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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弯弯
--  发布时间:2002-3-20 21:34:07

--  误入红灯区(三)
十三、

月光似银,倾泻在大地上,倾泻在山峦中,倾泻在弥江河面。
初夜的风,带着丝丝凉爽,迎面拂来,使我感到无比的惬意。
“二十多年啦!”我将烟头弹出窗外,黑暗中,一条暗红色的弧线划出去,坠入深渊。照片上那个朴实的小丫头,和今下午靠在我肩头上这个艳丽的中年妇女,交替出现在我眼前。我试图找出些相同之处,找出些能让自己认同并能接受的相同之处,但还是不行,还是枉费心机。黑白照片上的那个她,跟现在这个丰润富态的她,怎么也不能重合。
依稀记得,在七五年的冬季,为了贯彻上级关于“大兴水利建设”的指示,为确保县城东北方那一大片农田能种上双季稻谷,县委从各公社大队生产队抽出壮劳力,准备在双水河修建一座大型水库。双水河在一个山坳里,以前住着几十户人家,一个生产队。几十年来,这里一直水涝不着,天旱不着。为了下游的一大片农田,县委领导班子决定丢卒保车,牺牲一个生产队,换来几个公社的丰产。这个简单的四则运算,谁都懂。
库区的社员已经迁出,树林也砍伐掉了。荒芜的土地上,用石灰粉洒上线,分割成若干小块。若在山顶上鸟瞰,犹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这张蜘蛛网浓缩了几千倍几万倍,印在县委书记的办公桌上,印在那张宏伟的蓝图上。县委书记就如同蜘蛛精,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网。在那张网里面,奔波着辛劳的社员,奔波着苦难的生灵。
本来,我们没有打算参加修建水库,而是欢天喜地的准备回成都过春节。公社区委县委的各级知青的办公室,轮番做我们的思想工作,要我们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要我们在农村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要我们拿出实际行动来,站在无产阶级的战线上,以实际行动粉碎国内阶级敌人的阴谋,以实际行动粉碎国外帝修反的猖狂进攻。
腊月二十一的晚上,大家都还躲躲闪闪的,一门心思准备回成都。可到了腊月二十二的早上,都不约而同的递交了申请书,慷慨激昂地请战;要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农村扎下根来,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还要冲到修建水库的第一线去,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坚持无产阶级专政,跟帝修反拚个你死我活。
到底为了什么,我们都心照不宣。但大家都明白,照片上的那个女知青要去水库。
呵呵,物以稀为贵啊!谁让她是我们公社唯一的一个女知青呢!

十四、

样板戏《龙江颂》里面有这样一个场面:大队支书江水英语重心长地对大队长说;这只是扩大了的“私”字迷住了你的心。这是一段快板唱段,江书记这段唱词的时候,眼睛忽而眯缝忽而圆睁。足见江书记胸襟宽阔,豪情万丈。
我们大队的支书不会唱戏,也不会跟谁语重心长的说什么。天黑以后,他召集各队的生产队队长开会,十几个干部黑黢黢的,贼呵呵的,蹲在河岸上,嘀咕到了半夜。既像运筹帷幄的将军,又像失魂落魄的蟊贼。当然,不管他们像什么,还是做出了英明决策,制定出一套有效的方案来。从明天夜里开始,夜战!发扬我军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精神,夜战!点上一溜马灯,每天早上从三点钟干到天明,加班加点的干,工分按双倍算。当然哦,从我们划定的区域里挖出来的泥土,不必劳神费力地背到两里以外的堤坝上去,自己觉得什么地方合适,就倒在什么地方,反正记工分只认出不认进。
英雄所见略同。我们大队支书跟队长们嘀咕的时候,别的大队支书也在跟他的队长们嘀咕,而且是在同一个夜里,同样是黑黢黢贼呵呵的。只是在不同的角落里。
于是,水库工地上出现了热火朝天的景象。上半夜里,这个坑里的泥土,跑到那个坑里去了,下半夜,那个坑里的泥土又跑到这个坑里来了。人们鼓足干劲,扯着嗓子给自己加油,给同伴们加油,脖子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黑夜已被驱走,寒冷已被驱走,人性也被驱走了。闪烁的马灯下,奔走着一群群野兽,奔走着一群群虎豹豺狼,奔走着一群群行尸走肉,奔走着一群群妖魔鬼怪。
在这个没有人性的世界里,我突然看见了她。她的腰弓得很低很低,驮着沉重的背篼,驮着沉重的生活,缓缓向我走来。汗水浸在肩头,浸在发稍,一缕长发紧紧贴在脸庞上。破烂的衣裳上,补丁叠着补丁,几乎找不出本色来了。如果不是县上来的那个记者,在她前面倒退着步子拍照,如果不是大喇叭呜呜哇哇地号召我们,要我们所有的知青都向她学习。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她是一个知青。
失望向我袭来,疲惫向我袭来。我几乎瘫倒在工地上。
随后,我们十来个成都知青偷偷凑在一起,找到一个僻静处,各自骑在自己的背篼上,围成一个圈,聊到天明。
未来是美好的,理想是美好的,故乡是美好的,亲人也是美好的。大家心系美好,憧憬美好,就聊开了,聊未来聊理想聊故乡聊亲人,聊得一个个热泪盈眶,聊得一个个咬牙切齿。然而,严峻的事实还摆在我们的面前,当东方露出一丝晨曦时,我们这才发现,大家围着一个坟头,聊了一个通宵。
几乎在同一时刻,十来个知青朝坟头啐去:“***!呸——”
这样的情景,就是我们当初在一起的知青生活。

十五、

昨晚上没有睡好,而今早上,天刚开始发白的时候,我就醒了。起床以后,我觉得两眼有些发粘,头脑有些昏沉,浑身也萎靡不振,打不起精神来。这,就是二十多年前,那次水库建设闹的。
我从宾馆出来,向高山公园走去。
街上的行人,大都步履匆匆,都在为自己的衣食饭碗忙碌着。十字街头,一家食店被热气雾着,一行人排在热气中,掂起脚尖,伸长脖子,焦急的望着前面。犹如加油站跟前的一排汽车在等待加油。好不容易排到柜台跟前了,接过老板用塑料袋装好的包子,扔下钱,便大步离去,不时还低头咬上一口手里的包子。一个叫花子赤裸着上身,度着神仙步,悠哉游哉地走过来,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唱着。来到食店前,冲老板“嘿嘿”一笑,老板赶紧叫小二给他两个包子。排队的人尽皆摇头,自叹不如。
我在队伍的末尾站了站,又离开了。向另一家食店走去,打算随便吃碗面条算了。
一群年轻人迎面走来,*着外地口音,相互开着玩笑。他们个个衣着破烂,浑身糊满泥浆砖灰。我停下来,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高兴个什么劲。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生活在一个贫瘠、纯朴的圈子里。在他们之间,少了许多勾心斗角,少了许多尔虞我诈,少了些欺骗,少了些贪婪。他们用自己的汗水,换得在这个世界中的生存条件。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以最原始的劳作,换取最基本的生活资料。在他们的头上,重叠着无数层次的机构,这些机构靠他们养活着,却又对他们发号施令,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但是,他们的生活,还是比我幸福,比我惬意。因为他们比我们更容易得到满足。
很令我失望,高山公园的景色远不如凤灵寺。只是树林浓密一些,道路也做了一些简单修整,其他的,跟一般大山没有什么区别。坡上,还有小孩牵着牛,到处溜达,割草。实际上,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公园。县政府想把这里建成一个具有地方特色的公园,但苦于缺乏资金,就那么放在那里了,成了现在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不过,在山顶上有一座亭子,古香古色的亭子,县城周围数公里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到这座亭子。
我下山来,又去了县城中心,想找一家茶馆坐坐,恢复体力。

十六、

今天,县城逢场,街道上人来人往。
顺着路边的街沿,摆出两溜地摊,摊主们或坐或蹲,呆在摊位后边,目光随行人移动。每个地摊都是一个小型的百货公司,小至牙签、发卡,大至高压锅、录音机,应有尽有。这些摊主小贩,早已联结成一个相互相依的同盟,联结成一个休戚与共的阵容,即使自己摊位上没有的货物,也敢跟买主讨价还价,敲定之后,立即向别的摊位借过来,成交这笔生意。这个同盟是强大的,足以让那些曾经辉煌一时的国营百货商店门可罗雀,关门闭户。在地摊后面,是几家食店,但都没有热闹的景象。还没有到午饭时间,食店的小工们都趴在桌子上迷糊,偶尔出来一个胖子,朝外面张望几下,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退了回去。
能跟地摊媲敌的,大概只有那些发廊,那些透出阵阵香水味的发廊。右边一溜,二十多间铺面,全是富丽堂皇的发廊,全是真的假的发廊,也不知这小县城里,到底有多少短发脑袋,需要这么多的发廊。而且,发廊里面的小姐们,不管是剃头的洗头的做发型的,还是算账的打杂的扫地的,都清一色漂亮妖娆,清一色浓妆艳抹,清一色袒胸露背。这些发廊就像罩在街边的一张网。这张网网住的,不是那些蓬头垢面的鱼;而是那些春心荡漾,心猿意马、口袋里有几张钞票的鱼。
那些小姐走出门来,在路边招揽顾客,跟过路的某些男子亲热的打招呼,很是热情,很是亲切。有个小姐花了眼走了神,竟向我发出邀请:“师傅,进来耍会儿嘛!”
耍什么耍,蚂蚁儿耍苍蝇儿?我哈哈大笑,摇摇头。暗想:这大概是挂在胸前的照相机闹的。虽说今天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拍下来,还坠得脖子发酸,但在这众多的行人中,还算是个稀罕玩意儿。
拐了一个左拐,又拐了一个右拐,这才清静一些,这才找到一家茶馆。
我在街边的竹椅上坐了下来,靠在竹椅上,平伸出双腿,放在另一把竹椅上。啊!舒服了!手提铜壶的小姑娘赶紧出来,沏上一碗茶,跟我要去一块钱,笑了笑,进去了。我揭开盖子,撩了撩碗里的茶叶,又靠在靠背上,悠然地扫视着路人。
现代社会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了切实的利益,丰富了人们的物质精神生活,但也加快了人们的生活节奏。人们即使在行走中,也大都步履匆匆,神色肃穆。除开十岁以下的儿童、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大都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当官的,做生意的,打工的,种地的……都无权安排自己的命运,无权安排自己的作息时间。都像一片树叶飘浮在激流中,让时代的潮流带着走,裹着走。大家在享受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同时,又在诅咒自己不能左右自己。
身后那张厚厚的门帘里面,不时传出一阵阵女人的呻呤。我有些奇怪,转身撩开门帘,朝里边张望。门帘里边是另外一个世界,烟雾沉沉地一片暗淡,所有的人、所有的脑瓜子都一动不动,全冲着墙角的那闪亮的电视屏幕。屏幕上,潘金莲正跨在西门庆的身上,仰天呻唤,死去活来。
一队身着迷彩服,肩上佩带红袖套,腰束武装带手提警棍的保安,气宇轩昂的走在街道中央,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快到茶馆的时候,走在队伍末尾的两个保安放慢了脚步,离前面的队伍越来越远,最后,竟撩开茶馆那厚厚的门帘,钻了进去。

十七、

花的麻的看多了,荤的素的也看多了。我觉着有些乏味,便离开了茶馆,向弥江河走去。
弥江河已经面目全非,不是过去的弥江河了。河岸两边不再是绿草茵茵,树林密布,而是一片黄色的沙土,挤满了鱼鳞一般的皱纹。河水早已混浊,水面上飘浮着油脂、泡沫,油脂泡沫犹如地球仪上边的大陆块,静静的向下游漂去,向东漂去。
眼前的景色,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模糊中,我看见我们几个知青在河里游泳,河水很凉很深,很清澈,欲游到对岸去,非得有足够的勇气和体力才行。我曾经闭住气,去踩那河底,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脸红筋胀地浮出水面来,总是被同伴们奚落一番。较远的河面上,一艘艘的打渔船,箭也似的穿梭在水面。那打渔船很长,却又很窄,中间立着一老翁,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挥舞着长长的竹竿,吆喝着将船头船尾的鱼老鸦赶下水去。鱼老鸦在水里钻一阵子,从不远处冒出来,口里就衔着蹦跳挣扎的鱼,大的约有七八两重,小的也有二三两。岸边的树林草坪,倒映在水中,水上一个真实的世界,水里一个摇曳的世界。
清晰的时候,却又是黄色的沙滩,黄色的河水,又是那油脂泡沫构成的大陆块在默默地漂移。河水很浅,挽起裤腿就可以趟过去。河床很窄,不需要多大的力气,就可以将石块扔到对岸去。
河对岸,一小孩牵着一大一小两头水牛,慢慢走下河岸。这是牵牛来浸水的,河边河岸已经没有能供水牛食用的青草了。
我失望,惋惜。拣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向对岸扔过去,毫无目的的。不料,石块落进一丛灌木林,却惊出一对惊慌失措、衣冠不整的男女来。
当我回到宾馆的时候,夕阳已残照山巅。
我想想,明天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里回成都了,便去总台结账。等我跟总台小姐三三四四算计清楚、付清款项以后,我身上仅剩下一百二十多园钱了。此时,老婆大概还浴血奋战在麻将桌上,忘记了我,忘记了汇款。
总台小姐叫住了我,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天晚上不要外出,请等我,有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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