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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独行星】夜航车    作者:赋格  (http://www.ygrclub.com/dispbbs.asp?boardid=7&rootid=1795&id=1795)


--  作者:翩若惊鸿
--  发布时间:2002-3-20 21:34:07

--  【孤独行星】夜航车    作者:赋格

【孤独行星】夜航车

(一)目力不能及的远方

  我被列车的静默惊醒了。仰面只见清凉的月光,寂寂地洒在窗边。
是了,这儿就是安达卢西亚的那个小站,地图上不起眼的一点,列车
将在这里停留整整一小时。

  不知过了多久,猛地听见有人在夜空中一声声吆喝:“格拉纳达!
格拉纳达!……”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

  对面铺位的小伙子翻转身子,仍旧沉沉睡去。格拉纳达的召唤像
一阵风,吹开了阿尔罕布拉故宫的城门,吹皱了宫墙内的一池春水。
那些镌刻着阿拉伯回纹图案的屋檐和柱廊,弯折了,卷曲了,明净地
在水里沉浮荡漾。

  待我定神谛听,这声唤起神奇幻觉的“格拉纳达”已经悄然隐遁。
重门紧闭,水波不兴,四周复归平静。

  从马德里南下安达卢西亚省的夜车,在这个三岔路口一分为二,
各奔东西,大半截列车去塞维利亚,小半截去格拉纳达。我的目的地
是格拉纳达,却因不明底细,上错了车厢。刚刚落座,就见一哥们掮
着个硕大无比的背包在乘客中左冲右突,逢人就问:“格拉纳达?格
拉纳达?”人们皆以“塞维利亚”答复。我知道坐错了地方,便连忙
拎了行李跟小伙子走,穿过一节又一节“塞维利亚”,去到列车另一
端的“格拉纳达”。

  看得出他是个走远路的,他说格拉纳达是起点。我问终点是哪里,
他唰地打开背包,囊中探宝似地掏出一本又一本《孤独行星》旅游手
册,在座席上一字排开:摩洛哥,埃及,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
喀喇昆仑公路……中国!我轻轻翻开中国,敦煌壁画跃于纸上。我轻
轻阖上中国,驼铃声声不绝于耳。西出阳关,越喀喇昆仑,涉印度河,
过波斯高原,在安纳托利亚半岛的尽头遥望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的君
士坦丁堡,沿腓尼基人开辟的航道南下地中海抵达亚历山大港,贴撒
哈拉沙漠北缘西行,直到孤独行星的海角天涯。

  在这些包罗了万水千山的书本旁边还有一个空白日记本。他说首
站是有着许多阿拉伯色彩的格拉纳达,他要在那里感受东方,然后南
渡直布罗陀海峡去看真正的东方。一路东去,走过一个国家就扔掉一
本《孤独行星》,行装越来越少,日记本上的字迹越来越多,待到走
完中国,就只剩下自己写的“书”了。

  一声哨音划破宁静,接着又是一声。车厢过道上再次传来吆喝:
“格拉纳达!……”想必是列车解体之前的最后通牒了。轮轨的律动
声随即响起,很快变成单调而平稳的催眠曲。声音的海绵吸乾了听觉
以外的感觉,却释放出无数回忆的碎片:那些梦游中原的,夜行戈壁
的,那些时间和空间的,孤独和温情的碎片。它们逐渐堵塞了思想的
通道,使我不知秦汉魏晋,缓缓堕入睡眠的河流。

  一束手电光投向冰冷而旷大的洞壁,光晕里模模糊糊地现出彩色
的飞天散花图。亮光在画上游移,飞天衣袂飘飘。画中有画,画外有
画,我身在画中,又置身画外。阳光明媚,天高风阔,溪流伴随左右,
蜿蜒不知去向。走过开满紫红鸢尾的河漫滩,走进幽深寂静的山谷,
流水带我去目力不能及的远方。

  我依稀记得,莫高窟背后的山谷里静立着一座烽火台,我在烽燧
脚下拾到一块引发我无数遐想的青瓷碎片。转身离去的时候,有人拍
了我一下说:“嘉峪关到了。”我醒来时手心里还攥着瓷片,车窗外
云淡风轻,祁连山横亘天际,山头白雪皑皑。我揉揉眼睛,松开手,
瓷片已不知去向,手里除了空还是空,令我无限怅惘。小伙子手指窗
外笑吟吟地说:“格拉纳达快到了。”远远地,我望见安达卢西亚山
脉的皑皑冰雪。

(二)饮雪皖南

  那年冬天,稚气未脱的同窗们忽然变得十分忧国忧民,放了寒假
都不想回家,好像守住学校这块阵地也是一种示威行动。有人乾脆在
宿舍厕所门外贴出春联,摆出要在那儿过年的架式:

  一号文件指方向
  四项原则是北斗
  横批:形势大大的好

  眼看年关迫近,人们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就去买了回家的车票。
回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人人要回家,而人太多了。男女老少,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连同行李,大的小的长的扁的,互相推搡,碰撞,
摩擦,挤压,所有的抱怨争执叫骂哭喊都汇成简短的一句话:我-要
-回-家!要使愤怒青年认识国情,铁路线是最好的课堂。

  待到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列车已经靠近长江,在荒凉的
北站停了一停,慢吞吞地滑向渡口。一会儿又停了,准备拆散后分段
送上渡轮。下边有一两个工作人员来回忙着指挥,但在车上什么也听
不见。因为拆车,电也断了,车厢里暗哑一片。铁轨旁是农家住宅,
肃立在暮色中。雨点落了下来,滴在水塘里,唰唰唰地。

  天色更暗了。汽笛一声,缓缓离岸。长江浊浪翻滚,却也是无声
无息。渡到南岸,又静在轨道上等。窗外路灯亮了,很强的橙黄色,
有些刺眼。雨点蹦落到灯下,变得晶亮而且轻盈,渐渐竟化作雪花,
落地后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灯光抚照着雪花,雪花簇拥着灯光,灯
光柔和了许多。雪花前仆后继,先是积起薄薄的一层,慢慢地统占了
大地。

  某个瞬间,车厢内的顶灯全亮了,窗玻璃上反映出因严重超载而
过份拥挤的车厢内部。坐着的站着的人们,都在呆呆地望着窗外飘坠
的白雪。

  车到南站。站台上厚积着雪,空无一人。大约因为这场雪的降落
太出人意料,连车站职工都不愿挨冻,躲起来了。

  ──突然,巨大的喧闹声把宁静撕了个粉碎!潮水般的人,人,
还是人,以及大包小包,不要命地从检票口涌出来,攻占这辆负荷过
重的列车。酷寒使人们裹上厚重的棉衣,再挟着沉重的行李,更显得
笨重。这人流竟像无尽的一样,只见涌出来,涌出来!

  车厢里众口惊呼:“南站怎能放进那么多人?”“车子早就超员,
这下怎么得了?”“一定有人挤不上。”“真倒楣。”有座位的在同
情之余,不免暗自庆幸;无座的却因更多的人要与他们争抢本来已经
紧迫的空间而愈加忧心。

  人流稀落了,终于没有了。站台雪地上,一阵旋风过后,回复平
静,只留下无数散乱的脚印;车厢内却开始了自车门向里面辐射的骚
动,照例是推搡碰撞摩擦挤压,夹杂着抱怨争执叫骂哭喊。

  骚动尚未平静,谁知检票口又忽喇喇冲出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向列车奔来。他们三五成群地从车头寻到车尾,又折回头。料定挤不
上来,茫然地望着车上的我们,我们也望着他们。汽笛响了,他们往
后退去,仍朝我们望着。

  坐着的男人们开始一枝接一枝抽烟,站着的人们时而俯看有座位
的幸运者,更多时候是靠在墙边、座位旁,睁着目光空洞的眼睛若有
所思。车厢尽头的板壁上,倚着两个青年男女,顶灯把他们的身影和
表情勾勒得格外生动。整个车厢里只有他俩是兴奋的,似乎全无站立
之苦,热烈地无所顾忌地交谈着,不时相视微笑。

  外边冰天雪地,车里却暖意*人。高浓度的烟味和人体气息混合
成温热的刺鼻味道,令人中毒似地昏昏欲睡。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站着的人们也纷纷在打瞌睡,几乎站立不稳;也有的忍着不睡,睁了
倦眼发怔,满面愁容的样子。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醒来只觉口乾舌燥。朦胧中见人端着茶杯
费力地走向车门──“水!……”混沌的海底浮起一个概念。那人身
后顿时排起一条通向门口的求水队伍,我也跻身其中。

  泊站了。我随众人跳下车去,顿觉雪气浸骨,寒冽而清新。可哪
有什么热水,只见人们扑向铁道旁边,捧起晶莹洁白的雪就往茶杯里
塞!

  采雪归来,拥挤的车厢里空气明显活跃了许多。我们几个把雪块
分送给好奇的人们,一会儿就分得精光。大夥儿笑呵呵地掰开雪块往
嘴里送去,脸上露出甘之如饴的满足。在同车共挤的夜路上,只有苦
中取乐才能得到同舟共济的安慰。

(三)两个人的车站

  老妇聊发少年狂──她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扶着栏杆,快步冲上
月台。她兴奋地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家乡火车站的轨道、地道之
间跟夥伴们捉迷藏,有一回躲到了停泊着的空车厢里,不料它突然开
动了。

  地面上轰隆轰隆经过一列火车,地道的顶壁颤动着,回音从一头
蹿到另一头。我两手双肩满载着老女人的行李,在列车的轰鸣声里钻
出地道。她正默默地靠在地道阶梯口,燃起一枝烟,目送远去的火车。
站台像舞台,被聚光灯照得亮处太亮,暗处太暗。老女人背对灯光,
像是离了舞台到幕后休息的演员,手指间萤火明灭。

  去维也纳的夜车是我每夜的归宿。为了在车上度夜而不出国境,
我必须每晚及时赶到奥国西端的小站,等候这趟横穿弹丸小国的班车
──只有它能够勉强涵盖从深夜到黎明的通宵。在这样*仄的时空中
睡眠绝不可能踏实,好像伸展四肢就会触着边境,但我不能不满足。

  谁知连日来脑子失灵,屡次因计算失误而错过班车,最可怕的错
误莫过于某次没能赶上过夜的列车,被迫滞留车站,瑟缩在泊站待命
的车厢里苦捱长夜。七月的阿尔卑斯山区冷得像冬天,我把背包翻了
个底朝天,几乎穿上了所有衣服,怎一个冷字了得。

  早早赶到车站,列车却迟到了,竟要晚点五十分钟。我在候车室
里左等右等,车次预告牌上的班车来的来,去的去,只剩下这班通宵
车仍然没有着落。午夜敲过,巡逻警察把不像旅客的闲杂人等都请了
出去,我才发现候车室里仅剩下我和一个老女人。我的目光触及她的
同时,她没话找话地问我几点钟了。显然她是一人旅行,但身边的大
小箱包有好几个。我们同路。

  老女人自称是美国人,可她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德语口音。我不禁
好奇地追问她的祖国究竟是哪儿,她沉默数秒之后懒懒地回答:波兰。
接着又纠正说,东普鲁士──一个早已从欧洲地图上消失了的地名。
我说,哦,故地重游?她摇头淡淡地说波兰已没有亲人,回去没有什
么意思了。她只是来欧洲游览购物,逛得差不多了就回美国。

  她继而唠唠叨叨地抱怨欧洲的旅行社服务质量太差,给她订了一
张糟糕透顶的车票。说着,从手袋里找出票子让我看:米兰-维也纳
的夜班车,中途在这个阿尔卑斯山下的小站转车,空等一个多小时,
再加上晚点将近一小时,确实糟。

  候车室里闷得慌,不如去外面走走。于是我们俩在地面、地道之
间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探遍了整个车站,不见第三个人。

  老女人掐灭烟头,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话,忽然车站里热闹
起来,从地道口陆续冒出些人,散布在站台边沿朝铁轨的尽头翘首张
望。不一会儿,从瑞士方向过来的末班列车进站,这儿那儿立时出现
了一对对情侣拥吻的亲热场面。到家的温暖,重逢的幸福,在舞台上
盘桓片刻,很快就四散退场了,随着夜归的人们在地道口消失。

  站台篷顶上滴滴答答作响──阿尔卑斯山落雨了。老女人打了个
哈欠,问我天亮时能不能到维也纳,我说应该可以吧,即使晚点一个
钟头。她说到了维也纳就去机场回美国,一刻也不想多待。“你知道
吗,”她的笑意里浸透了倦意,“我现在最想念的就是我家的枕头。”

  我们懒得再说话,各自在睡意的围困中怀念故乡和他乡的枕头。

  列车到站的时候,我拎着老女人的箱子把她送上头等车厢,她以
德语口音的英语道谢、道别,我转身去我的二等车厢。车里几乎是空
的,听不见外面的雨,却听见暖气管里的滴答声响,酷似雨声。车窗
外,空空的站台像极了没有演员的舞台,斜斜的篷顶又似风雨亭檐,
雨点在上面连成了线。觉得车站像避雨亭──亭者,停也。列车是行
之羽翼,车站是停之憩所。一切车站都是亭,长亭更短亭。

(四)出塞记

  说走就走。囫囵吞下一二打初唐边塞诗之后,我跳上了西行的火
车。

  在夜色的掩护下,上来几个兜售烧鸡的小贩,有男有女,在车厢
里来回穿梭,鬼鬼祟祟地压低嗓门儿叫卖。销路似乎不怎么好,价钱
叫得越来越低。几个回合之后,小贩们约好了似地一齐散去,只有一
个扎着头巾的年轻女贩还在坚持活动。她刚刚成交一笔生意,不料乘
务员室的小门突然打开,乘务员蹿出门来,冷不丁从背后拽住女贩的
手,缴下烧鸡篮子提进门去。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嘴里咕哝着跟
了他进去。小门砰地关上。

  颠簸声中,不知过去多少时辰。乘务员室再次开门时,那女贩批
头散发,表情复杂地踅出来,她的头巾盖在了烧鸡篮子上面。走了两
步,她又开始低声叫卖,销路还是不见改善,而乘务员室再也没有动
静。

  地势在增高,列车有气无力地转过一弯山坳,缓缓停在不挨村不
着店的野地里。土坡后面闪出几丛灯火,穸穸簌簌走近列车,原来是
一群山里的姑娘,一手提着马灯,一手举着塑料袋装的熟鸡蛋向车上
旅客叫卖。陇西女子的重唱在苍茫夜色里听来别有风味,惹得睡眼惺
忪的乘客们纷纷打开车窗,探身出去和她们饶有兴味地讲价、调笑。

  对座的回族老汉一手递下钞票,另一只手去接女孩手中的鸡蛋,
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见那女孩耸身一跳,一把扯走老汉的钱,不给蛋
就跑。如此买卖。同样地,其他乘客也上了卖蛋女孩们的当。叫骂声
替代了叫卖声,有的旅客甚至气愤地抄起空酒瓶向那帮姑娘扔去。

  列车无声地开动了。卖蛋女孩全都立在土坡高处,马灯映出她们
小巧的身影。她们像接受阅兵似地站成一排,爽朗地笑着。加速的当
儿,几个姑娘拾起土坷垃往列车砸来,车厢壁上一声声闷响。

  翻过乌鞘岭,即是河西走廊。车轮下的土地,就是演出过那些边
塞诗里刀光剑影、羌笛怨柳的传奇之所在么?沉沉黑夜和隆隆车声表
示无可奉告。每当窗外灯火通明,列车无言地停下的时候,我必定从
半睡眠中骤然醒来,辨认站台上的标牌:武威,张掖,这些陌生而熟
悉的地名,经我翻译之后,变成了古诗里的词语:凉州,甘州,变成
了旅枕幽梦里的秦时明月汉时关。

  砂碛茫茫路漫漫,沉浮于梦里的明月化作坠落在窗外的夕阳。苍
莽绝域里,远处的烽燧近处的坟丘尽被泼染成血红淋漓的荒迹,而西
行的列车正头抵落日迎面冲刺。道路左右弯曲,血红的火柱苍劲地横
扫斜喷,忽进忽退,令人神飞目眩。在满车视若无睹或者沉沉瞌睡的
行路人中间,我顿悟了:孤烟直落日圆的风光并不在大漠,那种静谧、
那份寂寞应是尘封在别处的。

  夜半时分,从迷糊中醒来,不知为何种意念所驱使,我想打开窗
户。一开窗,一股狂风猛扑进来,把桌上所有杂物包括酒瓶罐头一古
脑儿扫落在地,顿时惊动了四周的人们。我彻底清醒了,急忙关下窗
子。外边大荒沈沈,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听见“呜呜”
的风声。戈壁好大风!算是领教了。

(五)有女同车

  有道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和童年玩伴重逢在陌生的意
大利,不能不说是一桩奇迹。由他作向导,我去了波河平原一带几个
乡党的据点,在作坊里看那些赤膊大汉坐在缝纫机前做针线活,在统
铺上听他们吹惊险曲折的偷渡传奇,累了乏了就前呼后拥去咖啡吧泡
一杯卡布奇诺,或是聚众凑钱打打牙祭。过了几天舒服日子,我又开
始习惯性地怀念铁路线,怀念天马行空的旅行生活。朋友了解我的心
思,便送我上路。

  意大利好像出了什么事。米兰街头不见了中国人摊贩和吉卜赛扒
手两支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在罗马我遭到警察搜身检查的待遇,看来
局势很不妙。弄来一张英文报纸,一瞧才知道近日黑手党猖獗得很,
在北方各大城市连投炸弹,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我想自己不过一介
游人,轮不上替人家忧国忧民多管闲事,不如按既定方针办,走我该
走的路。

  虽是这么想,时局的大气候还是不可避免地给个人的小气候造成
影响。具体而言,大批撤离意大利的非洲民工致使波伦亚-西西里的
铁路干线夜夜人满为患,别说“卧铺”,连座位都一下子成了梦寐不
可求的东西。每到夜幕降临之时,我就愁眉苦脸地念叨:“今夜不知
何处宿?”

  某夜,正在挤满黑人弟兄的二等车厢里寻寻觅觅,忽然发觉身后
多了一个影子。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我转身细看,她立即害羞
地往旁边躲开,可是不一会儿又跟在后面了。呵,是个清秀的同胞。

  在两节车厢之间找到一块空档,我们并肩坐下。我问她去哪里。
“翡冷翠,”她回答说。我一愣:这趟列车到翡冷翠是后半夜三点多
钟,为什么不挑个时间好一些的班次?她笑了笑说:“白天太乱。”
我明白,那些查户口、抓偷渡客的公安一般在白天行动。

  我问她来意大利多久了。才两个月,她说,头一次单独出门,所
以有些慌慌张张的。我说:噢,只有两个月,学会做衣服了吗?她摇
头说:还不会,想学,没人教,现在只是打杂。老板给得少,每月只
有六百仟里。

  在意大利的中国人习惯把里拉简称作“里”,所以说到钱额时就
像在谈论万水千山的路程。

  “累死了。我好想家。但还没赚到钱我有什么脸回去?”她的眼
里忽然泪光点点。

  我只能安慰她,情况会慢慢变好的。我告诉她,我有一些同乡朋
友在埃米利亚省,笨手笨脚的小伙子居然学了一手缝纫技术,相信她
很快也能学会。她点头说,是呀,刚到意大利时更糟,天天流泪想家,
现在已经好多了。其实,回想起来,偷渡的那段日子才是最苦的,从
罗马尼亚到南斯拉夫走了一整夜的山路,又是累,又是怕,蛇头还动
不动欺负人……

  我问她在国内时是学生还是上班。她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在县城电影院放电影。说到这里,她很兴奋地问我:“你晓得吗,翡
冷翠还有一个名字叫佛罗伦萨?”过去她放过一个叫做《泪洒佛罗伦
萨》的电影,想不到真的来到了佛罗伦萨,简直像做梦。

  我坐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竟然天已大亮,女孩已经不
在旁边,两边车厢里仍是坐得满满的黑人打工仔。我想到这些黑人正
在回家的路上,不禁有些羡慕。我懊悔没能和女孩说声再见,也不知
深更半夜到站是不是安全。她说过,蛇头安排她去翡冷翠找新老板,
他会准时在车站接她,蛇头出面办的事,错不了。说不定哪天在翡冷
翠的街上能遇见她。

  半个月后,我在意大利走得差不多了,便又像久旱渴雨一样去埃
米利亚的小城找我的乡党。大白天的,他们全都横七竖八关在屋子里
面睡大觉。朋友醒来后惊喜地看见我,告诉我说,为了躲避查户口的
公安,他们改成昼伏夜出。他哈哈一笑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六)听经记

  天黑以前,到大河沿。大河沿没有河,只一条街,几户人家,剩
下的就是被晚霞烧得发红的黑戈壁。大河沿的地面是个大斜坡。铁路
斜斜穿过盆地边沿,公路深深地陷入盆底。

  我坐在车站外的小广场上,翻看旅游小册子消磨时间。路灯亮起
的时候,我从书里抬起头来,望见孤零零的路灯上空的繁星。近旁一
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书名,诧异地说:“《新疆
旅游》?这种烂地方还旅游?”我嘿嘿一笑,问他等哪班车,他说:
“143次。”去南疆的,和我同路。

  这时我感到了夜的凉意,起身走进空气浑浊但很温暖的候车室。
候车室里灯光雪亮,肮脏的长椅上早已东倒西歪地躺满了疲倦的旅客。
好容易找到一块足够栖身的角落,闭上两眼努力了很久还是睡不着。
睁开眼睛时,我惊讶地发现四周的旅客都站着,默不作声地围成一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站起来往人堆里看去,人们在围观一个女人。约莫三十来岁,
脸色憔悴,蓬头垢面,眼睛却十分有神。令人惊奇的是,她正用铅笔
在为她面前一位旅客画像。那旅客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形像,似乎不
情愿做模特儿,但不好意思阻拦她,又害羞又好奇,不时看看众人的
表情,再看看女人手中的画。旁观者的目光也在女人、男人和画上打
转,起初只是默默的打量,围观的旅客越聚越多,便有人指指点点,
低声议论,甚至发出哄笑的声音。

  女人丝毫不受干扰,旁若无人地画着,抬头审视对象时目光冷静
而认真,低头描绘时用笔一丝不苟。她粗糙的手里是一枝普通的写字
铅笔,笔下是普通的白纸和简陋的硬纸板。

  终于有好事者问起女人,你哪里来的,干吗在这里画画儿等等。

  女人答话的时候,目光始终不离她的画纸和模特儿。她的语气平
静甚至于呆板,口音不像是西北腔。她断断续续的讲述勾画出一连串
离奇故事的轮廓,其中有*婚,离婚,诬告,抢劫,追杀,逃难……

  “你在哪里学的画?”有人问她。

  “我没有学过,从来没学过。画画儿是耶稣基督启示我的。”

  我深感惊诧。那女人提到耶稣基督,脸上现出虔诚的神色。她停
笔微笑说:“他是在一个晚上托梦给我的。耶稣告诉我:你去画画儿
吧!我听了他的话,醒来就去买了纸笔,见到好人就给他画一张。”
说到这里,她瞟了一眼模特儿。

  围观的人们似懂非懂,一时无话。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
发话道:“你信基督教?”他正是我在车站外遇见的那位。

  “是。从前我受苦受难是因为不信。主救我死里逃生,指引我画
画儿。自从我信了上帝,我不再受苦受难了。”

  中年人来劲了:“上帝?上帝是男是女?他吃不吃饭?谁见过上
帝?”他环顾四周,“你们说,谁见过上帝?”

  女人激动地打断他:“上帝无所不在,他时时刻刻在我们中间。
不信主将来是要下地狱的!”

  中年人继续跟她进行唯物和唯心的论战,她已经不耐烦而且有点
愤怒了:“上帝创造了天地,地是空虚混沌……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
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见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

  她突然口若悬河地背诵起《创世纪》来。周围的人们木木地听着,
中年人也烦了,转开话题说:“画得不好。不像嘛!”大夥儿横看竖
看,有说像的,有说不像的。模特儿涨红了脸,给了女人一点钱,把
画拿去了。女人于是开始在人群中物色下一个对象,但谁也不好意思
当模特儿,推来推去,最后好几个人都推荐中年干部。他当仁不让,
做模特儿状对女人说:“画得好我给你钱。”

  那女人却冷冷地站起来走了。她在候车室里走来走去,后来在另
一个角落找到了另一个模特儿,还是一边画,一边重复讲述她的遭遇
和信仰。听的人不多了。

  143次列车进站的时候,旅客们忽喇喇地涌向检票口。我看见
她躺在椅子上安祥地睡眠的样子,那个姿态很像一幅画里的女人,似
乎是叫做《抹大拉的马利亚》的油画。假如把她也安进画里,我会给
她起一个带有圣经意味的名字,“大河沿的马利亚”。

(七)又见莱茵

  又见莱茵。朝发莫泽河口,暮至美因河口,上溯约百公里,莱茵
两岸古堡连绵,若干已成废墟,说不出的苍凉。对此情景,游人难免
心生思古之幽情。游船经过“神女峰”洛蕾莱的时候,甲板上的广播
里传来失真走调的合唱歌曲《洛蕾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内心
总隐隐忧伤/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它使我不能遗忘/晚风凉暮色已苍
茫,莱茵河静静流淌/天空中灿烂的霞光,照耀在高高山上”。转眼
间歌声消逝,莱茵河依旧静静流淌。

  弃舟登岸,到美因兹城里转了一圈。大教堂,选帝侯宫,席勒广
场,了无趣味。街灯次第亮起,是返回铁路线的时候了。候车室,售
票口,书报摊,问讯处,小吃部,烟酒亭,列车时刻表,通往站台的
地下道。所有的车站都一样,不是起点就是终点。

  等车的时候,地道出口处突然钻出一个披着风衣的男子,捏着半
截烟,神经质地自言自语,盲目徘徊着。我想他一定是醉了。

  列车旋即进站。就在我没来得及反应的一瞬间,醉汉飞蛾扑火似
地迎面冲向火车,手舞足蹈地跌下路基。

  凄厉的汽笛刺破夜空。

  飘舞的风衣,还有他手中的烟火划出的弧光,长久地停留在我的
视网膜上。

  一小时后,美因兹车站的列车时刻表恢复了正常。不愧是德国效
率。我揿灭手里的烟,问自己该去哪里。没有答案。于是我走下地道,
任意换了个站台,漫无目的跳上一班不知开往哪里的火车,随便坐了
几站,下来后发现自己在海德堡。海德堡我已到过多次,因此我又上
了另一班火车。

  再次下车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将近午夜。站牌上说这里是纽伦
堡。书报摊,问讯处,小吃部,烟酒亭,统统关门的关门,收摊的收
摊。只有电子时刻表还没入睡,数字不断变幻,说明车站的新陈代谢
仍在积极进行着。我细细研究那些阿拉伯数字,许久不得要领。一气
之下,从衣袋里掏出烟来,找了个角落吞云吐雾。

  这时有人向我讨烟抽。说英语。瘦高个,衣衫不整,头发乱似蒿
草,浑身上下没一处乾净,落魄艺术家的样子。我给他一枝烟,又把
火柴也递给他,问他哪里来。他点着烟,连吸两口才说:波斯尼亚。
这个回答震动了我,我立即想到遍地陈尸的新闻照片。

  波斯尼亚现在怎样?我问。他说:谢谢,我不知道,我不会讲英
文。我问他去哪里,他望望电子标牌说不知道。他反问我去哪里,我
也说不知道。抽完烟我想,去哪都一样,有个地方睡觉就成。

  我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下一次车开往科隆。OK,就去科隆。

  这一夜好像经过了不计其数的弯道、陡坡、桥梁和涵洞,有时是
高高的雪山,有时是不毛的荒原,有时在城市的地下穿行,有时静静
地停在雨中的车站。究竟是哪种景象,只能从车轮和铁轨的摩擦撞击
声音来推测判断:在隧道里是空洞的回响,在山路上是吃力的喘息,
如果四周一片寂静,兴许是下雪了,车站、铁轨和列车同时被埋进无
声的银色童话。有时迎面开来一列长长的黑色货车,长得仿佛永远也
过不完,突突突突喷着蒸汽,白烟在夜空里缓缓绽开,像电影里的慢
镜头。在那慢镜头里,有个披着风衣的人缓缓地向我挥手,手指间夹
着半枝燃着的烟。

  然后我被人轻轻摇醒。刺眼的阳光里有个身穿制服的人用我听不
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我环视周围,车厢里只有我和他,猜想他是告
诉我:列车已到终点,请你下车。我下了车走进车站,一样是候车室,
售票口,书报摊,问讯处,小吃部,烟酒亭,列车时刻表,一切大同
小异,只是这里的语言文字令我错愕。这不是科隆,我无意中来到了
比利时。

  于是我搭上反方向的列车回德国。数小时后,又见莱茵,江面上
波光粼粼,一艘游船正缓缓逆流而行。火车超过它的时候,甲板上几
个游客兴奋地朝火车挥手致意。这时我想,游船经过洛蕾莱山岩时,
是不是也会播放那支荒腔走板的古老民歌呢。

(八)夜游偶记

  焉耆是个颇有意思的地方。维吾尔自治区里的蒙古族自治州里的
回族自治县,那就是焉耆。焉耆的马车夫穿长袍,戴白帽,蓄胡须。
马车是单骑,马脖子上系着铃,车篷花花绿绿的像织毯。“去焉耆!
去焉耆!”他们在火车站外面一边高声叫喊一边挥动马鞭,在空中甩
出啪啪的响声。你上了马车,便一路叮当的去焉耆。

  在进城的公路上你见到了焉耆的女人。焉耆的女人是一个谜。她
也着长袍,还用棕褐色的布巾蒙着面,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
深藏不露。走近她的时候,你能感受到她的眼光,却根本无法捕捉。
这时你也许会疑惑地想:这个走夜路的蒙面女子,她那躲藏在厚厚的
纤维后面的心灵之窗究竟被哪个男子独专着呢?这样想着,你便也许
会无端地把“焉耆”和史书里讲到的“焉支”联系起来了:你会假想
她是打焉支山下迁徙到这儿的匈奴女子。你会假想她当年用焉支山的
花汁作胭脂,搽在脸上是什么颜色。你会假想她在焉支匈奴失守后,
在西迁的路上蒙了面哀哀地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  ◆  ◆

  同车的土耳其人居然一口咬定他认得我。他提示说:仔细想想,
十几天前柏林到法兰克福的车上。我左右想不起来。他又提示说:你
忘啦,那天夜里我们的座位紧挨着。我还是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热情
的旅伴。他便笑道:我可忘不了,你睡相真好,侵占了我的座位,我
差点儿被罚站。看我很窘的样子,他又笑了:两度作“同厢”,你说
巧不巧,是不是有缘份?来来来,咱俩喝一杯。说着从包里拿出两罐
啤酒,叫我等着,他去去就来。

  他去餐车弄来了白腊肠和芥末酱,这下有酒有肴,馋兴大发,睡
意全无。几口黄汤下肚后,同厢开始大发牢骚。土耳其没劲德国也没
劲,社会主义没劲资本主义更没劲,分裂时没劲统一了还是没劲,伊
斯兰教没劲基督教没劲,做光棍没劲老婆孩子也没劲,唉你说这世界
到底有TMD什么劲。

  来来来,为没劲乾杯。

           ◆  ◆  ◆

  车过天水,天上开始滴水。从陇山到潼关,湿了八百里秦川。

  到开封时刚好天黑。旁边轨道上停了一列货车,湿漉漉地淌着水。
在我们的车与货车之间的空地上,走来一个没打伞的小孩,手牵一条
系了铁链的大母狗,后面蹒跚地跟着两只小狗崽,大概刚出生不久,
还不怎么会走路,一蹿一蹿地努力向前。那小孩仰着满是雨水的脸问
车上的旅客:买不买小狗?买不买小狗?

  没有人回答。

           ◆  ◆  ◆

  手里攥着一张即将在午夜失效的火车通行票。

  11点50分,到达西柏林动物园车站。车站大厅里有人在吹口
哨。悠长的慢板,调子里几分颓意,几分气定神闲的自在。可惜不知
吹者为谁,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半夜12点整,我在闹市区“裤裆街”逛马路。被二战炮火削去
半边的德皇威廉一世纪念教堂的残骸依然悲壮地耸立着;土耳其烤肉
店却飘散出与这座庞大而沉重的德国都市不甚协调的东方气息。

  1点20分,回到火车站,在流浪汉的地盘中找了块空隙,枕着
背包躺下。

  习惯了在颠簸的列车上过夜,这种安稳的环境里实在没法睡。3
点半。

  总算睡着了……大约是4、5点钟吧。

  醒了。天已彻亮,7点15分。听见早班列车的声音,心底升起
莫名其妙的宽慰。

1998.8
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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