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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Paradisum
--  发布时间:2002-6-21 21:55:15

--  祭过往文



我翻开以前的日记,看那些或幼稚或苍老的文字,在漆黑的屏幕上,像灰色的蛆虫堆满得整齐规矩。
阳光很明媚,校园外边那座新建不久的大厦,金壁辉煌,屹然耸立。人群熙攘,尘土飞扬,嘈杂声此起彼伏。

去年的这个时候,是最悲苦的一段日子,我始终无法忘怀--那时的小女孩,每天强作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蹦跳欢跃,如不知愁苦为何物的精灵,心底却藏着暗无天日的秘密,用那极美极隐晦的文字将自己囚禁住。
我从来没有认真的想去写一篇回忆的东西,正如我从来没有完整的回望过一段记忆--我的记忆总是出差错,或者在美丽的地方停止工作,或者极细腻的体验困顿乏味。当我想去翻开那一页的记忆时,它总是向我露出幸灾乐祸而无辜的笑容,咧开嘴,任白茫茫的空缺向我涌来,将我淹没。

我知道我还是孩子:青色的天继续沉淀湛蓝,洁白的鸽子仍未降落,只是眼珠的颜色灰了,眼中的世界也便黯了。
在繁华的市中心,我的学校的街对面,不合时宜的矗立着一座天主教堂,建筑物有着细腻肃穆的风格,却从不曾见有人从中出入,它就如一座静谧无人的古堡,千年不变。有一阵,我喜欢站在街这面,隔着过往的车辆,污浊的空气,和神经质般闪烁的红绿灯,叼着可口可乐的吸管,遮着明媚得毒辣的太阳,静静的仰头看它,看它斑驳的苍绿圆顶,看它模糊不清的白色墙壁,看它永远紧闭的暗棕色大门,看它在七彩的日晕里焕发异样的光彩,似乎由此变得神圣起来--我遐想推开那扇尘封的铁门,从数十排破旧的长椅间经过,走到挂着黛绿丝绒帷幕的座位前--那座位上有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他的目光柔和惜悯,涵纳了亿万年的沧桑和静如止水的悲伤,却不凌厉挑剔,只是关爱的看着我,透过永不开启的大门,凝视世间庸碌无止息的人们。我想着想着,一直到把吸管咬得惨不忍睹,然后怅然离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音死了的那天。
我知道这消息的那天,是凄楚的深秋季节,原本温顺的风忽然凛冽了许多,青色的天不再清澈透蓝,许是积攒了太多的悲苦无法承受,霎时间阴沉了下来,纷纷扬扬下了好大的雪。我无心在温暖的教室安坐,漫无目的地踱到街上,终于抛开了路人的侧目,倚着一株萧楚的枯木放声大哭。八九点钟的繁华地带出奇的冷清寥寂,冰凌夹杂,华灯初上,我在厚重压抑的阴云下抬起头,借着微缈的路灯竭力辨认平日尖尖的教堂圆顶,却发现它已模糊的浸入生冷森然的冥青色中,再也不是原先那个有气息的生命体--音的种种出色与不羁就如此随长眠,她于我的温和融契也掩埋在湿冷的泥土里……我站在洁净的六角砖花上,咬着嘴唇,忽然心神恍惚,看见那扇古旧的铁门中默然隐出一片身影,神情温和悲悯,身姿便如一只洁白的大鸽子,从容悲苦的微笑,缓缓于我招手,却只在汽车闪过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揉揉眼睛,却不相信这是幻觉。孩子的眼睛是能见得许多幻境般的真实的。
从此后,我再未见过那老人,即使仍在往常的艳阳下踌躇而立,闭目而思,却也只有空空的座椅,如教堂中积土的地面,破旧的长椅,阴沉昏浼的贴花玻璃,与关于音的记忆一般,渐渐生锈,渐渐消隐,渐渐死去。
那老人大约是死了罢。

于是,我开始学会把没心没肺几个字写得从容顺手。不知觉变得木讷,迟钝,缓慢的行走于刀锋上,逐渐麻木晕眩。
在冷漠的热情下说些虚伪的话,或者傻傻的露出笑容,好像不通世故的孩子--我极希望自己是傻瓜,一个睿智的傻瓜,这样可以把最沉静的美与丑凝固下来,可以最彻底的分清善与恶的界限--就像陀氏《白痴》中的梅什金伯爵,他有着一双大大的、湛蓝的眼睛,里面沉淀着怪异的宁静和凝重;或者像普希金的《鲍利斯·戈都诺夫》末尾那个白痴,喃喃自语着洞彻的历史见证:眼泪如洪流,血的泪如洪流,黑影会遮蔽光,比最深的夜还漆黑……我想某一天,我会与某个男人相遇,他有着最纯净的灵魂,最沉痛的眼神。我会与他共同在荒阡野陌间流浪,承担苍茫之中的绝望。
我常有一种强烈而真实的预感,某个日光透澈的下午,我在精神病院里醒来,在模糊动荡的视野中看见周围怜悯惋惜的目光,在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洞悉一切神秘之本源。我的身体被囚锢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我的思想被自己折磨得疲惫破碎,我的灵魂随着那巨大秘密的揭晓而永远沉睡……
这个念头让我十分的恐惧。我常告诉旁人自己的梦,预感,以及更玄妙的心理状态,却一直不肯讲出它。也许它会成为现实,这是无疑的。于是我告诉自己:刻意躲避也没有用处,让它继续等待吧,等待生命线上的那个致命的断点,等待那个日光透澈的下午,我在惊恐中得到新生。

在街上步行时,我很心不在焉,神思飘游。路上有些很美丽的风景,比如面容娇秀的女子,衣着奇异的少年,憨态可掬的儿童,以及穿梭不息的豪华轿车,可我宁愿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金碎阳光下数树叶;这很愚蠢可笑,然而每次数都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嫩绿的叶儿们镶着一圈儿淡淡的光晕,像传说中精灵的一双双金色眼睛,摇曳躲闪着,轻声嬉笑着,把我的眼睛弄得昏花迷乱。我想起那句话--当你打树下走过时,当你看见一花一草时,如何能不感叹那生命的气息--这也是梅什金说的。我微微闭上眼睛,仰着头,让温暖的阳光流动回旋,迷朦中望见那无数新鲜的生命笼罩周身,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抖,很想跪下在这片葱郁中,却不能,只好欣喜而压迫地低声道:……你们,你们……便哽咽得无法说话。
而骑车子的时候,通常很沮丧沉闷,我在这种可笑的工具上做着同样可笑的往复运动,觉得正在驶向无尽的黑暗之中。这种感觉几乎迫使我几次丢下车子,向反方向逃跑。当我告诉朋友时,他们不屑一顾,哧以之鼻,用鄙夷怪异的表情回应我,于是我不得不解释说:我们时刻在驶向无望,只是不自知罢了……
后来我学会缄默了。这真好,别人不会因不可思议而责怪我,我也无须为此作诠释而浪费口水。

每天上下学,我会选择一条静谧无人的小径,路两边是砖红色的居民楼,晒台上植满了高大的墨西哥仙人掌,有时在衣架上挂上了刚洗过的衣物,空气中就会隐约飘着洗衣粉淡淡的清香味道。有一家养了许多鸽子,并不是那种灰眼灰翅的--它们有漂亮矫健的黑色翅膀,末梢是分明的洁白,眼睛也是红宝石般的璀璨。我喜欢它们的安逸幽静,便不由的在这群鸽子中稍稍久停,私自撒些玉米粒喂食。有时,因为时间过久而迟到,惊醒下匆匆赶到学校,在众目睽睽下灰溜溜的进去--但我宁远如此,宁愿如此,为了那一小刻的享受。
只是某一天,那只最漂亮的鸽子被汽车轧得血肉模糊。它的宽大的黑翅膀已经张开,它也许已经欲作腾飞状,也许它在最后时刻才发现那庞然大物的危险--我想着它惊恐的眼神,它温顺的羽毛微微战栗,它要回到安全的晒台上去--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之后它平日祥和优雅的姿态,它柔和宽慰的眼神,就在十分之一秒中从这个世界消失。
就这样,消失了。
阳光很明媚,不断有其它鸽子飞起降落,空气中散发着清香的洗衣粉味道,我站在一片血色的污迹前哭泣。
这和一个人的生命有什么分别呢?我们,我们就是如此脆弱地死去的。死前一刻,不知恐惧。
我不是为那只最心爱的鸽子而流泪,尘归尘,土归土,况且如此无痛无悲--我只是害怕,只是发现了真相,只是自欺欺人被突然的戳穿后,生出无尽的惶恐与凄绝。

沿着小径跑向路口时,我觉得胸腔沉闷压抑,想挣脱的意念愈加强烈,耳边的风变成尖利的警笛,一切路上模糊的面孔都挂着酸涩无奈的表情。我在路口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因为面前十公分处,是一辆刚刚紧急刹车的黑色奔驰,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在方向盘后骂着污秽不堪的言语。我忽然抬起头望太阳,通透灿烂的球体被一双翅膀遮成残缺的半圆;翅膀并不扇动,只是安详的滑翔,良久的保持着令人感动的圣洁姿态,不断有刺眼的阳光从边缘洒泻下来,好像每一个上升的灵魂给地上的人留下的更多的悲恸沉重。
我不相信那是幻觉。

总有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比如,许多人没有信仰,却相信天使的存在。他们说某个女人的美丽与放荡时,喜欢比喻成堕落天使。我根本没看出这与天使有什么关系,人就是人,神性与兽性的参半,他是自己的上帝,也是自己的魔鬼。许多人没有信仰,却在颈上挂着十字架。我犹豫了很久,终于决定只挂高音谱号的坠子--我的精神宁可归于音乐艺术,也不敢背负如此沉重的十字架。我不忏悔,我不赎罪,我没有资格,我没有勇气,但我诚实。我们亲手把神的殿堂毁了,又拾起地上的碎片亵玩,空虚之中的心底却仍隐隐怀念着那昔日的光辉充盈,便做出漂亮单薄的剪影聊以自慰。
寂寞,什么是寂寞,便是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在世界的浮光中漂流的灵魂。
在个人资料中,我这样填写到。
我非常满意这不成句的话,闭上眼睛,潜心默想--也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真实的感受:潮湿狭窄的洞穴,光彩流溢的墙壁,闪烁变幻的绯红翠绿,我们的灵魂,化作一颗颗微弱的流萤四处流窜,永不停息,永无尽头。压抑无形的暗潮中,弥漫着悲哀的气氛--那是几千年的悲哀,有血的腥气,有轻冥的光影,有低声的呻吟,有刺骨的尖叫。潮底沉下的淤泥,便是那些还未到达洞穴尽头,就已经腐烂的灵魂。
或者,这洞穴根本没有出口,只是一个完美封闭的环状物。
这是谁的眼泪。

我提到“灵魂”这个词的次数太多了,如果不是在这里自言自语,定又会遭到种种嗤笑与诧异的白眼。但我确实问过一些人:你的灵魂是什么样子呢?多数语噎:这是一个很让人陌生的东西,无形无迹,它也许藏在我们的深处,也许根本就已经消失殆尽,只留下一副空空的躯壳。它并不能给我们带来好处,只好孤零单薄的立在角落里,任人奚落鄙弃,无情践踏。的确,我们只想在这世界上生存得更好,是无需“灵魂”这样古怪之物的。

在梦境中,我会刺透厚重的历史帷帘,清晰准确的抵达痛苦的根源;那些距今百年的悲喜时刻,一幕幕残酷的重现于面前,显出一种悲壮无望的美感。其中最温馨的一个梦是,疯掉的尼采看见妹妹坐在床角哭泣,柔声安慰道: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么?当他偶然听到别人提起书时,苍白的脸上泛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眼中似乎焕发了异样的光彩:“哦……书……,我以前也曾写过书呢……”然而光彩转瞬即逝,梦醒。

我不相信那是幻觉。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2-6-21 21:55:15编辑过]

--  作者:江月
--  发布时间:2002-6-22 13:3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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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这篇文章是不是对往事的追忆和思考,还是心灵的自语,让我读了一遍后用一种沉重的心情读第二遍,第三遍无法读下去,一颗敏感、忧郁、茫然的灵魂在审视自己,在寻访灵魂的故乡。

有一天,面对工业化进程的突飞猛进,有位哲人说“上帝死了”,他告诉世人“我们正在失去那使我们得以生存的重心”,我们的灵魂已无所归依。文章中隐隐的写一位朋友“音”的死亡,还用相当的笔墨描述了一只鸽子死时的状况,面对死亡这种状态,或许让我们更深刻的体会到一种虚无,体会到灵魂漂泊的痛苦。

“孩子的眼睛是能见得许多幻境般的真实的。”
“我们时刻在驶向无望,只是不自知罢了……”
“我的精神宁可归于音乐艺术,也不敢背负如此沉重的十字架。我不忏悔,我不赎罪,我没有资格,我没有勇气,但我诚实。”
“寂寞,什么是寂寞,便是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疯掉的尼采看见妹妹坐在床角哭泣,柔声安慰道: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得很好么?”

我也相信,你所写的不是幻觉,对灵魂的审视是痛苦,让思考的火花告诉我们心灵家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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