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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Victoria
--  发布时间:2002-5-28 13:15:56

--  [原创]沿着河边走
父亲在城里做官的时候出了事,官丢了,一家老小也不可能活。无奈之下,母亲将我送到了遥远的乡下,母亲说,远一点好,别再记得回城的路。
那一年,我刚刚16岁。

五月份,刚刚进入初夏的时候,我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登上了去四川的火车。家乡的影子伴随着车轮的前进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楼房慢慢地变得稀少,眼所能及的也就是青山、绿树和小溪——此刻我才确定,我真的离开了生活了16年的家乡。
旅程是相当长的一段路,除了在途中转了一次火车以外,还搭了近4个多钟头的汽车到达目的地——四川境内的某个农村。
我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来的时候母亲没告诉我,也不知道是时间太仓促,忘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但,现在反正是不得而知了。我还从不知道真正的乡下是这个样子的,一边是山,一边是我喊不出名字的菜地,一条不能通车的烂泥巴路和几头老得几乎呆滞的黄牛。
接我的人是一位乡下妇女,头发枯黄,并且乱蓬蓬的堆在头顶上,像一团杂草。两边的脸颊缺氧似的泛着紫红的光,在鼻子和上嘴唇之间甚至沾满了黑糊糊的东西。我皱着眉头,考虑着要不要把手里的行李递给她,也考虑着该怎样称呼她——仅凭外貌,我想她应该与我奶奶年纪差不多,但记得母亲分明告诉过我,接我的是她当年落户插队时认识的朋友。
“叫我婶吧!”她没什么表情地说,随即很利索地把我的行李驮在了背上,转身走在了前面。
我在心里琢磨着。这乡下女人整整比我矮了半个头,但在满是稀泥的路上,我却根本赶不上她。好几次,我的皮鞋陷在了松软的泥潭里,走路摔了跤,她也只是转过头来,木讷地笑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却并没有要扶起我的意思。心里顿时涌起了莫大的悲哀,想起父亲在城里做官尚且仕途得意时,我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没想到如今也成了这般模样。母亲将我送来此地,保全了我的性命,同时,也断了我回城的念头。临行前,母亲有些麻木地告戒我,从今以后不能任性,不能哭,我低垂着头,默然地接受。
直到跟婶来到她的家——两间8坪不到的土房,我才有点清楚地意识到,这将是我今后生活的地方,或许还会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把东西放下,进去洗把脸吧!”婶说。
我跟在她身后,不自在地进了屋。
黑乎乎的屋子里,光线很暗淡,只在屋顶上有一盏蒙上了很多灰尘的白炙灯,但显然,那盏灯并不常用,因为屋子里的桌子上还放着煤油灯,灯心软软地露在外面,散发着一股灯灭以后的糊味。屋子里的一切都笼罩在蒙蒙胧胧的昏暗中。
我从背包里拿出毛巾准备洗脸,连日以来的旅途劳顿弄得我精神不济,现在却只想轻轻松松地睡个觉。
婶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木制的面盆,班驳的铁丝捆缚在盆的外面,像随时都要裂开一样。面盆里盛着小半盆水,清清凉凉的,能映出人的影子。
“娃儿……”
“我叫小贞。”我首次开口对她讲的第一句话。
“对……对,是叫小贞,你妈跟我说了的,瞧这记性,一下子给忘了。”婶陪着笑,同时把面盆放在桌上,有点尴尬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洗洗吧,我去给你下碗面。”
婶出去了,我也懊恼地卸下冷漠的外壳。
也许真的需要时间来调试自己的心态吧,母亲再不希望我回到繁华喧闹的城市,而我,却从未停止过怀念曾经在城市里的生活,仅仅才离开几天而已,我已经开始在脑海中疯狂地搜索着有关城市的一切讯息了。
微风吹过的时候,我从屋子里也能闻到菜地里夹杂着昆虫尸体的清香的味道,这让我想起了小的时候在城市昏黄的空气中追逐过往车辆的情形,尽管汽车的尾气熏得人难受,但车水马龙的繁华却是这乡村无法比拟的。很快地,悲伤再次袭来,我无法抵挡地陷入了它所制造出的黑暗之中,有那么一刻,四周的一切在眼前都已模糊。
人在无奈的状况下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回到从前所依恋的环境,其实是一种悲哀。
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曾经怀揣着自以为伟大的理想,曾自以为生活在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但现在这一切无疑成为了永远不敢去奢望的梦想。
我被命运抛弃了。

一觉醒来是第二天的清晨,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大概是换了地方,夜里不能入眠给折腾的。
初夏时分,若在城里,现在可能已经会在额头热出一层薄汗,但在山村里,甚至会感到透着心儿的凉。我找出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衣穿上,换上了一条泛白的牛仔裤,这样朴素的装扮在以前我是不会这样穿的。
屋子里没有人,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家了,大概是下地去了吧,我想。
桌上放着一碗很清的粥,还有两张看来是烙好没多久的饼。我皱着眉头,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这样的“垃圾”食物吞进肚子里。想起昨晚婶下的那碗面,白花花的面汤上漂着几颗绿色的葱粒,味道是淡淡的,几乎与面的颜色一样。要不是实在太饿的缘故,我肯定我不会将那碗面吃掉。而今看到那张白里透着黄的烙饼,我一下子什么食欲也没有了。心里不禁自嘲着,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端出一副城市人的架子?从今以后,我也是乡下人了。
我和婶住的屋子里的墙角放着一只很旧的木盆子,里面有几件脏衣服——是脏得真的不能穿了才堆在那里的,上面都有好些粘腻的污迹;另一间屋子倒更像是一个放杂物的地方,除了用黄泥砌成的灶台,还有成堆的干草,和一些别的杂物。可干的事情应该有很多吧,我猜想,但我一件也不会。什么都不会,我该怎么在乡下生活?父母真是太高估他们的女儿了,以为我一定会什么都能适应,其实我想到的只是回到喧嚣的城里去。幸而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带了几本平时爱看的书,要不然,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这索然无味的时间。
就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婶回来吧,我这样决定了。
其实,我还没试过一上午一直看书,不做别的事情,这实在是一种很不自在的感受。看来有点悠闲,但心里又不知道为什么总憋得发慌。不知道父母和其他亲人在城里过得怎么样,不知道父亲最终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不知道母亲又会作出什么打算,而我在这里什么都不可能知道。母亲不希望我再回城,可想她是不会写信给我的了。而,在这穷乡僻壤,要寄一封信出去大概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吧。也不知道母亲当初是怎么联系上婶的。
我想起昨天换下来的一身脏衣服,经过几天的旅途,那些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发出不大好闻的味道。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些衣服,在家里别说用手洗,就是洗衣机洗也没试过,更何况我还不知道洗衣用的肥皂等物品放在什么地方。母亲曾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跟婶说,她心地很善良。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身母亲,总开不了这个口,况且,我也不想再麻烦任何人。
就着昨天用过的面盆,我在缸子里舀了很大一盆清水,将穿得很难闻的衣服放进去泡着,一阵胡乱地搓洗,心想,夏天的衣服洗的是汗,大概也不需要怎样整理吧。清水很快变得有些混浊。我觉得奇怪,因为我并没有在衣服上面抹上肥皂或别的什么。但,水是真的变脏了。我又换了一盆水继续先前的动作,没有抹肥皂,只有使劲搓才能洗干净吧。
幸而是夏天的衣服,我在心里庆幸道。

婶回来的时候大约是中午过后的两三点钟,太阳正毒,她的脸被阳光烤得好象开了裂一样,两颊由紫红变成了黑红,并且大颗大颗地滴着汗珠。头发仍然是乱蓬蓬地堆在头顶上,肩上还扛了一把锄头。
“婶。”我轻声地叫了她一声。
“饿了吧,小贞。婶给你做吃的去。”婶一脸的笑意,但几乎淹没在她满脸疲惫的皱纹中。
“婶,我把换下的衣服洗了,应该晾在哪里呢?”我指着面盆里的衣服说。
婶似乎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以及满地的水迹,我猜她大概是没想到我竟能自己洗衣服吧,心里竟有些自豪的感觉。
她匆匆跑进那间放杂物的屋子,又匆匆地跑了出来,手里还多了一副水桶和扁担。
“婶,你要去哪儿?”
“婶去挑水,你在家等会儿,婶一会儿就回来做饭。”
我只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没看到。很想很想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我还是成了惹麻烦的包袱。
婶再次从外面挑着水回来的时候,我立刻迎上去帮着卸下沉重的两只木制水桶,甚至很难去想象她一个女人家,平时都靠天天挑水才能生火做饭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水是从外面挑的。”我在婶耳边说。
婶又笑了,仍然是裂着一口黑黄的牙,她对我说:“没啥。”

往后的日子里,我知道了洗衣服必须去离家有一里路的小河边,村里的妇女们几乎都在那里洗衣服,挑水也在那个地方。村子是处在丘陵的地带,小河的位置比较低,再加上没钱,于是在邻村都安了自来水管道后,还没能安上。但婶从来没让我去河边洗过衣服,她说我是城里来的姑娘,做不惯这样的活,万一不小心掉进小河里,会被水流冲走。而她会对不住我母亲的托付。
婶也没让我生过火,做过饭,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一个人蹲在那间狭小的杂物房里,一边不停地往灶膛子里塞干草,一边不停地吹风进去,炉火烧得旺的时候总是噼噼啪啪作响,婶的脸上也被溅得满是烧黑的烟灰,每到这时,我想起第一次看见婶的样子,也是脸上沾了黑乎乎的东西,想来大概是这东西了吧。
有时候,我也想问婶,为什么她是一个住?她的丈夫和孩子呢?她的亲人朋友呢?但,这些话我问不出口,总觉得太过于隐私了。婶的家里很穷,是我以前在城里时根本想象不出的一种生活方式——与大城市里的人相比,这里的村民们过着的是另外一种质朴的生活,艰辛而快乐。婶的一生也融入在这样的生活中,种地,挑水,洗衣,做饭,然后又继续开始第二天同样的生活。
从城里带来的从前买的有些过于华丽的衣服,我将之永远地尘封在了箱子底部,在这山村里这些衣服永远也不适合,我也让自己尽量地溶入其中。

这样过了大半年的时间,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办年货过年,婶也不例外,大清早就忙开了。
我还没看见她那过早衰老的脸上像这样的兴奋过,泛着紫红的两颊透着一种难言的光彩,她甚至在起床时将长年乱蓬蓬的头发整理了一遍。
看着婶忙进忙出的样子,我觉得奇怪极了。
正午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满了很丰盛的一顿,其中还有婶辛苦攒下的钱,从邻居手里买来猪肉做成的腊肉,还有那只一直养着的老母鸡,婶总是没隔一周拿着它生的蛋去集市上买,如今也成了桌上的菜。
“婶,今天家里有谁要来吗?”我问道。
“有客人来,小贞啊,你赶紧去洗洗,换件漂亮的衣裳。”婶的脸上盈满了笑意。
想必一定是村长或是支书了,只有村干部才是质朴的村民们最重视的贵宾。
果然是有贵宾来了,一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在约摸中午一点的时候来到家中。他的衣着很整齐,头发虽然没有梳理得十分规矩,但显然是刚洗过的,很清爽的样子。在上衣的口袋中还插着一只半旧不新的钢笔。这是村里哪位干部?我在心里嘀咕着,因为我从没有见过他。
“是这孩子吗?”那中年男人问。
“是,是这孩子,从大城市里来的呢。”婶一脸自豪地说,“小贞快来,这是迟老师,以后,你就是他的学生了,要听老师的话呢。”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婶,像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婶忽然落起泪来,爬满了皱纹的脸上像是不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眼泪似的,堆积出湿漉漉的一大片水气。她用衣袖的一只角擦拭着眼角,一边又对着我说,“孩子啊,婶知道你想回城里去,在这穷山村里有啥出息啊?你是好孩子,今后跟着迟老师好好学习,要是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就有机会回城啦。”
“婶,我不回城里去。我来的时候,我妈跟我说的,不能再回城里去了。”
“傻孩子,你是城里来的姑娘,哪能在这地方呆一辈子呢?我男人死得早,也没有孩子,你妈把你交给了我,我只当你是我自己的孩儿了。”
我好象也在落泪吧,但我不能确定,因为眼前的东西又模糊了。

像婶说的那样,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当时还是婶送我去的学校报道。一直没有父母的消息,后来才知道父亲被判了死刑,母亲受不了打击自杀了。从此我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婶却一直在我身边照顾着我,或许是因为这样,才使我尽可能地远离了痛苦。
婶很少来学校看我,但每来一次我必定跟别的同学介绍,这是我婶。是她帮我到这所学校来读的书。
终于有一天,我再次踏上了回城的路,那是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婶照例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裳,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梳理在脑后,到县城里的火车站送我。粗糙的手背不停地擦着眼角的泪珠,只是,变得更老的婶好象流不出更多的泪水了。
“婶,回去吧,到了城里我会写信回来,让邻居识字的小孩子帮着你看看。”
“孩儿啊,要自己当心啊!”
“婶,你也要自己保重,等我出息了,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和我一块进城的。”
可我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村里的支书写慰问信到学校告诉我,婶在河边挑水的时候,不小心踩漏了脚,整个人掉进河里,等到有人发现将她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断了气。

我还是靠着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学业,然后回到我曾经住过的村子里做了一名教师。母亲在世时希望我不再回城,而这里埋葬着的,还有我另一位母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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