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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红
--  发布时间：2002-4-5 11:09:00

--  玫瑰之约
清明节，坐在阳光下的一间玻璃房子里，怀念郊外的山上那个睡在泥土里的人。
我的外婆。

我这一生，没有看到过她在我面前绽开的笑容，在我面前。
她的一生，有一种花，她不认识。花的名字叫玫瑰。玫瑰。

懂得“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是从外婆的脸色开始的，那时我还小。但直到她去世，我也还是始终找不到一个最合理的理由，可以解释她与我之间长达30年的对峙。

是的，这一生，太多的记忆铭刻在心，无法遗忘，是她烙印在走过的每一寸光阴里，挥之不去。

五岁，在深夜的10点，离家出走，在漆黑的路上瑟蔌地哭泣，去工厂门口等待我那纺织厂中班下班的母亲。是因为不堪外婆的打骂。
六岁，幼稚园只上了一个礼拜而辍学，原因是课本被同学借去，不敢去要回。所有人认定是我自己丢失了书本。外婆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说，她脑子有毛病的，送她来读书实在是糟蹋铜钿。
七岁，躲在母亲的身后去见小学的老师，妈妈说，虽然她只有六周岁，但家里也实在无人看管，就让她入学吧。
于是，仅仅六周岁的我，坐在了教室的第一排。
入少先队，我是班里的最后一批，老师总说，这个孩子，功课很好，但实在太孤僻，不合群。每一年的评语上都有这一句：“希望你团结同学，热情活泼。”
老师不知道，那个没有童年的孩子，走不进阳光，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外婆。

“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外婆，总是你长辈，你难道一辈子恨她？”母亲和我单独面对的时候，哭着问我。
于是，硬着头皮，咬着牙，再踏进她的家门。

哪怕成绩再好，我依然找不到她脸上的笑容，对我的，笑容。
她的街坊间说，“读书好有什么用？她父亲读那么多，还不是呆子一个？会做什么事？她娘13岁进厂做工，养活弟弟妹妹了，一个字不识，现在不照样是家里当家人？”
我知道她恨我的父亲，她也恨我，邻居告诉我，她替我卜过命相，说我克父克母，是个灾星。

我终于明白，所以我父母失和，吵架打闹的时候，她会赶来，不是来劝架，而是来掌掴在旁哭泣的我。
“活不象早点死，省得害人。”这是穿越在我童年，少女时代里经常听见的一句话。
为这句话，年少的我，一直苦苦地问自己，生死的真正含义。
为这句话，深埋下日后一生对生命的质疑和悲悯。
她说的不是一点都没有道理的。

15岁那年，刚刚走进青春期，有一天放学，看中路上小店里一条蓝白相间的连衣裙，15块钱。喜欢地不肯离开，每天去看一眼。
回家去跟母亲说，想买。母亲不置可否。外婆正好在一旁，沉着脸说，打扮得漂亮着，想要去做什么？这么早就想出去害人？将来总会有哪个霉鬼，娶了你的，你现在急着那么发骚，要赶去害谁啊？……“

就在那天下午，一步一步走下家里围墙边的小河滩石阶，平生第一次，想到真正的解脱。一直到河水没过腰际，脚已经完全踮不到底，蓦然间，对自己说，要活着，活下去，看到她死，看到那个一直咒我早死的人，死在我的面前。
她死的那天，我不会哭，我一定笑，一定笑。

走过极端，从此开始了对周遭一切的反叛和抗争，出于本能，或许也出于旺盛的求生意志，那个忧郁自闭的女孩，质变成了一个坚毅到偏执的少女，在抑郁的环境里，苦苦地等待着长大的一天，等待着一场对峙的终审裁决。
坦白说，是恨，支撑了我的成长，而不是爱。

考大学的那年，第一志愿就瞒着母亲，偷偷填了兰州大学新闻系，逃开那个我憎恨的环境，是远比我的求知欲望强烈的一个念头。
母亲终于明白我对这个家怕到什么程度，惟有对我落泪。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就找了个人成婚，那年，我才23岁。没有人知道，我成立一个家，是为了逃开一个家。
踏上婚礼花车的一刹，我终于回头了一眼我生活了20多年的小院。母亲的眼睛已红，眼光扫过所有送亲的家人，我在角落里，看到了她----脸上有晶莹的泪花。
那一刻，我在心里，原谅了她。

…………

婚后的第三年，我搬去我童年时一直畏惧走进的小巷。做了外婆的邻居。
她已经很老了，并且得了老年痴呆症，正在逐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她需要人照顾了。我们持续了那么多年的对峙里，她沦为了弱者。

她变得越来越认不清人。
她两只脚穿不同颜色的袜子。
她的衣服开始袢错纽扣。
她有时解下腕上的手表，企图塞进匙孔，打开家门。

但她却认得我。
她认得去巷口的路，站在夕阳下，或者风雨里，等我下班回家。
她每次打不开家门，她懂得来敲我的门，她只知道我可以为她打开，再一次打开，让她回家。
家里的亲人，她多半已经叫不出名字，但她知道我，“勤，勤”，她一遍一遍地叫我，在每一个惶惑的傍晚，每一次走失的途中，她都能叫出“勤”的名字。我在她的衣襟上，缝上布条，写上勤的名字和地址，那是她归家的路。

她依然每天起早去买早点。只要认得回家，她会先来开我的门，手脚并用地爬上我阁楼上的房间，把买来的油条和馒头送到我的床边。喃喃地说，“勤，勤，吃吧，不吃要饿的。”
她的声音，是无数次，出现在我童年的梦里的，慈爱的声音。

她终于没有对我说那三个字，对不起。

我30岁的那年，是她的最后一年。
那年的8月15中秋节，一帮朋友帮我过生日，花瓶里插着满满的红玫瑰。朋友们都散了之后，外婆在灯下，仔细地端详着那些娇艳的花朵，眼里是漫溢的孩童一般的纯洁。“这是什么花？”她问我，神情非常地清醒。
“是玫瑰。玫瑰的含义，叫做爱。”我告诉她。

她弥留的那些日子，我每天傍晚去看她，躺在床上的那个老人，枯瘦成一具小小的骨架。我小时候印象里，她那壮硕的身躯已经不再。
我拉她的手，仅仅是苍老的皮肤，紧裹着骨节。她已经昏迷。并无法觉察是我在握她的手，是一生都没有和她握手的人在与她握手。
我把嘴凑到她耳边，对她呢喃，说，“我是勤，勤”。
我也终于没有没有说，我早已经原谅她，原谅这个带给我三十年生命冬天的人。

送葬的那天，我没有去。我去花店，用百朵娇艳的红玫瑰，扎了一个鲜花的花篮。那次，我没有选菊花，我只选玫瑰。
花篮的挽联上写着“玫瑰的涵义，叫做爱。”
把一枝枝红玫瑰插进白色的挽幛之间的时刻，我泪落如倾。

又到清明，我不知道她在向阳的山坡上时候睡得温暖，她的梦里有没有一个一个叫做勤的女孩甜美的笑颜。
但我知道，每每在午夜更深的时刻，我会想起她来送嫁时眼角的泪花。会想起她爬上阁楼送来早点的葱香，会想起她看着红玫瑰时那单纯如婴儿的眼神，会想起她说“吃吧吃吧不吃会饿的”的那把慈祥的声音。

那个长长的生命冬季，我已经穿越。
正是她，教会了我玫瑰的含义。

安息，我的玫瑰。

2002年4月5日清明

--  作者：相忘于江湖
--  发布时间：2002-4-5 11: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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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本有待解读的书。有个特点，就是你只能一页一页地往下读……

--  作者：雨夜昙花
--  发布时间：2002-4-5 11: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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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后，很疼的感觉，为的是少年时那个渴求爱的女孩。

我总是觉得，对于女孩来说，再多的爱也不够。

还好已长大，并有能力爱人。

--  作者：亦可以清心
--  发布时间：2002-4-5 11: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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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还能回忆往事
还有心力去嚼咀痛苦与悲欣的时候
生命力还是很强盛的
很好

--  作者：江月
--  发布时间：2002-4-7 8: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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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动，世间唯有爱能让人原谅一切，牢记这痛苦与欢乐的一切。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