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一个人客栈  (http://www.ygrclub.com)
--  『网情悠悠』  (http://www.ygrclub.com/bbs/list.asp?boardid=11)
----  怀念我的父亲(征稿)-->亦可以清心转移  (http://www.ygrclub.com/dispbbs.asp?boardid=11&rootid=6675&id=6675)


--  作者:雨中的紫丁香~
--  发布时间:2002-3-31 13:30:02

--  怀念我的父亲(征稿)-->亦可以清心转移
那一段日子

-----怀念我的父亲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四年了,我一直无法起笔来回忆与记述这件发生在我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无从下手的不仅仅是我的思维,还有一种无法弥补的东西。那就是生命。和生命息息相关的亲情。

1993年大学毕业,我回到了故乡。但是我没有依随父母的意愿在故乡工作、生活。1995年3月25日,我执拗的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地,来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小小的城市y。就在我办妥工作调动的一切手续时,就在我庆幸与自己相爱的人终于可以相守时,哥哥从家乡给我打来电话,告诉了我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父亲在单位安排的干部体检中发现身体有异常症状,在去北京复诊后,被确定为早期肺癌。那一年,父亲52岁。

1995年4月13日,父亲在北京陆军军区总医院做了右肺的病灶切除手术。(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时候确切的知道自己的病况的。因为面对父亲时,我们始终无法说出那个字。但是父亲心里是不是早已经知道却是不得而知了。)。之后,定期的检查,无休止的化疗、放疗和放射,无论是身患疾病的父亲本人,还是母亲,还是作为子女的我和哥嫂,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和父亲一起面对这个病魔、想尽一切办法战胜这个病魔。父亲的身体慢慢的好转起来,而且恢复的状况远远的超过了我们的估计。我们全家人在悲伤之余的欣喜可想而知。

1995年的秋天,母亲陪着父亲从北京检查回来后,母亲、哥嫂和我商量,趁父亲 病情稳定,把我的婚事办了,一来冲冲父亲的病,二来也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我无言。1995年10月1日,我和先生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简单至极,鉴于父亲的身体,我没答应他来y市,只有哥哥嫂子和我的几个好友来Y参加了我的婚礼。10月6日,我们一起回到了我的老家。父亲的高兴溢于言表,在父亲的那间屋子里,我们全家人围着父亲,房间里飘着给父亲炖的乌鸡汤的香味儿,我给父亲放我们的结婚那天的录象带,不谙世事的小侄儿又蹦又跳,至今,父亲那朗朗的笑声依然清晰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对于家里的任何一个人,我们都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很多的。因为在现实面前,在疾病面前,人类是那么的渺小。期望仅仅是期望。

一直到1997年的元旦,其时我怀孕7个月。在之前的日子里,我要工作,要参加学习,但每个周末的下午我都要乘坐6个多小时的车赶回老家,风雨无阻。那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我感谢宽容的父亲,感谢吃苦耐劳的母亲,感谢守床尽孝的哥嫂。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面对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曾经有人给我看手相,说我“重朋友疏骨肉”,我报以浅浅一笑,我深知我是个很感性的人,我选择婚姻而为之远离了亲人,这不是我所愿。我得到了用生命追求的爱情,却永远的失去了做一个好女儿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意思吧。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不知道自己在亲情和爱情面前是否能再做一次果敢的抉择。

从1997年元旦自老家归来,一直到同年4月16日我走进产房,我只有通过电话与家人以及父亲取得联系。点点滴滴中,我知道父亲一直恢复的不错,精神状态也好。我了解父亲的性格,坚韧,不善言词,但只要做出决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好。但是唯一的一点,父亲有时是忧郁的。而对于癌症患者,精神的好坏对病情是很有影响的。在这点上,我由衷的钦佩我的母亲。不管多苦多累,母亲在父亲面前始终是微笑的,父亲有时因为病痛脾气会异常的暴躁,或者有时干脆是无理取闹,但我从未看到母亲生气。我的母亲,以一个女性的宽容和坚韧,和父亲一起挣扎在疼痛里。

1997年4月16日,经过三天的阵痛,我剖腹产迎来了一个新的生命。电话里父亲母亲喜极而泣,我哽咽地无法言语。看着病房里其他产妇的亲戚来来往往,看着婴儿床上那幼小的生命,那种揪心的痛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我做了母亲。我终于明白了“养儿方知父母恩”的含义。我在经历了一个生命的诞生才懂得了,一个人的生命不仅仅是属于他自己的,同时他还属于许许多多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生命因爱而精彩。

1997年7月28日,满百天的我在先生的陪同下一起和孩子回到了老家。坐在回家的车上,先生才告诉我,父亲在半个月前去北京做放疗,复诊中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部。医院专家说,最多只有六个月的时间了......因为孩子太小所以没有告诉我。但是现在我要回去了,要面对父亲了,得有个心理准备。先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儿子瞪着新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对他还是完全陌生和无知的世界。我感到心一点点沉下去。欲哭无泪。听不到先生安慰的话,也不敢看儿子鲜嫩的笑脸,只有呼呼的风在耳边吹。父亲的生命在这个灿烂的夏季失去了他的辉煌。

我抱着孩子坐在父亲的面前。仅仅半年,父亲却明显的苍老了很多,因为化疗、放疗以及各种药物的作用,父亲的头发已经很稀疏,牙齿也掉了好几个。消瘦的面颊上因为我们的回来而多了些笑容。但我看的出,那笑容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沉重。那天,父亲给我讲了很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讲他怎么样告诉自己坚强的面对病魔,讲他在寒冷的黎明以怎样神圣的心情面对初升的太阳,讲他自己怎样持之以恒练习在北京新华医院学的抗癌气功......我默默地看着父亲,看着泪水从他那已不再清澈的眼睛里扑簌簌地滚落。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父亲流泪。那眼泪让我明白,生命对于一个人是何等的重要,健康对于一个生命又是何等的重要。

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和生命被划了休止符的父亲,我的精神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可以想象。那时父亲肝区的疼痛已经是非常严重,平时为止痛而用的去痛片、心痛定、还有我在Y市医院开红处方买得的止痛药已经没有一点作用,看着被病痛折磨的没有一点精神的父亲,母亲瞒着父亲托父亲的弟子在医院用父亲的诊断书开了三支度冷丁。(医生说要在用完后拿空的再来换,只是父亲的生命仅仅在用完这三支后就结束了。)父亲对自己的用药一直很认真的,在生病的两年半的时间里,他坚持自己看用药的说明,只要发现说明上注释对肝、肾有影响的,他都拒绝吃。所以几乎所有的药物说明,母亲都会在拆开给父亲时取出撕毁,以至在第一次收到我从Y市寄回去的止痛药时,父亲因为找不到用药说明而特意打电话问我。我只能搪塞掩盖。(其实,对于病人和家属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安慰而已。)但是几乎所有的抗癌药物其副作用是很大的,它在治疗疾病的同时,也更大的损伤了父亲的身体。

对我们家的任何一个人而言,那段日子都是最沉重的。手术后一直坚持的晨练、午休后的散步都因为肝区病灶不可遏止的疼痛而停止了。我们只能陪着父亲在小院儿里看开的艳艳的菊花,陪父亲看两个大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鱼儿,哥哥有时会和父亲说些工作上的事,那时的父亲会出现少有的兴奋。只是技校毕业的父亲一直从事机械设计与制作,参加工作三十五年,他从一个小小的技术员到工程师,对工作兢兢业业,其所做出的成绩以及过硬的技术在那个小县城里的同行中有口皆碑。他所带的弟子大多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就自谋发展了,都希望父亲能出来给他们做设计、技术指导,但是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一直工作在那个小厂里,一直尽心尽职地把他的青春、他的生命都献给了他所热爱的事业。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准时下班的,有时回来了还没坐稳,厂里就会有人来找他询问一些问题。父亲二话不说,就骑着那辆破破的自行车又回厂里去了。那辆自行车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的前一年才被处理。父亲只是个很普通的人。1944年秋天(阴历八月十九),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在父亲还不满一岁的时候,爷爷战死在东北。第二年,奶奶改嫁他乡。从此父亲成了一个孤儿。命运给了父亲坚韧的性格,而父亲也创造了他成功的一生。但是当哥哥和我相继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当父亲终于可以享受子女的孝敬时,病魔却伸出了它残忍的手。它剥夺了父亲的生命。剥夺了本该属于一个普通家庭的的安详和欢乐。可恶的癌细胞,一点点吞噬着父亲的生命,一点点耗尽了父亲的所有。那个秋天,我忽然明白,对于一个脆弱的生命,很多东西会在瞬间变的奢侈、变的高不可攀,比如健康,比如快乐,比如存在。

1997年国庆节后,我的产假结束。我不得不带着无奈和歉疚的心情回到了Y市。从那时开始,失眠便困绕着我,做事也经常丢三忘四,精神状况一落千丈。几乎每个晚上我都要给父亲打电话,但是拿起电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一不能在父亲身边尽人之孝道,二不能减轻他的病痛,三更无力挽留住他的生命,我只能祈求上苍可以让奇迹发生,可以延长父亲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可最后我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有了。因为面对被病魔折磨的已经毫无抵抗之力的父亲,我始终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11月15日的中午,母亲打来了电话。父亲病危。

一路飞奔的汽车。临近黄昏,先生和我抱着孩子回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戴着氧气罩,打着点滴,人黑瘦了许多。看到我回来,母亲爬在父亲的耳边大声的告诉父亲:“闺女回来了...”父亲睁开了眼睛。看得出他费了很大的劲。话没出口,泪水已然涌出。轻轻拭去泪水。我坐在床边。父亲的手上因为输液而有了很多青色,而且浮肿。“孩子......”父亲的声音已经很嘶哑,我看着父亲的口型,儿子其时七个月,他对着外公呵呵的笑,他不知道他的外公就要永远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了,对他而言,世界刚刚开始,而对他的外公而言,却是结束。结束幸福。结束痛苦。难道生命就是这样的轮回??

1997年12月2日17:55分,父亲合上了双眼。从此,他彻底的远离了病痛的魔掌,远离了这个带给他无数梦想和创造的世界。我陪着父亲走完了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父亲已经很少说话,剧烈的疼痛使他一刻不得安宁。我无法得知父亲到底在想什么,但我想他一定渴望着儿孙绕膝的幸福时光,一定渴望着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当我和我的亲人一起走过死亡,我才发现,生命真的是那么的宝贵。不管是谁,都没有任何理由轻视它。生活着,简单的忙碌着,原来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

四年了,我终于在父亲离开四年后的这个季节,真实的写下了发生在他生命的最后那段时间的事,也真实的写出我当时的感受和思想。我感谢父亲给予我的一切,生命、坚韧、正直和积极向上的信心。母亲,哥哥,和我,将永远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这些年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认真的生活着,工作着,如果父亲在天有灵,我相信,他一定在欣慰地微笑......



--  作者:蒴儿
--  发布时间:2002-3-31 13:43:24

--  
……
清明了…
昨天在扫墓的时候,我也非常的想念外婆,一些小时候的事…
--  作者:雨中的紫丁香~
--  发布时间:2002-3-31 13:54:37

--  
恩~本来想清明时候回老家一趟的,可是近来真是琐事缠身,怕又回不去了。昨天给母亲电话,母亲说忙就别回来了。我真是觉得自己不是好女儿。。。
--  作者:雨中的紫丁香~
--  发布时间:2002-3-31 13:58:13

--  
恩~本来想清明时候回老家一趟的,可是近来真是琐事缠身,怕又回不去了。昨天给母亲电话,母亲说忙就别回来了。。。。。真是愧对亲人。。。
--  作者:蒴儿
--  发布时间:2002-3-31 16:33:57

--  
有心就是了,我觉得你是个好女儿。看你写的这个帖子,也许你没办法老是陪着父母,但你的心,你母亲应该知道的吧!
而且,你的幸福,对父母来说很重要,如果再选一次,我想,我父母也会支持你选自己的爱情的吧。呵…
--  作者:阿郎
--  发布时间:2002-3-31 22:12:08

--  
孝与不孝,在于心,而不囿于行。
正如爱与不爱一样。
何况纪念故去的灵魂,更是如此。
无一日或忘固然难以做到,在应该想起的日子想起就足够了。
微笑,或者面无表情,安静地怀念,然后转身继续投入生活。
--  作者:雨中的紫丁香~
--  发布时间:2002-3-31 22:17:09

--  
安静地怀念,然后微笑着去面对生活。
我想这可能也是我父亲希望我做到的吧。
--  作者:亦可以清心
--  发布时间:2002-4-1 8:36:56

--  
贴一篇同类文章

十年期约

早晨出门的时候,阳光已经很灿烂地普照了。初秋清晨的阳光没有什么热意,明晃晃地,却凭白有种萧索的意味。尽管这个城市的秋天不会有落叶,但是阳光的无奈却另有一分意兴索然的苍茫,白茫茫在洒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凝固成每个人脸上的茫然。出租车司机不停地放老歌,婉转的歌声因年代的远去仿佛正在淡淡地消逝的什么东西,以为伸手可以触及,转眼间却变成了指间滑落的光阴,车窗外的城市变成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断,象逐帧慢放的慢镜头,依稀只抓住影子的碎片。   

抱着手里的一大摞材料,穿过阳光下白茫茫的街道,我还得赶到市老龄委去把材料交还给他们。都是一批高龄贫困老人的资料,我用了两晚上的时间研究,可是最后还是得很遗憾地告诉他们我没办法做这个选题。老龄委的徐老师眉毛奇特地长,将来定是寿星眉的那种,一边向上扬起一边向下耷拉着使他总是好象有种淡淡的惊奇,有几分无奈的意味。一如他语调中透露出的淡淡地无奈。“我只是希望能唤起社会关注这些贫困老人。”我默然地对着他寻求共鸣的眼神,按他的理解我的的眼神是淡淡地无奈,我不想让他明白那只是对应着脸上公式的淡淡笑容和公式地应该说的话。那些材料我都看过了,都是孤独而寂寞,失去了自理能力却又没有经济来源的老人,悄悄地蜷缩这社会的某一个角落里,期盼着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关爱。可是我没有办法帮助他们。他们在漫漫等待中的寂寞地走向死亡。证明他们存在的材料象午夜梦回时乍然惊醒的风声,粗野地撞破窗棂玻璃,哗啦啦碎落心底一地的苍凉。翻阅着百个类似的痛苦,远远地有声音在心底低回反侧:生存,还是活着?也许,死亡的意义更加现实罢。  



 到老龄委得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甬道,久远的古树荫绿的叶子将甬道笼罩在深深的暗调中,一种平和而接近死寂的安然。我悄悄地走过漫长的通道,忧郁的树荫低低地垂到肩上,墙头浅草散发出的气息仿佛幽怨的眼神,低低的叹息。两个老女人呆呆地坐在树下的石台侧,痴痴地盯着某一个角落。空气中凝固着她们刚刚还在聊的片断,收集起来,也不过是些游移而苍白的碎片罢。标准的定帧格,我在这定帧中显得格外安然,这种安然让我想起了曾经类似的景别。  

 那是做警察的时候,曾执行任务到殡仪馆,监督死刑犯的火化过程,往往是在下午,火化场的全部任务只是对付这个,所以殡仪馆格外地静谥,浓荫间的殡仪馆亭台楼阁,庭院间逸石流水,只是其中静静游曳的大都是亡灵。在那里工作久的人总是奇特地平静,真正地看淡生死。很奇怪,在那里我觉得心里格外平静,我的同事们,大多是久经阵仗的老警察,也在这亡灵的世界中泰然自若。执行任务的车要下午才来,有几分倦,就对殡仪馆的人说想休息。带我去的房间用绿纱奇特地笼住,让我想起了红楼梦里老太太对窗纱颜色的见解。坐在窗前,分明感到对排一模一样三间平房里透过来幽幽的凉气。尽管是第一次去那火葬场,却明明白白地就知道那里是停灵的所在。工作人员淡淡地说,就是了。对于我从来没有去过却知道那里他并不显得惊奇,这让我觉得心里很安宁,知道将来我也会回到这里来的,这里也就是我将来的所在。屋子里始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我就在这幽幽的香气中沉沉地睡了,竟然一无所梦。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淡淡的凉意拂动我的脸颊,却分别知道没有风。  



 静静地靠着枕头,突然就想起了弟弟。八年了,我一直没有看见过他的骨灰。我知道就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却从来找不到。弟弟在的时候,我也从来找不到东西,从来都是他把它找出来,默默地放到我面前,有时他也笑我笨,因为我找的东西往往就在手边,却视而不见。惭惭他也习惯了我的笨拙,当我开始茫然四顾的时候,他就悄悄地出现在身边,放一样东西在我的手心,我才惊觉原本自己是在找东西。很多年来,我的思想一直独立地游曳于一些未知的空间,也许因为我的成绩向来不用父母担心,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弟弟总是静静地伴着我。我恍恍惚惚收回神思的时候,往往第一眼看到就是他的眼睛,清明如水,眼底里有种永远的期盼。我以为自己有种骨子的淡漠,少有对他表现出异常的亲热,而他似乎永远都在盼着我对他笑的那一刻。每次当我歉意或嘉许地对他微笑的时候,他总是喜不自胜。所以当我以平淡的口气对他说:把你的朋友找来吧,我给你过十四岁生日,那一刻他眼中的狂喜直烙入我的心底。那是我灵台最深处鲜明的一个笑容,他的笑容永远凝固在那一刻。他没有等到十五岁生日。在我高考的前几天,他自杀了,服毒。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对于弟弟来说,我这样一个姐姐,对他意味着是什么,父母的疼爱也许是一样的,然而我的漫不经意间从来都是班上前几名的学习让成绩不算好的他因此屡遭责斥。当他因为成绩而遭到责打时,我从来不曾为他求过情,但父母若责打我,他会不顾一切地扑到我身上护住我。我从来不求情不道歉不认错,这一点上的淡漠常常激怒母亲。而我除了学习,看书,呆呆地出神,几乎没有什么生活自理的能力。从来都是要他照顾,过马路的时候我常常神思恍惚,总是过完马路才发现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每次他出门,我并不觉得留恋,而他回来,我总是淡淡地笑,安然接受永远都会有的一样我会特别喜爱的小东西,也许只是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小狗。记忆中有很多零星的片断,我从来不曾将他们串起来过,也许是觉得没有这必要。有数年的时间,我根本不明白他死了,我只是对于他在我生活中突然这样悄无声息地就蒸发掉感到极度地不适应。我知道,有很多东西和他一起蒸发掉了,从我的生命中,从我的灵魂中。时时我找东西的时候,就开始若有所思地等待,往往在恍然惊觉的那一刻,才明白不会再有人递东西到我的手上,但是对于我来说,仍然没有他死了的那种感觉。死这个词,我并不特别爱也不特别在意。村上春树说:“死并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不分割的一部分。”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从我生活中蒸发掉的东西,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成了我和那一个世界的联系。  

 然而爸妈总是舍不得唯一的幼子流落在公墓的凄凉中,于是弟弟火化之后,骨灰始终不曾下葬也不曾离开家,他的笑,永远停滞在十四岁那一个下午,透过镜框对我流露他期盼的笑容。越对得久了,就越能感受他他眼里流露出的期盼。父母没有把相片收起来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秋日的午后和他呆在一个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看看书,太阳懒懒地从窗外照进来,明亮而不觉得暖意。木框窗上笼着绿色的纱窗,灰扑扑的秋色被渲染成牵强的充满生机的表状。偶尔抬起头来,就对着他的笑容,眼里的期盼一如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心里的安宁也一如既往。父母终于无法面对那张纯真笑脸带来的伤痛,把相片收入了箱底。我没有问,也没有去找。爸妈也不太惊奇我的反应,在他们看来,我是个很淡漠的人。当年高考完了回家的时候,爸爸对我说:弟弟死了,我只对他笑了笑。说:我累了,想睡觉。那一夜,无梦到天明。   

对于当时我的反应,我曾仔仔细细地想了又想,可是还是没有想哭的感觉,甚至根本没有觉得爸爸是要对我说什么事,对我来说,就好象只是听到说:弟弟出去玩了,不能接你回来。事实上有四五年的时间,我都不自觉地等待着他回来,天经地义地,就会在哪一天,他又出现在我面前,兴高采烈地扑进我怀里,一如当年每次出门归来,而我也许会依然如当年一样,略嫌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但是四年过去了,他一直不曾出现。我渐渐放弃这个念头,知道他是不会回来了,但也不觉得太伤痛,知道他在哪里等我,我会去的,只是迟早,我们会见面的。

  大学里,我的成绩急转直下,很多老师都承认我聪明,但也深恨我不去上课。点到我的名从来没有人答应,曾有几个老师在考试前专门来看看我是什么样子。我只在最后几天才抱起书来看,勉强及格就算。终于有两个老师,深恨我的淡漠,刻意地将我的成绩打成58,刚刚不及格。补考。同学们都知道那是故意的,但我平静的脸色让他们将安慰的话呐呐到一半就悄悄地收梢了。脸色的平静并不代表心里的平静,我默默地读书,补考。默默地一夏听母亲的唠叨。从来以我为傲的父母感到异常的痛心,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变得这样。到毕业的时候,我勉强拿到毕业证书,去做了一名警察。   

奇怪的是,从我高中起,我家里就不断地死人,而且每每是学期末,所以每个学期我都得独自收拾东西回家。那时在学校住读。第一个学期末是爷爷,然后是外婆,第三个学期是奶奶。第四个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开始想这个问题,外公早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已去世,这回会是谁呢?父母果然又没来接我,我平静地回到家中,然后去看住院的母亲。一向要强的妈妈苍白衰弱地躺在病床上,长长短短的管子让我觉得异常地陌生和局促不安。一些或熟悉或者陌生的脸孔对我表示着深切的同情和幸运的祝福:动个大手术,没什么,只要不是胃癌,就好。我默默地接受着,没有说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妈妈被诊断为胃癌中期。医生在妈肚子里划拉了一大番之后称这是个误诊。终于第五个学期,爸妈来接我回家,然而我也很淡淡地,不知道这和我自己回家有什么不同。高考完了之后我收拾了所有的行李,车子驶出校门,我回过头去看,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当时还以为这只不过是我高中生活的终结。  



 后来看金庸大侠的小说《依天屠龙记》,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教徒们自觉无幸,于是坐在地上,双手举拟成火焰升腾状,低声吟颂:“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每每看到这一段时,总是低低轻吟,若有所思。   就在那个殡仪馆的午后的安宁中,我突然又想起了弟弟的笑容。我感觉到他离我不远,就在我醒来的那一刹那,他依然逗留在我身边。我没有想去找他,只想就这样慢慢地靠在枕头上平平静静地感觉。

  送尸体的车终于来了,同事来叫我,我走出门去,看他们将尸体卸车。正经历着一场严打,枪毙的有三十余人,大半送到我们这里,另一半送往另一个殡信馆去了。尸体用塑料袋紧紧地裹住,偶尔只滴落几滴血。我甚至闻不到血腥。工作人员拖着尸体甩上运送车,好象屠宰场工人娴熟地翻动上架的猪肉。偶尔尸体掉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就有人走过去,一手大力地拎起来往架子上上一丢。笑道:“怎么,还不想归位?”同事开始转过头来看我,我分明看见他惊异的眼神,对于我的平静。我知道自己很平静,是一种真的平静。但心底里却不由得思量着那个词:“归位”,是的,我们都将归位,在这里,在那里,或是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不同吗?结果都不过是重新回复尘土。高烟匆里开始冒出郁郁的青烟,有个同事问我:“想不想到焚化炉去看看?看看人是怎样化成白骨的。”不用了,我淡淡地答,“将来你我也会有这一天。”现在看了,有什么区别吗?生与死就在这个地方交错而已。最后的联系就是一堆白骨,然后,灰烬。  

 但是弟弟曾去看过,是有一次妈妈单位的同事去火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溜进去的。回来不胜感慨地对我说:“姐,人生在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我当时正在看《镜花缘》,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中,靠在床沿上,我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说:“哦?”就低下头去看我的书,弟弟仍在旁边呆了很久,看着我的脸侧,俄尔站起来对我说:“姐,我出去了。”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只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待会来找我,姐,我等你。”

  而在穿过那条漫长的甬道的时候,我分明又听见了一声:“姐,我出去了。”茫然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稚嫩的小孩子从身边跑过去,后面是一个十八九的女孩,淡淡地道:“哦。”我的眼光不由得追着孩子溜过巷道,眼前明晃晃地一亮,原来已出了马路,阳光依然白茫茫地照在我的身上,我突然不知道身在何方,在一片晕眩的明亮而不温暖的阳光中,我茫然地站在马路中央。依稀听到一声极刺耳的刹车声直刺入耳膜,然后又迅速地远去,我的身子仿佛飘了起来,一股热流直冲入心房,然后涌入脑海。突然觉得心底满满的实在,再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东西,没有什么阻碍我了,在似远似近的尖叫喧哗声中,匆匆忙的脚步声中,有一支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眼前又浮现出了弟弟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我轻轻地抿动嘴角,对那双眼睛绽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   

--  作者:笨三三
--  发布时间:2002-4-1 14:03:04

--  
……一个人的癌症诊断书,意味着对一家人宣判——死缓。
--  作者:相忘于江湖
--  发布时间:2002-4-2 10:19:59

--  
总以为一切已如流水,
半夜醒来,
往事随着泪水,
点点滴滴,
点点滴滴……
--  作者:雨中的紫丁香~
--  发布时间:2002-4-2 18:13:15

--  
清心:有一些文字,可以把人的心一点点撕碎,然后组合,然后定格。许多许多年以后再读,依然痛如最初。

江湖:山依旧,水依旧。落红依旧梦依旧。微熏秋风月萧瑟,秋风不堪瘦杨柳。


--  作者:lingsu
--  发布时间:2002-4-2 20:03:55

--  
爱到深处已无言。。。。

喜欢质朴的东西,淡淡,轻轻,点点,如同丹青。

印象中的那篇,过生日的,过于浓烈。怕维持不得久。


--  作者:雨中的紫丁香~
--  发布时间:2002-4-2 20:32:57

--  
有时身在其中,也就不能掌握深浅了。
况且,不管怎样的,都是生活的一种滋味。
就这样走吧。


版权所有: Inncn.Com 一个人客栈 旧事回顾 联系:小刀
页面执行时间:269.531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