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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弯弯
--  发布时间:2002-7-21 20:58:12

--  心事

一、
农家小院里,热闹非凡。
在五百瓦大灯泡的照射下,一片惨白散开来,一片昏黄散开来。赵老汉突然间有些迷糊了,有些想打瞌睡了。他尽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强作笑颜朝人们看去,在这片惨白昏黄中,人们还是那样兴致勃勃。有的人在交头接耳,凑在旁人的耳朵边,急促地翻动嘴唇,将自己的思想和酒嗝,送进旁人的听觉器官,那洗耳恭听的人,脸上则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不时点点头表示赞同。有的人在怔怔地发呆,眼睛看着很远或是很近的什么地方,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泥菩萨一般坐在那里。而更多的人,却是在喝酒的数量上较劲,想尽办法朝自己的对手嘴里灌酒,酒斟得不一般高不行,划拳输了不喝不行,喝过了倒过酒杯来滴出酒来也不行,总之,不依不饶的,非得绝对公平才行。
赵老汉扬起烟锅,朝正穿梭在酒席间的小儿子万平晃了晃,万平急忙过来了,满脸都是醉意,满脸都是笑意:“爸,有事?”
“我想出去走走,这儿太吵了。”
“可这是给你做寿啊,老爸!你怎么能走呢?”万平不解地问。这一刹那间,万平在心里过滤了一遍最近几天里的所做所为,看看有什么会让老爸生气的。可是,没有。
“我就出去走走,透透空气。你跟你哥招呼客人就成了。”赵老汉说着站起身来,进屋去挎上一个挎包,柱上一根棍子,又出门来,双手一拱朝大伙儿笑笑,便自顾自出了院门。留在院内的,是乡亲们的疑惑和三个儿子的难堪。
赵老汉来到门外的机耕道上,回头向院内看去,他总觉得那片惨白的灯光有些可怕,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将自己的全部生活都罩在里面。
赵老汉偷偷呼出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是自己的了。

二、
今天是赵老汉的六十大寿。
在别人的眼睛里,赵老汉可算是洪福齐天了。
赵老汉的三个儿子都很能干,都很会赚钱。大儿子万福,承包着村里的几十亩山地,种上些名贵药材。虽说平时经管起来很辛苦,但到了收获的季节,总有那么几辆汽车顺着机耕道,嗅着山药的芬芳而来,运走了药材,留下了一叠叠的钞票。二儿子万军,十年前买下一辆破旧不堪的拖拉机,跑起了运输。由于脑子灵活又积极肯干,不怕吃苦,到现在,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了。你想要盖房子,你要想出山货,不找他能行?三儿子万平更厉害,什么也没有,只是成天挟着皮包满世界转悠,一会儿绵阳一会儿成都,一会儿上海一会儿深圳的。那满世界的钱就直往他的皮包里钻。
赵老汉不缺吃喝,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存款放在银行里。这些钱,都是儿子们孝敬的,赵老汉舍不得随便花掉,也没有挥金如土的恶习。他对金钱失去了兴趣,觉得那些钱只不过是存折上的一串数字而已。没有这串数字,自己的生活仍然过得去。
赵老汉的苦恼,不在钱上面。
赵老汉年轻的时候很苦,苦得如同黄连树上吊着的苦胆。赵老汉的老爸在解放前有两亩水田,十亩连野草都不生长的荒地。工作组进村评成份,给了他老爸评了一个富裕中农。临走,工作组的同志还握着他老爸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希望你站到我们无产阶级这边来,同心协力搞好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当时,他老爸感动得痛哭流涕,恨不得立即投胎,直接钻到革命队伍里来。
可后来,在水贵如油的季节,为了争水下种,他老爸跟村长吵了一架,村长便毫不留情地将他老爸踹到阶级敌人的队伍里去了。他老爸又气又病,卧床不起,不多久便走上了黄泉路。从此,他得到一个“富农子女”的桂冠,与那拨夹起尾巴做人的家伙们朝夕相处,也知道了什么是人情冷暖,知道了什么是世道艰辛。
赵老汉的苦恼,也不在过去的艰辛上面。
赵老汉心里挂记着一个人,他在心里寻思着:她,今晚怎么没有来呢?

三、
村西头,有一户寡妇人家,一母一女。那女子叫小桂,早些年嫁到山那边去了。男人不甘贫穷,便外出打工挣钱,干着干着就成了包工头。腰里鼓了,气也壮了,回乡的次数也少了,偶尔回家来,还少不了跟小桂磕磕碰碰的。乡亲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总感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小桂家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不帮忙不提醒对不住小桂母子。于是,大家忙中偷闲往寡妇家里跑,一边嚼着小桂她妈做得最拿手的麻糖一边提醒小桂;现在这世道,啥怪事情没有!你得当心啊,包公的后代没留下几个来,可这陈世美的后代遍坝都是。劝得小桂她妈提心吊胆,劝得小桂眼泪汪汪。后来,小桂去了一趟成都,跟她男人大闹一场,回来后躲在被子里伤心了两三天。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男人,咋就会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咋就会对自己这么薄情寡意。最后,她想开了,用这个不争气的男人换回五千块钱来,值!假如自己一直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可怕呢。想到这里,她在伤心里得到一丝安慰,便抱着被子揣着钱回娘家来了,打算跟母亲相依为命。
小桂她妈早年丧夫。还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小桂她爸不读书不看报,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走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了,偷偷跑出去帮别人打石头。民兵前来扫荡时,小桂她爸还负隅顽抗,一边朝山上逃跑一边呼唤其他人跟着一起跑。后面响起了枪声,小桂她爸一惊,从山崖上滚落下来,当时就不能动弹了。晚上抬回家去以后,瞪着眼睛看小桂母子,嘴巴一张一合的,大概是想告诫小桂母子,资本主义道路千万走不得,走了就要出事,走了就要丢命。但还是没能说出来,嘴巴一张开,就有许多带血的泡沫涌出来,堵住了他的谆谆教诲。四更天,小桂她爸闭上了眼睛,去了另一个世界。小桂她爸留下来的孽债,就只能由小桂她妈一肩扛着。小桂她妈脸色瓦灰,低头缩颈地走进了五类份子的队伍。
赵老汉就是在这支队伍里跟小桂她妈近乎起来的。

四、
机耕道穿过村子,朝西延伸出去,路旁有一个土坡,土坡上,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落左边有一座水井,水井里的水清澈透明,很甜很甜,不仅冬暖夏凉,还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院落右边堆放着一些火砖,那是小桂用那个不争气的男人换来的钱买下的,准备将房屋翻修一下,让母亲和自己都过得舒适一点。
这些,都藏在密丛丛的槐树林里,就是在大白天也不一定能看个真切。赵老汉停在机耕道上,抬头来朝土坡望去。他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心去感应,那坡上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熟悉得如同自己手上的老茧。
赵老汉犹豫片刻,顺着石台阶朝土坡走去。
“喂!”他轻轻地喊了一声。随即,回头四处看看,机耕道上没有人行走。可他总觉得自己跟做贼似的。
赵老汉又走近了些,喊:“喂!”
院落依然在槐树林里沉默着,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匍匐在那里,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光亮。赵老汉从挎包里拿出手电筒来,朝林里照去,可惜,手电筒里边的电池已经用了十几天了,射出来的光屁亮屁亮的,啥也看不见。他只好来到门前,凑近了去照,这才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锁。
“咦——”赵老汉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满脸的皱纹都堆积起来了。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呢?今下午,小桂来家里借自行车,说是要去一趟县城,买点农药什么的。可没说她妈妈也去呀。再说,天快黑的时候,还看见小桂她妈在井边一边打水一边想心事呢。当他匆匆挑起水桶赶到的时候,小桂她妈冲他送过来甜甜地一笑,便挑着水桶走开了。
想到这里,赵老汉心里涌起一丝快意,但很快就被不安掩盖了。

五、
赵老汉走下土坡,蹲在机耕道边抽烟。他一边用烟锅在烟袋里挖着,一边在心里猜测小桂她妈可能到什么地方去。
小桂她妈在附近几十里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亲戚。她不是本地人,是通过小桂她爸的亲戚从很远很远的大地方连蒙带骗拐来的。刚跟小桂她爸成亲的第二天,就寻死觅活地闹着要走,要上吊要跳河。大队妇女主任组织了一帮子热心人,对小桂她妈进行全天候监控,轮番上阵做思想工作。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这地方虽说穷点,但山清水秀的,空气新鲜,蔬菜新鲜,粮食也新鲜,你听说过有人吃过隔年的陈粮吗?肯定没有。据说早年间皇帝选美,都喜欢到我们这地方来选,我们多少也跟上边有点沾亲带故。你咋就看不上我们这里呢?我们知道,你有文化,会认字,可有文化的人多了,会认字的人多了。去年公社分配来两个知青,强迫我们接收下来,我们都没有答应。
看妇女主任的意思,是为了可怜她才让她留下来的,才没有立刻赶她走。小桂她妈被劝得晕头转向,再瞅瞅小桂她爸是个勤奋踏实过日子的人,这才勉强应答下来,一门心思扑在生活上。小桂她爸摔死后,小桂她妈曾动过走的念头,但当时已经走不了了,每天都在雪亮的眼睛监督下劳动改造。当时社会上又很乱,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如果走出这穷山沟,没准出不了多远便被打翻在地。再说呢,自己也不忍心丢下小桂。小桂那时刚满两岁,干瘦得像是一根柴火棍,成天哭喊着要东西吃。
小桂她妈嚼着生活这颗苦橄榄,有了眼泪只能悄悄往肚里咽,好歹将小桂拉扯大。长期被沉重的生活压着,喘不过气来,使她养成了少言寡语的习惯。见到村里人,只是笑着点点头便过去了,从不张家长李家短地搬弄是非。以至后来村里有的汉子打过老婆以后,都要如此这般的教训一翻:“你这长舌妇,老是给老子惹麻烦,你还嫌这村里不乱吗。你看看人家小桂她妈,又文静又漂亮,从不惹是生非。你要是赶上人家一根小指头,老子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赵老汉想得心烦意乱,烟锅差点将烟袋捅出一个洞来。他恼怒地拣起一块石头,朝不远处的水塘扔去,骂着水里的青蛙;“叫,叫,叫。天天夜里都叫。叫你妈的丧啊!”
石头落进水里“嗵”地一声,就像是小夜曲的休止符,顿时一片寂静。

六、
赵老汉立起身来,将烟锅别在后腰上,顺着机耕道向村外走去。他突然觉得两手空空,这才想起棍子丢落在小桂的家门口了。他想想,笑了。这根棍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在他这个年龄,能挑能背的,谁不是成天在山上讨生活。只因为自己的三个儿子有出息,挣来大把的钞票孝敬自己,才把农活放下了许多。不过,这根棍子跟了自己多年,被手上的老茧磨得锃亮,丢掉了有些于心不忍。再说,山里人习惯了走夜路时手持一根棍子,探个路试个深浅,或是打草惊蛇什么的总还是有用。
“小桂她妈看到棍子,一定会给我送家里来的。她认识这根棍子。”他暗暗想道,心里还存有一丝企盼。
赵老汉特喜欢小桂这孩子。她长得乖巧水灵,嘴上甜甜的,一见面,便“大伯”长“大伯”短的,让他觉着心里热乎乎的。这点,跟她妈的秉性截然相反,很像她那摔死的老爸。有一次,赵老汉看见小桂她妈从山上回家来,揣摩着她要到井边挑水,便急忙挑起水桶来到井边。可当他将水桶洗了三遍,正准备洗第四遍的时候,小桂挑着水桶出来了。
“大伯,你好啊!”小桂还是那么乐滋滋地打招呼,夕阳映在她脸上,红扑扑地,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气息。小桂夺过赵老汉的水桶,三下五除二地打上水,又给自己的水桶盛上水挑起来,回头粲然一笑,回家去了。
赵老汉家里并不缺水用,水缸里满满的。况且,这时候大儿媳妇在家里差不多已经把饭做好了。赵老汉在井边坐下来,拿出烟锅子抽起来。透过浅蓝色的烟雾看过去,小桂的身材跟她妈很相似,如果衣着再朴素一些,如果头发留长一些,没准他会认错人的。
“假如小桂是我的闺女,那该多好啊!”赵老汉突然冒出这种荒唐的想法来,紧接着,自己为自己的这种想法羞愧起来。面红耳赤的挑起水桶,慌然走下了土坡。
来到三岔口,机耕道一分为二,左边通向水库,右边通向另外一个村。
赵老汉向左拐去,要想去那里,自己也不清楚。

七、
别人都说小桂她妈不爱说话,赵老汉却不这么认为。
赵老汉跟小桂她妈的近乎,是在五类份子的“队伍”即将解散的那年初春开始的。
一天晚上,公社的广播“哇啦哇啦”叫唤了很久,赵老汉没能听出来说些什么。吃饭的时候,大儿子万福问他:“老爸,公社让你们明天去对河山植树,您听到广播了吗?”他强咽下口中的一大坨红苕,想说什么,却又摇摇头。万福又说:“刚才广播里接连通知了三遍。您没听见?”他还是有些茫然,又摇摇头。儿子叹出一口气,说:“唉,只好去了。待会儿我给您煎几个包谷饼,明天带上做干粮吧。”
赵老汉的心绪突然烦乱起来,放下碗筷,独自出门来,蹲在院门口抽烟袋。这年头,这种事情太多了,公社有什么劳动,首先想到的就是五类份子,既不需要付报酬,也没有谁敢说个“不”字。如果有谁不老实,还派出些民兵用枪押着干活,吆三喝四的,弄不好皮鞭枪托就砸过来。唉,怪只怪自己的命不好,出生在这么一个倒霉的家庭,不光自己倒霉,还拖累了孩子。
想到孩子,赵老汉又叹出一口气来。
三个孩子跟一般的农村小孩没什么差别,小时候也挺让人*心的。可就在万福他妈病逝以后,就在一晚上的时间里,三个孩子突然长大了,成熟了。万福挺起他那还十分单薄的身子,毅然挣起了全劳力的工分。万军放弃了即将升中学的机会,回到队里来干活挣工分。赵老汉知道了这事,气得脱下鞋就要揍他。万军胸脯起伏着,眼里雾着一层泪翳,说道:“老爸,我长这么大,就这一次没有听您的话。您要是气恨我,就痛快地打我一顿吧。”赵老汉无言,双手抱着脑袋蹲下了,在那里蹲了好久好久。小儿子万平虽说继续上学,可一有空就上山放牛,割草……每年也能拿回两三百个工分。
赵老汉无可奈何地转身回屋,准备睡觉了,却突然想起来;小桂她妈家里的广播线前几天被风刮断了,一定没有得到这个通知。如果明天不去的话,可就有麻烦了。他赶忙又出门来,朝西头的土坡走去。
赵老汉站在小桂她妈的门口,结结巴巴地向她传达了公社的最新指示。当他准备返身回家的时候,却看见她手里握着一本厚厚的书,他问她:“这是啥书,这么厚?”她说:“这书的书名叫‘水浒’,是历史经典小说。”他又问:“这么厚,上面说些啥呢?”她说:“这里面的故事多了。有鲁智深倒拔杨柳树,还有武松醉打蒋门神。好多好多呢。”他说:“这些故事,我小时候在乡上听人讲过,还真有趣呢。”
赵老汉走下了土坡,才听见身后传来“嘎叽”的关门声。
从那以后,俩人一旦有机会,就凑在一起,偷偷地议论起梁山水泊的英雄来,不论是在“队伍”里还是在“队伍”外。只不过小桂她妈说得多,赵老汉听得多。小桂她妈爱说,赵老汉爱听。小桂她妈说得神采飞扬,赵老汉听得如痴似迷。一部古典小说,就这样活生生地灌进赵老汉的脑子里去了。如果有什么地方没有弄明白,赵老汉就去井边洗水桶,一遍又一遍地洗,直到洗出答案来。

八、
赵老汉顺着机耕道,信步来到三岔和。两条小溪在这里汇合,溪水回旋一阵后,便形成一条小河,朝南流去。早年间,这里的溪水河水都清澈透明,离得老远,便可看见鱼儿在水草里乱窜。可现在不成了,两条浊黄的蛇绞在一起,变成一条更大的黄龙,懒懒地朝下游爬去。赵老汉咬住烟锅,盯住黄龙死看,映入他眼帘的,只不过是一汪黄汤,黄汤里晃动着一个破碎的月亮。
一座石板桥跨越在小溪上,因年久失修,石板已松动,人走在上边晃晃悠悠的。放牛娃过桥,一般都是人走石板牛趟水,人跌下水还可以爬上岸来,牛跌伤了可就不是闹着玩的。过了石板桥,小路突然陡起来,蜿蜒着伸向朝山坡,再绕过半山腰的一片柏树林,便是后山坡了。在后山坡上,躺着无数庄户人家的考妣和先人,埋藏着庄户人家的酸甜苦辣。
赵老汉略一停留,便过了石板桥。他有一肚子话想找个人说说。近些时间来,这些话闷在心里怪难受的。他本来打算黄昏时去井边跟小桂她妈唠唠,可没有唠成,机耕道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俩。他从酒席上逃出来,就是想找小桂她妈说说话,将满腹的忧郁都倾吐出来,同时,也从小桂她妈那里得到某种精神上的支持。
赵老汉觉着心里空空地,有种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感觉,有种苦心苦肺的感觉。哪怕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那种感觉还是令他孤独悲切。他顺着陡坡上的羊肠小道朝后山坡走去,满腹的心事,只能跟万福他妈说了,万福他妈躺在那里已经快二十年了,不会怪罪他的。

九、
半年前,万福的媳妇就为这事跟万福议论过,吵过闹过。
村里传出一些关于赵老汉跟小桂她妈的绯闻,万福媳妇听了心里很不了然,觉得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山里原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没有舞厅,没有酒吧,没有电影院,没有老年活动中心,唯一的娱乐就是一边调整那伸出老高的“王”字形天线,一边看电视,屏幕上麻麻点点的,说不准啥时就晃没影了。大家还自娱自乐,在自己周围找寻各种可能出现的新闻线索,一旦发现了决不放过,四处传播。新闻经过无数人的嘴传递后,又扩大无数倍反馈回来。说的人神秘莫测,听的人心神领会。总之,大家都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既丰富了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又丰富了别人的精神文化生活,何乐而不为呢?
乡长曾经帮一个寡妇挑过水,那寡妇后来为乡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乡长的老婆为此寻死觅活,差点没第四次跳井。这就是嘴的力量。上级派人来,反复调查,反复解释,可大家就是不爱听。乡长干吗要给寡妇挑水而不给别人家挑水呢。
夜里睡下后,两口子扎扎实实亲热了一回,便分开来仰躺在床两边喘粗气。当万福抽出一支香烟正准备凑向打火机的时候,被媳妇一把夺了过去。
“咋啦?”万福有些猝不及防,只好放下打火机,转身过去,亲昵地拍拍媳妇的脸,问道。媳妇抓住他的手腕,问:“你听到村里的闲言碎语没有?”“嗯,啥呢?”媳妇又说:“是关于你爸跟小桂她妈的一些闲言碎语。”万福挣脱媳妇的手,拿回香烟点上,说:“你别尽听人瞎说。老爸的日子也够苦的了,老妈死了十几年,全凭老爸一人辛苦,将我们几兄弟拉扯大。再说,老爸孤身一人,小桂她妈也是孤身一人,就是凑在一起又怎么啦,又碍着谁啦?”媳妇翻身压过来,头枕在万福的胸上,柔柔地说:“这恐怕不行。你想啊,老爸跟我们一起过日子,如果突然跟小桂她妈凑在一起,别人会怎样看我们?肯定会说我们不孝敬老人,我可不愿让别人指指戳戳的。”
两口子嘀咕了一夜,直到鸡叫头遍才迷糊了一会儿。万福没能说服媳妇,反让媳妇给说服了。万福是个意志坚强的人,能经受任何严刑考打,但经不住温柔的攻击,温柔攻击过来,往往直奔他的穴道,使他感到浑身上下麻酥酥的,不能自主。万福经不住媳妇的软硬兼施,答应下来,找个机会,转弯抹角将媳妇的意思传达给老爸。

十、
万福的媳妇跟万军的媳妇拉起了统一战线,而万军的媳妇也能制住万军。小儿子万平还没有讨媳妇,也没有工夫讨媳妇,成天忙着满世界飞来飞去的。赵老汉以一敌四,难以制胜,几次想抹下老脸来,理直气壮的为自己争得幸福的权利,可经过无数个不眠夜晚的辗转,抽了无数次的烟锅烟袋,最终还是妥协了。自己的这张老脸,总比幸福重要,总比性命重要。
赵老汉想到这里,摇着头笑了笑,但觉着心里苦苦地。
转过前面那座狰狞的岩石,便是后山坡了。后山坡上,有着无数的坟冢,有着无数的故事,有着庄户人家最后的归宿。
赵老汉坐在那狰狞的岩石下抽烟袋,远远看去,那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剪影。岩石犹如一尊巨大的虎头,而坐着抽烟的赵老汉,犹如虎口中的饵食,只不过这饵食不时闪出一点亮光,向黑夜散发出一丝垂死的生命之光。
一阵清馨宜人的山风吹过来,赵老汉扭过身去,背着风点烟,他突然看见了自己脚上穿着的新布鞋。这双鞋就是小桂她妈亲手做的。鞋底密麻而均匀的针角线,无不渗透着她的那份柔情,鞋帮是用新潮布料做成的,既结实又耐看。他穿上新鞋的第二天,曾在井边偷偷地问小桂她妈,这鞋是用啥布料做的,这么好看,这么光亮。小桂她妈笑笑,说,这是用自己做衣服剩下的一块边角料做的。可赵老汉等了好几个月,也没看见小桂她妈穿上同样面料做成的衣服。赵老汉心里有事便坐不住立不安,又去井边洗水桶,直到几乎快将水桶上那层褐红色的漆洗掉的时候,小桂挑着水桶出来了。
赵老汉又想起了小桂。
小桂这孩子跟一般青年人有些不同,秉性豪爽,很有主见,说话做事如同汉子。他很早就知道母亲跟赵大伯的事,刚开始劝劝,见劝不下来,叹叹气便住了嘴,默认了,后来认为这事应该这么发展下去,只要老人心里高兴,怎么样都成。以至后来,她偷偷地为两位老人来回奔波,传递信息。在小桂的心目中,父亲就应该是赵大伯这样的,这般慈祥,这般淳厚。她记不住自己亲生父亲的模样。亲生父亲,只不过是后山坡上一座坟墓,而真正给予她父爱的,是赵大伯。赵大伯像慈父一般疼她爱她,她像亲闺女一样孝敬赵大伯,从小到大,没少在赵大伯跟前撒娇卖乖。她曾在自己心里盼望过,赵大伯能真正成为自己的父亲,但她知道赵大伯的两个儿媳妇不愿意,还知道人言可畏,村里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足以淹死尊敬的赵大伯。自己的婚姻不幸,母亲的婚姻更不幸。

十一、
当赵老汉和小桂她妈都沮丧万分的时候,小桂为着二老的事情做了不懈的努力。先为他们传递信息,后来又借口外出赶场,去县城学习,为他们创造幽会的机会。当她知道赵老伯的两个媳妇持反对态度的时候,便在山上干活的时候,抽空找妯娌俩谈话,企图做通她俩的思想工作。不料,却被这妯娌俩羞辱一顿。小桂觉着心里急急地,第二天找到了乡干部,向其说明此事,并希望干部们能做做赵老伯的两个儿媳妇的思想工作。让二老今后的生活相互有个照应。
乡长和乡妇联主任马不停蹄地赶到村子里,乡长去了万福家,妇女主任去了万军家。约摸过了一顿饭的时间,二人皆脸色铁灰,眼睛发直,木呆呆地在村口碰头,两目对两目,苦笑,无言。赵老汉的大儿媳妇问乡长:“你咋个不给你老爸找个后妈呢?”赵老汉的二儿媳妇问妇女主任:“你咋个不给你老爸找个后妈呢?”乡长和妇女主任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们的父母都健在。
既然乡政府都没有办法,小桂当然更没有办法,只是在心里更加心疼两位老人。一旦可能,便给二老创造幽会的机会。今天下午到赵老汉家里借自行车,分明是给老人家送去消息;“今晚家里只有妈妈。”
赵老汉明白小桂的意思,打心眼儿里感激小桂。赵老汉从自己六十大寿的宴席上逃了出来,却没能如愿约会上小桂她妈。
沟壑里一片黑影,如同巨大的魍魉,顺着山坡悄悄往上爬。赵老汉抬头看去,见一团浓郁的乌云正在蚕食月亮。
赵老汉在鞋底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顺着山道朝坟地走去。今晚,一肚子的惆怅,大约只能去跟万福他妈说说了。
当他绕过柏树林,正要走进坟地的时候,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抽泣声,像是地狱里传来的。他停下了,想,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这里呢?

十二、
万福他妈的坟前摇曳着一对烛光,小桂她妈跪在万福她妈的坟前。
小桂她妈整个身子都弓着,像是一只大虾米,她一边向火堆里放纸钱,一边抽泣着。
赵老汉轻轻地走近她,在她身后的灌木丛跟前停下了。他与她的距离很近,几乎伸出烟锅去,便可以触及到她。他却又觉得他跟她的距离很遥远,遥远得有些虚无飘渺,如同天上飘浮的云朵,如同抚面而过的山风。赵老汉心里苦苦地,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的这么一点事情,就会在村子里掀起轩然大波,就会成为舆论的靶子,就会把自己置身于传统观念的对立面。自己对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奢望了,也不苛求儿子们怎样怎样。只是想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能朝夕相伴、相依濡沫的人。而这个人就在自己的跟前,却又横隔着无数的山峦沟壑。一股辛辣从赵老汉的心底涌起,冲向咽喉,冲向眼窝,在他那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热泪悄悄地滚落下来。
小桂她妈完全沉浸在悲哀之中,对赵老汉的到来毫无察觉。
她在绝望中反省自己的一生,她感到自己太不幸了,几乎所有女人的悲哀,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别人的童年是幸福的,都依偎在父母身边。可自己刚十岁的时候,父母便成了饥饿的牺牲品,临死的时候浑身乌黑发亮,一掐一个坑。哥哥一边沿街乞讨一边教她识字,在苦难中煎熬度日。兄妹俩就这么相依为命,日子虽苦,但心里总还是有所寄托。当她躺在哥哥怀里,数着天上的星星时候,就时刻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以后能挣钱供养哥哥和自己。有时却又害怕长大,害怕长大以后,哥哥会跟自己分开。后来,哥哥还是结婚了,娶了一位瘦骨嶙峋的女人回来。婚后没多久,这位瘦骨嶙峋的嫂嫂便有些出言不逊了,时常流露出对她的不满。最后只好分开来过日子。她给自己联系了城郊的一个生产队,自己将自己下放到乡下去插队。插队后的一两年间,恐怕就是她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自己挣工分养活自己,基本上能糊弄住肚子。再后来,小桂她爸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对她一见倾心,仿佛上辈子就注定了他俩的这一段姻缘。刚开始,她不愿意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生活,哭着闹着要离开。后来见小桂她爸老实憨厚,是个过日子的人,才决定留下来。婚后的生活是美满的,生活虽然很苦,可丈夫疼她爱她,两人就像扑进蜜罐似的过着小日子。可好景不长,在小桂即将两周岁的时候,小桂她爸为了挣点钱来应付入不敷出的生活,冒险跑出去帮人打石头。没想到钱没有挣来,却把小命葬送在民兵的围剿之中。
她没有离开山村,主要是为了小桂。自己从小就失去了家庭的温暖,没有得到父爱母爱,不愿意小桂也步自己的后尘。小桂在苦难中成长,从小就很董事,知道母亲的辛酸,希望母亲幸福。小桂将母亲和赵大伯的事情看在眼里,惦记在心上。
母女俩的经历不一样,但结果却相同。
小桂她妈伤心欲绝,身子突然朝后面仰去。她知道身后站着一个人。她虽然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可她知道,凭感觉就知道这是谁。赵老汉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小桂她妈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十三、
黎明前的黑暗渐渐褪去,东边露出一丝霞光,红黄红黄的。又是一个艳阳天。
顺着机耕道,顺着石板桥,顺着陡峭的羊肠小道,有许多光亮在摇晃,在快速移动。当这些光亮来到万福他妈的坟前时,围成一个半圆,死死地定在那里,象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在悲愤地仰望着苍天。
紧接着,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  作者:不能呼吸的鱼
--  发布时间:2002-7-22 14: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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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
--  作者:我为何来
--  发布时间:2002-7-22 19:3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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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大哥写得真好,让我想起了《篱笆女人和狗》。


--  作者:江月
--  发布时间:2002-7-22 19:4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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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腻的描述,生动的乡村景物,却有挥之不去的悲凉。




--  作者:水天一色
--  发布时间:2002-7-22 20:2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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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弯兄成了农村题材的专业户了?呵呵
下载了,好好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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