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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水木冰心
--  发布时间:2002-5-24 7:29:36

--  网络采访陈村[转帖]
陈村 追忆似水年华/子弹飞过百老汇/莫扎特

无论我们做成了什么,还是将要做什么,活着,是我们做人的底气。

——著名作家陈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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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村

{简介}陈村,著名上海作家,1954年生于上海,回族,曾上学,插队,务农,教书,写作,因患强直性脊柱炎而常年弯腰驼背,故以"弯人"自居。

著作有:《陈村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6年12月出版

长篇卷 《从前》 中篇卷 《他们》 短篇卷 《裙枪》

散文卷 《躺着读书》

长篇小说:《鲜花和》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7年12月出版

中短篇小说集:《走通大渡河》《少男少女,一共七个》《蓝旗》《屋顶上的脚步》

短文集:《今夜的孤独》、《弯人自述》、 《一下子十四个》、《小说老子》、 《百年留守》、 《四十胡说》、 《古典的人》、《陈言勿去录》、《杨家有女》

 

在上海,女作家一抓一大把,男作家就比较地寂廖,陈村是其中名号最响亮的之一。
见到陈村有些吃惊,因为他弯腰还柱着拐杖,从背后看,好像是80岁的老翁,但是,脸庞却是年轻的,线条分明,头发蓬密,像一尊雕塑一般。

关于陈村的文学地位我暂时还说不上来,只是知道他在圈儿内人缘极好,无论是青年、中年作家都敬他三分。在所有骂王朔的文章里,人们公认陈村骂得最到位、最深刻,而实际上他们是极铁的哥们儿。

凤:我很早以前看过您的一本书《弯人自述》,你患了强直性脊柱炎,腰一直直不起来,但是,今天见到您我还是多多少少感到有点意外,因为您"弯"的程度超过了我的想像。

陈:现在腰已经不是越来越弯,腿的髋关节有问题。

凤:如果没有这个病的话,现在的你觉得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陈:(笑)可能到外面去玩儿吧,我喜欢旅游,去看山看水。

凤:我刚才到你家里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的小儿子,我说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养乐山水",我听了半天没听明白。

陈:他叫杨乐山水,就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凤:如果能够走的话,你最希望去什么地方呢?

陈:到那种大的风景,大山、大水,大漠那种。

凤:非常寂廖的那样的地方吧?

陈:寂廖的地方,有时候是有激情的地方,像水一样,我就到过一些有水的地方,像大渡河上游,那水很有激情,因为它落差比较大,下来的时候一路带着响声。

凤:水很有激情,那山怎么看出激情来呢?

陈:山也有啊,它蓬勃向上,然后一片葱绿,那种好像努力要挣扎出地面的样子,也挺好看。

凤:我现在看陈村老师的头发,我也想到激情这个词,陈村老师的头发特别茂密,感觉像是戴个假发(笑)

陈:对呀,有人跟我说过,啊,你戴假发!我说,对我后面还有个疤呢,我这假发做得好,连疤都做上了(笑)。

凤:(笑)陈村老师特别爱开玩笑。今天我到您这儿来,也是坐了好远的车。我听说你以前是住在妇女儿童用品商店附近,你还经常去逛一逛,现在是不是离得太远了,不太方便去逛了,心里会不会惦记呢?(笑)

陈:(笑)我不去逛,那是误传。有人开玩笑就说我"陈村,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住到妇女用品商店那儿?"我也跟他开玩笑,我说,我也是妇女用品啊,然后他们就说---实际上是上海人骂人的话:十三点。
凤:上海是一个阴性的城市,上海也是以盛产女作家而闻名,像从张爱玲到王安忆,再到卫慧棉棉,陈村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你就成了混在女人堆里的男人,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或者会不会让你的作品也沾一些这种阴性的色彩呢?

陈:大概不会吧,她们存在跟我没关系。以前也开过玩笑,好多年以前,我说,你们不要这样说,这样说的话,有人会贸然想起什么一夫多妻的(一起笑)。当然,上海有很多男作家,像已经去世的柯灵什么的,都挺好的,以前有鲁迅,以前那些中国的大作家基本都在上海生活过,后来因为户籍的原因就不让他们进来了。我是上海出生的,就自产自销了。上海还是有一些作家,比如有一些不是很出名的,像一个叫阮海彪的作家,他写过《死是容易的》,那作品就非常好,是我们新时期的一部非常好的长篇,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凤:很有力度,但是不见得能够很有影响。

陈:没有卖点,人家女作家有卖点,就是说,女作家,美女作家,然后又是七十年代的美女等等,其实,我这话说得有点缺德了,很多人我都见过,因为写作的人有时候会开会什么的,私人也认识。我想,一个人要是太美丽的话,肯定也不当作家(笑),太美丽的人,人们是由不得她当作家的,人们千方百计要把她拉入那种世俗的生活,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家里苦思冥想。所以,可能你要见到美女作家的话,可能比见到我更失望。

凤:我想起来,你们上海有个小孩子叫韩寒曾经说过:"美女作家?就算搁到中国上下五千年,她们也算不上是美女。",你们怎么都跟美女作家有仇似的?

陈:美女,那当然可以泛泛而说了,一般我们见到女性都比较尊重她们,一般都称为美女。

凤:我看过你的一位朋友写你的一篇文章,说:"陈村过去的时候失恋、自杀、离婚这些事儿都干过。"然后我就想,失恋,这个是难免的,离婚嘛,也曾经是事实,但是自杀,我觉得就不太好理解了,真的曾经想过自杀吗?

陈:对,这事情是真的,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凤:那,我就不揭您的伤疤了。

陈:这件事情没法说。不是我的伤疤,因为我要说的话,就会说到很多时代背景。

凤:不久前,有人在网上贴了一个贴子说:"不许陈村写小说。"因为您是写小说起家的,但是最近这两年就不怎么写了,而是去写些杂文,随笔之类的东西。可能好久看不到你写小说,人们心里就有一些愤懑啊。如果真的不许陈村老师写小说的话,你会怎么样呢?最近有没有再写小说的打算呢?

陈:没有。最近没有写小说的打算。因为写小说是要一个比较长的时候内能够比较安静。我从89年以后到现在就写了一个长篇《鲜花和》。但我还是愿意写小说的,我觉得小说蛮好玩儿的,小说因为是虚构的东西,人在里边有一点像上帝一样的,你可以安排这个世界,那么,你会有一种激动。写小说呢,需要保持一个跟昨天一样的心情,那么,你才能去继续。还有一个,就是在中国目前的制度下,两者的报酬不一样,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事情,大概是十分之一吧,写小说的报酬是写杂文报酬的十分之一。

凤:我刚才听得出来,不写小说里面有一点点生活所迫的感觉。

陈:(笑)没有这么悲惨,其实我写小说的话,我还是可以活的,应该这么说,可能也像现在这样,我现在也不是个富人,那么,写小说可能也不是个穷人,差别不是非常大,但是写小说需要有一个心情,能够沉静下来,你需要有大块的大段的东西要跟人说你才可以。那么,现在是支离破碎,而且我们这个变化着的时代给人的感觉就是支离破碎,那么在这种情境下你要能够很安静,像王安忆做到的那样就很不容易,很安静地能够坐下来,能够把一些事儿都撇开,能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去工作。

凤:为什么你做不到呢?

陈:因为我(笑)可能比她关心的事多一些吧,心有旁鹜,比如我关心网,关心BBS。

凤:你喜欢玩的东西也挺多的,除了上网之外,还喜欢下棋,有的时候下下跳棋什么的。

陈:下围棋。

凤:(笑)噢,不是跳棋。

陈:(笑)比跳棋高级多了。97年刚上网的时候,就没日没夜的在网上下棋,后来,下到最后,自己觉得不行了,这样肯定要坏事儿,就把那个围棋软件删掉了,后来就不能再下了。

凤:*着自己洗手了(笑)

陈:否则就坏了。

凤:要不然我们可能连杂文随笔都看不到了。

陈:对,什么都没有了。

凤:我觉得你是个特别喜欢看的人,你看,你在榕树下的主页的名称叫做"看陈村看",我还曾经买过你的一本日记叫做《看来看去》。看,你是那种站在一个地方东张西望的看呢,还是喜欢边走边看呢?
陈:有时候走着嘛,就边走边看,如果不走,就站在一个地方看,有时候很近距离地看,有时候是用你的思考去看,这都会有不一样的效果。看,是一个作家的使命。你呢,是一个时代的目击者,别人可能走过去不看什么,你呢,会多看两眼,会去想想有些事儿。

凤:那么,最近陈村老师又看到什么了?能给我们说说吗?

陈:最近都在跟史铁生谈话--谈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

凤: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哈姆雷特式的问题。

陈:对,很玄的,就是活着还是不活。

凤:你跟史铁生都是身体上有残疾的作家,大家也比较为你们的身体担忧,那么,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探讨生和死,是不是也跟你们身体的状况有关系呢?

陈:可能比别人想得多一些吧,因为你障碍要多一些。但,其实这个问题是每个人面前都有的问题,它迟早会跳出来。人在奔跑的时候是不能思考的,你不能要求一个短跑运动员,一边创造纪录,一边想出什么惊天动地、骇世听闻的那种话来,这不可能,一个人在安静的时候,容易想一些事情,有些是比较玄的事情。

凤:那,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你们最后有没有得出什么答案来?

陈:没有。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的。这个不是说你这个人,我今天要活还是不活,那可能有答案,那么,对于我们人类,或者对于我们的宇宙来说,一个生命在运动,他的创造,他的产生,他的激烈,这些就没什么答案了,你只能去体会到,认识到一个什么东西,但是,你不能去改变它。

凤:一个哲学家曾经说过:"人类生存的唯一的也是终极的目的就是死亡。"想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会不会多多少少有一些绝望呢?

陈:(笑)这不是目的,只能说是目的地,只能说到了最后那一站,那肯定是死亡,古今中外概莫能免。但是,你是个生命嘛,如果说你是为了死亡的话,那么你可以流产,你可以没有诞生,直接从黑暗到黑暗。但一般人都不是,他中间有一段生气勃勃的过程,一朵花,从一个籽到长出茎叶,开花,到结果,然后死去,自然界都这么过渡。而且我觉得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好看的东西,有它的风景,那么,一个人应该走过去。年轻的时候可能不懂事,十几岁的时候觉得,啊,我这十几岁蛮好,看二十几岁的人已经有点老了,二十几岁的人看看三四十岁的人觉得已经不对了。我在二十来岁的时候看到那些四十多岁的人就想,这些老头子,觉得跟他们没有话好说,那么,现在自己也是老头子了,你会多看到很多东西。人活到这会儿时,有另外的意义。

凤:既然陈村老师说了,他不愿意跟我们再谈起他生命当中曾经有过的一个事件--自杀,因为那是有许多的时代背景的,那我们就不提了。但是,自杀这个问题,好像也是一个……我也忘记是谁说的,说:"唯一的一个哲学问题就是自杀。"

陈:死亡是一种本能啊,照史铁生的说法,我觉得蛮有意思,就是:只有人类会思考自杀的问题,就是人类会自觉地去死亡,其它动物都不大会。死亡也是人的本能,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它会蹦出来暗示你是生还是死。大多数人在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能够过去的。还有一点是,当时你看起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比如说你失恋了或者什么的,可能过上个五年时间以后,因为你角度不一样,你的经历不一样,你会很淡然,你会觉得,幸亏没死吧(笑),会觉得你犯不着为这个人死,或者犯不着为别人去死,就是你觉得生命还有另外的价值--除了恋爱什么的,我觉得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对的,就是说我们应该尽力地去做好自己的一种生命的本份,能够努力地去生活着,能够活到生命自然终止的时候。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刚才你讲到的残疾的问题,我跟史铁生的谈话里有一个意思,就是人都是残疾的,只不过人无意识而已,其实我们内心都有些残疾。

凤:心灵的残疾。

陈:即便,比如说二三十岁的人,他也会有一些障碍,也会有一些情感上的东西。老子非常推崇"赤子之心",觉得刚出生的婴儿是最可贵的,就是元气充沛,无知无识,那是最好的,等我们懂事儿以后,慢慢地就不对了。那天谈话的时候,我举了例子,比如说笑,我现在很少哈哈大笑,忘我的笑什么的。我说,这种笑其实已经死去了,但别人不大追究你的笑死去了,会觉得你的腿不好。其实在很多人讲起来也是这样。比如说,那种笑死去了,你对爱情的相信可能死去了,那种你要跟一个人白头皆老的信念死去了,你看这个世界的那种透明的纯真的目光死去了。慢慢地都会有很多失去,只不过我们平时不大去想它,不大去总结它而已。

凤:对,在你生命的过程当中,有一些东西就是不知不觉就没有了。中国的作家里面,好像诗人群当中自杀的人特别多,但是,写小说的人好像目前还没有选择自杀这种方式的,没听说啊(笑)。
陈:诗人呢,比较年轻,所以,你去看年龄,可能就是年轻的那些人,不管他是不是诗人或者作家,都死的比中年人更多一些,中年人比较耐活,人到三四十岁以后可能会看见另外一些东西,在十几、二十的时候看自己多一些,三四十岁看世界多一些。

凤:你也是写很多的关于作家的评论,哎,其实你骂人不多,是吗?

陈:不大骂人。

凤:李敖,你曾经骂过,对吗?

陈:也没骂过,我是很同情他的,我觉得李敖多辛苦啊,勤勤恳恳地在骂人,我觉得犯不着。我有点同情他,他还去选举什么东西,到最后得票非常之少。我说,可能在别人看起来他还是个戏子而已。而且,我觉得李敖还是一个台湾作家,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比台湾更为严重的灾难,更为严重的很多的事情,他没有说法,这种看不见,短视也是不对的。因为他自称是个中国作家,他不是台独分子,如果这样的话,他至少有个中国的眼光,而不是台湾的眼光。

凤:但他没有办法呀,他自己囚禁在那样的一个小岛上,他自己也说嘛,没有办法,只好 "与子偕小"了。
陈:他不可能,他知道的事情比我们多的多。就是说,你要凭着你的作家的学术的或者良心,你的良知,你的见识,你要对很多事情做出说法,那么,他不说,你就觉得不大好玩儿。

凤:别的人好像没怎么骂过,是吗?

陈:基本没骂过,我写过王朔。我欣赏王朔,就写过一篇"开导王朔"的文章,被很多人看到了,就是开导开导他,我觉得你不要跟人家争,争那种名份没意思,你好好写你的东西吧,而且你就是低的嘛,跟人家争那个高干什么呢!你就说你低吧,那就对了。我一般很少写活人的,我不喜欢写活人。

凤:为什么,怕得罪人吗?

陈:活人不是个可靠的东西(一起笑),你今天把他夸得一枝花一样,他明天又干出那种不伦不类的事,你不是很尴尬吗?而且,骂人是很累的你要知道,我写王朔,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也就写了大概几千字吧(笑)

凤:用一个月的时间去解剖王朔(笑)

陈:所以,这么累的活很少干。

凤:不是个好活。如果下一次陈村老师再写小说的话,现在心中有没有一个大概的构想,想要去写一个什么样的事件?

陈:没有这种构想。我想,如果我有能力的话,我写的最好的小说,应该是《唐吉诃德》那样的小说,我喜欢那种小说,有一个人有点天真、有点傻的那种,在人世间去追寻着他的一个什么梦。

凤:我发现,您在文学上是不是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呢?您不准备把自己往大师那个方向塑造吗?

陈:(笑)这也不是的,就是说一个人不能号召自己成为大师。今天我跟您说,二十一世纪就是我的世纪,自从有了我,中国文学走向一个新的阶段。这些话都是说也白说,我在网上一天到晚看到的就是:网上作家第一名是谁谁谁。第二名还是他,一直到第十名--剩下的你们哥们儿几个去分吧,去抢吧。说这样的话的人太多了,我在想,一个作家是工作的人,应该是干活的人,他的文学地位,他的作品的优劣是由读者来评判的。他只能说,我像农夫一样我勤勤恳恳地种地去,你好好种地,你不要糊弄土地,至于收成好不好,要看老天爷高兴不高兴,你不能预言很多。

陈村,因为生病,所以腰一直直不起来,他就以"弯人"来自述。他的文章也是经常地曲里拐弯,风格非常独特。而且,陈村的确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他很善于拿自己的病来开玩笑,"身子弯着,总是往前倾",他说,"像我这样的人,实再应该去打蓝球,始终是努力向前的样子,教练一定喜欢。"他说:"假如我勤快一些,坚持散步的话,一定能够致富,因为地上的钱无疑是我首先发现。"幽默,对陈村来讲首先是一份勇气,其次才是一种智慧。

 

电影:《书籍《追忆似水年华》

陈:前段时间住医院的时候,我看了《追忆似水年华》,到现在还没看完。

凤:普鲁斯特的,那部书可实在太厚了。

陈:天书。我在读它的时候有很多想法,因为是在医院读的,我觉得这个环境是对的,在很喧闹的时候,你去读普鲁斯特可能安不下心来,因为《追忆似水年华》里面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情节,没有太多的生死跌宕。在这本书里面会用很大的结构叙述一个故事,而且那些细节的描写都是非常之好的,甚至有时候你会感觉到一些病态的东西,我们平常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都被普鲁斯特看到了,他写得那么好,一层一层地就推了出去。

凤:好像是在用放大镜看这个世界。

陈:他用心灵之光看这个世界。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是个有异禀的人,一看就让你很叹服,这是大师。

凤:比如第一段写到早上起来,翻来覆去就写了好几页,你能受得了吗?

陈:可以呀,只要他言之有物。比如他写到男孩要到大街上去会他的女朋友,他每天都在盼望,他希望不要阴天不要下雨,这样他就可以出去了。他写光的变化,光照在对面的房子上,照在廊下转过来的那种变化,这些是非常精彩的。我还曾向翻译家请教过一个问题,就是书中有一个细节是说一个小女孩送给他一颗弹子,我看到两个版本,一个写小女孩掏出弹子吻了一下给他,另一个是写摸一摸给了他,我的感觉是摸一摸是对的,吻一下太夸张了。后来我就请教翻译家,翻译家查了原文说没有吻的意思,我就有点生气,我想他们怎么敢这么乱写?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分寸是非常非常要紧的,他写作的时候有很多选择,你可以吻一下,可以放在嘴里含一会儿,可以摸一摸,可以一劈两半等等,但是如果他选择了一个动作,一般是有他的理由的,那么,我们翻译的人,你不是创作,你应该尊重原作的意思。我还有另外一个感觉,我希望《追忆似水年华》是由一个人翻译过来的,因为现在国内没有一个人翻译的版本,都是好多人合译,这总是不妥当的。我想如果能出现一个人的译本会挺好,我的一位朋友最近要开始翻译,台湾那方面同意等他七年。

凤:他要用七年的时间来翻译《追忆似水年华》,这个活他接下来了?

陈:对。这也是件很累的事情。

凤:记得是去年的时候,我买了两套书--《追忆似水年华》和《尤里西斯》,我觉得我家里如果不放这两套书的话好像很没面子(笑),所以就买回来,但是一直没有看,因为看到这么厚厚的三大卷,就有种望而却步的感觉。

陈:我买的是七卷本的,以前也曾经读过几次,读着读着就放下了,这次再读突然不一样了。由此我觉得这部小说你不能很着急的去看它。我们平时看小说总有人物的命运,故事的情节或者某种煽情语言来激动你,但在这部小说里这些东西,全没有,它很平淡,你老老实实跟着它走就可以。比如他在介绍 盖尔芒特他的邻居,他的由来,他的祖母的女佣。他就这样一个个地说着,说他的想法,说当时的一些所见。那么,你在读它的时候,也会觉得很亲切。一个人在慢慢地数着这些东西的时候,而且有一个人慢慢地向你指出你周围的那些好看的东西的时候,你觉得他周围的东西有时候,也是你周围的东西。你也许很草率地很粗糙地把很多东西给看了,但是那些东西是值得你再看的,当你再看的时候,它会发出不一样的光亮的,当你检讨自己的一生的时候,再重新回顾一生的时候,甚至于想到某些话语的时候,你会有一种异样的情感的。那么你就好好地跟着它,我觉得像一个朋友跟你谈心或者你跟一个人在散步一样,读下去你会慢慢地读出很多内容。但是这种东西有人评论过,说它是没有风格的,它的风格是包含着所有的风格。确实如此,比如你不会觉得某种是诙谐的,某种是灰色幽默的,某种是魔幻现实的,他用一种最平的办法在叙述。我看过一些作品,我想大师们大概都是这样,像《红楼梦》,它的叙述也是平的。像《红楼梦》里面说圆妃看到了宝玉,要他进来,进来以后,把他揽在怀里,说了一句"哟,长得好些了。"一句话说完泪如雨下。它就这样叙述的,它没有说什么紧紧地拥抱,什么脸贴着他的脖子泪水沾湿了宝玉的衣服,宝玉泣不成声,这些都没有,曹雪芹把那么多的东西都推到幕后去了,他就这样朝这儿指了一下,你就全都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也包括我喜欢看的丰子恺译得《源氏物语》,都是这样。我一个朋友说,《追忆似水年华》在法国就像我们看《红楼梦》一样,出门的时候随便拿一本,随便翻到哪页都可以读下去不是一定要顺读。

凤:就象口袋书一样(笑),法国人对它的熟悉,是不是就象我们对《红楼梦》的熟悉一样?我们现在很多人就是这样读《红楼梦》。

陈:对,很亲切,而且是很好读的一部作品。

凤:我还在想,《追忆似水年华》一向以来是以难读而著称的,它和《尤里西斯》一起对阅读来讲是两个很大的障碍,很难逾越。但是,又是你一定要去攀登的两座山峰。没想到你说好读。那么《追忆似水年华》是怎样成为经典的?

陈:你说它难读不是很确切,《追忆似水年华》里你没有不懂的,《尤里西斯》里是有谜的,而《追忆似水年华》没有谜。就是说你去读它不会在文字上遇到障碍,你不会有---这地方在说什么呢这种感觉,觉得难读,无非是你斗不过它。就象一个人要长跑能走很多路,你走到半路走不动了,想要赖了,你觉得走路不好玩了,只不过这种差别而已,读,本身没有什么。

凤:但是它总能给你东西是不是?你走五十米和你走一百米,它给你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陈:对,是不一样的,但是它能给你东西。我曾经劝过网上的朋友,我说,你不行的话,就看个几页吧,你说你不能看七本,那么几页你总能看吧。你在一生中的某半个小时跟普鲁斯特相会一次,可能就会有收获,不用读完就行。

凤:你读到第几本了?

陈:第三本。

凤:才第三本?(笑)那么,你会一直读下去吗?你不会再跑了吧?

陈:我会读完它。它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有时候会翻几页,而且不着急,读这部书就跟写长篇一样不是很着急,因为它不像《基督山恩仇记》或者福尔摩斯的小说。

凤:它是没有悬念的,所以不急于知道答案。

陈:它有很多是人生的感悟,它只不过是在通过不同的道具向你阐述,这会儿是通过抽烟,那会儿是通过吃饭,它讲得是差不多的事情,你在读它的时候不是因为某种情节的连贯性而对它感兴趣,那可能违反中国人阅读的习惯,中国人一般都是喜欢有故事的,喜欢让你悲伤莫名或者欣喜若狂的东西,而《追忆似水年华》不是这样的,因为人生不是这样的,它跟我们的人生有些相近,我想人生大多数时候都是平稳的,很少的时候是跌宕起伏的,大多数时候是灰色的,很少的时候是有光亮的。这部书你看完以后还会经常地翻翻它,因为它对你说的事情是永远存在的。

凤:你对普鲁斯特了解吗?

陈:他的生活本身并不精彩,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他活得并不酷,他一直是个病人要关在房子里,因为他很容易过敏,而且很年轻就死掉了,但是他用生命中最好的部分写出了这样一部巨著。而且写完的时候有些人是不理解的,觉得不是好书,但是慢慢地大家意识到这其实是部非常好的书,我想,我们中国的读者也会慢慢地意识到这是部好书,因为它的译本刚过来,对这本书来说,它已经存在那么长时间了,但在中国的研讨时间还很短。

凤:我很惊讶的一件事情就是,前两年看一部日本的电影《情书》,其中一个叫藤井树的中学生男孩到图书馆借《追忆似水年华》,然后把他自己画的女孩的图像夹在里面送给女孩。我当时想,唉哟,日本的中学生了不得,他们已经在读《追忆似水年华》了。(笑)

陈:对,他们可能看得要比我们多一些,我们中国学术交流的过程一直被打断,五.四时期,二三十年代翻译了一些东西,后来一会儿要抗战,一会儿国共两党打仗,解放以后又有各种运动,所以这种学术的东西一直被打断,而且这样一部书是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才可以完成的。

凤:你今后还是会把很多的时间花在普鲁斯特身上?

陈:其实你算起来也不是很多,因为你一辈子要看很多书,普鲁斯特这部书也并不是不容易看。

凤:它只不过是7本,你一生可能要读七千本,七万本。

陈:这是你读得一种书,但是有时候是不一样的,我们有幸生活在大师之后,我们人类的历史上积累了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我们都应该去看一眼,也许那儿是你要到达的最好的地方。

凤: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再沉得下心来去看一些很古典的东西了。

陈:他们慢慢地会的,一个人不能对自己的一生做出预言,所有的预言都是在今天的位置上。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说过我不结婚。结婚以后也不生孩子等等,现在我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笑)。所以,食言可能就是把自己说得话吃下去了,这也可能是人的处境之一,所以今天都不能预言。而且今天你是以长跑者的心态在看事情,明天你可能是坐在公园长椅上的那个人,那么你的想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凤:那么这本书它给你的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呢?你从这本书里吸取到的最大的力量是什么呢?

陈:一种安静。我在想,人生本身像一条大河,一条大河进入成熟期之后不是波澜壮阔的,它是很平静的,表面上甚至看不出水的流动。我想,这本书就是这样的东西,而不是那种喧嚣、奔腾、一泻千里,就是在那么平稳的流动,而且是有力的。

凤:那种宁静的东西是这本书的一个底调呢,还是你读着读着在你的心里逐渐沉淀出来的东西呢?

陈:对,是你读着读着就进入它的一个东西。就像有一次我坐船,在武汉上船以后就不能适应它的速度。因为平常我都是坐汽车坐飞机、火车都很少坐,你想这船速有多慢啊,我没事就拿把椅子坐在船尾把脚翘在栏杆看河岸,岸上有个人在走,然后船慢慢地超过他,超得是很缓慢很吃力的,我心里其实是有点焦灼的,但过了一天以后慢慢就适应了这个速度,船就是应该这么开的,就应该是这样缓慢的,让你不必着急地就把周围的风景尽收眼底。读这本书也是一样,一二百页之后你就慢慢地进入了它的语境,这是你能够适应它的奥秘,你想,就这样下去吧。这时候你就不贪图什么了。

凤:它能够过滤掉你心中的那种焦灼感。

陈:它给了你另外一种像经历一样的东西。比如你坐过山车老把你抛来抛去在天上转的时候是一种东西,那么你现在是另外一种东西。平时你不到过山车上去不会有这么剧烈的震荡感,不会有被人甩来甩去的感觉,这也是被强制的。

凤:(笑)你还坐过过山车呀!

陈:坐过,翻一跟头就下来了,挺好玩。(笑)

凤:那么这种宁静跟叔本华说的那种宁静,那种人的欲望,那种生的意志永远得不到满足造成永久的痛苦,所以我们要寻找到的摆脱这种痛苦的绝对宁静,或者跟古代老庄的那种追求人生的宁静致远是一样的东西吗?

陈:我觉得本质上是一样的,但是途径可能是不一样的,佛家有佛家的途径,道家有道家的途径来抵达宁静,都会有另外的看似不太一样的途径。

凤:我想这部小说当中也有欲望、痛苦那种东西吧?

陈:当然有。但是他处理的时候不是用那种呼天抢地一惊一乍的方式,他尊重读者,他把你当个聪明人,对一个聪明人你不必说到那么不堪,有些书,你在看的时候就觉得它在侮辱你。(笑)有的书把一件事已经说得那么没趣了,还在往下说,怀疑读者的理解力,真是侮辱我。去看吧,去看作品比听人家说什么都好。

 

电影:伍迪.艾伦 《子弹飞过百老江》

凤:你的书柜上有那么多影碟,哪个片子你印象深刻?

陈:《子弹飞过百老江》是朋友推荐的,朋友觉得这部电影挺好,不看非常可惜,就买来送给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是伍迪.艾伦的作品,真是孤陋寡闻,反正看完以后非常开心,我觉得这个故事编得真好。因为看电影的时候我也不想做思想者的样子,去思索什么人生的困境。我也看过《去年在马里昂巴》,确实没看出什么事来,而且看得你那么不想看。

凤:那是罗伯-格里耶的作品,很难看到的。

陈:对,这是很有名的作品,可能也没翻译,我听不懂外文,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那画面有点奇怪。《子弹飞过百老江》就是讲了一个我们经验中的故事,但是他把这个故事弄得不伦不类。(笑)你开始的时候一看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有一个年轻人想搞点钱出点名就去写剧本,然后希望有人来拍,这时候有个老板愿意出钱拍它。

凤: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让他的女朋友演女主角。(笑)

陈:对,故事到这里也没什么出奇的。但这老板怕他的女朋友不安全就派了个保镖保护她,这也没什么不对,但是演着演着这戏就坏了(笑)。让我觉得好笑的是,这保镖本来该是个跟班的,是个配角,谁知道后来他变成主角了,他去告诉剧作家剧本应该怎样改什么的,到最后他居然将这剧本视为自己的作品了,他不能接受女演员的演技,一枪把她给崩了,(一起笑)这故事真是好笑。

凤:还记得我最初看那电影的时候到最后就是哭笑不得了,这到底是怎么会事?(笑)那种感觉非常的黑色幽默。

陈:对,枪声一响就把她干掉了,他也不计后果。多好啊,一个保镖热爱艺术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他不能容忍对艺术的亵读和曲解。(笑)最精彩的是前面那些。印象中整部戏是暗暗的,暗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保镖有着他自己的想法,这里面有趣的是,保镖做的事情跟他的身份不相称。

凤:他本来就应是局外人那种角色,他坐在黑黑的剧院的观众席上看着大家排戏,看着导演不停地改剧本,然后看着看着就按捺不住了,就去跟导演交涉,这地方应该怎样怎样改,导演居然还很佩服他。

陈:我们平时的感觉这是一介武夫,他应该是在女演员遭到暗杀或调戏,或者女演员要红杏出墙时跳出来干涉,这是保镖的职责,他要忠于他的主子,但是他没有,他是忠于他的艺术,而不是主子。(笑)而且这个艺术才能也是他临时发现的,他发现他居然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就是说,一部假的戏到最后做真了。

凤:伍迪.艾伦在美国就是那种非常有风格的作家导演,本子都是他自己来写,剧都是他自己来编,而且非常擅长黑色幽默.

陈:伍迪.艾伦的作品好像更生活化,而像一些其它的电影,比如《犀牛》、《秃头歌女》、《二十二条军规》要抽象的多,能在一个具体的生活中抽象出什么东西来,尤其《等待戈多》,在里面话剧语言都变成了不重要的东西,这是很怪的,把一个话剧从形式上彻底颠覆 但伍迪.艾伦不是,他是一个多姿多彩的导演,就是说他把这道菜做的好像跟平常一样,但是端上来一尝就知道不一样了。

凤:看完这部片子是不是也对导演生出一些佩服的感觉呢?

陈:对,很佩服,能够把活干成这样就是高手。我尊敬一切领域中把活干得好的人,不论你是工人、农民还是科学家,你得把活干好。

凤:在你自己写小说的时候,你脑子里会不会也很离奇地去设计某个人物的命运?

陈:我写的东西好像没有这么突然地很俏皮地往上一跃。

 

音乐: 莫扎特

陈:我十几岁的时候正好是文革的时候,有些朋友会偷偷找一些外国的古典音乐来,然后大家象开秘密会议一样聚在一起很安静的听,那时候听了很多,比如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命运》以及莫扎特的乐曲。写作的时候,我可以听非常熟悉的音乐,非常熟的音乐我可以像不听见一样,它有一种隐蔽性,在写作时,我不能听陌生的音乐,不能听非常戏剧性的音乐。在写字的时候听莫扎特挺好,他的东西都好听,他有种神性,这是很奇怪的。他来到世间好像就是要写这些东西,他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他把它们拿出来就行了。他有些东西不一样,听他的《安魂曲》跟听他的交响乐,钢琴或听他的长笛都会有些不一样。他心灵上有一种宁静而且泛着光的东西,我觉得那是有种神性的,但他不像贝多芬是愤怒着的挣扎着的莫扎特就那么站在那儿说着。

凤:虽然现实中他也是很困顿,很潦倒,但是他的音乐总是很快乐的。

陈:而且现实当中据说他还讲下流话。在关于莫扎特的电影里面,我感触最深的是他的笑,他会突然爆发那种笑--在尬尴的时候,在高兴的时候。你可以把它领会成是一种干笑,也可以领会成是淫笑,也可以领会成是智慧的笑。当然听他音乐的时候没有这种戏剧成份,他的音乐都是非常和谐的。

凤:你刚才提到了莫扎特音乐中的神性,好像这是西洋音乐和中国音乐特别不同的地方,可能是内心的宗教信仰的缘故,所以西洋音乐才会带有这种着神性吧?

陈:神性和写神的音乐是两码事,中国音乐也有一些非常感动人让你觉得是抽象或者宗教的东西,比如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我听过几个版本也写过文章,只有阿炳自己用一把破琴拉的那张很老的唱片最感动我,小泽征尔说这样的音乐是要跪着听的音乐,但是我觉得小泽征尔 指挥出来的东西就是可以站着听的 。好的音乐应该是超越个人的,甚至是超越作曲家的,而且这些东西都是很脆弱的。像风中的蜡烛一样,很容易吹灭,谁要是一吹的话,就把莫扎特吹没了,谁要是那么一吹的话,就把张爱玲两年多创作的那么多好的文字给吹没有了,那个很容易就没有了。人类积累这样的财富也是偶然,所以我们很有幸能听到看到这样的作品,当然人类讲他也必要是要积累财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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