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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玉流星 -- 发布时间：2002-5-28 15:51:37 -- 很旧很旧的帖子，很怪很怪的故事。 《一世王朝》 第一片梧桐树叶落下来的时候，茂苑城西北部的一个小镇上来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 他们是夹在来到小镇的人群里一起来的，可是他们奇特的样子却让人们无法忽略他们的存在。 所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 两人走路的时候，脚步的频率和长短，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就像，一个人在走路，另一个，则是那个人的傀儡。 女的走在男的右前方。 她白衣白裙，丝缎般的长发秀逸灵动，不时随风轻扬。 她的脸庞宛若玉雕，白中微微透红。 她柳眉稍颦，双眼悄闭；朱唇棱角分明，两端微妙的上翘，似乎不经意的，有一抹忧郁的微笑。 那男子一身黑衣长服。他的右手，反握着一把黑色的剑。 黑色的剑柄和黑色的剑鞘，使得那男子玉树临风般的样貌中，平平添了七分压迫感和三分的杀气。 已经有人认出他们。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玲珑！还有刑……”下面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说下去，好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所有的嘈杂声都在同一时刻停止，就算此刻有根针掉在地上，它也不敢发出一点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自己正在着的事情或是将要做的事情。 小镇上彷佛被下了魔咒，时间被暂停。 救命要找千花香，宁死不劫刑羽堂！ 这是江湖中广为人知的一句话。 玲珑，或是刑羽堂要杀一个人的时候，有时会告诉对方，某年某月某日来取性命，言出必行，从无反悔。 刚开始有一种人不以为然，继续吃喝玩乐，到了那日子就去赴约。这种人死得最痛快； 后来的人选择了逃跑，他们有的回家收拾了金银细软，有的连细软都不要了。可是不管他们逃到哪里，死期决不会超出原定的日子。 不过其中有个聪明的人，他试着去找了玲珑的姐姐——千花香。 千花香的样子和玲珑很相像。不同的是，千花香的性格不像玲珑那样的冷酷。她喜欢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她可以令自己随时焕发出各种不同的香气——她高兴的时候，就会用种栀子花的香味；她不高兴的时候，又会用种荷荷葩的香味； 所以，她好像一朵开放在骄阳下的奇巧牡丹。相比之下，玲珑就只是月光里的第五幽兰。 那个聪明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千花香。 总之，香香拉着玲珑的手说了句放人，言出必行从无反悔的玲珑居然转身就走。从那以后，江湖上就开始流传着那句——“救命要找千花香，宁死不劫刑羽堂”。 不过，据说千花香只救过两个人。两个聪明人。 香香说，是他们自己的智慧救了他们。 有必要先讲述一下小镇。 茂苑城里有许多这样的小镇。别的城里当然也有。 每个适龄的孩子都要到小镇中去修炼。首先去的小镇是最小最低级的，要在那个小镇里呆上六年，学习基本的语言和算术等等。六年后出小镇前，由小镇里教习的先生进行一次评估，然后由先生们决定孩子们将要去的下一个小镇，一般的孩子都是别无选择的，但是如果孩子的父母亲有钱有势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然后孩子们在他们第二个小镇里继续学习更多的知识。 三年后，孩子们就长大了。在离开他们第二个小镇前，还是会由小镇的教习先生对他们进行一次评估。不过这次评估后，他们可以自己选择他们的第三个小镇。只要他们选择的小镇允许，他们就可以到那里继续他们的修炼。 有些想要过平淡生活人开始后悔。他们后悔自己来到这个小镇。 也有些想要轰轰烈烈过完青春的人开始激动不已。他们崇拜着美丽又神秘的玲珑。他们祈祷自己有一天，能够被玲珑或是刑羽堂赏识，然后跟随着美丽又神秘的玲珑开始他们的璀璨人生。 还有一部分人心中开始盘算，如何除却玲珑和刑羽堂。他们是这个小镇的元老，他们不容许新来的人爬到他们的头上撒野，就算是玲珑也不能。 决不能。 直到玲珑和刑羽堂走进一家客栈里安置好一切，小镇上的人们才暗暗地松了口气，不过，他们还是很紧张。 他们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一颗很容易爆炸的土雷上。他们已无法预测或是保障自己的未来。 不过这样的紧张气氛被一阵浓郁的郁金香的味道缓解了。 很多人闻到这香味的时候，都略略地放了些心。因为，这种花香，一定是千花香到了。 香香慢慢的走进小镇的时候，她受到了道路两边所有人的欢迎。小镇上的人都向她微笑并致意。刚才几乎冰冻住的小镇蓦的就热乎起来。 好在这样的一冷一热，不会引起感冒。 很显然，玲珑和千花香都选择了这里作为她们的第三个小镇。 她们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不太起眼的小镇？ 这样的事情，是小镇的万幸，还是不幸？ 玲珑来到小镇的第二天就杀了一个剑客。 那剑客应该是暗恋了玲珑很久了。他好像并不太相信江湖上流传的那句话。他跟在玲珑的后面喋喋不休地倾诉着他对玲珑的爱慕，甚至不避开玲珑身后的刑羽堂。最后他大声地向刑羽堂说道：“我，要和你决斗！” 刑羽堂是玲珑身边的护法。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和玲珑就一直同时出现在江湖里。他总在玲珑的身后斜方。他握剑的姿势很特别，是反着握住的。他的剑是双剑，每次他拔出他的剑——两把又薄又窄的长剑，就那么随手向后反握着，双剑在他的背部交叉，形成四个几何的三角。在这四个神秘的三角之中，好像一直在酝酿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剑气，就弥漫在各个角里。一切的事物，不管有形，抑或是无形，一旦进入这四个三角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在刹那间化作齑粉，这样的剑招，叫做“破碎”。从来没有人能逃过这四个三角，也没有人从这四个三角里逃出来。 刑羽堂正在慢慢地拔他的剑。他小心翼翼的拔着，就像在为他心爱的情人画眉一样谨慎又认真。 远处有个女子急急地奔来。她拉住了那剑客的衣袖，苦苦地哀求剑客随她回去。 那剑客不耐烦地甩开那女子的纠缠，那女子又再次地拉住，然后剑客再甩开，那女子再拉……她一边拉着，一边责怪着剑客的无情，而那剑客，却说往事已经忘却了…… 面对这幕闹剧，玲珑似乎没有什么耐性。她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天边的云，说道：“天气很不错。” 刑羽堂应了一声：“是。” 玲珑还是看着天上的云，又慢慢地说道：“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呵。” 刑羽堂把他的剑按回剑鞘，接口说道：“是。”他知道，玲珑要亲自动手了。因为玲珑平生最恨的，就是薄情的男子。 玲珑终于回过头来：“香香来了，看她怎么说吧。” 远处传来了一阵佛手柑的香味。 果然是香香来了，那个香得要命的香香。 那女子看见了千花香香，便转身拉着千花香的衣袖，一五一十地诉说着他和她的浪漫情事，每说完一个故事，便要千花香看在那故事的份上为那负心的剑客求情。 “我知道他的武功，他是打不过刑护法的。”她说。 千花香耐着性子听到第十二个故事，然后她打断了那女子的话。 “我一直以为，遇到一个没有趣儿的男子或是一个不知趣儿的女子是人世间最为倒霉的事情。今天才知道，遇到一个没有趣儿的男子和一个不知趣儿的女子才是人世间最为倒霉的事情。你们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的好，我帮不了你们，我还有事情要做，告辞先。” 然后，那里就剩下一阵浓香和四个人。 玲珑杀人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拔出兵器，一劈。 兵器是对手的兵器，对手用的是剑，玲珑就拔剑；对手用的是刀，玲珑就拔刀；如果对手用的是拳头，玲珑就告诉他，某年某月某日是对方的死期。 玲珑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拔出对手的兵器，无论对手有多少的戒备，玲珑都能在一瞬间完成一拔、一劈。本来玲珑离剑客有五步之遥，但在一阵风吹过后，剑客就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倒在地上。剑客的长剑握在玲珑的手里，剑上没有半分血迹。 过了一会儿，剑客的身上出现了一条红线，从左肩到右腰部。然后剑客的身体按照红线分成两段。 顿时血腥弥漫。 那女子似乎看得呆住，怔怔地向后退了几步，忽然掩面痛哭，狂奔而去。远远地从风声中传来她凄厉的叫声：“我要报仇……” 玲珑向旁边走了几步，避开地上的污血，回身问道：“这人是谁？” 刑羽堂说：“不知道。” 麻烦在第二天就到了。 原来昨天的那女子是淑女派掌门的妹妹。淑女派是镇上很有名的帮派之一。 小镇上有三个帮派。 最大的帮派叫铁拳门。门主叫铁俊奇。据说他一拳打出，墙塌树倒，走的是正宗拳路。那是一套朴实无华、谁都会打的拳法，却没人能赢得了他。他的门人众多，都多多少少学了他的无敌铁拳。 第二大派就是陆叁疯子的长舌诗社。谁都不太记得陆叁疯子的原名，只记得陆叁疯子自称是诗社主人，平时好诗书，好名酒，是个像模像样的文人。但是据说他的武功，像他的酒量一样深不可测。所以别人虽然讨厌陆叁疯子和他的诗社，但是却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第三的帮派就是淑女派了。淑女派的掌门叫周蝶心。他的妹妹叫周蝶铃。其实淑女派就是小镇的青楼。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不说出来，是多多少少看在铁俊奇的面子上，或者，是给自己面子。 女人做事都很容易冲动，不考虑清楚后果。尤其是女人与女人之间发生了冲突的时候。 周蝶心就站在玲珑面前。可是玲珑的眼睛都没有睁开。 “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么？”周蝶心轻蔑地问道。 玲珑身后的刑羽堂开口说道：“她的眼睛睁开只有两个用意，一是用来看我，二是想要杀人。此刻她的眼睛未睁开，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周蝶心气得脸色发青。玲珑的厉害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已做了周密的部署。铁俊奇答应她会在玲珑的身后给玲珑致命的一击。 更何况，她对自己的绝技“拈花笑”有十足的信心。 玲珑终于开口了。她说：“真正的拈花笑，应该是这样的。” 玲珑又一次慢慢地睁开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微微睁开时，里面的波光就开始细细碎碎的流转，宛如一颗精雕细琢的水晶在悄然颤动，折射着耀眼又纯洁的光，然后是清清楚楚的眸子，像是新凝结的黑玉，深邃不能见底。眼睛完全睁开后，秋水般的瞳中，有一分极亮的光，亮得透人心扉，亮的谁都不敢正视。随之嘴角微微上移，双唇略分开些许，露出整齐又细密的编贝白齿；柳眉乍皱又展，莞尔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玲珑的拈花笑，也没有人能抵挡玲珑的拈花笑。 周蝶心呆呆地看着玲珑把剑从她身体里慢慢抽出。 “你们一共来了四十五个人，包括你在内。这是我拔出的第四十五把剑。”玲珑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的手里虽然握着鲜血淋漓的剑，但是她的手依然干燥而稳定，好像手里握着的不是一把剑，而只是一双筷子。 周蝶心到死才知道，铁拳头的铁俊奇是个怎样的人。 周蝶心倒下的时候问了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你们，是不是情侣？” 过了很久，刑羽堂才说道：“不是。” 可惜周蝶心听不到了。 玲珑也说了句话，一句周蝶心想听到的话：“去找铁俊奇，问问他为什么不来。” 铁拳无敌的拳头虽硬，骨头却不硬，而且胆子也不太大。他躲在屋子的最里面，直到玲珑把屋子外面的八十八柄刀全部拔出来后，才见到他。 玲珑看到他时，他已经站不太稳当。 当他跪倒在地乞求玲珑饶命时，玲珑更像刚咽下一只老鼠。 一阵浓香随风吹来，带着三分屋外的血腥味。 铁俊奇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了水面上的一根大木头，他的精神和力量又都重新迸发出来——当然只是维持他狂奔到香香的脚下。 他又跪倒在地乞求香香为他求情。 香香的香味很好闻，声音也一样的好听。 “哟，铁老大呀，您在干什么呢？香香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怕会折了寿呢……呵呵呵呵……” “香……香姑娘，求求你……救……救我，我，……只要你肯救我，这里的……一切，一切都是你的……求求你……” “呵呵，可是香香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想要，那可怎么是好？” 铁俊奇惊慌的喊道：“不！不……香姑娘……求求……你救、救我……” 千花香香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笑道：“这样吧，你唱一曲《四季相思调》，我最近可喜欢听，若唱得好，或许我高兴，就想救你了。” “我唱，我唱。”铁俊奇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放声唱道：“春季里来百花香……小妹妹临窗绣鸳鸯……” 香香看着铁俊奇，双眼中充满了悲哀。她，是为了谁，在悲哀？ 玲珑早就飘出屋外。 然后，歌声——如果那算是歌声的话，突然停止。 玲珑知道，铁拳无敌铁俊奇，消失在破碎虚空里。 玲珑闭上眼睛。 刑羽堂出来了，站在她身后的老地方。 香香也出来了。 她说：“周蝶心为他唱了十年的四季相思，他总算是偿还了一些。” 香气散尽的时候，刑羽堂看到街对面走来一个人。 陆叁疯子。 陆叁疯子居然过来请他们去长舌诗社喝酒。 玲珑和刑羽堂居然答应和陆叁疯子去长舌诗社喝酒。 这个消息在小镇不胫而走。所有人都说，还是陆先生有办法。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叫他陆叁疯子。 三个人此时正坐在长舌诗社里最华丽的客厅中。 “来来来，此酒名唤鹤觞，是按当年河东刘白堕的古谱酿制，十年方成此一坛，今日我便拿来显显眼，哈哈哈哈……” 刑羽堂接口说道：“当年刘白堕六月以罂贮酒，暴晒于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饮之香美，犹如白鹤逸飞千里，醉后经月不醒……” “哦？原来刑兄也精通酒道，在下佩服，来，在下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喝完一杯。 刑羽堂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说道：“酒之和者，叫做金盘露，酒之劲者，叫做淑花雨，鹤觞能两者兼备，果然不负美酒之名。” 陆叁疯子笑道：“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就凭刑兄酒品的造诣，值得在下再敬刑兄一杯！” “请！” …… 据说后来陆叁疯子醉了七天。然后，就病了。 陆叁疯子病得很奇怪，不能吹风，不能见光，还不能说话。 陆叁疯子在病中把长舌诗社交给了玲珑，还有刑羽堂。 最后诗社完全交给了玲珑，是陆叁疯子亲手写的遗书。 三个月后，小镇改名，叫作“玲珑镇”。 茂苑城里别的一些小镇，也是很有来头的。小镇和小镇之间，也有着许多的明争和暗斗。 但是一切在玲珑眼里都不重要。 玲珑心里究竟要的是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春天的风是柔和的。 玲珑卧在镇里的那棵古树上，长长的白衣,落在风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像是入定的僧侣，带着千般的禅意。刑羽堂站在那树边，他永远那么忠诚。但是他的剑，却不在手中。 剑不在手中的人，算的上是剑客吗？ 别人手中无剑，就不能算是剑客。但是刑羽堂手中无剑，没有人敢说他不是剑客。 他的剑无处不在，却无处可寻。 他已经达到了剑道的最高境界——心剑。 小镇上的人们远远地望着这两个能够主宰着小镇命运的人。他们的眼光在这半年来变了许多。他们害怕、恐惧，又兴奋着。 小镇的名头越来越响。整个茂苑城里不断地冒出玲珑的各色传说。 玲珑在人们的嘴里，几乎已成为一个神话。 茂苑城里小镇之间的斗争是很斯文的。他们彼此写下帖子，文诌诌的定下时间地点，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和对方较量。当时输赢都是客气的，然而回到自己的小镇中就开始谩骂彼此的奸诈和无赖或者是低级和劣质。胜利而归的小镇代表能够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受到众人的崇拜。崇拜他们的不光是自己小镇里的人，还有许多其他小镇里的人。他们洋洋自得，整日炫耀，走到哪里都把眼睛朝天空翻。 卧龙镇就是其中最嚣张的小镇之一。 卧龙镇是茂苑城里最有名气、最有历史、最优秀的小镇，它坐落在茂苑城的中心点，交通很是方便。小镇里确实也有很多的厉害人物。但是，那些厉害人物都有个坏毛病，就是他们胜利的次数太多，导致了他们的眼珠只能往上翻而不能往下看。 这样的人，在比剑之中很容易吃亏——看不见下面刺来的剑。 卧龙镇里有个人。 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身体很单薄，长剑一直背在身上，从不取下来。他的武功稀松平常，所有的人都拿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就像咸亨酒店的孔乙己，只不过他从不研究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他只研究剑，研究他的剑。 他从来不把自己真正的本领拿出来。他决不和别人随意动手。就算动手也决不赢别人。他知道自己的剑能有多少力量，但是他永远也不希望有人知道。他是个很胆小的人，怕被别人作为靶子。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就一定有人会把你拉下来。 所以，他过得很快乐——尽管每天都被人嘲笑。 他的家在玲珑镇的边上。他每周回家后都会去一次他的秘密花园。那是一个美丽又安静的地方。 一片不算太大的林子里有一条小溪淙淙流过，很有诗意。在这样的诗意中，他练成一种剑法。一种犀利的剑法。 这次，他的禁地好像被人占领了。 清晨的雾霭中，飘荡着一丝柔媚的音乐。是谁在林子里面吹奏着这样既哀伤又快活的音乐？他轻轻地向林中走去。 他看到一幅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画面。 溪水中一块突兀的山石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女子。长长的白衣落在水中，被清澈的溪流冲刷着。她的长发湿湿的，丝丝缕缕贴在她的面颊和身体上。 他痴痴地看着，有着柔媚音乐的晨霭中那女子的容颜——他无法形容。 音乐嘎然而止。 随后是，杀气。 一枚树叶落下来，在空中飘荡着，然后在他的面前，一分为二。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气刀斩！ 他知道那是个警告，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那溪水中坐着的女子，缓缓的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 那一刻，他只希望自己是堕落的冰雪，可以选择融化在她的身上。 那女子从水中取出一小坛酒，拍开封口，仰头便喝了几口，随后又对他笑笑，将酒坛子抛了过来。 他接住酒坛就喝。就算里面是见血封喉的毒鸩，他也不会犹豫。 酒冰冷，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像眉目半张的红芍药，像娇羞含怯的紫云英。 一小坛酒就这样被他喝干。冰冷的酒使他身体微微地发烫。 他不知道怎样处理这酒坛子——扔回去不太礼貌，扔在地上也不太礼貌；拿在手里更是尴尬。 不过他不用想太多了，他说：“好酒。”然后醉倒在地。 他醒过来的时候还在那林子里面。 所以虽然不见了那女子，他还是知道自己没有做梦。那片一分为二的叶子，静静的躺在他面前的地上。只是，那个女子究竟是仙人还是凡人，他就不得而知了。 他回到卧龙镇。白天继续做卧龙镇的孔乙己。 但是晚上，每天晚上，他都悄悄地坐在卧龙镇里的那片湖边，想念着那天溪水中的女子。他不止一次地希望，那女子从湖中盈盈向他走来。 最近各个小镇中常常有人奇怪的死亡。 死于一种奇怪的手法。死者好像被人在身上拉了一把。 谁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说，小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使用这样奇怪的手法的——这样的手法，不是剑客能用的。剑法中，也没有这样的剑诀。 他又回到他的秘密花园。 那女子在。 那女子的双膝上，放着一具古琴。古琴焦黑，琴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纹路，像是用刀剑斩过的疤痕。 那具古琴的来历，他是知道的。那具古琴叫做震馀。 当年许旌阳亲手种植了一棵梧桐树，被天雷劈断，遂将断木斫为七弦古琴。后来鲜于伯几把震馀琴送给了赵文敏。然后几经辗转流落，震馀琴就不知道在哪里了。据说是在茂苑城里，可谁都没有找到。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震馀琴。 七根冰亮的细弦在她的手指下颤抖。 玲珑。 她是个杀人如麻的女子。她鄙睨人佛两道。她从不把别人的生命放在眼里，也不把自己的生死挂在心上。 因为这样，所以这曲《石上流泉》里没有杂质。广袤的灵气中，融化了天地万物。 阳光照在她的额上。 和上次一样，一片树叶在他面前落下，一分为二。 这次他看到了，在离那女子百米远的一棵树上，坐着一个黑衣的男子。 他抬手将树叶轻轻地扯了一下。叶子就平平的躺在他的手掌中，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他的手掌里，慢慢渗出一丝鲜血。 “你好。”玲珑抬起头来。 他欣喜若狂。无数的梦境中他听见她说这样的话，但是无法与现实相比。现实中她的声音如此优美，像早春黄莺初鸣，又像芙蓉鸟儿的私语。 “你好。”他说，“我不是坏人。” 玲珑笑了：“是啊，你的脚步很重,所以你不是坏人。” “为什么？”不解的反而是他自己。 玲珑的笑容慢慢收起：“因为坏人总不希望别人发现他。” “我叫玲珑，玲珑的玲，玲珑的珑。” 他如遭雷劈。 他怎能向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原是他耻辱的根源。 他姓胡，古月胡。 他的父亲叫胡闹。 所以他叫胡扯。 他怎能面对他心爱的人儿，说：“我叫胡扯，胡扯的胡，胡扯的扯。” 他只能飞快地逃走。 他奔进另一片林子里。他倒在一棵树上。他的脸上已有泪水。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为他擦去眼泪。那只手洁白纤细，只是有点冷，冻得他心头一颤。 “你是什么样的人？能接下羽堂的气刀斩？”玲珑柔声问道。 胡扯却依旧无法开口。 “你……不说也罢。反正以后，不会再见的了……”玲珑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黯然，转身就要离去。 胡扯拉住她说：“我叫胡扯，胡扯的胡，胡扯的扯。” 他以为她会笑。 玲珑低着头念道：“胡扯，胡扯……”忽又抬头看着他说，“我会记得的，我们来生再见了吧……” 他追了她一阵，终究没能追上。 他的轻功实在不怎么样。他很后悔自己只顾了练习剑法。 他开始心不在焉。冥冥中，他感应到了她为什么要和他定下来世的盟约。 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小溪中。 卧龙镇最新的消息是他们准备大举进攻玲珑镇。 他们不能容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越来越强盛。玲珑镇的崛起是对他们卧龙镇的一种侵犯。 一种不可饶恕的侵犯。 玲珑走到卧龙镇的时候，看见胡扯——那个单薄的少年，靠在卧龙镇口的桂花树上，微微地喘息。 他刚才用他的剑，用他的剑法，杀了卧龙镇里所有的剑客。 他的剑是所有剑客都会用的长剑，他的剑法是没有人懂的剑法——扯剑式。剑法之中，是没有这个扯字的。他是从自己那羞耻的名字中顿悟而来的。他的剑，能把别人的生命和灵魂，从别人的身体里扯出来。 他一个一个扯。一扯就是一条命。 别人临死之前，都不相信就是这个平日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孔乙己，把自己扯进地狱里。 卧龙镇里最负盛名的剑客用最后一口气说道：“为什么？我的眼睛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胡扯用他的衣服擦了擦剑上的血迹，告诉他说：“你的眼睛和你的脑子不在一条路上。” 那么，胡扯自己的呢？ 玲珑拔剑。拔胡扯的剑。 她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剑。剑柄在她的手里，剑尖还被胡扯捏着。 这是玲珑第一次失手。她把剑扔在地上，跺了跺脚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和委屈？有多少哀怨和无奈？谁能听出来？ 玲珑转身向城外那座最高的缥缈峰跑去。 到了山顶后，纵身跳入悬崖。 胡扯看到一条白线泻入深渊。他的心，也彷佛坠入深渊。 他不愿再看见明天的太阳，因为她不在。 他也不愿再忍受寂寞，他说，你答应我的，来世再见。 然后他，也纵身跳下。 爱情，是很盲目的。它让人失去理智。 爱，无法衡量。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挣扎后，剩下的只是伤。 胡扯急速下坠中，看见玲珑端坐在一枝树梢上，长长的白衣，落在风里。 玲珑回到镇里的时候，千花香就站在镇口。 她们两人对望了很久。 无语。 转身。 几日后。 千花香站在玲珑的面前。 “为什么要杀了他？” “我给他选择的机会了。” “为什么要杀了他？” “因为……我拔不出他的剑。” “你怕他不受你控制？” “是的。” “为什么……你变了……对你来说……权力真的那么重要？” “是的。” “你说你的目的只是震馀琴，你已经得到了。你为什么还要大开杀戒？为什么？” “香香，你要知道，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何况，松生前，不也想要统一茂苑城的么？” “松，松，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没有忘记他？你是玲珑，你不是松啊……玲珑，玲珑……” “对于我来说，我活着只是为了完成松生前的心愿。” “那么我呢？对你来说，我是什么……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 那时的天很蓝。两个小女孩在窗前读书。 “玲珑，你为什么还要习武？” “因为我要保护你呀。” “真的么？” “姐姐，你的身体太弱，我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玲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我们拉钩。” …… “你忘记了，是么，你真的忘记了……我却把它当真了……真的很可笑……”千花香的脸上已有斑斑的泪痕，“权力……好可怕的权力！你为了他想要的权力，竟杀了这么多人，你不怕吗？玲珑。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睁开你的眼睛，你看看这些可怜的生灵……” “香香，你要知道，多少王朝都是建立在累累尸骨上的。尊贵的脚，踩在猩红的地毯上，其实就是踩在淋漓的鲜血上。我累了。” 夜色凄迷。“玲珑，你骗我。” 胡扯的秘密花园里，溪水泛起奇异的香气，从此永不消散。 没有星星的夜里，黑暗笼罩着失去爱的方向的人。 香香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只是玲珑心里的回忆。 玲珑的心里有多少回忆，也只有玲珑自己知道。 刑羽堂什么话也都没说。 他依旧忠心耿耿的站在玲珑的斜后方。好像他生来就是站在那里，永远也不会改变。 玲珑回过头来说：“我们都变了，只有你还没有变。” “是的，羽堂身负重任，绝不能变。” 三个月后，茂苑城改名，叫做“玲珑城”。 “我的任务完成了，你的任务该开始了。”玲珑对刑羽堂说。 “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是的，从你站在我身后开始。” 刑羽堂手中有剑。 慢慢拔剑。 两条身影飞起，在空中化作剑光。 落下的时候，就是一个人的死亡！ 一瞬间，两个人就落下地面。 刑羽堂问她：“为什么不还手？” 玲珑流着泪说：“你好傻。” 刑羽堂终究下不了手，他用自己的身体拦住了那致命的破碎。 玲珑把脸埋藏在刑羽堂的胸口。 “你不愿杀我，又不愿抗命，就选择了这样的法子？” 天亮的时候。日光很温暖。 玲珑睁开眼睛，泪两行。 黑夜流浪的人，怎么知道光明的模样。 玲珑忽然知道，原来若是时光流转，她要爱的人是刑羽堂。 最后的答案，总是教人绝望。 王朝总会灭绝的。一时也好，十世也好。 但是，真爱却不会灭亡。 茂苑城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时间，洗刷了一切。 留下的，是那个传奇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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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入水三分 -- 发布时间：2002-5-28 20:35:14 -- 乱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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