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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水蓝
--  发布时间:2002-6-6 13:36:53

--  在虚幻中苦旅[转帖]


(读金庸小说)

 

一、清啸的宝剑
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缪佐显出了全部的魄力,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

──奥顿《战时》十四行组诗第二十三首

在逐渐远逝的岁月里,我反复地进入一个个虚幻的世界里,在其中进行一次次精神苦旅。当我一次次地从这些虚幻的世界里走出时,总是感到有话要说,但每次又踌躇起来,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心在那些虚幻世界里留下的痕迹是否能用语言构画,更不知道是否有必要说出来。

这些虚幻的世界是金庸的十五部小说,我想说的是,读金庸小说的感悟。

在这个商业时代与人做思想交流是尴尬的,何况在这个商业时代之前是一个愚人节时代。而且关于武侠小说的争论进行了一轮又一轮,许多愚人发出了许多著名的叫骂,如王朔的:“我不相信金庸笔下的那些人物在人类中真实存在过,我指的是这些人物身上的人性那一部分。”而我不想与愚人争论,与愚人争论会使自己成为同样愚蠢的愚人。正如钱钟书先生在文革期间无奈地与邻家一对“革命男女”打完架后,不禁感叹说,和什么等人住一起,就会堕落到同一水平。

使我踌躇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不知道述说阅读文学作品后的感悟到底有多大的价值。想到卡夫卡等许多文学大师在临终前都要求将自己的作品烧毁,我就不禁感到写什么都像是多余的。

然而不写却又是痛苦的,没有了思考和表达的欲望,我会感觉自己像一具僵尸。

一天深夜,梦中一位高人劝我说,你还是写吧!就当自己是在深夜独语,别理会那些在耳边聒噪的苍蝇,也别管在深夜独语是否有价值。至少这会令你感觉还活着。

于是,我拿起了笔,就像孤寂的剑客,在雷雨交加的深夜从寒潭中捞出多年前甩弃的宝剑。剑,发出一阵清啸。

二、颠覆的历史

史者何?记述人类社会赓续活动之体相,校其总成绩,求得其因果关系,以为现代一般人活动之资鉴者也。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

武侠小说像个驻颜有术的美女,她穿跃了许多时代,却仍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在这些时代里,“贤人雅士”在她身后唾骂,但有时又忍不住偷偷地看她几眼;“长舌丑妇”们也一直在对她指指点点,但暗地里却忍不住学习她的驻颜术;性情中人则一直在大胆地欣赏她,但看多了,又要求她换一身妆饰。

她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妆饰,但有一些老的妆饰又常常舍不得甩弃。如许多新派武侠小说有一大特点,就是将江湖人物与历史人物安排在一起,让江湖(虚幻)与历史(史实)交融,让人物处在历史上一些最动荡、最危急、最关键的时期。这是武侠小说的老妆饰,但极富魅力,能让作者充分释放他内心的能源,所以许多武侠小说写作者一直在使用,相信今后仍会如此。

金庸小说博采众长,大部分作品都用了这种写法。而不同水平的作者用相同的写法会有不同的内涵。金庸小说大胆地将江湖人物“历史化”,历史人物“江湖化”,使人对历史有更深的反思。

当年梁启超悲愤地说,中国历史真相不明。这话不光是指史书上记载的事可能不真实,关键是指后人对历史没有清醒地去反思,没有看透历史事件的本质。

金庸小说中的历史事件与史实的本来面目有出入,但小说对历史的本质进行了较深的反思,将一些错误的传统历史观完全颠覆了。

例如金庸在1956年写的《碧血剑》。小说形象地描绘了历史轮回的尴尬和丑陋。小说的开头与结尾都写了一个似乎与小说中心情节及主要人物毫不相干的故事。讲的是海外渤泥国有一华裔青年张朝唐,仰慕中华,小说开头写他来到中土,几次险些命丧于土匪和明朝官兵的刀下,好不容易才回到渤泥国去。小说结尾,张朝唐听说备受压迫而反抗朝庭的李自成起义军连连大胜,大有取得天下之势。于是,他又来了。谁知他一到中土,马上又被起义军打劫追杀,他又不得不回到渤泥国去。如果他的“朝唐”之心还不死,如果他能长生不老,他这场尴尬的悲剧还不会落幕。比如若干年后,他听说起义军被消灭了,他又回到中土,马上又会被满族人打劫追杀。若干年后,他听说满族人被打败了,他又回到中土,马上又会被军阀打劫追杀……

所以从《碧血剑》的开头与结尾,我们可以看清中国历史中这样一个轮回:受压迫者怀着各种理想推翻旧的王朝后,新的一轮压迫与被压迫的故事又重新开始。这正如小说中一位高人所叹道:“未必!未必!旧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黑白子,这劫就循环不尽。

当李自成在宫殿中解开自己身上衣服,露出鞭笞的伤痕,对明朝太子说:“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与此同时,他绝对不会想到,天下百姓这“一顿打”并没有因他起义成功而结束。

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悲愤地写了两个血字:吃人。而《碧血剑》更清晰地让我们看清吃人历史的“因果关系”,让人清楚我们的历史其实就是不断变换角色的吃人与被人吃的故事而已。

我们都曾经高喊:“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然而当我们看到真正的抗战者袁崇焕被人民当成叛徒一口一口地咬死之时,我们的脸难道没有感到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一击吗?

就在《碧血剑》发表后的第十年,亿万个有着雪亮的眼睛的人民参加了一场运动,一场事后觉得当时是瞎了眼的运动。吃人的劫总是循环不尽,令我们悲愤不已,但我们有没有搞清楚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的眼睛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亮的?什么时候才是瞎的?

金庸在1967年写的《笑傲江湖》则是另外一种江湖(虚幻)与历史(史实)交融的模式。虽然《笑傲江湖》没有明确的时代,但它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时代。《笑傲江湖》中没一个历史人物,而在本质上,书中人物又全是历史人物。

金庸在此书的后记中写道:“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

一部《笑傲江湖》几乎是中国三千多年政治纷争的缩影。历史上的英雄、霸王在《笑傲江湖》这一面照妖镜面前纷纷原形毕露。他们在历书中伟大的背影被《笑傲江湖》傲笑了一番后,便渐渐萎缩了。在金庸写《笑傲江湖》的同时,他一边在《明报》写社论,对大陆时势、政局进行了大胆而又准确的分析和预测,一场文化大革命仿佛全在他的掌握之中。看到这些,我们在佩服金庸的同时,难道就不感到悲愤吗?

金庸的封笔之作《鹿鼎记》在形式上,几乎又回到了《笑傲江湖》之前去了,又是江湖人物与历史人物一起粉墨登场。然而这一次是对历史更加猛烈和犀利的颠覆。随着天下第一无赖韦小宝,立于金碧辉煌的宫殿中,面对绘彩飞檐,雕花栋梁,从内心发出一阵惊叹:“咱们丽春院在扬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子了”。几千年的历史顿时尴尬地被*到人间最腌脏的角落。韦小宝不愧是妓院的结晶,一眼就看出了妓院与皇宫相同的本质。凭着他先天的遗传基因和后来的妓院生活经验,马上就能在皇宫这一“高级”场所轻车熟路,在官场游刃有余。

他“神刁瞎旅”,在神州大地上留下了九百六十万声傲笑,甚至在外国也进行了一场“流氓行”,比别人在“书剑江山”的“侠客行”更“辉煌灿烂”。他没有“只识弯弓射大雕”,但“射雕英雄”们都拜倒在他脚下。他拒绝了超级知识分子们的请求,没有去用“倚天”屠龙,但他比九五之尊的真龙更能“通吃”。他给神州大地上三百六十行的“精英”们留下了三百六十个背影,马上成了三百六十行中最“辉煌”的形象。

这就是大人物韦小宝的“变形记”,也是中华儿女的“红楼梦”。但我们的大人物没有被自己头上的光环耀花了眼,他大叫一声:“老子不干了”。马上跑回妓院去问他老妈:“我老子到底是谁?”他老妈像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突然从梦中叫醒的学生,面对老师的提问不知所措。在被一再追问之下,她才含糊地回答这个高难度的问题:“你老子可能是汉人,也可能是满人,也可能是蒙古人,还有可能是回子……”

我们的大人物可能对这回答不满意,从此可能会在长江源头、黄河入海口、昆仑山顶、华山之颠等等地方留下了他沉思的身影。许多人从他身边经过,心中都疑问:“他在想什么呢?”当这些人想到大人物的生平,顿时在内心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然后顺着大人物在江湖中留下的足迹大步向前,谁也没有想到,大人物是在想:“我是谁?”所以本来已经被颠覆的历史仍披着一身发臭的外衣在众人的大步下继续不知羞耻地在时空中延伸。

金庸小说(及其他精英们)将历史颠覆了,但大多数人对此视若无睹,所以历史只颠覆于小说中(及其他人的语言文字中),而不是在现实中。借用一句金庸的话,那就是:“几千年前是这样,几千年后恐怕仍是这样。”

三、无奈的挣扎

我们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因我们对人的无知而感到吃惊和好奇,感到愕然和难堪,我们知道人制造什么,但我们不知道人是什么……对人的无知不是因为缺乏知识,而是因为错误的知识。

──赫舍尔《人是谁》

回顾人类那些谎言就是真理、无知便是力量的历史,追忆一些精英在这样的历史中挣扎的痕迹,我感到他们挣扎的结果是徒劳的、无意义的。然而这种意识是痛苦的,于是内心常常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挣扎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无论结果如何,它都表达了人探寻我是谁的渴望。”果真如此吗?那就让我们到金庸小说中去探寻一下吧!

金庸小说中描述了许多挣扎的人和故事,这些人和故事总是令我不得不深思,并且从中得到启示。

首先,让我们去慰问一下《天龙八部》中的萧峰。

许多人都认为萧峰是金庸小说中最英雄的人物。而我却不这么认为,在我眼里金庸小说中没有一位英雄。因为英雄是令人仰慕崇拜的人物,而金庸小说中是一些活生生的凡人,都是一些可怜的过客。我对他们除了少许的敬佩之外,更多的是怜悯,深思过他们的命运后,更多的是悲愤和无奈。

萧峰本是江湖中众人仰慕的“大英雄”,本来他一生只是为江湖中的琐事奔忙。谁知一天突然成了众人唾骂的狗。在此之前,他本身的人格并没有改变,使他由英雄变为狗的是一封信,信证明了他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而这事实在当时能成为做各种坏事的证据,别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陷害他。他爱两国百姓,但两国的百姓并不完全信任他,即使他将身上所有的冤屈洗尽了,也必须做一个这样的选择,爱大宋还是爱契丹,而且必须恨大宋,契丹的百姓才会觉得他爱契丹,才会爱他。同样,必须恨契丹,大宋的百姓才会觉得他爱大宋,才会爱他。在当时,对许多人来说,做这样的选择是轻而易举的,但萧峰的内心却在煎熬,因为他两国都爱。当他选择两国都爱时,他感到活不下去了,于是跳下山崖。见此情景,两国的人都感到茫然。

许多评论者和读者都说萧峰是为两国的和平而牺牲的。其实他是被两国的爱国主义者*的。面对这样一个凶杀案,我们不是不审问“爱国主义”这个概念,结果会发现所谓的“国”常常只是一个虚拟的名词,所谓爱国主义已不是一种爱了,而是政治的工具,而是斗争的武器。人们很少想过“国”最初是怎么形成,人们也很少想过“国”应该是什么样的,也很少想过“国”的存在对整个人类生存和发展有何利弊。正因为如此,人们对“国”的爱总是轻易地被政治利用,而政治总是这样将人们带入误区,在历史上许多时代,爱祖国成了恨外国,战争就是为了和平,奴役别人就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归根结底,这就叫作:谎言就是真理,无知便是力量。

从萧峰凶杀案中,我们能清楚地看清这样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我们的爱(及其它善良的本性)常常会被一些政治理念(人类在相互竞争中的一种手段)歪曲变形,使我们更加不知道“我是谁”。

这就是萧峰凶杀案的幕后追踪。

让我们再去探望一下《书剑恩仇录》与《飞狐外传》中的陈家洛吧!

陈家洛,一个造反的书生,他怀着儒家思想(一种容易使人成为走狗或绵羊的思想),带领一群墨家的信徒(行为上的反叛者,思想上的保守者),进行一场理想的斗争。他们开始都豪气万丈,然而当理想斗争逐渐深入时,他们脸上的豪气却渐渐缺少了生气。最后,上苍让陈家洛在理想与爱情之间做出最后的选择。他的儒家思想使他选择了前者,结果他在失去后者的同时,连前者也未得到。

陈家洛与他的“同志们”并未因此而死心,仍在进行他们的理想斗争,仍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挣扎。当他们的故事延续到《飞狐外传》中时,他们变得更像一群无头苍蝇了。一群血气方刚的英豪因为理想而成了一群无头苍蝇。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有了理想反而会使人没了灵魂吗?

其实他们的理想很简单,只是要一个皇帝换一身衣服,改一个国号,而皇帝仍是皇帝,受压迫者仍是受压迫者。不知他们是否明白这个关于衣服和名字的理想其实是一个圈套,一个在二千多年前设好的圈套。设圈套者是孔子、墨子等人。这本是他们设给自己的圈套,谁知流传了二千多年。他们都怀着为国为民的崇高理想,但“国”和“民”实质是什么什么呢?他们没有弄清楚,但坚信这是两个“高级”名词。渐渐,他们的“国”与“民”成了两个虚拟的名词,他们的理想丧失了实质的内含,他们的理想斗争成了情绪的喧泄。

陈家洛生前“同志”不多,但在他死去的两百多年后,一下出现了亿万个“同志”。开始这些“同志”还与理想的实质很近,并且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但是当他们和他们的后代要为理想做更实质的事情时,他们突然又回到了去,他们的“国”与“民”又成了虚拟的“高级”名词。在一场名为文化大革命的理想斗争大表演中,这些陈家洛的“同志们”的情绪喧泄得惊天地、泣鬼神。

陈家洛与他的“同志们”,拖着他们没有灵魂的身躯,挟着虚无的理想,在江湖中飘零一生。他每年都要带着“同志们”去拜奠他的情人,他们理想斗争中的牺牲者──香香公主。也许他每年最有意义的事便是在香香公主坟前痛哭流涕。如果他能活到现在的话,我想他在坟前会边哭边唱崔健的歌曲《无能的力量》:

我一事无成但不清闲自在

我白日做的梦是想改变这时代

我现在还无能你还要再等待

你是否还要我如果我失败……

陈家洛从前人那继承的不仅是一个圈套,而是一种永远都会有人继承的悲剧命运。面对陈家洛,我本想嘲笑他,但突然发现我没有资格,因为我找不到充分的证据来证明我的理想是否有着永恒的价值和意义,不知道我的理想之路是否就是探寻“我是谁”的康庄大道。所以面对陈家洛,我不禁想痛呼一声:“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啊!”然后抱着他一起在香香公主坟前将内心的委屈尽情地表达。

金庸小说中还有一位人物,从他的挣扎中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人类最无奈的处境。

他,独孤求败。

一看到这个名字,我不禁感到一种凄凉。他是一个“隐形人”,我们只能在《神雕侠侣》中看到他“向死而生”的痕迹,只能在《笑傲江湖》中听到追忆他的言谈。而他孤独的身影却总在我们脑海中徘徊,挥之不去又呼之来。

独孤求败一生使过四柄剑,并为这四柄剑筑了一座剑冢。他为每一柄剑分别写了一段文字,如下:

凌厉刚猛,无坚无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峰;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与其说这是他领悟剑术的过程,还不如说这是他感悟人生的心迹;与其说这是一座剑冢,还不如说这是他自己的坟;与其说这是一个侠客的故事,还不如说这是一段人生的寓言。

独孤求败有一套剑法,名为“孤独九剑”,一套每一招都能化为千万招的剑法,一套能破任何功夫的剑法(任何功夫都有毛病,有毛病就能破)。独孤求败破来破去,什么都破光了,于是成了一个孤寂的求败者。

从人生寓言的角度看,独孤求败是看破了凡尘,悟透了人生的规律。他做人做得没有了新鲜感,所谓求败,不是乞望有人打败他,而是期盼一种新的对人生的诠释。但他一直没有期盼到,即使活到现在。虽然聒噪的世界中总有新的人生诠释在人耳边回荡,但这些诠释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宛如独孤九剑中的千万种招式其实只是从一招中演变而来的,而且可以一一看破。

独孤求败的期盼是痛苦的,期盼得越久越痛苦,直到使人麻痹,使人感觉生活是荒谬的,甚至使人被虚无完全吞噬。独孤求败是如何结束他的人生之旅呢?书中没有说,但我们不妨设想一番,看看其他拥有独孤求败这种领悟能力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苏格拉底,喝下别人给他的毒药。临死前,他说:“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他没有了争取生存的欲望,任别人判他死刑,他不逃跑,他选择死亡,让别人成全他的自杀。

独孤求败这个人生价值守望者会不会也绝望了呢?会不会在一场比武中让别人成全他的自杀呢?或是让自己的剑结束自己剑破一切的一生呢?

西西弗斯,坚持重复地将一块总会从山顶滚下来的巨石推至山顶。他认识到人生的荒谬,但他不自杀,“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他认为“生活若没有意义,则更值得人们去经历它。”他认为反抗“荒谬生活”在另一种意义上给生活赋予了“价值”。

独孤求败会不会仍用他“无剑”的“剑法”到处破来破去呢?或是弃武修文,就像西西弗斯可能从山的另一面将巨石推至山顶。虽然这在本质上和他原来没什么区别,但他就是要“反抗”,不自杀,直至面临无法逃避的“他杀”。

看来,拥有独孤求败这般令悟能力的人都必须在生前主动地做这样一个选择:是生存还是死亡?

在外人看来,这太凄惨了。其实,当一个人真正认清生存的荒谬性后,不得不面临这么一个选择时,他才会发现,他对“人是谁”的探索直至此时才真正步入正轨,他的人生之旅直至此时才有了方向。他在此之前都是在麻木的状态下无奈的挣扎。

“人是谁”真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问题,人必须“死”一回后才能真正踏上通往答案的漫漫长途。

四、逃亡的暗流

一直以来,许多人都说我逃避现实,在此,我要郑重宣布,以前我逃避得还不够。

──雅塞费尔特(1984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演说辞)

也许正是因为生存的荒谬,现实社会的丑陋,人们总是自觉和不自觉地在逃亡。读武侠小说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逃亡。

金庸小说最吸引我的不是对荒谬和丑陋的认识,而是对纯美的追忆。每次进入这些虚幻的世界,仿佛是在追忆千万年前的自己,是梦回已离别千万年的家园。这些虚幻的世界里,许多爱情在山水中进行。这些爱情是纯真的、诗情画意的、是极富激的……但又都是远逝的、难以在如今这个丑陋的时代所能寻觅的。这些山水是典雅的、是绮丽的、是雄奇的……但又都是远逝的,难以在如今这个丑陋的时代所能寻觅的。

如在《射雕英雄传》中,郭靖背着负伤的黄蓉前往百里之外的地方求医,一路风景如画。一天,他们划着铁舟在“碧绿如玉,深难见底”的溪流中行进。他们划出险滩,穿过绿柳丛间,再钻过山洞,最后见到“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意,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于是黄蓉就开始与一个樵夫对歌,两人的歌声在云雾间飘荡,什么“城池俱坏,英雄安在?……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什么“天津桥上,凭栏遥望,……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什么“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什么“青山相待,白云爱。……贫,气不改!达,志不改!”什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最后黄蓉对背负她的郭靖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这样的情景怎能不令人痴迷呢?这种生死不渝的、携手走天涯的恋情不正是我们在“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理想爱情吗?(不得不说明的是,虽然他们处在宋代,而他们所唱的曲,有些是元代人所作的,但小说必竟不是学术研究,我们感受其中意境便是。可惜一些机械脑袋无法感受这些。)

在金庸小说中这种爱情有许多。我常感叹,这哪是在写武侠故事啊!这是在写千万对恋人所向往的蜜月历程啊!可悲的是,这都是远逝的爱情,这都是在这丑陋的时代中所难以寻觅的蜜月历程。在这个丑陋的时代,诗歌王子海子失落地咏唱完“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然后躺在铁轨上,让代表现代文明的火车压过自己高贵的身躯,与这个无情无爱的时代绝别。

在这个丑陋的时代,纯真的顾城无奈地认清在这世界难以建筑他梦想的家园,于是挥起一把建筑梦想家园的斧子砍向妻子,砍向了自己,以死来向这个无情无爱的时代抗义。

在这个丑陋的时代,单身贵族胡河清以“满天风雨下西楼”的形式结束自己孤寂的一生,对这个无情无爱的时代表示了最彻底的绝望。

在这个丑陋的时代,我乘着聒噪的轮船穿过浑浊的三峡,目睹被摧残的山水,被强暴的名胜古迹,被物欲吞噬的男女,不得不乘着夜色缩在船尾痛哭流涕,险些要发疯地跳入江中痛打浑浊的江水,悲愤地向这个无情无爱的时代怒叱。

在这个丑陋的时代,我们不仅无法在诗画般的山水中经历蜜月历程,更没有了远逝的豪情侠义,醇烈激情。于是,我们又到金庸小说中去,去寻觅“曹*对酒慷慨高歌”式的豪放;去寻觅“嵇康临刑顾日挥琴”式的孤傲;去寻觅“荆轲易水携剑绝别”式的悲壮;去寻觅“金谷园里醉生梦死”式的潇洒;去寻觅“兰亭水畔流觞赋诗”式的典雅;去寻觅“东篱菊下悠见南山”式的惬意……

然而当我们从金庸小说中出来时,又不得不再次面对现实,再次与众人一起去承受这个丑陋的时代对我们精神上的摧残。我们的大脑中充满了焦灼、倦怠、沮丧、愤懑……于是我们又不得不再次进入金庸小说中,让书中虚幻的世界抚平我们内心的创伤。然而当我们再次出来时,我们更加留恋那个梦幻的家园了,我们的承受能力也就减弱了,又一次的摧残使我们的伤口更加难以抚平。

于是,我们不得不向这列带着我们高速飞奔的时代列车控诉,问它:

我们的方向是否对了?

是不是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

这样下去我们还能承受吗?

我们所居住的星球面对越来越

“文明”的我们,还能忍受多久?

难道我们真的像基督所预言的

那样要逐渐走向衰亡吗?

我们所乘坐的好像是一列没有刹车的时代列车,它总是用汽笛嘲笑忐忑不安的乘客;总是以一副勇往直前的神情迈着大步;总是认为历史只有一条规律,随便我们怎么走终归是进步。忐忑不安的乘客们无可奈何,只能高喊:“我要逃避。”只能用这种高喊来抗议。

五、颤栗的力量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严重的时刻》

以上只是我在金庸小说中苦旅的一小段游记。

我一次次地进入金庸小说这虚幻的世界中,无非是想寻觅慰藉,谁知最终得到的仍是苦涩。当看到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了一场场激情或纯美的故事后都要去隐居,就不禁颤栗,这些虚幻世界中的人物还要去另一个虚幻的世界中去!?

我不禁感到在冥冥之中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控制我,莫名其妙地将我放逐在这个世上,残酷地安排我在这样一个时代煎熬,令我明知眼前是陷井,还要往下跳。颤栗由此而生,也由此而衍变,因为我不甘于命运,我要向命运抗争,而且越是颤栗,越是要抗争。

人生也许终归是一场悲剧,但我们重视的不应该是这结局,而是过程,是在人生苦旅这个过程中的抗争。然而可悲是,许多人连这场悲剧都未看清,更不用说抗争了。哪怕是在感受金庸小说中那些虚幻的苦旅时,他们也只感受到麻痹,而没有颤栗,更没有从颤栗中得到力量,更不知道抗争。

有人在现实中进行一场虚幻的蜜月,有人在虚幻中进行一场现实的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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