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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菊斋主人
--  发布时间:2002-5-31 15:48:22

--  江魅
红药说,三百年以后,他还会路过这座桥。
所以三百年来,我夜夜吹那一支曲子。
三百年的日子,原来过得也很快。

红药说,他今夜就会来。


从前这里很热闹,烟花三月的江面上,这是最大最长的一座桥,桥边遍生红药,江上衣鬟飘香,是以江魅们多乐于住此。
凤凰来了之后,是最热闹的时侯。
我从来不知道,一支长长的紫竹杆,几个玲珑的孔,能拨弄出这样好听的声音来。
我喜爱听她吹箫,一整天也不厌,听得我想哭,曲子是安静的,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是让我怅惘若失,徘徊莫名。
于是我求了她教我吹箫。
她一教就是二十四个姐妹。

她用那管九节的洞箫教我们,我问她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吹得象她一样好,她说,吹箫要箫好,曲正,心平,好的箫是神器,难求。
她说九节的洞箫称作凤凰。
怪不得她叫做凤凰。

那一晚皓月当空,我们二十四个姐妹浮上了水面,娉娉婷婷立在桥头,是谁起头吹起了箫,我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侯也取出了我的箫,更不记得后来有多少江魅浮上水面来听我们吹箫。

那一晚除了他,一定还有别人看见我们了。
此后时常有穷困潦倒的人,或者丰衣足食的人,总之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跪在红药桥边,向着江中喃喃求福。起初只是静夜来求,慢慢地,竟然白天也有人求了。
有人求多子多福,有人求再活一百岁,有人求掉失的三十吊钱回来,有人求一天升一级一直升到宰相……
“你不相信?红药桥昨天有人见到神仙了!”

我想他宁愿相信他看见的是世间美丽的女子。
那样夜了,他叫随从把轿子抬走,自己却径自走向江边来。
那年他三十三岁,离死尚有十八年。

好风如水,明月在怀,这时节他应该流连在楚楼秦馆,歌尽桃花扇底风,舞低杨柳楼心月,十年来,他早是扬州城无人不识的青楼浪子,才俊薄幸惹人狂,正是淮南节度使府中书记,杜牧。

我看见他立在岸边的杨柳树下,就立在红药的旁边,已是秋深,风凄凄地吹过,他青色的袍角猎猎地响。他笑了,隔着烟雾迷蒙的江面,我听到他随口念出四句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随后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一乘官轿载着他,远赴京城监察御史之任。
十八年来直到他死,他也没有再回过扬州。


而整整的三百四十一年过去了。
今夜小雪初霁。
红药桥,已非昔日。
唐朝的绮丽风情纵使在扬州也不大看得到了,现在是兵荒马乱的宋朝。
原来的姐妹们都已散去,功德圆满的,走了,未修成正果的,也散往别处。
凤凰终于位列仙班,做了琅轩苑的掌乐使,她把九节洞箫留给我,“洞箫不是你的,将来会有人来取。”她叫我转交,交给谁呢,天机未到,是不能说的。
现在只留下我一个人,守着这清冷的孤桥一座。
守着一管不知道要交给谁的洞箫。

红药说他会来的。
不过是三百年,不是吗。

难道洞箫也是交给他的吗。

红药渐渐无事不晓,她离开红药桥的日子也快到了吧。她已能幻出美丽的人形,在薄雾弥漫的泽畔盈盈起舞,竟也能让我赏心悦目。

两骑轻瘦的马,在桥边停下。
他象三百年前一样,着青色衣袍,缓步前来。
我当然能一眼认出他来,虽然他年轻了许多。
是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二十二岁。
少年意气,该是狂放不羁,但是于他,却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怆然。

清冷雪色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竟站在三百年前他站过的位置,一枝红药,无声摇曳。
他站立良久,忽然向书僮道:拿纸笔来。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稍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他走时是深秋,来时是严冬。他是诗人也好,是词人也好,是杜氏,或是姜氏,于我,完全没有分别。

他笔端运劲,雪澌声与墨溅之声,飒飒作响。
寒意侵人。
我在他身边,张开衣袖,挡住那一方寒气。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呵呵,他曾经的事迹,他记得这么清楚。
唉唉,二十四桥仍在。

他长笑一声,又长叹一声,牵过马来,曼声唱起他刚填的词。

隔开两丈远的地方,我吹起三百年前他听过的曲子。现在我能吹得象凤凰一样好了。
雪夜晴空,寂寥无人。我本该欢悦不已,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箫声竟是这么悲哀。三百年不算什么,瞧,他不是来了么,他不是倚马回首,站定了在听么。

我吹一遍,又吹一遍。天明之前,不知还能吹多少遍呢。

“你是谁?你能现身么?”我看到他茫然四顾,大声地道:“原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实有其事啊!”
九节洞箫的魅力果然是无人能挡。

但是天亮了。
我收起箫,在第一缕阳光射入江面之前,沉入我的水底。
我若是孤魂野鬼,我早便随了他去,也就不会等三百年了。如今更是走不得,我走了,谁来看顾这一座桥呢。何况还有那一管箫呢。

我问,红药,洞箫是给他的吗?
红药说,你急什么,洞箫该给谁就是谁的。
我说,红药,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红药合上花苞,嘴里嚷道:三百年都等过来了,再等上十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江边徘徊了多久才离去,我不得知,红药说他还会再来。
我于是便用九节的洞箫,不知所以的悲哀的声音,在每一个沉默的深夜徐徐为他吹着。
而他,很多的时侯,就负手站在江边,一言不发地听我吹着。
疏影暗香里,吹箫到天明的轻狂,又何尝不可为呢。

他真是个天才的词人。他在听我吹箫的第七个夜晚,竟然自己悟出了那变幻无极的箫音。
他写的词越发地好了。
只是有才华的人,何以总是落拓如此。

他客居湖州,客居合肥,客居汉阳,客居杭州……三百年前他沉醉于歌舞之中是不得已,三百年后他奔波于苏扬杭淮的幕府之间,仍是不得意。人人都说他有才华,可又有什么用呢。
黄金榜上,几人能得龙头望。他一辈子都与功名无缘。

十五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一年的冬天真冷,江边的梅花绽开第一朵清香时,江边一个人也没有。三百五十六年来,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江水甚而结了冰。红药抵不住寒气,急急躲向地气暖处去了。

红药没有告诉我,他从苏州回来之后,会不会得再来江边。
路滑霜浓,夜长无声,我想吹一支曲子来给自己听。

只是刚取箫近唇,他便来了。他的脸上不象平常般静止若水,反常地漾着喜悦之色。我注意到今晚他带了一支笛子来。
我轻轻踢开身边的浮冰,看他一直走向桥头来,今年他三十七岁了罢,更象是三百年前了。

他问:箫仙,你在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侯起他开始这样叫我了。
我无声地笑,横箫在手,轻叩一声。
他说:好,我依照你的箫音谱了两首曲子,我吹给你听。
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三百余年来,他的才气竟精进如斯。

他说:箫仙,请指教。
他说:这两首曲子,一名《暗香》,一名《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想月夜,环佩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是了,江梅已绽。
他沉吟不语,忽然道:当初不合种相思。

我知道,他说的是合肥南城,赤栏桥畔的那位琵琶女。
他说了一句,便不再说。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用九节洞箫把两首曲子再吹了一遍。
他是这样聪明的人,他只是沉思片刻,再取笛来吹时,甚至比我刚吹的一遍更好了许多。

后来者永远会记得南宋有一个叫着姜夔,能够自己度曲的著名词人。
也许他自己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此后他是词史与琴史上重要的一个名字。
词史清客一脉的代表。
琴史松江一派之祖师。
当此际,他的四卷白石道人歌曲还没有编成,他还将谱出十七支自己的词曲。

日后,有人说他的才华得自天才,有人说他得自仙遇。
而我知道,这是天命罢了。

明月渐东坠,他说:箫仙,明天我要离开扬州,就此别过。
“那管洞箫是他的。”
红药不知何时来的,袖着手向我懒懒地说。
“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是我告诉红药的。”
我蓦然回首,那从江上飘飘而来的,可不正是久别的当年的凤凰,如今的琅轩掌乐使。

凤凰说,你也该走了。跟我走吧。
我说,好的。
我一步步向桥头走去,把九节洞箫珍重放入他的手中。
他一点都不怕地看着我,忽然道:“二十四桥明月夜……我见过你,是你。”
这么近地看着他,我才发现他两鬓早生了华发。
我点点头,笑道:“三百年别来无恙。”
这是我同他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十里扬州,三生杜牧,知有相逢否?


附词
【扬州慢】(菊斋主人)
寂寂清箫,弥弥残雪,依依翠袖娉婷。惯年年冷月,数缈缈寒星,断肠处、知心唯有,江边红药,水上青萍。更何堪、当日胜衢,今日空城。
前生杜牧,既相逢、有泪难倾。纵箫管依然,襟怀似旧,偏阻幽冥。却道“别来无恙”,今宵别、相见无因。叹百年修炼,终成一曲离声!


--  作者:布衣
--  发布时间:2002-5-31 15:5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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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文字好
--  作者:吃匹萨的狮子
--  发布时间:2002-5-31 16: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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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流行拿史人开涮,呵呵,写的好。尤其是扬州慢
--  作者:相忘于江湖
--  发布时间:2002-5-31 16:2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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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弹指间,半随流水半随天。
--  作者:雨夜昙花
--  发布时间:2002-5-31 16: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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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看这篇,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只是特别特别喜欢。
至今仍然喜欢。
--  作者:相忘于江湖
--  发布时间:2002-5-31 16: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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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让我若有所悟,若有所迷,有些欢喜,有些失落的文章。也是让我知道喜欢,但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喜欢的文章……
--  作者:一蓑烟雨
--  发布时间:2002-6-1 15: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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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构造真好,富有诗意,也有某种可悟的东西。然而,又好象觉得在几百年的修炼后,似不该再有“我若是孤魂野鬼,我早便随了他去”之叹了吧?倒是红药无情,得了正果。
--  作者:游侠列传
--  发布时间:2002-6-1 20:5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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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一法,为度一切缘。 可见无论人鬼神佛, 都是有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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