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天国的哀思                   

                 献给我永生的妈妈， 献给普天下的妈妈
                                   
             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个餐桌/母爱是永远吃不罢的宴席      
       妈妈，我刚才又去了空旷的广场，南风徐徐，我仰首浩渺苍穹，没有星，没有月。但我知道，您一定在哪片云后，慈爱地看着您的儿子。
        夜，渐渐深了。我回到家中，取出您的照片，端详您慈祥的面容，止不住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妈妈，今天是母亲节，您离开我整整十年了。在遥远的天国，您是否听到了儿子声声问候声声祝福？
        如果悔恨能够换回您的生命，能够换取您回到我的身边，妈妈，我会一勺勺舀干所有的海水，再让我悔恨的泪水将海灌满。
        小时候我身体孱弱，您一次次上山采药，一次次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为我买补品，使我顺利渡过了多病的童年。
        我所上的学校离家里有三里多路程，从小学到初中，七年时间里，您没有间断过一天接我送我。
        我十岁那年，也是一个五月的夜晚，深夜里我突然发起高烧，说着糊话。您背着我，走了十多里山路，在只有微弱星光点缀的黑暗里，妈妈，是怎样的母爱支撑着您。第二天，转危为安的我看到您涂满药水的两个红肿破损的膝盖。我才知道，为了不摔着我，您每次被崎岖不平的路绊得快倒下时，都是先用膝盖着地。
        妈妈，我深深知道，就是把海水当墨，我也写不完您对我爱，书不尽您为我承受的苦难。您为我失去了年富力强的生命，而我，只有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向您倾诉心中的忧伤与思念。
        两个姐姐不是您亲生。您嫁过来时，小姐姐还不到两岁。两个孩子被奶奶带着，连衣服都没有穿。您说，您是同情两个自小就没有了妈妈的孩子才留了下来，您当天就把自己带过来换洗的衣服拆改成了姐姐们穿的。有时买了布，您也先给姐姐们做衣服，对我说，别和姐姐争，姐姐穿旧了再给你穿。在无私母爱的温暖下，两个姐姐顺顺当当长大成人，先后成了家。
        两个姐夫都是军人，小姐夫脾气比较粗暴。有一次，您听说他因一点小事动手打了姐姐。您把两名姐夫都叫来家里，让小姐夫写悔过书。您说，她们就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么多年我连骂都舍不得骂，你居然敢打？如果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看我如何教训你。
        妈妈，我从来就见过您那么严厉。那也是在我的记忆里，您惟一的一次严厉。从那以后，两个姐姐都备受疼爱，家庭幸福，再也没生过什么介蒂。
        一九七五年，大旱后的第二年，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有一天，一个拖儿带女的妇女沿村乞讨来到我家门前。您把他们迎到家里，找出几件衣服给他们，又将家中仅有的两升米放到了那名妇女的大布袋里。而您和我们，连续多天都啃着难咽的红薯。
        有一次，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大姐看您多年来都没有置过新衣服，给您买了一些比较高档的布料，让您给缝几件衣服。您却全给村里一些穷人家的孩子做了衣服。
        多少年啊，妈妈，您教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识字，您自费订报纸并一直坚持给乡亲们读报，您给村民们缝制衣服却连工本费也不收。
        我善良的妈妈，您离去十年了，但您仁爱宽怀的形象，在成百上千的乡亲心中，是一座矗立的丰碑。
        小时您教我识字、唱歌、下棋，长大后您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自爱和爱人。妈妈，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个餐桌，母爱是永远吃不罢的宴席。我的人生之路难免有不少泥泞，但有您的爱相随，我都走过来了。特别是受您的影响，我能够不遗余力地去关心别人，怜悯弱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妈妈，您一定还记得，我大学时女友的父母认为双方家庭地位悬殊，对我们的恋爱持坚决反对态度。妈妈，您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一情况，一个人赶到她父母居住的城市，找她父母做工作。尽管后来的事出现了很多变故，但那次，女友的父母都为您的从容大度、不卑不亢的品格所折服。
        有一次，女友来我家，您精心为她做饭，给她铺床。城郊的山村之夜很寂寥，甚至听得见猫头鹰的叫声。半夜里女友惊醒后发出低低的哭声。妈妈，您听到后让她和您睡在一起，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慰抚，让她甜甜地睡了，而您一夜未眠。
        妈妈，最后一次见您，是您离去时的两个月前。我回到久违的故乡，照例看见您站在屋前的塘埂上迎侯我。妈妈，原谅我的粗心，您总是在信里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叮嘱我好好工作，不要想家。后来邻居告诉我，我才知道，妈妈您每天都会站在塘埂上眺望，等待儿子突然归来。而我，在万丈红尘中，为虚名浮利而奔忙，全然忽视了天天盼我等我的您。对不起，妈妈，是儿不孝。
        那时，我和女友已经分手。事实上，她去北京读书后我们就没有什么来往了。您问起我和她的情况，我吱吱唔唔地应付。我尽量装得平静，说她还在北京深造。但是妈妈，我不知道，敏锐的您那么清楚地洞悉了事情的真相。
        我离家时您送了我一程又一程。上车时，我尽量往车厢里面挤，怕让您看到我脸上的泪水，然而一回头，我就看到了迎风流泪的您。初春微凉的风吹动您已略泛银丝的长发，我一刹那里便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妈妈，那真的不像是一次普通的母子话别啊。妈妈，儿子真傻，为什么没有跳下车来，回到您的身边，永远相伴在您的左右呢？
        我有些浑噩地回到我在省城的单位，竟然在口袋里发现了我给您的几百块钱，还有一张纸条：“孩子，钱你自己留着，妈不缺。”
        妈妈，您离开故乡时，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全睁开了腥红的眼。后来我才知道，为了省钱，您用大可乐瓶装了满满两瓶茶水，又煎了十多个油饼，只带了不到三百元钱就匆匆挤上了从贵阳至北京路过湖南涟源的八十八次列车。我痛悔没有告诉您，您要找的人，早已修完学业离开了北京。
        妈妈，您很少出远门，甚至从没有去过北方，在北京更是没有任何亲朋戚友，而那时的通讯也不发达，这一路会有多少艰辛多少不测？
        妈妈，您启程后第二天我才知道您为了我去北京的消息。惊慌中我居然匆匆赶到长沙火车站，等到第八十八次列车进站，便失魂落魄地一节节车厢找您，下车后才知道您坐的是前一天的车。
        妈妈，我和弟弟去北京找了您好多天，在烈日和暴雨下辗转奔波。可是妈妈，偌大的北京踏遍了我们的足迹仍是没有您的身影。那些日子，我几乎每晚都难以入睡。好不容易一睡着就老是重复着同样的梦境，梦见我回到故乡，没有看到站在塘埂上的您，心里油然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走近家门，发现房门虚掩，我一边大叫妈妈，一边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我又发现第二扇虚掩的门，又一边大叫着妈妈，一边推开门，房里还是空荡荡的，我一直这样叫着妈妈推着门，不知推了多少重门，叫了多少声妈妈，叫声越来越哽咽，最后在自己的哭声中，在一种满天乌天般的沉重失落里醒转。
        由于单位几次催促，我将弟弟留在北京继续找您，我回到长沙。然而，从1993年5月中旬开始，我每天晚上一到半夜，就突然发起高烧，心里也压抑郁闷得难受。第二天早上，高烧便慢慢消退。连续几天都是这样。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没检查出任何毛病。猛然间我想到，妈妈在昼夜温差很大的遥远北国，肯定每个夜晚都经历着严寒而导致发烧。这是怎样一种母子血肉相连的心灵感应！而后来发生的悲剧又残酷地证明了这种事实。
        5月28日上午，我在极度惆怅苦痛中，赶到湘潭采访，采访结束后，我便去了母校湘大。几个已读毕业班的学生极力安慰我，陪我到草地上散步。就是在校园北苑的那片草地上，有人来告诉我：“老师，听说你妈死了，有人在到处找你。”天旋地转！我手中的公文包啪地掉落，人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学生们赶忙将我架住。不知过了过多，我醒转过来，失声痛哭。
        在湘大我原来供职的部门借了1000元钱，学生小刘一直搀着我。稍微平静一点后，我给长沙我供职的报社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便从湘潭坐汽车直接到长沙火车站，买好了去北京最快车次的车票。怕我出意外，小刘也陪我一起前往。进站时已是晚上10时多，突然看到我长沙单位的领导站在进站口，说知道我会坐这趟车，他们来送送我。社长紧紧拉着我的手，要我坚强，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单位的事不要考虑。到北京时已是次日深夜，已没有车到您出事的地方。随便找了个住处捱到天亮。
        天一亮，就紧赶慢赶，花了十多个小时赶到内蒙古与辽宁接壤的塔子沟。又已是深夜，当地下了一场罕见的倾盆大雨。妈妈，您是否知道，儿子已赶到您身边？当地人说，他们清晨在路边发现您靠在一棵树边，身前身后都有烧过火后留下的灰烬。他们过来拉您，发现您双手已经僵硬。赶紧报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来人，发现您衣着整齐，面容平静，从时间上判断是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四时左右离去的。他们在您的衣袋里只找到一张我的名片和仅剩三根火柴的火柴盒。妈妈，凌晨四时是北国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啊。妈妈，是在怎样的劳累、饥饿和寒冷里，生命的火焰在还不到五十二岁您身上忽然熄灭的啊。
        当地人说您曾要他们打电话给您的儿子，可他们那儿没有电话，他们给您吃的，您说您不是要饭的，不吃，让您去他们家中住，您也不去。您说您有两个优秀的儿子，儿子会找到您的。他们发现您去采野果子吃，发现您不时坐在路边，脱下鞋子揉满是血泡的双足。您应该是在北京没找到要找的人，买回涟源的火车票时，售票员给了您到凌源的火车票，您便坐车到了荒凉的凌源，之后因为没钱了，步行往回赶。在二十五个日日夜夜的跋涉里，您所承受的苦难哪堪想象啊，妈妈！您穿越内蒙数百里苍凉，终于无力地倒在异乡。
        当地人说请了公安吃饭，必须给一笔饭钱，还要求我给一笔不菲的安葬费，才肯带我去您安息的地方。
        妈妈，我临行前没有考虑这些因素，只得又赶了近百里路去当地的县城医院卖血，但那里却没有血库，登记后院方让我留下联系地址，说需要血时再叫我去。无奈之下，只得在小刘的陪同下，又返回北京，找到发过我诗作的诗刊社，简要说了一些情况。当时的丁国成副主编马上要求诗刊社的编辑救助。李小雨、孙仲林等素昧平生的编辑很快凑足了一千多元现金交到我手上。妈妈，我才再又返回您的身边。
        安葬您的地方在一片小丛林里。妈妈，儿子用双手挖土，直到双手淌血时才将您挖出。妈妈，您还是那么安祥，您的眼角还留着泪痕。妈妈，其情其景，是多么锥心刺骨，那份伤与痛会伴随我，直到我再来到您身边。我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还我生龙活虎的妈妈啊。
        妈妈，我把您托上车，一直紧紧抓着您的手，哭干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您被推进炉火的瞬间，我看见您略泛银丝的长发飘起，一如您最后送我的场景。我记得我大叫了一声，便又失去了知觉。小刘抱着我把我摇醒，说，老师，妈妈要你送回家啊，你要挺住。
        我一路喃喃着“妈妈我们回家”，一路往家赶。返程的火车上，我一直紧抱着装您的盒子。车过黄河，我实在心痛得难受，趁着夜深，小刘也在疲倦中睡着了，我打开车窗，想抱着您跳车，跟您去天国。后面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抱住。一位父兄般仁慈的旅客救了我，开导我。
        妈妈，终于到家了，迎接我们的是一片哭海。两名姐姐、弟弟已哭倒在路边，数千名乡亲流着泪把您接回村中。他们以当地最隆重的仪式将您安葬在祖先的墓地。
        妈妈，您走了，为了离开湖南那块令我心碎的地方，我放弃了组织上立即准备提拔的副处职位和单位的挽留，流落到南海一隅。十年了，失去您的伤痛仍是如影相随，像大山一样沉重地压着我。妈妈，我多想回到您的身边，请赐给我力量，让我坚持和忍受。
        妈妈，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我告诉您。您要寻找的人几年前回到了北京，现在著作等身，目前正带着几名研究生。她很怀念您，说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在自我流放的南海边，邂逅了一名美丽善良的客家姑娘，她很爱我。我们成了家，她现在就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流着泪，看我写这篇给您的文章。她常听我讲我们的母子情，她说，妈妈是最好的。
        窗外的南风仍在徐徐吹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妈妈，如果有来生，每一次转世，都让我做您的儿子。我要一千次一万次做您的儿子，我要把我的罪一点点赎回。恩深似海、爱重于山的妈妈，您听到了我的呼唤吗？  5月11日母亲节子夜

江大哥，你母亲在天国能知晓你的一切，一定也很欣慰。让我们仅留下绵绵的思念，不绝的祝福，祝福天下所有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