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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雾夜清
--  发布时间:2002-6-14 16:45:16

--  绛唇珠袖两寂寞 --转贴
绛唇珠袖两寂寞  -----BY  孙笑东

    那故事的结尾处说:一日,行至毗陵驿地方,正值大雪。一行人将船挽在岸边,或去投帖访友,或去赏雪观景。只贾政留在船里,慢慢写一封家书。正写到宝玉失踪一节,踌躇不知如何下笔,忽见三个人影停在船头。贾政出舱观看,原是一僧一道挟着一个光头的僧人。贾政在雪光里细望,那光头之人竟是宝玉。宝玉披一袭大红猩猩毡斗篷,脸上神色似悲似喜,贾政不及答言,便见宝玉在雪中向他倒身而拜。大拜三次已毕,那僧道二人即向宝王道:尘缘已尽,还不快走?转瞬之间,三人便飘然远去,贾政徒然追赶,何曾寻得一点儿痕迹?只是余下白茫茫一片旷野。
   这一段故事我总是对自己讲了又讲。也对枕边的人讲,说,红楼梦续四十回里这段我记得最确,不知为什么,眼前总见那袭尚带旧日针线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拂在雪野。也说,宝王的似悲似喜写得真好,正象弘一法师临终之际颤颤写在纸上示以弟子的字句:悲欣交集。宝玉终于悬崖勒马,决绝辞世,因为黛玉已然不在,因为现世只余空幻,而这决绝之中是有喜悦,极痛之际的快乐,也是有不忍,有不落不堪现世的解脱。
   我把载着张爱玲死讯的报纸压在这部陪了我十凡年的红楼梦下面。张爱玲,贵胄世家之后,生于1920年,二十五岁之前写出她所有的重要作品,三十岁时从大陆至香港,数年后由香港去美国,这此后的几十年隐居异乡。虽声名渐如日中天,后辈将她推崇为本世纪最好的小说家之一,她仍闭门谢客,亦极少再发表作品,外界对她的生活所知甚少,岂至1995年9月8日,便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她被警察发现去世在加州洛杉矾她所祖独居的公寓房间里,大约已死去六、七日,
   我的这部红楼已经泛黄了,衬得压在下面的报纸的黑色油墨字迹越加鲜明。报道里有一段话让人不忍念下去,是谁看了都会落泪的,说:张爱玲身无长物,居所非常简单,没有家具,没有床,睡在一卷铺盖上面。发现她的警察说,不记得她房子有什么家具。
   我从不曾想到张爱玲会是一个如此绝对的人。这样如宝玉悬崖勒马一般的绝对。她完全可能选择另一种方式度过她的晚年,而以一个名作家如她,晚年纵使没有伴侣相随,也绝不会是寂寞的。而她为什么不肯那样生活下去?她拒绝一切公开露面的机会一而二十九岁时的爱玲曾快乐他说过:出名要趁早呵!可以后的几十年里她是请人代领颁发给她的终身成就奖;她不接受任何访问,不会见任何崇拜者,仿佛那一切别人视若珍宝的声名在她都只是隔岸的烟火,虽然绚丽眩目,却永远暖不到她身上,暖不到她心地里去。
   但纵然如此,她也不必在晚年生活得这么孤单凄凉!我为她屈指算来,她在加大工作多年,总是有可靠的养老补贴;即使她的第二任丈夫赖雅 REYHER 在去世后只给她留下债务,她仍有这数十年的版税--她的作品被她的同代人重新发现,被她的后辈人尊为杰作,从港台到大陆都是轰动,销售应是可观的——她晚年的收入即使不是丰裕,至少应该能使她有一个舒适温暖的起居。我想象傍晚时总该有人帮她做好温热的饭菜,盛在瓷盘里送到日益老去的她的椅旁。那瓷器甚至不必是精致的,尽管张爱玲自己在审美上那么锐利和敏感,而身为李鸿章曾外孙女,她的手指也曾抚过瓷品里最妩媚的珍藏。
   可是她晚年孤单一人,在租来的单室公寓中生活。我写下时都要心酸--她使用的餐具是纸碗和纸碟。几乎没有家具,她平时就睡在地毯上。她不接电话,不回信,不应门,不与人来往,尽管她年纪已经太大了、甚至做不到将自己的公寓保持清洁。她瘦弱得陌生人见到她也要吃惊。倘若她腕上有年轻时戴上去的玉镯,这时大约也能够顺着她骨瘦如柴的手臂一直推到腋下。而这就是我们的张爱玲,我们的“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的作者,我们在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而在我的心目里,曹雪芹之外便是张爱玲的名字了。
   她死去六七日之后才被警察发现。那时她躺在公寓的地上,双眼闭着,盖着一床毯子。她的逝去本应是整个中文世界所注视着的,她临终的床前本应有人倾听她的每一句嘱托--旦她甚至没有临终的床榻。她独自在一卷铺盖上睡去。也许她是对的,因为又有什么人能分担她的生和死,又有什么人和事能够陪她担当这最切身的一切。她在那么年轻时便是独自承担生活、而她晚年的弃绝应该也是来自她自己的选择。
   看着那些描述她晚年日月的报道,我总不由得想起红楼梦中的一段一那段写黛玉误闻宝玉定亲时,怎样暗自定下神来,“一心只想速死”。她不再进食,只表面吃些东西,且夜里不盖被子,若紫鹃替她盖上了,她待紫鹃去后再褪下去。张爱玲晚年的日子,仿佛就是这样一心只求速死的。或者,是因为她的心已然死了,她何尝还会再计较身外声名和日常生活?
   中文里至痛的一句话是“哀莫大于心死”。我一直在想,也许是在五十年前的1946年,当张爱玲与她的第一任丈夫胡兰成分手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她的结局就已经写定了,因为那是她为自己写下的,就如宝玉为黛玉写就的“茵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因为她在那年二月与胡兰成分离时对他说过:“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也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这段活来自胡兰成所写“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一章。民国女子即指爱玲。我初看时只是心酸,最后竟到落泪。我许久不曾在读书时落泪了,因印刷品的文字沧桑久为身外之事,不会再为之动情,惶沦掩卷而泣。
   张爱玲与被后世称为汉奸的胡兰成初初相见便彼此相悦,那是1944年,爱玲大约24岁,“传奇”诸篇已出。不久之后胡兰成与妻子因别事离异,张与胡便结婚了。胡兰成写到:“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胡之才气领悟堪配爱玲,亦真能欣赏到她的好处,使她在那些聚首时日里,总是满心欢喜,每刻都如在梦中,不敢确定如此的幸福。我从“流言”里知道,张爱玲之所以不媚情,不文艺腔,不相信温情,亲情种种,全是来自她个人的家庭经历;她未经世俗,但在孤单置身于真实生活之中时,凝练出冰雪透彻的洞察力,成为一个最世故的无情的人。胡亦数次提到,她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只有喜悦,而没有感情;任是再欣赏的一件东西,她也不愿拥有,什么都是身外的,生之喜悦,悲哀都是--她不想欲望任何天长地久的东西,那是靠不住的,她知道,甚至那些心爱的物件都留不住,去时要恸,索性初时即舍弃。——直到她遇见胡兰成,第一个真正追求她而她也乐纳的人,她欲望一生一世,与他相守。
   胡兰成的文字真好,明显受张爱玲影响,几有神似。他录下的两人情语,皆历历在目。而他写得越好,几乎越是要为爱玲而恨他--她不该将自己托付于他。后面的颠沛流离,孤寒索居,都是必然的了。尤其记得文学批评家水晶所写的访张爱玲,她穿着淡素的旗袍,居室如雪洞一般,而当年她是那样地热爱衣裳,甚至曾经以华丽奇特的装束闻名文艺界的--那些她曾有的生之喜悦,她在小说之外的现实生活里仅仅能抓得住的东西,在胡兰成离开她之后,也都慢慢萎谢了。
   胡兰成并不是欺骗了她。爱玲是一个太纯粹的人,由于她长年的孤单,由于她高傲的绝对。胡却是中国文人水流花落之性,不知深情为河物;或可以直见性命,却不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时爱玲有千钧重量的“签订终身”随着胡兰成的杨花水性卷到飘摇风中,当她千里迢迢地专为去他避难的城里看他,她在灯下与胡兰成和他当时的同居女友秀美对坐,“看看这房里,看看我(胡兰成)与秀美,直到夜深”,竟然是“舍不得走”的,真是使人为她难过,不忍再读下去。她真是爱他,不管这个人是汉奸,国贼,还是逃亡之人,她都会心甘情愿地陪他走下去。“死生契阔,与子借老”--叫我相信这是她那时最大的愿望。
   但是胡兰成不能明白这种死生相系的感情的重量。他一直在与别的女子来往,对于他,这并不损害与爱玲的关系;对于爱玲,却是情深无依,哀婉日深。爱玲最后要他在她与别的女子之间选择,要他给她一个承诺:“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吗?”但他拒不肯言,这也是他的一种坦白诚恳。“她叹了一口气, ‘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那时是1946 年2月,爱玲26岁,真是如他们私语中所叹过的:“‘宛转娥眉马前死’,这样委屈,但是心甘情愿,为了他,如同为了一代江山,而亦真是这样的。”
   以张爱玲绝顶聪明之人,又有极强之洞察领悟,且绝不媚俗,也不讳言俗世,她的那本“传奇”完全应该只是一个开始。我一度同意傅雷所言,她的出现是“一个奇迹”;我曾以为只是那个时代偶降大任于她,她是为乱世之代言人,恰巧天才横溢、而非成熟的奇迹创造者--竟是错了。细读她成名的作品,她对世界复杂性的把握,她对中国语言的造诣,实在没有现代作家能出其之右。她作品的最大局限只在于:她对于整个世界没有感情。她笔下的人和事总是满树桔枝远远的印在淡青的天上,象磁上的冰纹,把玩在手里,却不是真的,隔着着几十年,几代人,几重世故,几重明晰去看,里面的热情慢慢地都冷了,融进苍苍的天色里去。一个伟大的作家并非注定要爱这个世界,但她与世界总是有某种强烈的情感的联系,不管这情感是爱,疑虑,牵挂还是怨恨。但若是张爱玲依着“传奇”那样的路子走下去,若是她仍然冷冷地在世界之外而生活,她的作品只会越来越走到没有情感的所在。强作情感,也就是“连环套”,“多少恨”,“十八春”(后为“半生缘”)那样的言情小说了。而这些小说大都写于1946年她与胡兰成分手之后。
   胡兰成本来能够成为她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她本来能够通过他们的爱情去爱生活与同情生活。对于作家如爱玲,写作更多是对于个人存在的表达,而非对形式完美的追求;一个深湛久长的爱情。一个沉着丰满的生活,将使爱玲与世界建立真正的情感的联系,将使她写出大气的作品,因为有同情而深厚。也许有一天她终将达到雪芹作品那样伶惜与不忍万物的境界。然张爱玲所愿的。是如非烟传中的女子,“生得相亲,死也无恨”,却终未实现。人既无依,便挣脱了与世界的真正联系,作品便无根基,后半生五十年,只有旧日作品的成就压在肩头,而枯枝不能开花结实,她的新作,我在读“今生今世”时就已经明白,是再不能期待了。
   “绛唇珠袖两寂寞,未有弟子传芬芳”。
   这两句杜诗是水晶所著“张爱玲的小说艺术”的卷首词。这两句诗选得真好,那“绛唇珠袖”的绛珠二字又与黛玉前主所托的绛珠仙草偶合。而脂砚尝言: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
   这血泪之恸,便不是雪地里大拜而别的姿态所能担待的了。那旷野里的大红猩猩毡固然有回肠荡气之美,却仿佛宝黛在未经命运更变时所打的禅语,虽有领会,仍不过是谈禅,在未经悲欣前,怎能解悟!大拜而别一场实在是过于美了,如同一个优美苍凉的手势,而那毕竟是他人续貂之笔,真正的结局该是张爱玲自己也参与考证过的,那宝玉的苍落孤寒,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的凄惨故事。
   因为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因为心已经萎谢了,这案上红灯,窗前皓月就成了身外之物,这现世就只余下最不堪的漫无止境的消磨。可是仍然得生活下去,并不能就在雪地里飘然远去,而是还要忍受这几十年的弃绝,这几十年的孤寂。张爱玲在早已写就的简单得遗嘱中说:我死后不要有任何仪式,将骨灰洒于水中或旷野。
   想着她的遗嘱,想着她的晚年,想着那湮灭的四十回雪芹手稿里可能写下的同样荒凉的结尾,侵骨的寒意涌上我的胸口。这是真正的一片白茫茫大地。旷野上荒败没有人迹,大海中苍苍不见归处,那晴天是淡漠的蓝色,她的骨灰,竟要随风,随水飘逝。
   朋友们总是安慰我说:爱玲一生虽然凄凉,她的作品却能在她身后不朽。可我不能完全懂得不朽,我珍视的是那个一生一世握住我手的人,是我此刻心在身在的生活。纵使爱玲在意自己作品的不朽,这不朽又与她有何相于,又能伴她多久?那位如曹雪芹一般将一生献身于一部巨著的普鲁斯特、在他小说里这样描述书中一位作家欠戈特的死亡:
   “他们掩埋了他。在那哀悼的一晚,在被灯光映亮的商店橱窗里,他的书被三部成行地排列着,如同展开双翅为他守夜的大使——那仿佛是对他的复活不朽的象征,而他,已然不在。”
   而她已然不在。而她已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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