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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vain
--  发布时间:2002-7-16 10:12:32

--  Aidenn






很久以来,我在梦中看到一个女孩,她沿着海边慢慢的走,慢慢的走,让海水浅浅的没了脚面,不留下任何痕迹。






时光镇是个古旧的镇子,听老人们说,自很久很久以前,它就是这样颓芜的样子。在镇子的南面,有大片的荒地;驳杂的黄绿色中踏了一条小径,尽头是一座荒弃了的教堂,孤零的矗立在野地中央,据说它的年岁比镇子还要长久。每到傍晚,镇里的人们就放下手里的活计,从家里走出来,一直走到荒地的边缘,隔着很高的蒿草,沉默着眺望那座教堂,一直到墨染的青暮色从荒草里蔓延出来,才陆续慌慌张张的回去。

我问母亲,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傍晚去看教堂,她摇摇头说:噢,这是习惯,延续很久的……你知道,亲爱的。我又去问镇里的人,他们无一例外的和母亲一样摇了头,回答含糊又慌张。

最后,我去问镇里最有威望的老人,他混浊的眼神告诉了我不可言说的敬畏和恐惧。

我想,这个谜团也许已经像教堂一样,存在很久了。






在镇子里,我唯一认识的小孩子就是伊沙,这并不是说,镇里的小孩子很少;而是其他孩子都影子般的模糊遥远,我没有和他们来往过。我不知道伊沙有多大,也许比我大两个月,也许比我小两年,我不清楚,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有多大。除了呆在家里,我总和伊沙在一起,我们说话,像大人一样严肃认真,或者两人一起去什么地方探险;我们还很精心地给这个古老的镇子画了一幅地图,虽然据老人们说,镇子只有方圆几十里,地图却出奇的复杂繁冗;有时候,我们吵了好久才达成一致的地方,刚刚被画下来,第二天再去看,已经变了模样。于是我们的地图涂涂改改,至今也没有画完。

尽管我和伊沙经常因为画地图的意见不统一而吵嘴,但我们还是很要好。是的,很要好的朋友。

很多次,我对伊沙说起梦中的女孩,伊沙都大笑不止,说我的脑袋出了问题。于是我们又争辩得面红耳赤。其实还有一个细节被我隐瞒了,那个女孩很瘦,什么衣服都没穿,像一条变成人形的美人鱼,在沙滩上慢慢的走。







我在家里的时候很无聊,因为母亲从不主动和我说话。她总是都挺着肚子,坐在暗湿的厨房角落,神色慈爱的抚摸呓语着,安慰她的宝宝 —— 她告诉我那是宝宝,但是她这样挺着肚子很久很久了,自从我有了记忆以来 —— 我怀疑她的肚子里是长了肿块什么的,我只敢小声嘀咕,如果被她听见了,我就又要到屋顶上去罚睡。

伊沙也不喜欢呆在家里。伊沙的母亲是个疯女人,整天披散着头发,蹲在家门口痴笑,用凌乱茫然的目光盯着每个路人。说实话,我很害怕她。所以至今我也没有去过伊沙的家,虽然伊沙三番五次的邀请我去。

更多的时候,我们讨论荒地里的那座教堂。因为距离太远,我们只能看见它模糊的轮廓,天气晴朗的日子,也只能看清楚青绿的葱形穹顶。有一次,伊沙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架简陋的望远镜,于是我们有了机会看清它灰棕色的大门,高高的台阶,偶尔掠过教堂顶端的乌鸦 —— 其实它挺漂亮,比镇里任何人家的房子都好看,完美无缺,有种庄重的气质,我不会形容。伊沙很想去那片野地仔细瞧一瞧,但镇里的人告诉小孩子们,不能踏入野地半步,更不能接近教堂,甚至用“把你扔到教堂哪儿去”来恐吓不听话的小孩 —— 这已经是镇里不成文却最恐怖的禁忌了。于是我和伊沙犹豫了很久,只是停留徘徊在野地外边缘,举着快散架的望远镜看它。







傍晚我回家时,厨房里那个母亲常坐的暗影已经空了,显然大人们又去看教堂了;街道上也没有人来往,几条狗无声的跑来,又跑走了。我找了点吃的,继续把今天探险的成果画在地图上,我记得上个星期,镇子东边的那条小河上还有一座木桥,走上去吱呀吱呀的,很让人担忧会不会塌陷 —— 今天我和伊沙却发现它不见了,我们问河边钓鱼的老人,他说这里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木桥石桥,弄得我和伊沙面面相觑,悻悻而返。其实这已经是很平常的怪事了,时光镇总是有各种古怪的事情发生 —— 就连它的名字也起得奇怪,因为镇里没有一个钟表,谁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只能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而更怪的是,自我和伊沙认识之后(也许更早些,自我出生之后),我就发现镇里的各种事物都停滞了,钓鱼的老人总是那么老,小孩子(比如我和伊沙)总是长不大,从没有听说哪家有人死去,或者有人出生 —— 包括母亲肚子里那个“宝宝”,也成了一个模糊的象征。但总需要更改的地图并没有让我们恼怒厌烦 —— 也许小孩子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厌倦,把不断更换和重复的时光镇画下来,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是么?

我快画完的时候,母亲回来了,挺着她骄傲的肚子 —— 母亲还是很美丽的,光滑的额头被深栗色的头发遮住,神色妩媚温和,只是削瘦的脸颊让她的眼睛显得格外黯淡。母亲显然有点激动,手舞足蹈的对我说:噢,亲爱的……你知道吗,它真美,晚霞特别的红,照在它上面……最好的画匠都画不出那景色!我对母亲这样的赞美已经无动于衷了,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你们不去临近些看它,为什么你们不进到它里面看看?

母亲打开了一小瓶杜松子酒,把兴奋得泛红的脸凑近瓶口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噢……亲爱的宝贝,这是不允许的,你的外婆曾告诉我……这酒真香,亲爱的你不尝尝吗……她说那里原来是我们祖先的,后来受了诅咒变成了不祥之地……就这样,没别的了亲爱的。

她迟疑了一小会儿又说:你可不许到处乱说,尤其不能告诉伊沙,那个孩子太……亲爱的你听见了吗?







晚上,我自愿爬到屋顶上去睡了 —— 我想今夜再梦见那海边的女孩,一定要仔细看看她,最好能和她说上话 —— 我总觉得母亲所说关于教堂的事和那女孩有关 —— 你不要以为这是无稽之谈,在时光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我还把伊沙的那架望远镜带上了房顶,这是我瞒着母亲用三袋糖果和伊沙换来的,我想用它看夜晚的星星。时光镇最美的时候就是夜里,白天铁匠铸铁铿锵的声音,街上妇女谈笑的声音,老人们打瞌睡的声音都融化消失了,拉草的大车从路上经过掉下来的青草,还有驴粪狗尿什么的也都被夜色掩埋了;空气沉静,尤其是秋天,弥漫着一种混和成熟的芳香,你仔细闻闻,就会从里面辨别出田里的麦子、周围人家院子里的风信子和路边的雏菊。不远处山上的山毛榉林发出哗哗的响声,好像有人在它们光滑的灰树干上敲击着咯吱着,弄得一大片林子都大笑不已。夜空也空旷高渺,威严又柔和的容纳着千百万颗星星(肯定还不止千百万) —— 我在阁楼的书架上看到过一本书,年代很久远了,书页都泛黄发脆,那上面说远古时代的夜空里有更多更亮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自转的小漩涡,整个天空就像是泼了无数个小火把,光华灿烂,无与伦比。但是现在的夜空没有那么漂亮的情景了,星星更多也更密,但亮度显然不够了,有的区域模糊成暗黄色的一团,好像母亲做的小黄油饼,灰渺渺脏兮兮的,让人看了不太爽快。我正在回忆那本古书上关于星座神话的描写,这时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说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事,其实并不怎么正确,因为我告诉过你们:在时光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发生。但由于它的发生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说不可思议也不算过分 ——我梦里见到的那个女孩爬上了屋顶,一声不吭的坐在了我面前!

我既吃惊又惶恐,一下子忘记了怎么和她说话,于是抓起望远镜看两米之远的她 —— 她不介意,微微偏转了头,沉默地看着我。望远镜里,她的瞳子泛着幽蓝色的柔和光泽,沉着整个大海的深邃,又笼着一层乳白的雾气,好像刚刚哭过 —— 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我放下望远镜咬着嘴唇,怎么也猜不透她是怎么来到时光镇的。

好久好久,连山毛榉的声响都停了下来,我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 —— 她开口了:你总是梦见我吗?

我毫不迟疑的点点头,虽然这有点滑稽。

她一笑,仰头看夜空,说:以前的星空比这漂亮多了。

我毫不奇怪她的身份了,于是问她:你怎么来的?

她朝野地的方向努努嘴。

是教堂吗?

我们就那么默默的相对坐着。

启明星快升起来的时候,她站起来,沿着梯子爬下屋顶。屋下传来她正在消失的声音:我叫Les。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又一个梦;所以我决定去野地的教堂。







我走在半路上,迟疑着琢磨这算不算孤身犯险,到底还要不要让伊沙同去 —— 我知道,伊沙听了肯定会去的。这个时候伊沙的母亲 —— 那个疯女人慌慌张张的跑过来问我:看见我家伊沙了吗?看见伊沙了吗?……我家伊沙不见了,昨天一整天都没回来!……

我摇摇头,把肩膀从她尖利的指甲里摆脱出来,飞快的跑开去。







让镇里人敬畏万分的教堂并不巍峨,它站在在一片空地里,十分孤寂,一朵云彩变幻成马的样子,从堡尖飞驰而过,茂密的野草长得很高很高,几乎遮住了我的全部视线,太阳照过来了,草尖上顶着一团团金灿灿的阳光,风一吹,光团就轻轻的摇晃,俏皮迷人。蔚蓝的天空一层层的沉下去,沉下去,把温柔恬静的底色压在远处的野草上面,又被一簇簇的光团挑破了,蓝色的液体流淌得到处都是。教堂的的周围,长着低矮的灌木,灌木里交错躺着许多残断的柱子,没有雕刻的凹槽,柱上的眉构简朴粗犷,也许是托斯卡纳风格 —— 这些造型奇特的柱子好像从外星球飞来的,沉默着躺在那儿,任凭我的脚步踩在周围的杂草上,发出嗦碎的声音,丝毫不为所动。我穿过教堂的拱形大门,站在晦暗不明的中殿上,看见阳光从圆形的玫瑰窗中照进来,照在尖肋形的门楣上,照在修长挺拔的簇柱上,五彩斑斓,令人晕眩。

西面是三扇明亮的大窗子,书上说,这代表预言者、使徒和殉教者。窗下立着一扇装饰豪华的古门,门的两旁有两座同样古老的钟,奇怪的是,左边那座的指针是倒着走的。我很惋惜没有把地图带到这儿来 —— 我看见的实在太多太美丽,也许回去的时候已经忘却了一部分(如果我还能回去的话)。

我以为推开这扇门,能够看到更加奇异的东西,却实在失望了 —— 门外又是空旷如初的荒草,萋萋缩缩的在风里摇晃 —— 也许,唯一不同的是……等等,这儿躺着一个湖,一个,美丽得,无法描述的湖。

我敢发誓,镇里祖祖辈辈的人,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湖水,它纯洁得如同一个婴儿,恬静的睡眠,由岸边丛生的灌木装饰着它的睫毛,细腻的沙子铺在水底,湖水由清澈可见的淡绿色,过渡到幽凝的碧绿,在湖心那儿 —— 也许是因为水深和阳光照耀的缘故,竟然呈现出深邃的深蓝。我以为自己有了错觉,抬头仰望,分不清哪里是天空的颜色,哪里是湖水的颜色,没有鸟,没有云彩,只有寂静在垂钓,偶尔风来过,湖面把灌木的倒影打碎,发出细微的声浪,好像大地的颤动。

我揉眼睛,后退,转身跑开,像来时一样慌张趔趄。







我认真的将这次奇遇的见闻告诉伊沙,伊沙笑得仰在麦垛里起不来,等把眼泪擦干了后,伊沙忽然变得很严肃正经,详细的询问了关于座钟和教堂里面的布置,但任凭我怎样说,伊沙就是不相信湖的存在。最后,我只好建议一起再去那里看看,于是伊沙一下子从麦垛上跳下来,兴致勃勃地答应了 ——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情景,伊沙穿了一件普通的亚麻布背带裙,浅黄色的头发由于营养不良而细弱纠缠,在五月的风里挣扎纷散,褐色的眼珠里放出熠熠的光彩 —— 哦,对了,我忘了说 —— 伊沙是个女孩,很瘦。







我很得意的让伊沙看见了美丽的湖水,但没得意多久,就被狂喜的伊沙推到了湖里。水清凉曼妙,我想出生前在母体里的美妙感觉也不过如此,后来伊沙也跳了进来,我们高高兴兴的玩了一个下午,很久没有这样尽兴了 ——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镇里的大人们都如此害怕这个教堂,为什么他们从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个湖。

伊沙建议给湖起个名字,好在地图上标明,我们苦思冥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把它叫做:Aidenn。






十一


夏天来了,Aidenn变得更加美丽,要不是为了保守秘密,每天必须若无其事的回家去,我和伊沙怎希望能永远住在湖边;这里长了野樱桃精细的花朵,黄花紫箢,五颜六色,茂密葱郁的狗尾草和长生草给Aidenn镶了一圈毛茸茸的边儿。它好像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自己不断变幻着颜色,淡绿、湛蓝、浅白蓝、有光泽的青色、鬼魅的红紫色、诱人的明黄色……或者干脆透明得如同钻石:Aidenn是一个天生的魔术家。

伊沙对我说Aidenn是大地的一只眼睛,我问另一只眼睛在哪里,她大笑着回答谁规定大地必须有两只眼睛呢?看得出,伊沙对Aidenn有着更深厚甜蜜的感情,我不知道 —— 如果把这种感情比作爱情,是否合适:她有时躺在湖边一动不动,微笑着喃喃自语,或者掬一碰水,小心温柔的轻轻朝它吹气,或者趴在草丛间数湖水中飘荡的心形叶子。有一次,伊沙用各种花瓣染了十个指甲,十种颜色,分别代表Aidenn的十种主要颜色,她把手浸在水中很久很久,再拿出来 —— 那颜色就褪不掉了。我也试过,可是不行,颜色很快就剥落了。让我担心的有两点是:伊沙褐色的眼珠逐渐变成了Aidenn湖水的颜色,逐渐变幻,逐渐诡异,逐渐不可捉摸;而且,每次我们从Aidenn旁回来,回到教堂的大门里面来,门边的两座钟就会走得更慢一些,指针不紧不慢的踱着 —— 开始我们以为是里面的机械出了问题,后来发现它们慢得很有规律,伊沙甚至还总结出了一个计算公式,它就这样慢了又慢,慢得让人心慌。






十二


就这样,我和伊沙每天在家和Aidenn之间颠来跑去,毫不疲倦,甚至连画地图的事儿也荒废掉了 —— 我们每天兴奋的从家里冲出来,好像怀着火热的心去见挚爱的情人,一刻也不愿耽搁;时间久了有人好奇的问起,我和伊沙也都笑而不语:如果告诉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说不准又会依照镇里的条规把我们关起来,关在那个有铁栏杆的大笼子里。我们想长久的、秘密的拥有Aidenn,拥有有关这个湖的一切,甚至包括保守秘密的喜悦和不可名状的崇高骄傲。可是,Aidenn慢慢起了变化,这个变化我和伊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 当盛夏的太阳几乎把荒地的野草烧着时,Aidenn的水变冷了,周围的草枯萎了,一切都变得萧条凄凉,好像,Aidenn的冬天来了。





十三


是的,Aidenn的冬天。它开始逐渐缩小,水质混浊,水里再找不到嫩绿的心形叶片,只有挂着淤泥的水藻的腐烂物,它岸上的沙子不在闪耀着柔和的白光,粗冷尖利,成了坚硬的岩石 —— 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现Aidenn黯淡的湖面结了薄薄的冰,伊沙睁着恐惧的眼睛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惨叫,倒在了岩石岸上。我好不容易把她弄醒,她却再不是以前的伊沙了。






十四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快,Aidenn昔日的美丽记忆还没从我的脑海里褪去,它就一下子展现了衰老的面容,我们眼看着它的冰层一天一天的扩大面积,毫无办法;有时候,冰层已经相当厚了,又因为结冻速度太快而发出巨大的、古怪的声响 —— 从某一个地方裂出一道深深的罅隙 —— 就像刀子一样割裂着我们的心。虽然,我们试过用燃起篝火,把太阳集中到冰面上的一点,甚至把身体平铺在上面,试图让它融化,再一次荡漾生机盎然的翠绿,但是根本没有效果 —— 其实,我们也应该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有效果的,Aidenn是一个神奇的湖,也许构成它的元素,不是水,不是冰,而是另外别的什么的,也许它是远古时候某位女神不慎落下的宝石戒指,一直在等待主人的归来或召唤 —— 可是不管怎么说,它现在枯萎了,像一朵路边的花儿。同时枯萎的还有伊沙,她总是沉默不语,面色阴沉,眼神由焦灼变得忧郁,由忧郁变得哀伤,最后显露出绝望的目光;她跪在正在死去的Aidenn身边哭泣,泪滴落下来,很快与冰面融为一体,消失在其中。伊沙后来竟不肯回家,执意要守在Aidenn旁边,我再三劝说,才与我一起回了家,睡在我家的屋顶上。






十五


天气晴朗的夜晚,伊沙就彻夜不眠的与我说话,她一点点回忆Aidenn,回忆它曾有多少种美丽的颜色,有时还伸出纤细的手指,凝神看十色的指甲,最后实在支撑不住,就搂着我的脖子入睡,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的颈窝总是积满了伊沙潮湿的忧伤。
有时我觉得,也许我们注定没法改变什么,因为我们已经得到了许多;伊沙的眼睛已经变幻成Aidenn的最后一种颜色,也是最美最迷离的颜色,大海般的幽蓝,也许因为老是哭泣 —— 她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水般的乳色雾气,比起Aidenn毫不逊色 —— 可惜,伊沙自己看不到,也没有心思看。Aidenn残留的水面越来越小,最后仅剩下湖中央一方米的面积,凋零的深紫色局促的打着漩涡,很快的被扼住了脖子,没了生息 —— Aidenn彻底的变成死水了,或者叫,死冰。






十六


当伊沙告诉我,她有一个办法,可以永远和Aidenn在一起时 —— 我毫不怀疑,她会做出某些疯狂的举动;伊沙原先苍白的小脸灼烧着吓人的红色,她总是急促的喘气,好像在小小的瘦弱的胸膛里,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几乎将她压垮;可是,我终究没有料到,伊沙的办法,是跳进Aidenn的怀抱,与它一起封冻万年。她的口气是那样紧迫,那样激动,不容置疑的眼神带着一点*人的傲慢与固执,让我无话可说。

于是我们再一次穿过荒驳的野地,迈过残断的柱子,静静的站立在尖肋形拱门的阴影下,久久的站着,中殿的四个角落里传来缥缈隐约的歌声,轻柔细腻得震动每一个粒尘埃,三扇窗里射入的阳光微微的战栗,玫瑰窗洒下的光斑微微的战栗,伊沙细弱的手臂好像也在光影中战栗,我们看那扇门旁边的座钟 —— 已经几乎停滞住了,指在接近零点的位置。伊沙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不害怕,不犹豫,不怜惜,推开门,径直走到湖边,蹲下身,俯视那冰面 —— Aidenn的冰面很厚,不透明的乳白色,好像熟睡了的公主,透出凝静而哀婉的美。

伊沙忽然跪转过身来,搂住坐在湖边的我,紧紧的搂着,神情恍惚的说:照顾好我妈妈……还有,我永远想着你,我们是好朋友。我没有作声,因为我感觉到了伊沙身体奇妙的变化 —— 她麦色的皮肤剥去了粗糙的外壳,月华般的光滑细腻;她的脊背,在我的手掌中,伸展出美好修长的曲线,好像春天的草芽儿,胸前两朵小小的花蕾,盛开了少女的娇嫩与柔软 —— 当她站起身来,在明亮的阳光下离开我时,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美丽忧伤的女孩,就是原先男孩子般顽劣的伊沙。她穿着亚麻背带裙,隐约透露出曼妙优美的身姿,一步步向湖心走去,终于只在中央露出浅黄色的脑袋朝我微笑 —— 我揉揉眼睛,也朝她招手 —— 于是她给了我一个记忆中最灿烂的笑容,然后沉了下去。

伊沙沉入水中的一瞬间,有十种美丽的颜色从湖中央升起,好像十片娇艳的花瓣儿,放出耀眼的光芒 —— 它们在上方打着转儿,终于落在冰面上,然后 —— 冰面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封冻了伊沙沉没的地方,并且散发出朦胧的乳白色的雾气。最后,雾气消失了,湖面变成了透明的冰蓝色,我看见了安眠于冰层中的伊沙,她的面容祥和而纯洁,一如几个月前五彩变幻的Aidenn,而她的十个指甲是透明的。






十七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教堂里,和座钟一起静止了一个下午,心情并不郁闷,伊沙是我的好朋友,她得到了她所要的,并且会永远拥有下去,假如某一天Aidenn解冻,伊沙又会像睡美人一样重新醒来,那个时候 —— 如果我还在的话,还会与她一起在Aidenn的岸边玩耍。

我这么想着,走出了教堂。外面的天气依然很晴朗,云彩变化成各种动物的样子,从野地的尽头缓缓驶来,有时一两只乌鸦飞过,发出夏天不耐烦的叫声,一切如常的宁静空旷。我走到野地边上,转过身,把双臂伸作拥抱教堂的样子,虔诚的站了许久 —— 有明媚的阳光照在我身上,云彩飘过的影子投在我头顶上,风吹动杂草的声音蔓过来,穿过我,又继续蔓延下去,如同永不停息的波浪 —— 这时我发现自己变成透明的了。






十八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许多人在院子里忙前跑后,后来听有人说,母亲终于生出了一个男婴 —— 只可惜,没有看得见我,我也没法子去抱抱婴儿,但我有时和风一起来,坐在摇篮旁,小声为他哼着安眠曲。这个婴儿有着大大的蓝色的眼睛,深邃而有灵性;他总是睁着眼睛,许久不眨一下,让人误以为看见了湛蓝的大海。

我再没有试图让母亲认出我,她有婴儿忙着照顾,几乎已经把我忘却了。有时候,我去看望伊沙的母亲,那个疯女人,日日倚在门口盼望伊沙的归来,三个月后,精神终于彻底崩溃了;有人说,她发疯时跑去了荒地,也有人说,她跳河自尽了。

时光镇总是发生些奇怪的事,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照常生活着。






十九


很久以后,我发现镇里的人都开始了生长,有几个老得干缩的人死去了,不断有新的孩子出生,镇里洋溢着欢乐和喜悦。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长大,也在变老 —— 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唯一可以判断的,就是我对身体的界限感觉越来越模糊,有时几乎消失融化在风里,觉得自己漫无边际,又无所存在;也许,我快要变成一阵风了。

伊沙跳湖后的第三个夏天,荒地中的教堂在一夜之间于空气中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留下;镇里所有的人都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好像last day要来临了,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影响与改变,于是又恢复如常。

只是我非常难过,因为Aidenn也随之消失了,那一块空地上,只留下十瓣色泽鲜艳的花瓣,深深的嵌入土地中,提醒着我记忆的真实。






二十


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时光镇已经不存在了,时间也老得死去了 —— 书上记载,在海边,有一个穿亚麻背带裙的女孩,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走着;她湛蓝的眼睛深邃而有灵性,好像神话中的Aidenn湖一样。在她的身后,是美丽的夜空,上面繁星密布,好像泼了无数把小火把,光华灿烂,无与伦比。









注:Aidenn取自Elgar·Allen·Poe的诗《The Raven》,为其自创地名,与Eden谐音。

此文谨献于木头,祝他20岁生日快乐。



2002-07-16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2-7-16 10:12:31编辑过]

--  作者:周黑子
--  发布时间:2002-7-21 22:2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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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肆汪洋的想象力。文字功底深厚。佩服。




--  作者:红山爬者
--  发布时间:2002-7-30 22: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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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似乎童年未曾听到过的美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作者:吃匹萨的狮子
--  发布时间:2002-7-30 22:4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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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的签名是杜梅的前任男友啊。过把瘾哦~~~
这小说真好,不是说王朔,是你的:)
欢迎常来。鹅爱读。~~~~~~
--  作者:云淡珠灰
--  发布时间:2002-8-3 14: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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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耐读的小说,喜欢
--  作者:吃匹萨的狮子
--  发布时间:2002-8-8 2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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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读《荆棘鸟》开篇的感觉。西化的文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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