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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林花
--  发布时间:2002-3-20 21:34:07

--  轮回(转)
『轮回』
作者 淡妆美人 回复时间: 2002-01-18 09:01
回复作者 修改本文
轮回

童子问:花开花落间可有希望存在?
佛说:或有或无,变迁皆无定数。
童子问:何为定数?
佛说:佛一回头即是一个轮回。
——题记



  九六年七月的第一天,他从重庆到了上海,一个对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
  当他拖着大大的行李包到淮海中路的一家网络公司报到的时候,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姐。长长的头发,粉红色的套裙。请跟我来。她微笑着说。那天上午她带着他办完了相关手续,然后把他安置到了公司的宿舍。你先休息,明天到总经理室报到后就可以正式上班了,她说。微笑在依旧在她的脸上绽放。很灿烂地。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雯。公司公关部文员。
  
  正式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他独自一人从淮海路步行到了南京东路。看着路边各式各样竖立着的高大招牌,杂乱地占满了整个空间。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
  城。身后有女孩在低声地唤他。声音熟悉而陌生。他回过头,雯正对着他微笑。
  
  在路边的咖啡店里,她把手臂平摊在桌上,静静地看着他低头认真地用勺子在杯中轻轻地搅动。耳边是Bandari流水般的音乐。你是一个很有味道的男孩,她对着他微笑。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他眼神中的平静与绝望让她感觉到害怕。她忽然拿起放在桌上的提包飞也似地逃出门去。
  
  他在延安东路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步行只要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公司。公关部的成员是常需要加班的,雯回家的时间也往往比别的部门的同事要晚得多。夏季的黄昏,从公司出来,她常常会看到他从公司边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出来。然后摇摇摆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雯便会跑上前去,把他扶进出租车,送他到他租的公寓的门前,然后才回自己的住处。
  有时候她会在心里暖暖地想,他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虽然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却不会也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关心他。或许是他的脆弱让她的心如锥刺般地疼痛,她想。
  
  八月初的一天,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她远远地看到城扶在路边的墙上,迎面吹来的风中还夹杂着一股酒气。她走上前去。城。怎么了。她问。
  他没有回答。两眼无神。呆呆地望着前方。
  我们回家吧。城。她扶着他走到路边,拦下了一部的士,把他架上了后座。
  当她把他从车上扶到公寓门边,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叫住了她。雯。扶我进去好吗。他眼神弥散。
  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帮他打开门,扶进去把他放在床上。
  雯。别走。他忽然唤道。留下来陪陪我好吗。他的声音沙哑凄凉。
  她转过身,坐在他的床前,低下头来看着他。眼泪忽然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虐待自己。城。
  他安静地看着他,然后挣扎着支起身子,伸出手帮她把眼泪轻轻地擦去。别。雯。别这样。
  她心痛地握住了他的手。城。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忽然紧紧抱住了她。雯。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他的嘴唇吻在了她的脸上,唇上。她感觉到自己的身躯猛地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把她紧紧压在了身下。
  她没有反抗,静静地看着从没有拉紧窗帘的窗户上照射进来的月光在墙上留下的一大一小的两块蝶形光斑。她忽然感觉到它们在飞舞。在黑暗中光怪陆离地舞动着。
  她的泪伴随着体内的疼痛又流了出来。
  
  
   二
  
  周末的时候,他和她一起去南京路。走到华联商厦的时候,他拉着她到了戒指柜台。我要送一枚戒指给你。雯。你选一枚你最喜欢的。
  她沉思了一会,指着一个细细的银戒指对他说,我喜欢这个。
  买个好一点的吧。雯。他看着她。不用了,我觉得这个就很适合我。她淘气地看着他笑。
  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湿润起来。
  
  从商厦出来的时候,忽然下起了雨。我去买把伞吧。他说。不用了。她微笑着看着他,你想不想陪着我一起淋一次雨?快乐忽然在她的眼睛里开始绽放。城。拉着我的手。她说。
  这是城和她的第一次拉手。她的手很细腻柔软,安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手心上。城。在干燥的空气里呆久了,淋淋雨也是很快乐的,是吗。她看着他,问。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被雨水打湿的脸庞。雯。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他说,我怕我会让你受苦。
  不。城。我是一个相信命运的女人。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将来陪伴我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却总是无法如愿。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阳光正洒在你的肩上,在那一刻,我忽然听到有一个很细小的声音在我的心灵深处说,雯,这就是那个陪伴你过一生的人了。
  他忽然抱住了她。在人来人往的路中间。他忽然看到一滴雨水从自己的眼睛里掉落下来。城。紧紧地抱住我。雯说。我冷。他紧紧地抱着她,慢慢地把嘴唇覆上了她红润的唇上。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她被淋湿的长发。看着附着在头发桑的细小雨珠在他的手指触及的一刹那化为乌有。他忽然记起了那个有着古老建筑的城市和弥散在那个城市里的恋情。
  
  筱。他在内心轻声低唤。那个温柔可人的女孩,那个相爱两年的女孩,那个曾经让他付出所有的女孩。她的眼睛时常让他迷失。
  我明天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可以带我出国的人。两年前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筱说。而在那之前,他曾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他曾以为她说她想出国只是玩笑而已。
  
  或许我有过去,但是我没有未来。这样想着,然后他笑。
  
  
  
  情人节的那天。城邀雯一起去吃晚饭。吃饭的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喝酒。
  雯。别喝那么多酒。他把手按在她的酒杯上。
  你让我喝吧。城,她说,我没事的。
  他看了她一会,慢慢放开了手。
  我想去外滩走走。从酒楼门口出来时,她对他说。
  
  外滩的倚江栏杆边,她安静地看着他。你知道我最期待什么吗?城。她的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
  半年来,我一直期待着。我知道或许我的要求太多了。所以我不敢期待什么,我只是想着某一个黄昏你会抱住我,对我说你爱我。可是你没有,哪怕只是哄哄我都没有。城。她开始伏在栏杆上嘤嘤地哭泣。
  他的嘴唇开始抽动。然后掐灭了烟。扶起她的双肩。
  今天是情人节。我内心也很想对你做点什么,或者是对你说点什么。但是你知道吗?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因为两年前筱的离去已经让我悲痛欲绝。
  因为两年前开始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
  
  
   三
  
  七月。
  城到上海已经有一年了。在这一年里,城曾陪着雯到过她的无锡老家去过三次。雯的家人对城很是满意。你们应当快点把婚事办了。雯的母亲笑着对他们说。

  周末的时候他跑到复旦大学里参加MBA的考试培训。每周的二、四、六晚上和周日白天在复旦上课。
  每次当他从复旦的正门走入,看到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不急不慢地行走的时候,心头都会特别地平静。或许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快乐地生活、学习。他忽然在灿烂的阳光下淡淡地笑了。
  那一天,他刚满二十一岁。

  为什么二十一岁的男人就会如此忧郁?课间休息的时候,坐在他前排的一个女人忽然转过身来问他。
  因为我感觉自己已经走了上百年。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她一愣,然后伸出了手。我叫潇,她对着他微微笑着。
  我叫城。他感觉到她的手温润而有力。
  
  他们开始在课间交谈。和潇交谈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她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的交谈总是能很顺畅地进行下去。
  他总是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三十七岁的女人。曾经有过美丽的憧憬;曾经有过甜美的爱情;然后所有的幻想与憧憬都消失在某一个男人的离弃后。
  他看着她眼睛的时候,总能看到一种让他无法抗拒的东西。那是一种让他阵阵心悸的绝望。他想回避,却无处躲藏。
  
  他们开始约会。他们去听噪音很大的地下摇滚音乐会,在复旦旁国顺路的一个大而破旧的房子里看学生们自导自演的话剧,或者是租一大堆黑白英国故事片,然后在他的公寓里看整整一个下午。黑白故事片与普通影片相比有一种平淡而怀旧的氛围。像年少时的往事,又像白桦林前的墓碑,让人心情平静得无法言语。
  
  雯开始觉察到城的异常。她看城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幽怨,只是她还是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城。我相信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上帝安排我重新回到尘世就是为了还你债的。城。面对城愧疚的目光,雯说。
  雯开始不断地为城选购服饰。夏天的。冬天的。春秋的。在每个周末去超市买一大堆的水果,把他的冰箱塞得满满的。然后在第二个周末的时候把冰箱里已经腐蚀变质的水果换成新鲜的。
  雯往冰箱里塞水果时总是显得非常虔诚。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着。仿佛她放进冰箱的不是水果,而是她所有的希望一样。城明白她的心思。却无法安慰她。因为他知道。雯是一个坚强得不需要任何安慰的女孩。
  
   四
  
  潇看城的目光开始变得日益迷离起来。城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无可自拔的沼泽中。不断挣扎,想摆脱,却越陷越深。他开始变得日益憔悴起来。虽然明明知道和潇在一起,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从阴郁颓废中被解救的可能。但是面对现实。他早已没有选择了。
  周末去徐家汇的时候,在地铁站看过一幅宣传上海地铁的广告。巨大的广告牌上有一辆地铁在铁轨上飞驰,站台上站着一个衣着暗淡容颜冷艳的女子。广告牌的右上角用圆体字写着一句话:“还能走多远”。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跳。仿佛是被压抑在心头许久的某种兽类蓦然被惊醒一般。在他心里狠狠揪了一下,他感觉到一阵发晕,忙坐倒了站台边的长椅上。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如山似的沉重,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迷糊中,又好象看到了少年时家门口的那条河。清澈见底的河水。然后他又看到年少时的自己在河边漫步,就这样一直沿着河岸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感觉到脸上流了很多汗,于是伸手去擦,却抓了满满一手粘呼呼的东西。打开一看,发现竟是血糊糊的皮肉。他蹲在岸边一看,被吓了一跳,自己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皮肉了,只剩下森森白骨。
  他从梦中惊醒。天色已经变黑了。站台上开着灯。他站起来走到站台上。忽然觉得有谁在看着自己。猛一抬头。又见到那个广告牌上的女子。冷艳的眼神直直射入心头。远远地,看到地铁渐渐地驶近。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单行道上的一个跳蚤。跳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注定只能这样压抑地过一辈子。无法呼吸。
  
   五
  
  他终于跟雯分手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的上午。在小说或是电影中,分手往往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黄昏。糟透的天气再加上故事男女主人公感伤的眼神。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然后两个人背道而驰。渐渐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消失,永不再见。
  而现实往往是美好的。所以他和雯分手的时候阳光显得特别眩目。又或许现实是残酷的,天气祥和,春暖花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中灿烂的微笑,暖暖的阳光直直地照在脸上。满怀的忧伤似利剑般不合适宜地刺入你心里。让你疼痛难忍,悲痛欲绝却又不得不刻意装扮不经意的微笑。就像是阴暗中绽放的花朵。
  雯没有说什么。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从城和潇认识的时候开始。又或许是从她第一次见城的那一刻开始。但是她却抱着一丝幻想。她把她的手放在苍翠的仙人球上,希望自己能把握住一点什么。在现实面前却伤痕累累。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雯忽然叫住了他。城。她的声音温柔,没有一丝伤感。但他知道她是在掩饰,或许她想让他走得安心。没有一丝牵挂。雯是一个好女孩。温柔体贴。不是他这样的男人能够拥有的。他只好选择放手。
  你要多吃点新鲜水果。它们会让你更加接近阳光。雯脸上的微笑如春花般灿烂。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他是一个理智的人。他离去的步伐沉着而坚定。虽然明明知道自己离开后会悲痛难忍。知道自己离开后会一无所有。
  
   六
  
  九八年一月。
  城陪着潇去了一趟陆家嘴。回来的时候,他们在河南路下了地铁。潇忽然拉住城。
  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不等他回答。潇就拉着他溜到了站台的角落。此时正是一天中唯一的地铁客运闲淡时间。站台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潇拉着他小心翼翼地跳入铁轨的沟槽。然后沿着铁轨向前走。黑暗渐渐把他们包围。
  远处传来了地铁车轮在铁轨上滑行的轰鸣声。潇轻轻地把他拉到槽壁边。然后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上面。他看到地铁从铁轨的那一头渐渐地向自己*近。他忽然感觉一阵恐慌。他回过头看了看她。她的头紧紧地靠在墙壁上。脸上罩着一层暗淡的光芒。他忽然从他脸上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
  当地铁从身边擦身而过时,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呼啸而过的地铁带起的狂风打在他的脸上。腥腥的。他感觉到地铁几乎是擦着自己的胸口飞驰而过一般。他想呼吸,却发现自己的喉管已经失灵。他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到处是星星点点的亮光,从眼前飞驰而过。光怪陆离。
  恍惚中他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看到自己一直沿着家门口那条清澈见底的河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感觉到脸上流了很多汗,于是伸手去擦,却抓了满满一手粘呼呼的东西。打开一看,发现竟是血糊糊的皮肉。他蹲在岸边一看,被吓得魂飞魄散,自己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皮肉了,只剩下森森白骨。他慌忙用手去捂住脸。却发现自己的衣服开始往外冒烟。他抽出手去拍打,却怎么也扑不灭。慌忙中,他跳到了河中,却发现衣服上的火苗在渐渐扩张。慢慢将他整个地燃烧。
  迷糊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摇他的身子。他努力地睁开眼。发现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的表情很诡异。温暖而阴森。
  
  他们开始以恋人的身份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微笑着面对同事。朋友。和所有他们应该面对与不应该面对的人。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很少言语。常常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影碟。一盘接一盘,从下午一直看到晚上。昏天暗地,仿佛没有结尾。
  有一盘影碟是她常看的。《五种爱你的方式》。欧美影片。五个平淡的爱情小故事。叠加在一起。或许影片的拍摄带有很多的内涵。而他看不出。只是记得其中有一个有着特殊嗅觉的同性恋医生,能否在人们的身上闻出爱的味道。为许多人撮合过美满的婚姻。却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份爱情。悲凉地度过了一生。
  城相信潇是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只是有太多的往事和伤痕让她触痛,在现实面前畏缩而不敢去面对。
  
   七
  
  潇怀孕了。
  城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以便自己能认真地照顾她。他希望她把孩子生出来。他渴望让孩子来改变他们相互深爱却无法表达的生活。他开始看一些妇女杂志。照着书上的建议给她配好每天的饮食。他依照医生的建议每两三天出去买一大堆新鲜水果。然后把冰箱里已经不再新鲜的水果替换掉。他往冰箱里塞水果时总是显得非常虔诚。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放。仿佛放进冰箱的不是水果,而是他所有的希望一样。他忽然明白了以前雯为他换水果时为什么如此虔诚了。因为她的渴望。因为她希望抓住一些什么。就像此时的他一样。
  
  五个月之后,潇流产了。当她把盆里装着的胎儿端给他看时,他只感觉到胸口一阵发呕。盆中的胎儿已经基本成型。仰卧在散发着腥臭味的血水里,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对他们倾诉。城忽然看到胎儿的身下还压着一个小小的长条翻转的肉团。他问她是什么。她眼中的平静让他感觉到恐惧。
  手。它的手。城。
  那是它的第三只手。
  
  他什么都没有说。猛然跑进卫生间。呕吐不止。
  
  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常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他都忍了。他知道自己欠她很多。他辞去了工作。接了几家杂志的专栏。以便能一心照顾着她。一个他必须用一生去偿还的女人。
  
   八
  
  九八年七月。
  他终于决定带她出去。带她去湖南安乡。这个她一直想和他一起去的地方。那是她的家乡。
  一条叫澧水的河流横穿过这个湖南北部的小小的县城。河边是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小砖房。农田。两条相交的古朴的街道。街头有很多小店铺和小摊。很少见有人来往。平静而萧条。
  潇的家在城郊一家纺织厂的家属区。一排构造相同的房子紧挨在澧水河边。破旧班驳的墙壁。掉落的楼梯栏杆。潇的家就在其中一幢房子的二楼。房子一直没有人住,因为除了她已经没有别人了。当她把钥匙塞进已经生锈的锁上时,她听到了不知是锁里还是心里发出的“咯地”一声响。
  
  第二天清早,她要他陪着她去码头散步。他们静静地站在码头边。远远地驶来一艘船,暗淡的颜色。斑斑的船身。船慢慢停靠在岸边。然后陆续从客轮里走出许多神色黯淡、容颜憔悴的男女。他们都是为了生活出外奔波的人们。或许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想离家。每个人都为生活忙碌着。在现实面前,他们往往没有选择。除了听从命运的安排。
  当人群渐尽的时候。从船上走出一对青年男女。男孩左手拉着一个小小的黑底红盖的皮箱,右手拉着女孩。女孩黝黑发亮的头发披在肩上。微微地笑着。他们分别横挎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纯黑色的书包。一样款式的KAPPA的情侣服。脸上的微笑足以让所有人羡慕。
  他们是幸福的。没有不必要的忧愁与烦闷。简简单单的生活。真真确确的微笑。经历过阴郁。但总能很快重新走回阳光下。
  当男孩和女孩从潇身边走过的时候。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然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睡到半夜的时候。听到外边一阵混乱的喧哗声。从走廊往外看,可以看到河边挤满了人。楼上楼下都是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河堤决口了。城忙拉着潇从房里冲出去。刚到一楼楼梯口的时候,洪水已经漫了上来。于是只好往回走。等他们重新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的时候,楼梯里已经站着五六个被洪水从一楼*上来的人们。他们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一筹末展。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淹没一楼,直向二楼*来。
  不到一个小时,二楼的楼道也被淹没。他们只好尾随着别人跑到三楼。在三楼的楼道上。他们看到了早上在码头看到的青年情侣。他们站在人群里。脸色平静。潇注意到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有时候。人是不会害怕死亡的。比如在心无所觉的时候,再比如内心包藏着爱情的时候。
  看到潇和城。那一对情侣走了过来。男孩对城说,还有三天。还有三天这里将被淹没。
  没有退路了?城定定地看着他。
  没有。这栋楼只有三层。楼顶早已被封。这里就是整栋楼的最高点了。如果我们能侥幸活命,可能只有两个。一是洪水消退。一是救军赶到。
  
  他们不再说话。周围都是急噪恐慌的人群。死亡的恐惧在压抑着每一个人。窗边挤满了人群。有人在思考。有人在观望。有人在回忆自己的上半辈子。有人开始无助地哭泣。
  城把手放在潇的脸上。轻轻地抚摩。潇的脸光滑而温润。潇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城在心里想。要是有将来。一定要让眼前的这个女人过上幸福而阳光的生活。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望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两天后。他们已经把能吃的东西全部吃光了。就在人们开始绝望的时候。有人开始欢呼。救兵来了。城走到窗前。一艘快艇驶了过来。人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往窗边挤。
  快艇很小,一次只能运送几个人。于是城帮助洲桥官兵把人群分成几个组。一批批地接送。而城、潇则坐着最后一次的运送快艇离开。
  
  快艇在洪水中颠簸着。城忽然看到百米外的另一艘快艇上坐着一个女孩。靓丽的长发。熟悉的背影。像极了雯。
  是雯吗。潇问。
  不知道。城感觉到自己心乱如麻。
  远处的快艇在洪水中飞驰。忽然一个浪头打了过去。快艇翻转过来。一船的人在洪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雯。城忽然喊道。泪水从他眼里流了出来。
  不是她。城。不是她。雯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呢。那个女孩很像雯。但又仅仅是像而已。城。潇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的。那不是雯。雯在上海。一个属于她的地方。不会跑到这里来的。他这样安慰自己。
  
   九
  
  九九年三月。
  
  潇又怀孕了。
  城劝她不要这个孩子了。可是潇坚持要把孩子生出来。于是他每天守着她。虽然他每天在祈祷,但依旧感觉到无名的恐惧。对潇。对自己。对那个在潇肚子里的他们共同的孩子。
  潇平静地呆在家里。每天清早由城带着出去散步。晚上很早地睡觉。过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有规律的生活。她想让自己的孩子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地出生。然后幸福地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很感谢那次的水灾。因为是它让自己和城一步步地从阴郁中走了出来。虽然离阳光还很远。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对未来有着憧憬与幻想的正常人了。
  
  五个月后。噩运再度降临。潇又一次流产了。当她忍着疼痛把已经有一大半身子裸露在空气里的胎儿从身体里拔出的时候。极度的恐惧几乎令她窒息。血水中胎儿面容苍老。浑身皮肤都如七八十岁老人一样满是皱纹。仅有的一只眼睛镶在右额上。手指与手指之间没有分开。蜡黄色的蹼把它们连在了一起。它的嘴唇还在微微蠕动。眼皮费力地翻起。然后用它仅有的一只眼睛看着潇。明亮异常。潇内心恐惧到了极点。忽然拿起枕巾。蒙在胎儿的脸上。很快她就感觉到手掌下一阵轻微的颤抖。然后归于平静。
  她忽然听到门口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转头一看。是城。他的脚下,是一地已经破碎的玻璃杯的碎片。
  
   十
  
  潇常常在半夜里被恶梦惊醒。每次醒来,城都能看到她眼里极度的恐惧。我又看到它了。城。它用它的眼睛看着我。定定地看着。一言不发。那是我们的孩子。城。我亲手用枕巾杀了它。
  长期的失眠使她变得越来越憔悴。她开始说胡话。见不得猫狗或是孩子。每次一见到就尖叫。我又看到它了。城。它用它的眼睛看着我。我亲手用枕巾杀了它。
  城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吃了大量的药后。她才慢慢好转。然后坚持要去检查身体。我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城。我们两个都去。她坚持说。
  于是城只好和她一起去了。医院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药味,白得眩目的墙壁,空洞的走廊,城感觉到莫名的压抑和恐惧。医生的面容冷竣。下周一来领化验单和结果。
  
  周一。城坚持不肯陪着潇一起去医院看结果。我要赶专栏的文章。潇。杂志社催了好几次了。今天上午必须得完成。潇。我们得生活。
  潇在城的目光中独自一人前往医院。
  
  等潇从医院回来时,发现城已经在客厅里自杀身亡了。他的身边放着一张纸条。潇。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预感到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是有罪的。潇。原谅我。我无法陪你一起面对了。
  
  潇没有感觉到意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医院检查结果单。一片片地撕碎,雪白的纸条在空中盘旋良久,然后飘落在城早已冰冷的身上。
  
  当天晚上。潇又开始做梦。她看到二十二年前的自己怀抱一个婴儿在一个男人面前哭泣。男人看着她。然后从她怀里抱过婴儿离去。一言不发。接着潇又看到城正对着自己。眼神冷漠。他的声音冷冰异常。我们是罪恶的。我们是罪恶的。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脸色苍白。
  
  三个月后。潇在自己狭小的公寓里郁闷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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