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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江湖海
--  发布时间：2002-3-20 21:34:07

--  最深的爱与孤独
爱与孤独像刀子风，吹割自己。最爱的人躺在身边，我还是感到深渊一样的孤独。“明朝散发弄扁舟”，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再次去流浪。
十六岁那年，无依无靠、无衣无食的我，从内蒙草原到云贵高原，有过一段漫漫的流浪历程。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生命和灵魂都处在一种彻底的流放状态。饥饿、寒冷、受伤害，都是家常便饭。在河北唐山，我被收容数天后，再被送往一辆货运列车遣返。在一种蒙混状态下，我在几天后到了贵州，又结识了另一帮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兄弟。我们在离贵阳不远的一座山的山洞里安了家。大哥也来自湖南，他每天带着一个“小山东”、一个“小河南”去贵阳站弄吃的回来。我几次要求同去，都给大哥制止了。我一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我格外多一份关爱。
有一天，大哥竟给我找了几本书，要我认真读。那是新版的高中教材。我在十六岁高中毕业高考落选后，就一气之下烧掉了教材，离家出走。大哥说，江湖是条单行道，你应当走另外一条路。
后来有一次，雨后初晴，一道彩虹挂在对面的山顶上。大哥说，真想把它画出来，又说，那要是桥多好，可以沿着它上天堂去。大哥走过来，用手掌擦我脸上的泪。我不知我为什么流了一脸的泪。突然，我们受到另一帮流浪汉的追打。大哥霍地站起，摸着身边的两个空酒瓶敲了底，圆睁着怒目，同时把我护在身后。那伙人一时被震住，但稍后又*了过来。大哥突然一下扔了酒瓶，搂住我从山的另一面往下滚。我清晰地听到身后狰狞的笑声。
大哥和我，四只裤管都流淌着鲜血。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冬天，刺骨的凉风吹打着，我们的伤口痛入骨髓。如今我一摸到腿上的大伤疤，就会浮想起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两天后，大哥带我拐着腿偷偷扒上了开往湖南的一趟货车。我们找了一个工地抬水泥预制板，累得吐血。几天后大哥对我说，他准备走，要我留下等他回来。
我在建筑工地打了近两个月的重体力散工。大哥是在深夜找到我露天睡的五层楼顶的。他把两百元钱塞到我手中，说：“你一定要去想办法读书，一定！要相信自己，要救自己！”然后他抱住我大哭。大哥在我的记忆中是从不落泪的。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
其实我非常怀念和大哥在一起流浪的日子，我们席地铺天，沿火堆狂舞，一起挨饿受冻。在离开那个建筑工地前，我写了平生第一篇算得上是文学作品的东西《山上的流浪群》，全文如下：
“嶙峋的手，驱使风为我们奔跑，破衣招展为旗！用凄迷的双目，牵引阳光为我们泛滥，荒山成抛锚之轮！我们，赤裸的一群，逍遥的一群，使人间富丽的美与爱的殿堂，轰然坍塌。我们片片撕裂了褴褛的衣，我们撕裂了肌肤，于大地上，于大地的群山尖，于群山尖冬末的渗凉中，我们裂碎的心片，于黄昏里舞成编织寂寞的蝙蝠，无意地俯瞰人间，无意地寻找，一种早已死亡的失落。
我们点燃自己的血，惨红的篝火灼伤山面。世界在我们的静默里，悄无声息肃立。我们以扭曲之怪舞，招来大雾盖地遮天，很轻松很自在地忽视，山下人间漫舞的红尘。悲壮的美，残酷的美，丑陋的美！我们，伟大的一群，赤裸的一群，逍遥的一群。伟大而无与伦比，赤裸而不挂一丝，逍遥而万念俱灭。闭目摊开的手，永不缩回。
我们高耸颧骨而成山峦，我们竖起毛发而成古木，肤垢如青苔遍地，跳蚤成猛虎腾跃。我们高一声低一声狂吼，大地因吼声而翻涌大波，而轰轰然剧烈动荡。天空压下来压下来，如船，只有我们看见。”
大哥最终是犯的什么大事我不太清楚。大哥被执行枪决的前夜，我辗转到天亮都没有成眠。我预感有大事发生，第二天就打听到了这件事。大哥倒下的邢场我没有找到。
两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后来又有了理想的工作、爱人。在尘世的这份芜杂中，我却有点越来越迷失自己。我吃过不少山珍海味，住过不少广厦豪宅，坐过不少名贵靓车。而今，该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金钱、浮名、娇妻、爱子什么都不缺。可我的孤独却越发深重。那段赤贫磨难的流浪生活，竟成为了我三十六年生命历程中最亲切无比的怀念。昌耀的《慈航》我记得很清楚，有几句是这样写的：“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张洁说：“你在爱吗？”“是的，我在爱，可是我不要爱，我要死。”
我是否也怀有同样的心境，体味着人生最深刻的爱与孤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