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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by 朱天心  (http://www.ygrclub.com/dispbbs.asp?boardid=11&rootid=56430&id=56430)


--  作者:雾夜清
--  发布时间:2002-10-31 12:00:24

--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by 朱天心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我和卡洛刚看完东南亚的《畸恋》,出得电影院,竟是阳光郁郁,地上半湿半干地已经下过一场雨了。

一个不留神,坐上了右转的零南,卡洛是要回后车站的家,我则要去武昌街的金金替妹妹挑生日礼物,我们赶忙拉铃在台大下车,两人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却又直忍不住地要笑。

我们并着肩默默地走着。红砖路刚被雨水冲刷成干干净净地红色,高大的相思树和油加利,把整条路给遮得凉凉绿绿的,是一种很好喝的空气。

卡洛不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想的跟我一样,电影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外国毕竟还是有跟国片一样糟糕的片子的,可是那一幕幕的阳光、蓝海……真叫人想丢开一切,过个他们十七岁女孩子过的生活,读自己喜欢读的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吃饭、睡觉、恋爱、生活……

我看了卡洛一眼,她正偏着头,隔着栏杆望园里的一切。我忽然有股无名的悲哀,卡洛的功课很好,在班上总是那几个逐鹿中原的一个。我跟她还是这高二下学期才熟起来的,我们一碰头总不外谈政治国事、两人的抱负理想,她要读政治,我则是新闻,我们曾经狠狠地发过誓。此刻我却觉得她离我好远,她是园子里的那一群,是坐在草坪上看书的女孩,是走在椰林道上裙裾飘飘的大学生。

晚上妹妹过生日,我们各自拿出了礼物,看到她好久没露过的笑脸,大家都好高兴,和和气气了一晚上。

妹妹正在最紧张的初三时候,却是见了书就打盹,也不是个读书料。我每次看完电视上楼,总见她穿着制服睡成个大字形,开着大亮的灯,和一室的平安夜。她功课本不太好,升了三年级更加退步了,后来从她导师那儿才知道她认识了个同学校的男孩子。一次晚上爸爸跟她聊得很晚,她支着额头哭得肩膀抖抖的,我立在门口都愣住了。我记得上一次她哭的时候是小学时,我们两个骑着新单车上街,碰到两个野男孩瘪车,我们是一向很有家教的,到底被他们的无理取闹给弄火了,打了一架,我的脚踝淌着血一拐一拐地走,妹妹推着龙头给撞得七歪八扭的新车,眼泪爬了一脸。这会儿我都不认识她了,整整一年,她忙,我忙,爸爸忙,妈妈忙,姐姐忙,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多心事,这么大的委屈。

我觉得爸爸劝得很有理,整桩事情也很可以理解,但是她为什么这样固执不通!?我不禁想起爸爸以前说过的,感情是非理性的,可是,总该可以用得上些须个理智得,总该可以的呀!我这般对妹妹说。她抬起头,一眼的愁怨,你不懂的!我不禁打了个颤,想,不管这件事她处理得如何,我相信她已经长大了,大了好多,不仅只是个子高上我十公分,大大的眼睛,柔柔的微笑,是个大姑娘了。

好不容易才捱到高三课间*的时间,我拉了橘儿,千里迢迢地横渡沙漠去明德楼找小静。

橘儿,小静,邓和我,不知为什么高一才没开学多久就紧紧密密地粘成一团,连大热天的午睡时,四人也要亲亲热热地挤做一堆。邓爱文学,我和她蛮有得聊。跟橘儿则是天南地北。小静又不然,和她几乎说不上几句,但我们总是好好。每次下午第一堂课时就已经开始传纸条讨论放学后的节目。总是我和橘儿先发难,公园号,杂冰,蜜豆冰,老大昌,城中市场……我和橘儿自然是没问题,小静是随便,邓则一定是不去,然后三人一起劝邓,劝三堂课,小纸条换了又换涂得黑鸦鸦的。最后是浴着夕阳,四人一起跑在总统府前十线道的大马路上,赶金陵第一炉的热起司。

高二时,小静转成了自然组。知道她分组测试通过时,我只觉得怅然,直担心她会慢慢地跟我们生疏,因为小静人总是闲闲地,跟每一个人都很容易处得好,她在路上碰到一个几年没见得老朋友,就像跟一个第二次见面的人一样,笑笑地,可是又宁人,叫人无从怪罪起她。可是现在我却要怪起自己的多事了,因为我一向相信缘,尤其是朋友的事,更是顺其自然的,然而我竟这样无端地担忧起来了。

其实我跟小静算不上是很能谈心的朋友,两人一起时,我少说话她更少,但是默契之好,走过公园,猛地我说“你看那——”“凤凰树。”然后两人继续默默地走,心中满满地。

一到明德楼,气氛都不一样了。整条走廊没什么人,教室里却都是人,拿着书的,伏在桌上的。我和橘儿又开始不好意思了,每次来找小静,总得打扰好些个人从窗边传话过去。然后再看她蹑手蹑脚地出来。社会组的高二还是高一,自然组的高二却已经像是高三了,一股战云密布的味儿。

我们并排坐在走廊边的小石墙上,多半是橘儿一个人讲,暴风半径颇大地笔划着,好笑处,一阵惊天动地,三人又赶忙红着脸互相嘘着示意安静,别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避开窗内一双双朝这儿看的眼睛。

上课的号角响了,我们依然不动。

“放学门口见?”

“嗯。圆环环那儿。”

先等小静进教室,然后我和橘儿再慢慢地晃。*场上又卷起了小小的鬼风,沙子弄得人要流眼泪。近午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缩得短短团团的。

一回到教室就想睡。光复楼不管是大晴天或黄梅天,总是那样阴阴凉凉的,像个神仙洞府,世上千年在这儿只是一日。这里的味道常使我想到白先勇的世界,不过光复楼又要明亮干净得多多。

其实光复楼的情调最好。一边的窗户外是株老被阳光扇得金黄狂舞的枫香,另一面则是高阔的蓝天,天下是高高低低的建筑物,真正是一种城市的味道。

打了三个哈欠,台上的先生是愈来愈模糊了。风凉凉地撩着人,台湾真是四季如常,五月天也会起秋风。如此又睡了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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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无端地从迷蒙中醒来,到门廊口看天色,却见一天满满是跑动的云,是种世界末日的味道,却又让我觉得胸襟好大,好像世间只有我一人了解天意。真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叫人不禁又生起一番大志,看看日历,正是六月六日断肠时。

光复楼这两天尽是一片“归来吧!苏澜多”的歌声琴声。期末音乐考试,总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比主科考试轻松,却又不能潇洒地扔开,很烦神的。

琴室就在我们教室隔壁,音响效果之好自然是不用说的,只是常常课上到一半,先生还得张口结舌地等歌手把那句如怨如诉的“归来吧!归来!”的高音唱完,才继续地说,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南欧的阳光,似乎也溅了几许到光复楼中了。

黄玫看史坦贝克的《大地的象征》,我则在看台北市,这两天的台北市显得很有深度、文化的样子,因为云层厚厚滚滚的,天下又光亮干净,景致尤其利落清楚——我和黄玫真是两个业余学生。

黄玫有那种少见的坦白、正直、热情,而且很聪明,当初我却没能见到。我一向嫉恶如仇,而且爱憎极强,她更是,偏偏两人中间一直有层误解,以至高一一年、高二半年下来,她在后头恨我,我在前头跟橘儿传纸条说,觉得黄玫老在后头虎视眈眈,好不可怕。

高二下开学,两人却鬼使神差地坐在一起,一句“我觉得——”“我觉得——”,从此两人成了凡有奇文皆共赏的好朋友。她爱赫塞的,尤其是“彷徨少年时”,我嫌太浓太紧密,但两人都一起看洛丽塔,最后一场电影,D·H·劳伦斯的查泰莱,偶尔很有默契地抬起头来看一眼台上,捧数学先生的场,然后相视笑笑,她说,我好喜欢那首歌“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

我一直好怀念高二下半年的数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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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看这期的《读者文摘》,听见国文先生说,小说家者流……不禁赶忙将书放进抽屉里,凝神敛容地听他。我很喜欢听先生们讲些书本外的东西,尤其是对国文,我总希望自己能够像只章鱼一样张牙舞爪地抓取,不放过一点一滴,可是两年来,失望了。国文先生是个很尽忠职守的人,他的教育宗旨似乎是以传道——课本的道为主,其他则是小道不足观。他还是会讲课外,但总不出韩欧程朱的世界。国文先生与民国同大,是那种“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的典型。这本是很好的,是种读书人的志气,但若太执着,就会变得板,正是好的,板则糟了。先生偶尔也会想到该染些五四文人的开放文风,他叫我们读《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对于现代中国文学,他只说,琼瑶的文字美,其他则是,小说家者流了。

记得去年教到夏济安先生的《旧文化与新小说》,我觉得这篇文章很好,可以讲很多我们不清楚而一直想知道的东西,尤其是其中夏济安先生对五四小说家的批评“热情的要求社会改革的小说家,难免要把他们的作品化为宣传:铲除旧的,迎接新的。……抛开旧社会的善恶不谈,它究竟对于形成中国人的性格、想象、生活态度,以及生活方式,起些什么样的作用?这些问题,热情的小说家是忽略不顾的。”

没想到国文先生一拿起这篇文章,就先狠狠地砍上几刀,夏济安先生说“从反对旧社会的立场而写的小说,五四运动以来,已经出产了不知多少部。这些书曾经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但它们的文学价值恐怕不如它们的历史价值。它们主要的缺点,是它们不够真实。”国文先生却说:“既是历史小说,怎又可能不够真实呢!?”一句话把我惊得目瞪口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站起来驳了几句,却是口才一向不好,一激动更是语无伦次,这个那个的虚字一大堆,面红耳赤地坐下后,看先生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好在乔又举手继续起来讲,乔的表达能力好,一下就把事情条理得清清楚楚,看着她和先生努力解释,不禁安心,却又生起一丝难过。就是到现在,绝大部分的人们还是视小说为纯玩玩的,更是种“玩物丧志”的东西。可是我总笃信爷爷的话“诗歌文章是民族的花苞在节气中开拆的声音”,一个大时代的兴起,必是在文事一片蓬勃之时,所以当有一回我听到一个别人公认很有才华抱负的男孩说,文章这些都是小道不足为,惟有治国平天下,当下我就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目光短浅!

我又一直以为我们这一辈绝大部分接触现代文学的机会远比接触古典东西的机会多,所以自然国文先生在合上国文课本后,有很大一分责任指点我们该看些什么,一个看了三年琼瑶小说和一个看了三年张爱玲小说的学生,其间会有怎样大的一个差别!?所以两年国文课我一直好失望先生除了琼瑶小说外,其他现代文学一概不提,伤心极!

想到於梨华又不禁难过,她和刘大任曾经是我很喜欢的两个作家。尤其是刘大任的《大落袋》比林怀民同样写青年人的《蝉》要广大深厚得多多。他的《落日照大旗》写那种遗老的味道则又比白先勇要冷静得多,人说白先勇是以一种很冷很静的眼光俯视这世界,我却以为他一直过分沉醉在自己那种浪漫悲剧感的气氛里,尤其以《思旧赋》最是糟糕。

於梨华的作品除了《雪地上的星星》身份糟糕外,其他都很有一种情调。我喜欢她书中每一个人那种成长的挣扎和世事变迁后能安于沧桑的勇气。我总不忘记高一下刚看完她那本描述在台大外文系四年生活的《焰》时那种心境,那时正是班上篮球队在为班际比赛加紧练习时,每次在台上练完球后,我总爱一人在椰林大道上晃,晃累了就躺在椰树下唱“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看着一天的红霞映着黑黑摇动着的椰影,风凉凉地吹着,有男孩女孩轻笑的话语,有鸟儿振翅的声音,我想到曾在这校园里走过的莫迪,修慧,小汤,想到我只要青春!只要青春!我不要焰后的烛泪一片。等泪水把草地灌湿后才回家。我常想我只要那般地躺着,不要学校不要朋友不要爸妈,我只要扣紧草地,让地球停止转动,我只要就这样躺一辈子。

高一的时候我只打算活到三十岁,因为正值青春活蹦蹦的时候,然而我又对它却步,怕的是热闹过后的冷清,就像孩子时候一直怕看新年过后的一地鞭炮纸花。我曾在除夕夜偷偷地把电钟插头拔下来过,九岁的我自有一番想法,我是宁可不过巴望老久的新年,也不要年初二初三初四,听起来越来越稀疏的爆竹声。高一时国文先生出一个《无题》,还记得我写的中间有几句话“……年轻人轰轰烈烈的抱负,是一场洛阳三月花如锦的繁盛。然而,花儿终究是要谢得满山满谷的,成就的人们是些晚熟的花儿,虽是万绿从中一点红地矗立枝头,但终不免有许孤单冷清和惘然,而且还是要落。”结论是,既是富贵荣华原一梦,我是连过程都不想要了。

现在我则打算活到四十岁,不定长些。除了想到要陪爸妈老去,万一不小心结了婚的话,那必是有一分牵绊的,而且我还要等回我们的山东老家,除了看看黄淮平原外,再要走在无限的日月山川里听不尽的渔樵闲话。就是到了现在,我也从不认为高一时的那种想法是否是幼稚,或悲观。爷爷曾经说过日本有一个很轰动的事情,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自杀,为的是面对这样一个大好的青春世界,她不知道该如何来过,我想我是很了解她那种不是厌世而自杀的心境的,她的死亦是在一片灿烂无尽的阳光中!



ps:那些少年作家以及吹捧少年作家的人真该来看看人家少年时写的是怎样的文章


--  作者:江月
--  发布时间:2002-11-1 9: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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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夜清,又有一阵不见你呢

此贴为转贴吧,看不出你的影子,但应该是你喜欢的风格,想静下心来读,可每次读到的都是碎片。
--  作者:雾夜清
--  发布时间:2002-11-1 1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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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最近有些忙,总是匆匆来过,没时间发言。
关于朱天文、朱天心姐妹可是一对文坛姐妹花。其实姐姐只需读最后四段,即可感觉到行文的流畅-----“想到於梨华又不禁难过,她和..........."。这是人家少年时写的东西呢。

因为最近看到很多打着天才旗号的“才子佳人”,韩寒ETC。觉得文章不需要多么华美,但是真情实感就一定会流畅动人。

这些少年的心事和想法,仿佛回到了清新的高中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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