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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弯弯
--  发布时间:2002-3-20 21:34:07

--  误入红灯区(四)

十八、

我回到房间,痛快地洗了个淋浴,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红葡萄酒,站在窗前,最后再欣赏欣赏这山区的夜色。
李小菊来了,没有敲门,直接用钥匙捅开门。她提着一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装着许多食品。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服务员小姐,小姐手里端着一盘子,盘子里放着一瓶红葡萄酒,两个高脚酒杯。
她朝我点点头,进了门,将塑料袋打开来,拿出许多吃食,摆在桌上。又拿过小姐盘子里的红葡萄酒和高脚杯,拧开酒瓶,朝小姐使了个眼色,那小姐跟我笑笑,退了出去,并在外面锁上了门锁。
我听见响动,赶到门边,使劲拧拧锁,却怎么也拧不开。我气急败坏地问她:“怎么回事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头也没有抬,缓缓地做着自己的事情,食品摆好以后,又启开酒瓶,在酒杯里倒上酒。我在她身后盯着她,猜想她究竟想干什么。她这时很冷静,穿着也既朴素又端庄,不是我在银行门口看见的那个贵妇人,不是前天来到宾馆房间里的那个服务员,也不是车站卖盐茶蛋的那个农家妇女。浅蓝色的短袖衬衣,点缀着白色的小花,乳白色的长裙,由上至下垂直着许多皱纹,更使她显得窈窕,淑静。她将一切都摆弄停当以后,回头对我说:“你坐下,我有话说!”
我有些茫然,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坐下,我有话说!”她的口气突然有些强硬。
我只好坐在她的对面,犹如被审讯的犯人,等待她的发话。她举起酒杯,说:“来,先干了这一杯。”
“那么,为了什么呢?”我还在迟疑着,没有动。
“为了我们的过去,为了我们今天的萍水相逢。”她盯着酒杯,停了停,又说:“还有,为了一本日记本,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去。”
我悄悄看去,桌边的塑料袋里面,隐约有两个日记本,下面那个大些,呈深蓝色,另一个小些,呈粉红色。我不能犹豫,不能被她小看我。我端起酒杯来,跟她碰了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在我斟酒的时候,她弯腰从塑料袋里拿出那两本日记本,先递给我那本粉红色的:“这是我在乡下当知青时,记下的一些日记,虽很幼稚,但感情很纯真。我一直舍不得扔掉。送给你吧,做个纪念!”
我随便翻了翻,日记本已经很黄很旧了,但很整洁,可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精心呵护。
她又递给我深蓝色的笔记本,说:“你还记得你们大队的那个刘主任吗?”
我想了想,说:“记得。怎么啦?”
“他死了,四年前就死了。临死前,让他女儿把这个笔记本转交给你们成都知青。”
“你认识他的女儿?”
“他女儿跟我是同班同学。”
我打开来看了看,里边不知道纪录了些什么,字符怪怪的,有些像日文,又有些像朝鲜文或者拉丁文。内中字迹不一,有的大有的小,有钢笔写的,也有圆珠笔以及铅笔写的。肯定不是一时所书。从上面署写的日期来看,应该是纪录着七四年到七六年期间的一些事情。但是,作为一个大队治保主任,手心里握着近千人生死大权的刘主任,为何这样神秘,这样小心?我感到莫名其妙,想揣摩下去,她却让我收起来:“你带回去慢慢看吧,反正别人托付我的事情已经完成了。聊点我们的事情,好吗?”
她端起了酒杯,我也端起了酒杯。我对她的戒心,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年来,你还过的好吗?”我问。
“不好!”她说。女人似水,但柔软的水一旦被感情凝固,硬度如同玻璃。

十九、

“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是七六年调回成都工作的吧?”她盯着手中的酒杯。问我。
“是的,七六年四月份。就是开知代会的第二年。”
“我是七八年调到县丝厂工作的。”她声音低低的,努力在记忆中寻找着蛛丝马迹。“因为我是当地人,每次成都来招工,都没有我的份。看着你们一个个欢天喜地离开农村,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但没有办法,我爸爸当时已经靠边站了。后来,我爸爸在临终前,托付他的一个战友,把我从农村弄回县上,进了丝厂。”
在过去那个年代,同样有着很复杂的人际关系。我能顺利地从乡下调回成都工作,主要是因为我爸爸是老工人,祖上三代没有任何污点。我知道这些情况,但觉着没什么好说的,端起酒杯,跟她碰了碰杯。
她碰杯以后,没有喝酒,用两手搓着酒杯。接着说下去:
“刚开始,生活还算是幸福。有了固定的收入,有了盼头,人活起来也有精神。我喜欢读书,还写些通讯报告什么的,经常在厂里、县上的小报上发表。有两篇,还被绵阳日报采用。我在众姐妹中,不管是模样还是本事,都算是佼佼者。可就在这时,我恋爱了,爱上了一个挺能干的小伙子。他当时在县委当通讯员,对我很好,不嫌弃我寒酸的家庭,不嫌弃我那长期卧病在床的妈妈。就这样水到渠成的发展下去,我俩结了婚,有了儿子,真正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来,社会发生了一些变化,很多不起眼的人,突然间发了财,成了暴发户。我男人稳不住了,仗着他在官场上有些狐朋狗友,辞退了工作,去了绵阳,在一个朋友开的公司里面当上了经理。他起先还时常写信回来,寄钱回来,关照我们母子。后来,书信少了,钱也不寄了。有的朋友去了绵阳回来,仿佛跟我无话可说,只是在背后嘀咕我什么。我当时没有在意,精心照料着母亲和儿子。”
“儿子面临中考那一年,丝厂搞体制改革,将国有企业转为私有企业。厂里来了一个香港的大老板,给我们每月增加了六十块钱的工资,却要我们每天干十小时的活儿。我上班忙厂里的活儿,下班还得送妈妈上医院打针看病,辅助儿子的功课。我就在这时候累垮了,身体越来越差,一到钟点不吃东西,胃里就一阵阵绞痛。我挺着,坚持着,有眼泪只能悄悄咽下肚。”
“第二年春天,我去了一趟绵阳,去了我男人的那家公司。我这才知道,他跟一个叫‘黄娟’的小女子打得火热,成天绞在一起。他见到我,根本没有夫妻之间的那种情分,就像我俩根本不相识。我伤心欲绝,跟他哭,跟他闹,跟他打。而他,却带着那个女子去了成都。扔下了我。而当时,我身上只有十几块钱啊!”
一滴很大的泪珠滚下来,挂在腮边,齐肩的短发有些散乱。女人,都很注重自己的外表美,但在触及到心底的伤痛时,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半年后,他回来了,直截了当的跟我提出离婚。这时,我妈妈已经去世了。为了给妈妈治病和办丧事,我欠下了几千块钱的债。儿子上高中,学校的许多学杂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不在乎这些,他的目的只是离婚就成。他把房子儿子债务都扔给了我,答应每月寄一百二十园的生活费给儿子。就这样,我俩离婚了。”
“就在这时,厂子里越来越不景气,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出来了。那个香港大老板一看情况不妙,卷着工人们的血汗跑了,逃回香港去了。姐妹们哭啊!闹啊!示威啊!游行啊!最后,清算资产,每人拿到了三千块钱,就算是跟丝厂彻底断绝了关系。”
腮边的眼泪终于滴落下来,掉进酒杯里。她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淡淡地说:“你看不起我,在心里笑话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心里酸酸的,只好苦笑着摇摇头,端起了酒杯。

二十、

“我走上这条路,也是迫不得已。”她给自己斟上酒,也给我面前的酒杯斟上酒。我见她有些醉意,撑起身来,伸出手去想帮她,她却用胳膊挡开了。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咬牙切齿地说。
“他答应每月给儿子一百二十园的生活费,可从来没有给过。我在一家商店帮人,勉强生活下去。后来,儿子病了,我心急火燎。写信给他,没有回音,打电话给他,不接。我将儿子托付给以前丝厂里的一个姐妹,又一次赶到绵阳去。我要讨回儿子的生活费,我要讨回我的公道。”
“他不在公司,那个狐狸精也不在公司。一个胖老头热情的接待了我,跟我说,他俩出差去了,去了广东。我茫然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那老头却问长问短,关心起我来,当他得知我目前的状况时,当即拍板,让我在他的公司里干什么勤杂工,说是每月薪水九百园。我还在犹豫,说孩子在家里丢不开,这事还要回去斟酌斟酌。胖老头却将我连劝带推的弄上了汽车,去了一家高级酒店。我不会喝酒,也没有喝过酒。可那胖老头一个劲儿地劝我喝,灌我喝。夜里,当我不省人事的时候,这个……这个老畜生,把我糟踏了……”
“我清醒过来,呆呆地坐在那里。我想到了死,从这酒店的七楼上跳下去,就一了百了。可是,我的儿子谁来照应?总不能让他成为孤儿吧?那老畜生扔下一千块钱,走了。我拿起那叠钱,伤心地哭了。这是我卖身的钱啊!这是我出卖自己肉体的钱啊!我一路含着泪,从绵阳赶回家来……”
她趴在桌上,失声痛哭起来,浑身剧烈地抽搐着。
这就是她?这就是女人?这就是二十多年前,我们十几个成都知青争先目睹的那朵鲜花?我眼前模糊起来。模糊中,晃动着一个小丫头,瘦小的身子,背着沉重的背篼,摇晃在山道上。命运啊!你怎么总是不公平,总是蹂躏这些孱弱的女子?
永恒的沉默,时间在石英钟的“嘀嗒”声中偷偷消逝。
终于,她抬起头来,朝我举起了酒杯。我透过模糊看过去,看见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一个不幸的女人,一个坚强的女人。

二十一、

我不停地喝酒,酒精使我头脑昏沉,我不停地抽烟,试图让自己清醒。当我四肢无力,头冒冷汗的时候,她将我扶到床上。我想睡,却又睡不着。凭声音判断,她进了洗澡间,随后传来“哗哗”的淋浴声。
我坐起身来,又点上一支烟,看着桌上的一片狼籍。
她出来了,裹着金黄色的睡衣。这时的她,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令人吃惊,仿佛刚才那些感情上的大起大落,都是在说别人的事,跟自己无关。她走到我跟前,拿掉我正抽着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又用毛巾替我擦脸擦身子。最后,她来到床边,脱下睡衣,钻进被子里来。我看见,睡衣如同一片金黄色的云,在空中飘浮几下,缓缓落在地上。
“今晚上,我是你的。免费!”她的牙齿在捉对磕碰着,伸手关灭了灯。山区的夜晚很冷,即使在盛夏,下半夜里也得盖上被子。何况她刚才还是用的冷水淋浴,这个时候,宾馆的热水早已停止供应了。
起风了,百叶窗被吹得“砰砰”做响,月光洒进来,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落在桌上,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一切又都是那么的模糊。我想爬起来,关上窗户,她阻止了我。她的头,枕在我的肩上,手指在我胸前轻轻地抚摸着,游动着。
“我还记得,你们四大队的几个成都知青。一个是姓白的高个子,长得又高又精神,说出话来,文质彬彬的。一个就是你,因为你砸了生产队的保管室,运来粮食,救了我们大家。”她的说话的声音还在发颤,身子也有些哆嗦。“还有一件事。那年开会期间,你很着急地到处借钱,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只晓得你有急用。我偷偷打听,才知道,你看见新华书店里正在出售古典小说《水浒全传》,很想买一套,但身上没有足够的钱。当时,我见你脑门子都急出汗来了。当我揣上钱,匆匆赶到新华书店门口时,却看见你乐滋滋地抱着《水浒》从书店里出来了。随后,我也进去买了一套。现在我还记得那套《水浒》的价格,一百二十回合的全传,三本,二块八毛五。哦,对了,你的那套《水浒》还在吗?”
“搬了几次家,早弄丢了。后来重新买了一套精装本。”我想起来了。那时正好赶上批林批孔、批判宋江投降主义的运动,《水浒全传》是作为反面教材发行的。
“可我当时是准备买两套,送一套给你啊!”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在心里“哼哼”了一下,又伸手去烟灰缸里摸烟头,她发现了,将我的手拉了回来,塞进被子里。我只好屈起指头关节,抵在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上。
“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时候,穷是穷一点,可人人平等,活得舒心啊!可现在,这是怎么搞的,连大街上的叫花子都敢啐我。你说,这日子还有啥过头?”
“别说了。他是以前我们生产队的一个社员,不知怎么流落到县城街头来了。”
“当然,他比我过得光明正大。他用力气换钱,我用肉体换钱。”
“别说了。好吗?”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你放心,我在宾馆里当服务员,早上还去车站卖盐茶蛋。收入还算可以。这种事我很少干,一般每月一次,最多两次,有时还没有。我这么大的岁数了,徐娘半老的,有谁能正眼看我。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县城里来了陌生人,那些小姐就像苍蝇一样,围着转。”她说的,是真话。我想起了前天刚到宾馆时,帮我提包裹和送红葡萄酒的那些小姐。但我察觉到,在她的言语中,隐含着妒忌和无奈。
“自从离婚以后,我从来没有主动过。我已经厌倦了。但是今晚上,我要主动一次。我要定你了。”她的身体突然发热起来,滚烫滚烫的,不等我的应答,便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二十二、

一阵电话铃声,将我从熟睡中惊醒。我拿起来一听,是她的声音:“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开往成都的第一班车还有半小时走。”
我慌忙起来。行李已经被人收拾停当,房间里也整理得井井有条。昨夜里,好像有个女人在这里跟我喝酒,跟我谈心,跟我睡觉。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这或许是一个梦,一个让人伤心落泪的美梦罢了。
来到车站,我没有忙着上车,四处寻找着,急切地想找到那个卖盐茶蛋的农家妇女。我想跟她道别,跟她说上几句话。但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堵得慌,想宣泄出来。直到开往成都的汽车开始发动了,我才慌慌地跳了上去。
汽车开出车站,拐弯,上公路。我突然看见她站在公路对面,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另一只手挥舞着毛巾,向我致意。
她,沐浴在朝霞里,微笑着。眼里,还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泪。
梦,该醒了。然而,还有沉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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