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本方式查看主题

-  红网论坛  (http://202.103.69.41/bbs/index.asp)
--  散文·小说  (http://202.103.69.41/bbs/forumdisplay.asp?boardid=15)
----  中篇记实小说(重贴)人鬼恩仇记[原创]  (http://202.103.69.41/bbs/showthread.asp?boardid=15&rootid=&id=46704)


--  作者:北荒
--  发布时间:2003-4-20 21:08:00

--  中篇记实小说(重贴)人鬼恩仇记[原创]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
                                                                                                                                                                                                                                                                                                                                                                     北   荒

                                       代序

  他们夫妻俩一夜醒来,各有一梦:她在梦中买回一台崭新的缝纫机。白天就灵应了。只因为先天晚上两口子上床时就打好了商量,喜得她一夜甜梦绵绵。至于他呢......嗨!还是说穿了罢:他在梦中看见如花似玉的妻子猝然身亡!他哭得锥心泣血----啊嗬!她又笑着活过来啦!这就是背大时了:梦中死去倒是桩好事,因他坚信梦中的事情是相反的,然而又活了......实在是叫他惶惶不可终日,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盯着妻子身影过日子。他想去把 梦圆过来,又知道她是不讲究那一套的,耽心她还会说出一些更刺心的话来,这如何是好呢?他真是乌龟遭牛踩一脚,痛在心里还无处伸诉啊!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明日里从偷偷去人她去“打符封晋”,也好使自己吃颗定心丸,更主要的还是为了给她保个平安。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

让我们将时间后移到上个世纪末。

在湘中丘陵山区的资江河畔,有一个叫水岸乡的地方,故事就发生在乡辖内离县城八十多里地的马这坡。这个五、六十多户两百多余人的山村,背靠重迭青山,面临蜿蜒江河;星星点点的红砖瓦房,陆续代替了那些破破烂烂的矮房茅屋。这里虽然还不是十分富裕,这些年,却也是矮子爬楼梯,步步升高,日子越过越红火。

马家坡这块地方,除了讨进来的堂客们,男丁们全都姓马。唯独紧靠江边有户姓李的人家。只因父辈的时候到这里落脚谋生,后来就在马家坡生根了。
这天夜幕临降的时候,李家这栋南方乡村常见的四扇新彻红砖瓦屋内,厅堂右侧房里飘出阵阵乡里人较为新鲜的“蹦迪”声。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李陆林,正踏着录音机里的拍节扭着屁股狂跳哩。

“老二,莫把腰扭了哇,快来装机子。”甜甜的女中音,是李陆林的嫂嫂易秋云。白天,她和丈夫从乡镇买回一台缝纫机,急着要老弟去安装。
“嚓”的一声,舞曲嘎然而止。李陆林笑着对嫂嫂说:“嫂,你也学学这个,说不定哪能天我们马家坡也办个舞厅,你就可以当师傅了。”
“我不是那号料子。”易秋云从没见过这玩意,天知道这是在操练哪能门的“摆子拳”。

“那就不是我帮嫂嫂吹牛皮,凭你的身段,标准的线条美呢,”他认真地说着,还将两只手在自己大腿上拍了拍,表示身材蛮好。

“乱说,快装机子去!”嫂嫂被弟弟说得满脸绯红。她搞不清什么身段呀线条的。只觉得他在赞美自己,心里怪不自在的。就装出一副发火的样子,把老二推了出去。

的确不是吹牛皮说大话,浑身散发着乡土芳香的易秋云,天质秀美。三十出头的年岁;匀称面秀颀长的体材显得英姿讽爽。齐耳的短发衬托出一张蛋形脸宠,杏眼樱唇上常挂着微微甜笑。谁也不会相信,她的儿子也有五岁多了;在旁人眼里,她顶多二十四五的样子。易秋云这种自然的朴素美,是城里有些自命非凡、涂脂抹粉的女人望尖莫及的。

别说在马家坡,就是全村也数她最会喂猪。别人的母猪一年生一窝,她家的年年两窝靠的住。人家的猪崽一窝生十几头,她的母猪胎胎都是二十多头。每当猪娘临产,秋云也时刻陪伴在栏边精心服侍。娇嫩圆滚的小猪崽,每年卖出云百多头,她头头都叫得出“名字”令人赞叹。

她在李家,不论里里外外,样样在行,粗细能干。田里的三季收插、土里的红茹菜蔬,全家老少的寒暑衣着;都由她这位管家的安排得熨熨贴贴。真是脑壳里装滚珠--是活得很啦!去年秋天,她一咬牙,就结束了李宗昌几十年住茅屋的历史。今年开春以来,除了置了一些家具,她手中还有千余元储蓄。她又开始等划新的建设......

篱笆靠桩,好汉靠帮;俗语说的真不假。易秋云之所在马家坡大显身手,除了天时地利,自然还要靠人和。李家兄弟二人,齐心合力服从她的运筹,就使这位当家的得心应手。百事如意。

易秋云的丈夫李宗昌,是个土地菩萨的肚子--实(石)心肠。整天沉默言没有半句多话;内涵的性格和长年的辛劳使他的面容过早见老。到了而立之年才有人给他提亲。她和他一见面,她就爱上了他朴实、憨厚和勤劳的美德。这朵闺中待嫁的芙蓉花根本就没有嫌弃他是比她年长七八岁,况且其貌不杨的老实农民。难怪别人都不无嫉妒地说李宗昌是慢慢慢,肉咽饭;憨砣交了桃花运,艳福非浅 。

秋云过门以后,宗昌就象有了主心骨。几年来,他围着她的指挥棒转,倒真是越转越活。从此,李宗昌脸上也绽出了笑容;心想自己终于走上了好运。在他整个心坎里,好比是两尺长的吹火筒--一个心眼:他是最痛爱妻子和这个和睦的家;哪怕是再苦再累,他也心甘情愿。这样的男人公,还能使易秋云不欢喜?!

其次呢,当然是老二李陆林了,兄弟俩过早失去 父母。母亲去世那年,陆林才三岁多,他由十几岁的哥哥拉扯成人。在上一代唯一留下的两间破茅屋里,兄弟俩饥一餐,饱一餐地度着春秋,往往是一个红薯掰开吃,做哥哥的还总要将一半多的分给弟弟。

李陆林从小就聪智好强。尽管家里过着寒酸日子,他一直坚持上学念书。上初中的时候,哥哥讨了堂客,吃穿稍有改观,但供他上学还有相当困难。他就起早摸黑地往返近二十里地的羊肠山道,坚持走读:挤时间到地里耕作。这几年,日子好过多了,一家四口,三个劳动力。特别是嫂嫂喂猪里手,现金收入可观得很。李陆林出力不操心,一切由嫂嫂指挥。他就得落得背靠大树好乘凉。除了干活外,就看书学习、弹琴舞唱,还在尝着谈恋爱的甜头哩。好不悠哉乐哉。

易秋云眼看他肌肉越来越发达,喉结也明显起来了;早就在给他张罗起终身大事的的前期工作:城里的年轻人尚末普及录音机的时候,她就拿钱给他在县城拎回了一台“四喇叭”。城里人时兴的衣衫,秋云也总是先老弟,后丈夫,再自己,至于满吉,秋云说:“主要是呷饱睡足,好日子在后头哩。”

李陆林几年来深受嫂嫂的痛爱,铭记在心:他对哥嫂很尊重。一家人真是刚出笼的包子,热乎乎的甜蜜蜜的。

易秋云等老二出去后,给他收拾了一下房间。大凡男青年都有那么一个共性。不会料理家务的。这房里,桌子上,床铺里摊得零零乱乱;书籍,衣物都没有固定位置。
“唉,讨个堂客,要做爷了;看还是这副样子。”秋云煞着细眉,摇了摇头。

当她在清理书桌上的东西时,玻璃板下露出一位长辫子姑娘的照片。只见她秀气的脸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里头射出的光泽,竟有点咄咄逼人之感。嘴 角边还挂着一丝冷笑。使人一瞧,就觉得这妹子有点辣味。

“要是你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秋云对着照片感慨地说道。

照片上的“辣”姑娘,只是李陆林处于如漆似胶中的情人马辛城。在马家坡,由于她扛根电杆进城--直来直去,说话象放炮;又不怕得罪人,年青伙伴们都叫她“朝天辣”。

易秋云把照片端端正正地摆好;把房里拾掇得整整齐齐才转身出来。
“妈妈,妈妈。”小满吉正在到处寻找妈妈,一见面就摇着她大腿叫唤着,“妈妈,新机子光给那个做新衣裳?”

“当然是你了。”秋云哄着儿子,她这才想起,一天都顾得上亲亲这宝贝儿哪。于是就抱起他,用嘴唇在他脸蛋上甜甜地吻着。

她抱着儿子走,到厅屋左侧的自己房里,见丈夫和陆林刚把缝纫机的包装箱拆开。心想还要一会才能安装好;就放下怀抱里的满吉,顺手把床上那几段买回的衣料整理了一下。然后提起早晨来不及漂洗的那桶衣服往屋外走去。

“你歇着,明早我去洗。”宗昌知道妻子闲不住,追了出来说道。
“还是早晨用洗衣粉泡的,会浸烂去。”秋云瞅了一眼正屋墙上那座古色古香的挂钟,觉得还不太晚,就对丈夫说,“快去给老二帮忙,等会我还要试机子咧。”

“  那我陪你去。”
“又不是第一次,我才不怕呢。”妻子冲丈夫嫣然一笑,就出了门。

易秋云下子屋前的几级石阶,拐一个弯就来到机耕小路上。在公路旁的小坎下,有个用火青石板搭成的小码头。这里并不停泊船只,只是村里人担水,洗东西的地方。

仲夏的初夜,淡淡的云层里,穿行着一轮银灰色的月亮,照得山村一片茫茫白雾。起伏连绵的山峰,在那遥远的天幕上,映出一条条活形活现的长龙轮廓。

她蹲在光滑的大青古板上,理了一下额前的几丝乱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江边的清新空气。
突然,易秋云觉得上腹部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后又是一阵隐隐作疼......
“怎么啦?”她自语着,“发病也不是时候呀。”

过两天,就是她丈夫李宗昌的四十寿辰。这是她嫁给他以来第一个大生日,她当然想要丈夫的生日过得象样一些。几十年来,他不知生日是什么滋味,一年到头,正月初一也不肯歇着。如今家里宽裕 了,管家娘有了妥善的安排:不仿照别人大摆酒宴的搞法。秋云说,这样大操大办,既破费又劳神,还会给左邻右舍的乡亲在忙于农活的时季添麻烦。于是她给丈夫准备了套好的料子衣服,到时把奶娘也接来,杀两只大肥鸡,劝他多喝两杯酒......

易来云笑了,似乎忘却了身上的病痛,欣慰地笑得嘴边泛起两个甜甜的酒窝。

朦胧的月色下,黑绿的江水缓缓地淌着,几条顽皮的小鱼间或跃出江面,旋起几束小浪花。她身后的耕公路 ,偶尔有把台汽车或拖拉机轰鸣而过,接着又是一片幽静。四周就象一幅巨大的夜景油画,令人心旷神怡和抖开思路对人生的遐想。
不是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马家坡,山青水秀,五谷丰登。人们的生活里充满着欢乐与甜蜜,怎不叫人憧憬着美好的末来?

然而,生活赐与人间的色彩往往是光怪陆离的,也许是没有“酸甜苦辣”就不成世界的缘故罢。那么,还将有什么使马家坡的村民耽心与恐惧的呢?天灾,地震?除此以外呢?太凡热爱生活的人,谁又去盼望那些毛骨悚然的凶神恶煞 降临呢?

不是作者吃饱 了撑得慌而信口开河,也不是胡造瞎编奢求稿酬,马家坡的李家屋里,确实面临着一个不亚于当年唐山大地震般的打击!
(待续)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二)

                                                                                                          北  荒

易秋云----李宗昌的心肝爱妻掉到资江河里去了!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象一颗原子弹,把沉浸在宁静夜晚之中的马家坡炸得天翻地覆!
就在这天入夜不久,李家兄弟把缝纫机装配好后,李陆林踩着机子的踏板发出一阵阵的富有节秦的“嚓嚓”声。李宗昌随着这美妙的声音,心里乐开了花,他妻子朝思暮想的东西终于买回来了,叫他能不乐么?
秋云在娘家导闺时,曾跟一个亲戚学了一门裁剪缝纫技术。后来由于无钱购买机子,才不得不放弃了这行手艺。李宗昌知道妻子多少回在睡梦也伏在缝纫机上做衣服,他就有好几次被妻子当踏板蹬醒过。今天买机子时瞧她那个乐劲,使他也象心里涂了一层蜜。此刻,李宗昌似乎尝到了妻子摆弄着缝纫机做新衣,自己陪伴在旁边抽旱烟的滋味。顿时,使他那过早就显得有点驼的背也挺直了许多。
“嗯,她为何还没回来?”他突然记起秋云到河边洗衣衫,已有半个多时辰了,心里嘀咕着,就打开大门朝转弯处张望。
夜,是那样的悄然静谧,村里已很少见到灯火,乡里人有早睡的习惯,大都上床歇息了。
一个胆寒的念头闪过李宗昌的脑际,他慌忙朝小码头走去。
简易的机耕小路旁的大青石板上,秋云提来的那桶衣衫依然如故,四周却没有易秋云的身影!李宗昌扯开喉咙喊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是款款的流水,默默的山林......
犹如一声炸雷!从李宗昌的头顶轰到脚根。
“秋--云--”他发出了撕裂肝脏的呼喊,此时此地,他一口咬定秋云已是失足落水,李宗昌不可能也来不及有更多的假设和分析,纵身一跳,向资水江心扑去......
旧历三月的河水,凉丝丝的带有几分寒意,可怜他从小学犁耙,哪有闲空去江中戏水?便成了一只生长在河边的旱鸭子。他这么一跳,霎时只觉得胸口紧闷,眼前一团漆黑。他在水中手攀足踢,无情的河水直往嘴里灌!瞧这幅情景,他就是在河里捞到了秋云,也是泥善萨过河,自身都难保,只怕是救妻不行又丢一条命。
他在江中挣扎了好一会,才摸到岸边的野树藤,自己倒是摆脱了被资江吞噬的危险。爬到了坡上。可他没有找到妻子,心里象汤煮着一样。只见他高一脚,低一步,浑身湿淋淋的朝村里边喊边跑。
“救命哇!我家秋云掉到河里去啦--”
李宗昌的哀号声,在马家坡的上空震荡。这悲痛的叫喊,出自一个平素言不多的男子汉口中,格外使人丢魂失魄!
寂静的夜晚被搅碎了!马家坡家家户户打开了门,小乡村瞬间人声鼎沸,老老少少纷纷向码头涌来。
“哪个?是哪个掉到河里去 了?”有人气呼呼地往人群里挤。
“还没冒听清楚!宗昌嫂咧。”有人回答。
“莫挤罗,也想掉下去呷餐饱水!”还有人维持秩序。
“唉,这个时候了还洗什么衣衫罗。”
“何俚冒小心呢?”
“......”
“......”
后悔的,叹息的,喊的,叫的,七嘴八舌地嚷成一片。
静静的江面早被李陆林和几个会水的青年搅得浪花四溅。他们连连潜下河底,四处摸找,然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宗昌已搭帮被几个人拖着,否则,他还要往河里跳,只想把妻子从水里扯出来。他呼天喊地,悲痛欲绝。使尽他身力气,放开嗓子嚎哭:“秋云哇,我的命呀!何得了,要我何下场啊--”
月儿,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夜色,越来越沉了。不知什么时候吹来了微微的西北风,河岸边的群山倒影在江水中颤抖。
请问苍天,流水,请问大地,群山,秋云呢?她果真如此命短?是老天爷有眼无珠还是江水绝情断义?!
哦,梦哇!一个相反的噩梦哪。
一家出事,百家不安,更何况易秋云自从嫁到马家坡,凭着一双勤劳的手和那颗热情的心,赢得了老人们的痛爱和后生娃妹的尊重。倾刻之间,她遭此不幸,实在是石破天惊!个个为其饮泣,人人痛心悲伤!哪个还有心思去睡太平觉呢?这时的李家屋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开始忙乎起来。
李家昌被人们扶回家后,喉咙已经哭不出声了,嘶哑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双手捏着拳头擂打着自己的脑壳。他的这般悲动,马家坡的乡亲是非常理解的。难道李宗昌就命中注定受不起福份?秋云维持这个家明明兴旺起来了,又将艰难祸福?!特别是他自己拼命也不放弃这样想,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妻子马上就将被老二他们找回来的。但是,他的这丝希翼之光,立即被扑灭了。
厅屋里,李陆林他们也回来了。一个个拖着沉重而发抖的腿,眼皮被河水泡得又红又肿,嘴唇也变了紫色。显然,他们亦是徒劳之举。
上头屋里的马辛娥,早就来到了李家,为了不使满吉受惊,她抱起他哄着他睡觉。
“快换衣服。”马辛娥见陆林他们湿淋淋的,一面轻轻拍着怀里的满吉,一面城切的说:“快揩干身子穿衣服,都快两个小时了,就是捞出来,也......”她不想往下说,意思是再急也已经晚了。
“怎么办?”陆林的挚友,同学马吉民一贯喜欢听辛娥的主意,他一边换上陆林送过的干衣衫,一边询问下步该如何走法。
“准备电筒,沿江往下寻找。”马辛娥不另思索地说道。她认为这是当务之急。
李陆林这时心里好比万马钢刀在乱戳。衣服提在手上就是找不到领子和袖口。突然的噩耗使他急得六神无主。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如此再也见不到嫂嫂了?如今哥哥已完全失去 了精神控制,侄儿年幼无知,家里的一切明摆着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悲急交加,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陆林,就按辛娥姐的意思办吧。事不宜迟!”马吉民催促着。
“你倒是说话呀,光着急有什么用呢?”马辛娥细眉紧煞,明亮的眼睛盯着李陆林的脸神说道。
“这样吧,辛娥,我家里就请你打招呼了。”李陆林望了一眼她怀里的侄儿,转过头来又对马吉民说道:“吉民,你就连夜去易家院子,告诉我亲家伯母,千万 要把话说平和一些,不要使她老人家刺激太大;我带两个人继续寻找!”
(待续)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三)

北  荒

刚才在小码头的人群里,有一位老人见大伙为找不到秋云而焦急,他转身就向资江上游走去。
马家坡上头不远的王溪村,有一位姓王的“道士”。占卦问神,画符驱鬼样样会搞,外号“王半仙”。这老人就是连夜去找王半仙询问凶吉。他特别为李家的不幸而忧郁重重,默默地为寻找秋云的下落绞尽了脑汁!

他,就是马家坡没有任命职务的首领和著名的老好人马辛娥的父亲,因在弟兄中排行第二,村里人都叫他马二爹。

马二爹花甲之年了,是一个地道的老实农民,几十年的风吹雨打,在他脸额上刻下了一条水沟般的绉纹。莫看他上了年纪,身板却是无风抛双锚--结结实实,呷得下,扛得活,还是个十足的劳动力哩。平素他象棉花条子敲钢锣--无声不响,其心肠倒是雨后出太阳--热腾腾的,乡里山村哪家办个酒席什么的,都乐意请他去掌锅炒菜。谁屋里遇到了个伤脑筋的事儿,他总是默默地为别个排优解难。在马家坡这块土地上,马二爹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深受大伙的尊敬。

他老伴马二娘给他养了三个女儿,老大老二都已出嫁成家,只有满姑娘马辛娥在家尚末过门,他也知道满女和李家老二眉来眼去,双方蛮有一番情义,他心里甜蜜丝丝的。可正当他要认婿为亲时,这桩美满缘突然遭到了“龙卷风”的袭击,在这场风云突变的暴风雨中,他老伴就充当了一个强行折桥的角色,这天晚上,他家里就为辛娥的这桩婚事,母女俩又打了一场嘴巴的官司。

那是他家准备熄灯上床的时候,马二娘坐在辛娥房里对女儿苦口婆心地左劝右劝,天南海北地说了几皮箩以后,最后站起来说:“满妹子,别的么个事我都依你,可这是性命关天的大事,‘八字’相克,他李陆林是个皇帝老子你也享不起那号福气的。别个村长的外甥.......”

原来马二娘近段发现女儿和陆林伢子的关系越发不寻常了,她心里也乐着。男大当婚,女大须嫁,何况她也痛爱浓眉大眼的陆林娃子。她就背着女儿把两位年轻人的年庚八字请算命先生掐算,然后看个吉利日子办喜事。谁知那算命先生开始就大说不妙,说男女不相生,成婚必相克,还说男的八字伤妻,命注两妇才能白头。这不可使马二娘好比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凉透了全身!气得直翻白眼。任马辛娥好说歹说,她死活不准女儿去当那个短命的头房老婆,前不久,又有人给辛娥提亲,她就顾不得李陆林还讨不讨婆娘了,整天劝女儿掉转龙头另开张,马二爹呢,也在一旁干着急,有句话也吞吐不得。

“八字个屁!我只信‘十字’哩。”马辛娥早就听说烦了,什么‘八字’、‘外甥’使她又气又好笑,每当娘一唠叨,她就没有副好像的乱吼!
“崽啊,你和他是八字命注,前冒得姻缘,后缺少福份。这怪哪个呢?好满崽,听娘的话,我还地害你吗?”马二娘仍是耐心开导,她拿这个满姑娘从来就脑壳疼。

“好啦好啦,‘八字’也好,‘前世’也好,我早就说过这些都是阎王老字讲故事--鬼话连篇!我又不是细娃子,还听这些鬼话,您送我读这十几年书,岂不冤枉了吗?”马辛娥不想再磨嘴皮,心里正在想等娘他们上床后偷偷地去陆林房里学“探戈”,站起来就边说边推她娘出去。

“那要得!”马二娘绷紧了脸,站在房门口回过头来喝道:“你是石狮子灌尖汤--点水不进!我真的怕了你是个王母娘娘?告诉你,养得你出管得你住!要想嫁到李老二,等我伸了脚你再和他成亲!”她见女儿左右不进油盐,真的变成了“李老二”的称呼。不知是真来了泪水还是眼里掉进灰尘,扯起衣角抹着眼泪,也说绝话了。

“好了好了”马二爹为这桩事也确实心烦意乱左右为难,这时怕她们母女越吵越凶,就想先息了火再说长短,“如今......唉!难管哪......”
“老鬼!也不管老规老矩,何俚难管?打么圆场?”马二娘又冲他来了。
马二娘还想说什么,下边拐弯外隐隐约约传来了李宗昌的呼喊。

这样一来,二爹全家最早赶到小码头。他看了看阵势,心想既然生死末卜,为何不去王半仙打卦呢?他认为还是三斤嫩姜当不得一斤老姜!马二爹提了一下趿着的布鞋就朝王溪方向走去,夜间走路快如飞,大约半个小时,马二爹就到了王婆的半仙家门口。

王半仙也算是个“专业户”,才圆几十里的“死人道场,驱邪压魔,打符封晋”之类,全由他承包。自称法术高超,赛过神仙。便得“半仙”之美称。别看他年过半百,五短身材,一双细小的鼠眼倒是像算盘珠子般的灵活。又很少晒太阳,落得一身白皙精干,手脚敏捷,该半仙乃人穷时他穷,人富时他亦富,闲时陪老婆推牌九、彻长城。忙时宵达旦,连续几天几晚也不眨眼皮,虽说他膝下“二子无儿”(四个女儿都出稼,婿为半子)凭夫妇俩人的赚钱本事,眼下是呷好的,喝甜的,家境不比哪个差。

他的婆娘孙腊香,堪称是半仙的“内外贤肋”。在屋里,调肝养肺补阴滋肾,她调剂有方。夫妇出外,人情关系左右交际,她有三寸不烂之舌,如今也有四十开外的岁数,由于枕着包子睡觉-----不愁吃的,落得个腰圆腿肥,肚子里象是怀有一对双胎毛毛,长年累月养不出来,别看她青春已衰,那张肥脸倒也显得白嫩娇艳,尤其是那双瞳剪水的眼神,尚有媚妩光泽的余韵,全身上下丰富的脂肪里,充满着不减当年的情欲绵绵的细胞。也许正是油多膘壮,又过惯了昼夜颠倒的生活,晚间睡觉连不安神,这时她苦于天光边“烙油饼”的时季,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哟!这个时候来客,岂有不是财神爷降临之理?

“死鬼,外头有人喊门咧,象头统购猪一样,果样好困!孙腊香把脚到男人的枕头上,用脚指头摇着他的下巴叫道。
“嗯......嗯,”王半仙正在睡梦中的牌桌摸到一副“将一色”,  突然被婆娘给摇醒,扫兴极了. 一听是有人敲门,就慌忙翻身下床,  光着膀子趿起床底下那双破鞋就出了门:“来子,来了,是哪个呀?”说着,就扯亮了正屋里的电灯,把门闩打开。

“真麻烦你老人家了。”马二爹一迈进门槛,屁股没挨凳,先客气了几句,然后就把马家坡发生的一切和请王半仙占卜凶吉的来意说了一遍。
正在发愁四五天没生意了的王半仙一听马二爹说完,心里不禁一喜,连忙请马二爹入座,又将一杯凉茶递了过去,大有一副欢迎惠顾之姿态。

王半仙仔细嚼着马二爹的每一个字,点燃三根香,又烧几张黄纸,然后朝屋里的上头紧紧做了三个大揖,口中念念有词,闭目养起神来。突然,他象被一只牛蚊子狠狠地叮了一口。“哎哟”一声就拉开了腔:
“啊嗬----秋火犯夏水,金木水火土,水灾不相容,大灾大难就要来了......”
王半仙心想秋云落水已有个把时辰不见人影,必死无疑,就下了“凶多吉少”的结定。

马二爹一听,只觉得脑海里“嗡嗡”直鸣,顿时头重脚,连忙往下问:
“要多久到哪里才能见到人呢?”
“难哪----”王半仙脸浮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把右手的大姆指分别在其它四个小指头上来回点了点,心想:小码头下游是县城,属马家坡的东北方,淹死的尸体,自然是往下游漂的,根据以往所见,跌进河里的人,当时没有浮上来,那就算两三天才能露出水面,于是,王半仙就神秘的说:“煞气凶恶,仙体随浪,  要想见面,三天以后在东北方向。”

“何得了,这一家人真造孽哇!”马二爹的眼里早已湿润了,发抖的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双手递给王半仙。
“两个卦呢,光问生死,再问见面时辰和方向。”他摇着尧起二郎腿,没有接递过来的钱。

马二爹,“哦哦”的应着,又掏一张,毕恭毕敬地重新过去。
“造孽?大罪大孽还在后头哪。”王半仙这才接过二十元钱,进一步指点这位把钱送到手中的老头,“就是找不到尸体,也要封棺下穴。冤魂不厚礼相葬,全马家坡的老少都难保平安啊。”

“轰隆”一声巨响,象炸雷般向马二爹头上沉重地击来!他晓得这送冤魂的道场和保活人平安的法式是蛮大的场会,要花费几千元才能开销的。但是为了使马家坡的多号人的平安也得要李宗昌承受了,他谢过王半仙,抽身出了王家大门,步履维艰的消失在即将天亮的晨雾之中。

王半仙送走马二爹,把睡眠忘得一干二净,这远远超过真的摸到了一副“将将胡”的满贯牌,他哼着一支无名花古调,收拾着刚耍过小法式的摊子。
“发么个癫!冒天光呢,还不来困一会。”孙腊香在房里听得清清白白。看到又是熬通宵的活到了,便吩咐男人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好咧。”王半仙不敢违抗婆娘的旨意,就回到房里,钻进了被窝,把双脚伸到了她的鼻孔底下。
“吵死!”孙腊香一巴掌打在男人的臭脚上。“哎,他拿了多少钱?”
“不多,嘻嘻,几壶酒钱。”王半仙连忙把脚一缩,“热闹的在后头呢。”
“别个马家坡读书人多,要是不搞这一套,只怕你空喜一跳。”孙腊香挪动着多肉的驱体,把巨大的屁股压在男人瘦小的腿杆子上。

“哎哟!”王半仙知趣地抽出被压疼了的那根脚骨头,  一个翻身就滚到了“玉皇大帝”的枕头边,象只小鸡依偎在母鸡翅膀下一样。他得意地拍打着她那圆滚的大腿,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哩,那几个读了三句半书的毛猴子,还能把千百年来的老规矩翻了天?如今马家坡有的是钱,你就只管去动大锣大鼓喽。”

“咔嚓”一下,孙腊香伸手拉了一把开关线,房里立即一团魅黑 .
兴许是哪只老鼠在黑暗中窜错了洞穴,房里传来一阵“叽咕叽咕”富有节奏的碎响。片刻后又"哼哼呀呀"地闹起一阵阵富有经验的浪叫声......

山村的午夜出奇的寂静,偶尔传来几声斑鸠的怪叫,扑打几下伸开的翅膀,拨动着树叶哗哗颤抖。林子间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在几座坟墓中穿过,胆小的人, 慢说是深更半夜,  就是大白天也不敢独自在这阴森森的山道里穿行的。

马二爹比刚才的心情沉重多了,他觉得天在摇晃地在转动。这条不知走了多少回的山道,他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在述离惝恍的树林里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才转到马家坡;此刻东边已经泛起了鱼白,晨风习习夹着雾雨,不夜的马家坡在焦急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与马二爹不辞劳苦地为李家奔波的同时,在另一条翻山越岭的棘林小道上,马吉民在向易秋云的娘屋里飞跑。
马家院子隔马家坡有二十里山路。马吉民心急如燎,翻两个小山标,再走一段田埂,就到了秋云娘家的门前。

深夜敲门,又急,秋云妈惊惶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果然,尽管马吉民转弯抹角说了一大堆,秋云妈还是从他的神色和口气中完全明白了发生的事情,老人家失声地痛哭起来。

“两口子从冒拌过嘴,这回为么个呀,我苦命的崽啊--”秋云妈以为女儿和女婿吵架而寻了短见。
“大娘,不是吵架,是宗昌嫂她不小心......”马吉民赶紧澄清真象。

老人家的嚎哭,使整个易家院子从沉睡中惊醒,这是个有百多户人口的大院子,都是易家祠堂的后代,上下左右的新房老屋彼此相连。老少几百人全没出五代和刚出五代的叔侄亲房。悄然无声大院子经秋云妈这般一吵闹,隔壁邻居,上头下面全从梦中惊醒。有的还提着裤子,有的错趿了堂客的布鞋,慌慌张张从四面八方往秋云妈屋里涌来。众人肥马吉民围了个水泄不通,吵吵嚷嚷地问这问那,弄得他左右搭腔,难以招架。

“这这这里......边有鬼鬼鬼......”吼得最凶的是这位舌头来不及打转的瘦老头,他大名易艾玖,年逾古稀,一副引将就木的佝偻骨架,胸前吊着两块搓衣板似的肋骨清晰可见。缺着门牙,又加之天生口吃,一开口就眨着双眼、流着口水,嘴上蓬松的胡须也随着的干瘪脸皮而抽搐,他说话虽然蛮费劲,却偏偏最爱管闲事,哪里有红白喜事,十处干塘,九处在场,他平生爱喝几口米酒,一天到晚手不离杯,浑身充满着浓味的酒和大蒜气,他拱着嘴往别人脸上凑,谁都忙着躲开那异味难嗅的怪气;整天处似醉非醉的状态,大伙尊称他为九伯(洒杯的谐音)。

九伯中易家院子辈份较大,年龄又高,院子里的人都依让他三分,所以他说的话虽然打起南风罗来很难听清,却也有些鼓动性,他今天夜里闹肚子,一连去了好几趟茅房,这次正赶上秋云妈突然嚎啕大哭,心想一不定有名堂,于是就赶来打听,当听说是易秋云好端端的忽然落水身亡 时,白天灌进肚里的酒味一下淡了七分。他断定:中年夫妇突遭命案,大多是纠纷口角之祸,他就流着口水,结结巴巴在众人中大叫有“鬼”!

“老公公,你老人家莫乱猜疑,去看看就明白了的。”马吉民见九伯这模样,象是小媳妇见了恶婆婆,心里扑腾扑腾直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惶恐不安地对他说道。
“当然要去要去,我不怕马家坡那几个个个毛猴子能咬咬咬咬人。”九伯跳起来才把话说完。遇到这号事,自然少不了他动场面。他不但为秋云横遭不幸而涨红了脖子,而且已经闻到了马家坡的酒香味,因为马家坡喂猪的多,烤米烧酒的不少,全水岸多数那里的“二锅水酒”最香浓。

“走哇!到马家坡看个明白去!”
“来呀,易家的人不是豆腐渣渣的咧!”
九伯的两句煽动话,把易家院子的人激怒了。众人也跟着吼起来,有几个还操起了“齐眉棍”等家伙。

马吉民叫苦不迭,心想自己来报个信,可闯出大祸来了!陆林哥本来就家里遭了难,还要引起一场宗族械斗,岂不是雪上加霜么?李家一个外来户,怎经起易家院子的拳头?他想到这里,拼命地扑到九伯跟前顾不上他那浑身恶心的臭气,哀求着说道:“老公公,你老人家千万不要派这么多人去打架,我们已经派了好多人在寻找,宗昌嫂千真万确是自己掉进河里去的呀。”

“哪个说的!我们易家人死在马家坡,看都不准去看?这里边鬼还蛮大哩。”另一个中年人气势汹汹的扯开马吉民说。
“这个毛猴子看来是李家的么个奴才,他心里肯定有名堂!”一个老妇人指着马吉民说。
“他九伯,这事就麻烦你老人家。”秋云妈哆哆嗦嗦,一时被悲伤气急给击得晕头晕脑,毫无主张,也只好请九伯为个主了。

九伯更是劲火十足,就带头出了院子的大门,真是一呼百应,易家于一下就出动了男女老少几十人,浩浩荡荡朝马家坡开来。三魂丢了两魂的马吉民,又只好脚底板擦油,飞快地抄小路跑回去给李家报信去了。
(待续)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 (四)

北  荒

湘中乡下有句老俗言,锣鼓一响,家产归就别个管。这不,李宗昌一切经济开支大权,早已无需办理任何手续,归马家坡一些热心的乡亲们掌管了。

李家厅屋大门口左边墙上,贴了一张“易秋云丧事帮忙人员名单”,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总管全盘、现金保管、哀堂画纸、来客招待、厨房掌锅、物资采购、坟山挖穴;就连桌椅板凳、洗菜煮饭、烧水担水;请宾入席也一一安排得清清白白,责任落实到了每个人身上。关于主管全盘的人事安排,马二爹和吉民的父亲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由吉民的爹担任,马二爹辅之。

这俩位是同一祖父的弟兄,干什么事一贯配合默契,吉民爹实际上是挂个名誉虚衔,做点实际工作,重大事宜多由马二爹拍板。

真是热情高的人办事效率快,易秋云的生死被王半仙断定以后,丧事也就基本安排完毕。莫只看到马家坡的乡亲一个个忙得团团转,这里边自然少不了王半仙夫妇出谋画策的汗马功劳。就是马二爹不去王溪占卦问凶吉,马家坡死了人就必须去请这位半仙前来做“道场”的。

紧挨着宗昌夫妇住房的耳屋里,架起了三个临时炉灶,用大门板代做的案板上,摆满了各种蔬菜,肉类,几位能干的妇女正在紧张地淘米、刨肉,洗碗,涮锅,马二爹操起了自己的拿手戏,正站在大铁锅旁煎肥肉,怪不得他要把主管全盘的职务推给吉民爹,原来他对厨房里的活不放心,耽心别个呷得不满意。人们共认掌锅大师傅是一个必须具有无名英雄素质、勤劳负责的重要职务。那么,马二爹就是最佳人选了,他还要操劳着全盘丧事的摆布,真难为这位好心的老人啊!

耳房外的小菜园边,摆着两条椿凳和一把木梯子,这里设置了一个临时屠宰场,李宗昌的猪栏里,已有两条二百多斤的肥猪刚从这里一命呜呼,变成桌上的佳肴。这时,李家那条去年才开犁的黄牛,也被牵到这个洒满猪血的刑场,听到屠户们“霍霍”的磨刀声,这条黄牛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告终,吁着寒心的长长的粗气,血红的大眼睛里水汪汪的,他似乎在为女主人的不幸伤心,也好象是为自己还来不及帮阳春的耕耘出力而流了无可奈何的眼泪......

人群,在李家出出进进,放鞭炮的,送鱼献鸡的,搬东抬西的,来来往往,一片繁忙。屋里屋外堆满了从各家各户临时借来的桌凳,摊好了碗筷勺羹,准备了可能容纳百多人开餐的攴具。

大门口,鞭炮一直放个不停,象打开闸门一样,没完没了的响着。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大娘把整剁的黄纸裁成小片,做成纸钱。然后大把大把地往一只破沙锅里燃烧,纸钱化为恢烬在空中飞舞着,随后又往四处飘落。

最热闹的还厅屋里头,这里布置得花花绿绿,令人眼花燎乱。不知谁什么时候请来了扎纸把戏的师徒几个人,不到一个时辰,就扎成了各种灯笼般的庙宇,房屋,贴上彩纸,漂亮极了,真好比正月十五闹花灯。神龛上挂着几幅大神象,据说中间的十殿阎王,两旁的是判官小鬼,一个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吓得那些细娃子们都不敢进大门。

整个厅屋里香烟弥漫,供果满桌,王半仙已经换上了瓦灰色的长“道袍”。头戴一顶小青瓦般的古怪帽子,手执“招魂幡”东摇西晃,两片细薄的嘴唇象抽羊角风一样地抖动,口里念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外语”。只见他神色异常严素,动作 潇洒自如,似乎自己身上负有某种重大责任,正在仔细认真地履行着神圣的使命,在他那种一丝不苟的神色下,倒也使厅屋里的气氛非常肃穆。

坐在供果桌旁敲打家伙(锣钹鼓类)的是一位满脸雅气的少年,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的讲究和王半仙一样,只不过那“道袍”明显的过于肥大。他是王半仙的远房侄儿,由于对上学念书不感兴趣,王半仙就将他带来传授“法术”。一来接了王家有婿无儿的香火,二来使他那祖传父教的职业细水长流,后继有人。

正当王半仙全神贯注进入了法术角色的时候,外面一阵骚乱,随即传来秋云妈妈的哭泣,紧接着李陆林就搀扶着亲家伯母进了屋,白发人给青丝儿来吊唁,自然使目睹者个个凄然之极。

原来李陆林和另外两个同伴沿江寻到天亮,整整一个通宵,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只好返回马家坡。他们走到小码头,马吉民迎面跑来说易家院子的人打架来了,李陆林一听到这个古怪消息也是吃惊不小。他冷静下来琢磨,除非是易家院子的人误解了嫂嫂的不幸,企图来闹一场宗族纠纷而已。为了不引起宗昌和马家坡乡亲伤心和扩大矛盾,他和吉民等伙伴商量,决定就在小码头等候易家的人,争取说服他们,避免一些节外生枝的折磨与打击。

不到一袋烟的时间,易家院子的人群气势凶凶的来了。李陆林首先见过亲家伯母,然后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详细地说了一遍。马吉民等人不断插嘴说秋云在马家坡如何如何的和气,勤劳。此刻秋云妈比刚才要清白多了,她也觉得女儿不会和宗昌有口角,也不可能轻意寻短见。易家院子的人个个听陆林说的有条有理,有根有据,如此和睦之家,岂能眨眼工夫就出命案纠纷?更何况秋云想了多年的缝纫机都没有开张,怎么舍得轻生呢。他们又在小码头察看了现场后,放弃了这场差点不问清红皂白就要械斗的冲动,只留下秋云妈和九伯等人就各自回家了去了。陆林想留他们进屋喝碗酒都留不住,说是不忍心添麻烦,马吉民一见这桩可怕的凶事平息了,心里也就象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才轻松的呼了口气。

可是,李陆林一迈进门坎,看到家时这副样子,一股无名怒火油然而生,但他想到亲家伯母和易家的客人刚进屋,只得强按心中,先交代人给亲家伯母等客人准备茶水,酒饭,然后就准备去找兄长问这是怎么回事。

马辛娥一见陆林他们又没有带回秋云的消息,更是百爪抓心了,她早受了一肚子的闷气,李家这般闹腾,她要是嫁过来了的人早就一阵乱棍舞开了,可是陆林不在家,就算是他的末婚妻,也中只是他俩内部承认的,关系尚未公开,叫她怎么好启齿干涉呢?又有谁会理睬她的意见呢?因此,等李陆林一进屋,她就把他拉进了房里。

“看见了吧!屋里乌烟瘴气的,杀猪宰牛,开庆祝会啦。”辛娥满腹牢骚对陆林发泄起来。
“是的,老远就听见这里鞭炮连天,敲锣打鼓,我不定以为寻到宗昌嫂呢。”马吉民对辛娥的气愤有同感。
“都是谁出的主意?”李陆林心里当然也不好受,只是暂时没有表露而已。

“谁的主意?还不是我爷老子,他老人家连夜跑到王溪问神占封呢,天还没有亮,就派人把什么王半仙一伙请来,好多的名堂哪,说什么要三天以后才见尸呀,还有什么道场压杀(煞)呀,那么讲究我也听不懂,就乱七八糟搞起来了,比迪斯科还要快得多哪。还要我专门洗碗筷,我洗个屁。”马辛娥说话从来就是如此,象一排子弹出了枪膛一般。

“哦--”李陆林机械地点点头,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马二爹的安排。”问题就不那么很容易可以推翻的了,他寻思着:马家坡的乡亲放下自己家的活来帮忙,总该是出乎一片好意吧,谁家没有需要别人帮忙的事呢?就说马二爹吧,老人家连夜去王溪,不管怎么样,是可以说明他一片关怀之心啊,一向不太管闲事的吉民爹,不也在那里忙得满头大汗再说这些肯定是经哥哥允许了的,也许正是他的决意。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慢慢观察事态的发展,以理服人才解决问题的。

“说话呀,人家向你汇报是为得到指示哪,你总该不会同意这般搞法吧!我都快急死了,你倒是憨里憨气的蛮沉着呢。”马辛娥在陆林跟前无话不说。
“别急,陆林哥总要有个考虑嘛。”马吉民左右观色,出来圆场。

“老二,老二,你哥要你来咧。”不知谁在那面叫唤着李陆林。
李陆林正想好好商量一番,一听哥哥要他去便起身往宗昌那边走去。
李宗昌看见岳母娘来了,更是一阵内疚、委屈和悲哀,他朴倒在老人家跟前,双脚下跪,久久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来,恰似一座木雕。

秋云妈见平时大话无半句,孝顺懂礼的女婿伤心到了这段地步,倍是痛心不已。她见婿思女,心口上掉下来的肉转眼间就再也见不到了,叫她如何不捶胸顿足?也许是这位老人比别人经得起打击些,她想到人死不能复生,也就只盼热热闹闹地把可怜的女儿埋葬,以表衷赐肠。

“寿木呢,你们买了没有哇?”秋云妈伴着哭腔,一边扶起跪在地上的女婿,一边问道。

“人.......都冒找.......到......”李宗昌摇着头半天才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都快一天了,哪里还有个活的哇,寿木还冒买,尸也寻不到......崽啊......”秋云对连哭带说,拖了几分钟才拼成一名话。

这叫李宗昌如何是好呢?从昨晚一妻子出事开始,他就处于恍惚不清之中,一切任人摆布,他哪承受得这样的沉重的打击啊,一年到头,他除默神二十四个节气,不可能有另外好多的其它算盘,眼前的一切,他一心依靠马家坡众多的热心乡亲给妻子做道场,送冤魂和压煞气。王半仙放个屁,他也视为圣旨,王半仙安排的每一个板眼,他都认为象立夏前必须把早稻插下去 一样重要。至于丈母娘提出买棺材一事,因为还冒找到人,他还拿不定主意,这时见老二回来了,他就请人把陆林喊去,要看看老弟的意思如何,李陆林来到哥哥的正屋里,知道是为这事后,心里就有一个初步的设想。

“伯母,买棺材的事,我正要和您老人家商量呢。”李陆林把秋云妈扶到椅子上坐好,就以分寸适宜的口气说道。
“还有么个商量的哇......”秋云妈一时没有悟出他的意思,不解地边哭边说。

“眼下我嫂嫂是生是死还下不得结论,人都没找到,怎么就买棺材呢?”李陆林说。
“这个......我也冒得办法,你去问问九伯看何俚搞。”秋云妈听陆林说完,觉得是有道理,她犯难 了,就指望九伯出主意。

易艾玖进了李家后,被马家坡的乡亲视为上宾,早就在那品尝 本地特产“二锅头”了,才喝了小半碗,秋云妈请他拿主意,这棺材是买还是莫买,他也很难说准,但不说又有失易家长辈的脸面,按老规矩来说,李家花钱越易家就越有体面。于是就结结巴巴地说:“人死要埋埋埋,埋埋埋要寿木,当然要要要买嘛......”

李陆林听完,这你是什么意思呢?于是就声平气和地对九伯说:“现在就把棺材买到屋里来怕不太适宜吧。”
“这这这,哎,你们不是是是请了王半仙么,去问问他他他......他好了。”九伯手不离酒碗,又正夹了两片猪肝在嘴里,话就说得更不利落了。

“还他他他什么罗,快派人去寻货吧,哪有人死不见棺材的!”孙腊香终于找到了发表高见的机会,她早就挤到了正屋里,只是插不进言语,如今一听要问她男人,就抢先拍板定调,摆出一副极为神秘的脸孔说道:“易秋云归西时辰太凶,我家男人说了,冤魂不厚葬,活的不安宁啊。”

“那么么要买买买。”易艾玖喝着酒,咽着菜,脖子伸得老长老长。
“那就买吧,迟早要的。”
“迟买不如早架式,免得急时打画躬嘛。”
众人也附和着,议论着。

看来这桩事无需再论,业已决断分明。李宗昌也从房里拿出一大把票子准备交给老二,秋云妈心里踏实些了,放低了哭声,九伯呢?也只想安心安意一醉方休了。

“不行!这桩事必须由我们自己做主,第一,我已经说了,如今我嫂嫂下落不明,岂有买棺材的道理?第二,退一步说,就算她身遭不幸,现在人民政府提倡火葬,我们为什么不能带头移风易为呢?第三......”

李陆林还想斥责那些“冤魂”“煞气”“三天以后见尸”等一整套无根无据的胡话,他的声音不料被众人“哗”的一片给吞没了,那“火葬”二字使屋里屋外人声上下鼎沸,象煮了一锅粥!

“火葬是么个?”
“是把人煤炭烧了,化成灰。”
“啊也!天哪......”

“这就稀罕了,吊死鬼死呷农药还要死两次?”王半仙更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态,眯着细小的眼睛把话凑到秋云妈耳边。
果然,秋云妈明白 了这一切的意思,她加剧了嚎哭,竟把自己身子往墙上猛撞,吓得马二娘等妇人慌忙紧紧抱住她。

“是是是嘛 ,人又不是是是狗,怎么能能能烧呢?这这这后生说话象象象屙猪屎......”九伯愤然地将酒碗往桌上一顿,接过了王半仙的话头。

“火葬怎么啦?!人家朱老总,周总理也是火葬的哩,莫大惊小怪的,真是一群十足的愚蠢的刁......”马辛娥见这阵势,眼看李陆林难以招架,她简直忍无可忍了,冲了出来,还想力挽汪澜。谁知“民”字尚末出口,大腿巴子上被她娘老子给狠狠地拧了一把!疼得马辛娥差点叫出声来,要不是她娘,这位“朝天辣”一定会拼命地扑上去咬她的肉!

马二娘本来专门分管燃化纸钱和厨房打杂,秋云妈来了以后,她见李家没有合适的老人陪伴这位老来丧女的可怜的人,于是就主动跟在秋云妈左右照顾着,自从昨晚秋云出事,她一口咬定女儿与陆林的亲事也算是彻底黄了,心想李家老二八字凶克婆娘,连嫂嫂都克破了,在这样的现实面前 ,还愁辛娥不开窍?至于她全家老少来给李家帮忙料理丧事,那是本乡土几个人,应该操心的,况且她家与李家有着非一般的交情呢。不过,马辛娥在这样的大运广众之中还是和李陆林一个鼻孔出气,并且还说出一些与老规老矩格格不入的言语,马二娘可恼了火,光狠狠地拧女儿一把还远远不消气。

“啊也,这个妹子是那个屋里的,长得好比七仙姑下凡一样哟,一开口就是偌大一套的理论,真吓人咧。”孙腊香明知说话的是马二娘的闺女,只是假装不认得,几个外甥的外婆了,话语里还不无醋意地朝辛娥妹子挤眉弄眼,嗲里嗲气。

“那个?马家坡的呗,怎么样,你说得,我又说不得?马辛娥岂在孙腊香跟前示弱的耐烦心?抢过她的话题就开了火,马二娘又伸手去拧女儿的大腿,谁知马辛娥已有准备,避开了一步,她那里还顾及娘老子气得鼓眼跺脚,反而嚷得更凶了,“火葬就是好嘛,如今是科技腾飞的年代,人家都要进入太空生活,而你们却......”

“米汤里面煮芋头--糊里糊涂!”马吉民以为辛娥措词不及,急忙把句子送上去。
易艾玖酒意微浓,被几位青年人的吵声激愤了,特别是刚才在易家院子态度低和的马吉民竟也帮上了腔,顿时好象手中的酒碗被别人抢走了似的,火冒三丈,嘴已撇成了个歪“一”字,“啪”的一掌打桌面上,指着马辛娥等人半天才说出个:“你......”字来。

“我?!我怎么啦,我马辛娥不聋不哑,不打罗嗦不流口水,更不无理取闹!”马辛娥把吉民拉到自己身后,朝易艾玖数落起来。

“哎哎哎,你一个黄花闺女,那么不懂规矩,哪个和你骂架,这是大人的事咧,”孙腊香将锋芒直逼马辛娥,一面又讨好着九伯。
“规矩?什么规矩?是趁火打劫的规矩!还是乘人之危捞一把的规矩?”马辛娥恨透了这个大屁股女人,只等她开口就往她痛处截!

王半仙不想这马家坡果真历害,这么一个妹子家竟也能把棍子往七寸上打。他急得半响打不出喷嚏来--难受极了。只是眯着眼睛久久地盯着马辛娥那急剧起伏的胸脯......

“啊也--”孙腊香一见男人公的那双酸溜溜的眼睛粘在了别个妹子突兀的乳峰上,心里头怪难受的,于是就重重地推了发愣的王半仙一掌,恼羞成怒地向马辛娥露出了妇骂街的原形,“你是李家屋里的亲房还是那个的婆娘哇?亏你还冒跟倒男人困过哩,就不分场合了吗?”她好象是猪胆淋了醋,又苦又酸,后面还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淫话,使出了对付黄花闺女的绝招。

“呵嗬!和男人困还是你的本钱?你就多扯几个男人困倒莫起来嘛,可惜马家坡没有便宜男人扯,冒那个要你来搔首弄姿!”马辛娥这个朝天辣,这次碰上条烂黄瓜,她正发愁一肚晦气无处倾吐,这倒是找上了一个最理想的出气筒,正当她准备痛击那位肥女人的时候,不想马二娘拼命般地扑了过来,双手掐住女儿的长辫子,死死往大门外拖。

“我的娘娘菩萨,我给拜年做揖了!也不怕别人戳我和你爷的背脊骨,走,回去!”马二娘一时性起,心想女儿还是女儿,没有拿不出的娘威风,也不知来了多大劲,硬是把马辛娥横拖竖拉给扯出去了。

“由你们何俚说,我女儿是烧不得的,冒良心的,亏你们想得出啊--”秋云妈等辛娥母女拉拉扯扯走了以后,言归正传,她心里唯一惦着的为女儿买副棺材。

马辛娥不战而败,马吉民由于众多乡亲的反对而不敢做轻意开言,秋云妈又主意坚定......李陆林犯难了,他的设想才出口,就处于群起而攻之的地步,这叫他如何唯从呢?不依呢,更会使矛盾加剧,亲家伯母这般伤心,哥哥怜妻之意将都会受到额外的冲击,更何况还有一些尽出怪主意的人从中唆使!依了吧,这又何是等荒唐啊,失踪了的人不去想方设法寻找,却听些什么“时辰凶煞”,“三天见尸”的古怪神话大打道场,怪不得辛娥她是烧干了的锅炉--气炸了!

“我依了,同意买棺材,不过,一定要找到我嫂嫂以后再说。”李陆林要过反思理,不得不放弃了火葬的设想,就大声说道。
“良辰已到,仙体入棺--”厅屋里突然爆起一阵密集的锣鼓与鞭炮声,随着就传来王半仙师徒俩同时唱的哭丧拖腔。

霎时,屋里屋外象是十五个聋子问路--七喊八叫,众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观!马二爹从厨房里诚惶诚恐地走到王半仙跟前,用请求的口吻轻轻地说道:“请半仙宽容一下,寿木还冒去买呢。”
“那我不晓得,入棺是有时辰所管的,依得你哦!错过了合日良辰,只要哀家背得起时呀,我也只不过多熬几个通宵而已!”王半仙脸冷冰冰的,语气中充满着有言在先的味道。

“说什么胡话!搞什么名堂!!”李陆林一听王半仙说完,气炸了肺,冲王半仙吼道。
这一突然吼声,吓得那少年“道士”心里发怵,“叮 “一声,他手里的那面破铜锣掉到了地上,顿时厅屋内外鸦雀无声,而十双眼都停留在了李陆林身上。

“各位大爹,叔叔,各位乡亲,”李陆林意识到了此刻的气氛,即然开了头,干脆和大家说几句心里话,他扫视了一下站满的人群说道,“我家嫂嫂突遭不幸,感激大家操心费力,我弟兄一定铭刻在心,理应报答,但是也有些人,趁机拔是弄非,说一些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愚弄我们,对此,我李陆林表示坚决反对,也希望各位乡亲父老不要受妖惑所骗”他激动地说着,学生味道的语言使他显得文质彬彬,为了唤起从乡亲们的觉悟,他回过头来朝王半仙质问道:

“您这位仙人,请问到我家来是帮我找嫂嫂还是安慰我哥哥?什么是良辰,什么又是恶辰?现在人都生死末卜,下落不明,拿谁来入棺?”

“这这这......”王半仙站在李陆林身旁,矮了一个脑壳。他怵惕地翘着下巴往李陆林脸上观察,细小的算盘珠子在眼眶内急剧地翻滚,怔得不晓得如何答腔。

“说呀!都是些什么意思,居心何在?”马吉民见陆林轰起了大炮,他赶忙扫起机关枪。

“这位小兄弟,先莫起高腔,”王半仙毕竟是洞庭湖的麻雀--经过几次风雨的,他很快地使自己稳定下来,然后不慌不忙地朝神龛上躬了三个深深的大礼,就对李陆林拖起了重重的鼻音,似唱非唱地说道,“因你嫂嫂秋火犯夏水,煞气蛮重,我是你哥哥打发人请来压煞、做道场的。给冤魂超度亡灵的,就是找不到尸体,也要用她的衣物封棺墓葬,这叫做衣冠坟。人死不见千年屋,魂魄不散哪。”

”是是是的......”易艾玖坐在厅屋大门口的椿凳 上昏昏沉沉在酒醉中打眼皮,流着牵丝的口水附和着,象是说梦话一样。
“老二,”马二爹轻言细语地开导着他,“你莫发火,这种事信者有,不信者无,是依不得性子的,有么个法子呢?唉,运气不做主哇,”老人说道,就劝李陆林回房去歇息。

“啊也,我怕那个,原来是陆娃子咧。”孙腊香眼见这位盛气凌人的李陆林在马二爹面前显得十分温顺,于是就抓紧时机前去顺水推舟,“年轻人不懂么个,乱说几句无心话,菩萨不检小人过,嗳,我说陆娃子,这号事,你们嘴巴毛的后生千万莫乱插嘴咧,要是众神怪罪下来,那可下不得台的哟。大家看罗,陆娃子最聪明书读得多,知情知意,真是个打起起灯笼也难寻的好娃子,可惜是我四个女儿都稼人了,唉!冒哪个郎霸公比得上陆娃子咧。”

孙腊香真是一张数莲花落的嘴皮,一口气数过二十四间屋檐,她帮着马二爹半推半拉,软硬兼施,装出一副十分和善的笑脸扭着熊猫般的肉体,硬是把李陆林给扯到房里去了。

这一来,王半仙象是受了一肚子委屈似的,一边解脱身上的长道衫子,一边漫无对象地嘀咕着:“秀才碰到个兵有理也说不清......由你们何俚搞,对门火烧山,与我么相干?”

“嗳嗳嗳,你老人家大人莫检小人过,千万要看在我的份上哇。”李宗昌一见王半仙现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好比板栗连壳吞下肚--千针万刺痛在心,扑嗵一下给王半仙跪下了,哀求着说道。

“那好,”王半仙见李宗昌这般模样,心里舒服多了,便把他扶起来说:“难为你一片诚心诚意,我应当在所不辞,不过你家老二冲犯众神,看来他与你婆娘不相生,这几天要去西南方躲躲才好,要是还出个么个差错,我也冒得办法的咧。”

“好,好好。”李宗昌连连点头称是,心想弟弟那里什么都好打商量。
王半仙兴名堂假要走,李宗昌诚挚地真心留,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老实巴交的李宗昌从内心感激王半仙宽宏大量,能给自己留面子而不去计较老二的顶撞,他全心全意渴望王半仙能大显灵通压煞避邪,确保马家坡的平安,这些,他自信地认为比老二想得更远些,更周道些,尽管没有上过几天学堂,毕竟比老弟多呷了多年饭,自己中年丧妻犹小可,如果还要祸及全马家坡,一个外来独姓的,有几条生命来赔呢?事到如今,看来哀悼妻子的不幸还是次要了。

李宗昌心里思衬着,就往李陆林那边走去。


--  作者:北荒
--  发布时间:2003-4-20 21:11:00

--  
中篇记实小说

                           人鬼恩仇记(五)

北    荒

“吉民,你一定要找着人,无论如何都要请一个来啊。”李陆林在自己房里的后门口,再三嘱咐着马吉民说道。

“好咧--”马吉民颇有信心地答应着,就从后门出去 了。

李陆林被马二爹劝到房里以后,胸中怒火仍没减退,怎么办呢?他经过与吉民商量,认为要想彻底解决家里的问题,只有依靠上级领导出面来干涉,一个通宵奔波了几十里山路的马吉民,毫不犹豫承担了这桩差事,便到了村委会请干部去了。

外面,丰盛的午宴已经开始上第一道菜。帮忙的,看热闹的,请来的和不请自来的男女老少挤成一堂,八个人一桌,整整坐了十七桌。还有在厨房里做事的尚末入席,从昨天午夜开始,李家就现实了“共产主义”,来者有份,不吃白不吃,照乡下的规矩,呷饭的越多,办丧的屋里就越荣耀。席上的鸡,鱼,肉丸,牛肉......和过年一样九轮十碗陆续地摆了出来。有的食客边呷边还在心里嘀咕:“如今兴酒席,这里算是寒酸的了,火锅也冒兴,还喝米烧酒!大曲老窖也不过几块钱一瓶嘛。”

秋云妈被众人拖霸蛮拖着入了席,但她望着一道道美味佳肴发愣:“死了女儿象样一点埋葬就行了,何必大摆酒席呢?真是钱多名堂也兴得多。”加之女儿尸骨末曾有下落,悲痛忧郁,她那里还有心思来品酒论菜?马二娘耽心她不吃不喝熬坏了身子,便一个劲地劝她呷点鸡汤;秋云妈呆呆地象个木头人,对马二娘的的相劝竟毫无反应,小满吉依在外婆怀里,头上被人包了一块长白布,正在啃着一只鸡腿巴子。这时,端盘子的人又将一碗大红枣做饨肚片摆到上了桌,满吉最喜欢吃大红枣,便把鸡腿巴子往外婆身上一丢,拍着小手高兴奋得直叫唤:“呷大红枣罗,我屋里又过年了罗,哈哈......”气得他外婆又是一阵心酸的泪水夺眶而出。

屋里屋外,敬酒的,劝菜的,乱哄哄地一片喧闹,这么个吃吃喝喝的场面里,有的人不思茶水,粒米未进,悲痛欲绝。有的却大啃大嚼,洋洋得意。情绪虽然有很大的差别,但在原则大是大非上却趋于一致的:吃者,并不是出于幸灾乐祸,而是在执行一系列的惯例而已。悲者,心甘情愿受煎熬,也好象是在遵守某项法规一样!

厅屋右侧的房里,李陆林坐立不安,思绪万千,从易秋云失踪以来,一连的事情搞得他晕头晕脑,王半仙说的一切,有什么根据?什么煞气太重,时辰凶恶,不都是些骗人的鬼话么?但是明明是满口胡言乱语,却偏偏有那么多心慈善意的亲人和群众信服,这一点最使他费解,李陆林能拿什么道理驳倒王半仙?又用什么方法去使马家坡的乡亲与自己一样的观点呢?

“要是嫂嫂突然活着回来!”李陆林猛然间觉得自己全身一热,心口加剧了冲动,给自己提鸺各种设想地自语着,“那该多好啊--”但是,这毕竟是他的一种假想,他又是多么希望这种假想能成为现实!如果真有这么回事,李陆林就要看看王半仙之流如何下台!

他想念着嫂嫂,漂亮,勒劳的易秋云的形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嫂嫂是不讲究这套的,他记得去年秋天,这栋红砖瓦房的竣工,哥哥从集市上买了一箩筐纸香火,还要杀一头猪火爆地恭敬天地菩萨,嫂嫂说:“宗昌,你莫搞那套,放挂鞭炮热闹一番就要得了,花那么多钱敬菩萨,何不冬天买双毛棉鞋穿哩,我妈敬了一辈子菩萨,也是中年半节就打单身呢。”他记得嫂嫂最后还说:“好日子靠敬几个泥巴坯坯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说得多好哇,李陆林此刻才觉得这番的重量。转而,他想起了哥哥,哥嫂一对如此恩爱夫妻,在敬菩萨的意识问题上,却背道而驰,天壤之别,李宗昌信神,是有历史了的。真是水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

记得李家母亲去世不久后的一天,李陆林感冒了发烧,不吃不喝,梦呓中叫唤着要妈妈,李宗昌心慌了,拿着家里唯一的两个鸡蛋去请人算命画符,半天没有打转身,上头屋里马二爹知道了,见小陆林一个人在床上烧得烫人,慌乱之中把他背到公社 生所打了一针就退了烧。宗昌就对别人说:“真搭帮菩萨担力,我给老二画了符就好了哩!”马二爹事后告诉李宗昌说“菩萨是担了力,打屁股针也有用处呢。”

他想到些,脸上浮出一层凄然的苦笑,心里寻思道:“哥哥的愚味无知,固然可悲可叹,根本原因是缺少文化知识啊!他为了我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把我养大成人,供我读书,难道我就没有义务使他从愚味中解脱出来?”

李陆林觉得有点头痛,身上还有点畏寒,于是就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米黄色的尼龙背心穿身上,然后把子卷成一团当做枕头垫着后脑,在床上伸了伸疲倦不堪的腰腿,深深地吸了口气,想打个盹歇一会,但是,他那里合得上眼啊,千丝万缕的人情关系,那些与当今社会格格不入的糟粕东西......使他心乱如麻,他摸着自己身上的尼龙背心,立即想起了马辛娥,她说这背心蛮好套西装系领带,就特地给他买一件。啊!他多么希望她些时在自己身边,真有抖不完的话袋子哟,然而她刚一开言,就被她娘打入了牢笼。难道这两代人天生就是到人间来互相折磨的?他又想起了吉民父子俩,父亲在为丧事忙得不亦乐乎,儿子为此事更是来回奔波,难道说这父子俩同样的满腔热情,还有着什么不同的目地?

“嗯,随着光阴的流逝,社会的发展,那些魑魅魍魉就会自行消失的,我们就不与这些东西陌生了么?”他翻动了一下身,长长地叹了一口心中的闷气,在心里说道。

但是,他的这种消极乐观被王半仙的徒弟罩上了一层阴影,那娃子才十几岁啊,这足可以说明,王半仙的职业还在传宗接代!他那微微合上的眼皮又蹦开了,心中充满了忧郁和愤恨,猛然间他以切肤之痛的感觉,理解透了党中央提出的两个文明建设伟大意义,他心底里发出了带血的呼喊:

“全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是多么势在必行啊!”

外面的吃喝喧闹开始减弱了,王半仙的好戏又揭开了新的一幕,“咚咚”几声鼓响,又把他的思路带到了眼前的严重现实之中:酒醉饭饱的“演员”们,这时擂击的鼓点子似乎比原来的劲头足了许多。他不明白:做道场为什么总和大吃大喝是一对孪生兄弟?二者总是形影不离?更令人寒心与不可思议的是,爱牛如珍宝的哥哥居然同意宰了那条耕牛供人下酒!不到一天的时间,家里上千元现金象流水般的出去 了,天知道还将如何搞下去?难道这样就可以把人找回来?!

“不对?为了嫂嫂苦心经营的这个家,也是为了使哥哥解脱头上的精神枷锁,我必须去制止,去反对!”李陆林从床上一个鱼跃而起,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去说服哥哥,兄弟俩拧成一股绳,自家的事情自己做主。

“老二,你呷点饭罗。”李陆林正要去开门,门开了,李宗昌手里端着一碗米饭进来对老二说道。他是来和陆林商量出去躲几天避邪事宜的。

“哥,你来的正好!”李陆林让哥哥坐在椅子上,双手接过饭碗,放在书桌上就说道,似乎宗昌给他带来了某种希望一样,脸上浮出了一丝悦色。

“你先呷饭罗。”宗昌说。
“你呢?”陆林说
“我实在是呷不下。”宗昌低着头说道。

兄弟俩人有同样的悲哀,嘴里都没有呷东西的欲望,却又各有各的心事,李宗昌抬起头,望了望老二,陆林同时也看着哥哥,四目相对,房里出现了凄然的沉默,两个人心中都受到一种空前的折磨,双方知道个性,不知道把话打那里开头?是什么使这俩个相依为命,非同一般手足之情的兄弟处于这般尴尬的地步呢?

“老二,”还是宗昌心里少个弯弯,先打破了僵局,“你莫念着这钱,我就是拼命也要好好给你把堂客讨进屋里来的。”他说着,泪水又流出来 ,边说边扯着衣袖子抹眼泪。

“这----是怎么回事?!”李陆林心里猛然一颤,大惑不解,他惊叫着问道:“哥,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有人说你是怕多花钱,......才反对做道场,压煞气......”宗昌嗫嚅着解释说。

“谁说的?”
“别个说的。”
“那个别哇,哥,你也相信?”

李陆林恰似一只受伤了惊狮子,摇着宗昌的肩膀咆哮起来,一支多么令人防不胜防的毒箭,卑郫的中伤!竟用这种流言蜚语来挑拔兄弟的手足之情;他眼前闪出孙腊香那两片油嘴皮在人群中乱咬舌头的情景,怀疑只有她才吐得出这般毒汁,于是就追问道:“是那个妖怪婆吧?是不是,哥,你说呀,哥哇。”

“老二,莫问了,别个都是一番好意哪,他们是我特意请来的,你总要使我好做人咧。”李宗昌劝着弟弟说道。“别个仙人说了,你和秋云不相生,只怕她的冤魂来克你的寿命,这几天你还是出去躲躲,等煞气镇住了,你就回来`”宗昌说着,还从衣袋里摸出些零碎钱向老二递过来。

李陆林几乎瘫倒在地上,只觉得全身软麻麻的,他要说服宗昌的话还没开口倒被他的几句话语赌得有口难言,他对可怜的哥哥有千言万语要倾吐,这时却一个也说不出来,又是一阵不可言状的寂静后,他才用一种在兄长面前旱见的口吻说道:“哥,我只问你一句话!”

“问罗......”李宗昌突然发觉弟弟的神色十分异常,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说道。
“你拥不拥护共产党?”李陆林浓眉颦蹙,一板一眼。
“拥护!”李宗昌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你相不相信人民政府?”李陆林眉头略展追问一句,
“相信!”李宗昌双眼圆睁,不会说谎,只是不明白老弟为何问这些。

“那好!”果然不出李陆林所料,哥哥对政府还是有着深厚感情的,于是他就采取了双方勿争,等候裁决的办法对他说道;“既然你相信人民政府,那么我们家的事,一切由村干部来做主,什么道场煞气搞不搞,如何采取措施去地找嫂嫂的下落,我们一概听村干部的好不好?”

“那巴不连得了,”李宗昌心想村部能做主去寻找秋云的下落,眼睛闪出了光亮,激动地说道。

“一言为定,不准反言!”李陆林耽心哥哥变卦,摇着他的双肩加重了语气。
“好啊,我又不是满吉。”李宗昌点点头叫老弟紧可放心好了。

二十多年来,李家兄弟破天荒进行了一次如此严肃的政策性谈判,并且在第一次开谈中,双方就取得了满意的结果,达成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兄弟协定”。李陆林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这些外生枝的精神包袱总算可以抛弃了,
他在盼望吉民老弟的火速凯旋!

(待续)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六)

北  荒

马家坡村委会的首脑人物----党支部副书记,一村之长马洪发在李家露面的时候,天色已经到了昨天秋云去河边洗衣衫的光景,宗昌屋里刚好开完火爆的晚餐,如一场浩劫后的席面上,到处摊满了乱七八糟的残汤剩饭。

马村长的到来,王半仙夫妇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故弄玄虚的闹腾只好暂时停锣息鼓,等待形势的变化。男人脱帽解袍,蹲在厅屋不显眼的旯旮里吸纸烟,婆娘就整理发束衣着,去恭迎村干部的光临。

马二娘对村长也格外殷勒,一边急急忙忙给他让坐,摆酒,一边嘱咐马二爹赶快炒菜给村长端来,她还知道马村长的特殊嗜好(他最喜欢咬鸡爪子),就特地从炖鸡锅里捞出一大碗鸡爪,准备让村长过个鸡爪瘾。

这时正屋里围满了人,桌子周围,马家坡的几位长者陪着村长,易艾玖,秋云妈也被请来坐定,大概也是一种感激干部对此事关怀的表示。

“呷呷,呷罗。”马二娘劝村长饮酒,尝菜,只盼多呷点心里就踏实,她对马村长恭敬不仅是出乎那种崇敬干部的心理,是另有奥秘的:只因这位村长有个远房外甥在县里一个什么局当干部,年方二十五六正青春,不论人材长相和家庭条件都是顶呱呱的。马村长前不久在二爹家呷酒,提出要给辛娥做媒呢。那时正是马二娘为女儿和陆林的“八字”相“克”而忧郁忡忡,从那回起,马二娘总算是心花努放了,心想能够攀上这门亲戚,眉毛都长三寸哪!一心想哪天把他们年庚年八字撮合撮合,订婚定事。但她老人家哪里知道,那次只不过是马村长瞧辛娥妹子长得漂亮好看,一时酒醉饭饱的几句乱弹而已。他哪有个什么相隔十几代的外甥?马村长自己的闺女还愁说媒人呢。

“才呷过酒冒得一攴饭久咧,别别搞菜了。”马村长真的喝过酒没多久,舌头都不太好使。他享受惯了村民的殷勒,朝忙忙碌碌的马二娘等人摆摆手说道。

“哎呀,马干部哇,你老人家真是爱民如子的清官啊,也真是咧,你看李宗昌这个造孽的可怜人,命苦啊,怪叫人伤心呀。”孙腊香紧接着马村长坐定,用红萝卜般的指头揉着眼皮,似乎真在为宗昌家里的不幸而出了眼泪。她转过身又拉了一把宗昌说:“还不快给马村长瞌头,真是个父母心肠的好干部,你们马家坡真是“八字”好。哼!要是我们王溪村的干部......”她最一句倒真的说实话,她们村的党支部书记好几次要砸她男人的锅了。

“村长,我们家......就指望你老人家做主了.......”李宗昌经孙腊指点,慌忙又给村长下跪,悲切切地求着马村长说道。

“起来,快起来!我都晓得了,造孽、真造孽啊。”马村长说着,双手把李宗昌从膝下扶起:“听说还冒找到秋云,要抓紧去寻咧,立夏一过,天就热起来了的。”

“是的,是的,已经算了掌,打了符咧,要三天才在东北方向有尸见面;还有两三起人在沿河继续寻找呢。”马二娘心急口快,一边给村长筛酒,一边从实说道。

“是咧!”孙腊香慌忙在马二娘腰间捏了一下,抢过了话头说道:“昨夜找到今天了,来来来,呷酒,马家坡的上乘货,喏 ,挟菜,哩,猪肝,新鲜极了,俗语说,老太爷呷猪肝嘛。”她巴不连得这位村长能灌下一坛酒就好了,便使出全身劝酒的解数,双手捧起酒碗就往村长嘴边送,胸前两只活荡荡的肉坨坨也顺势只管往他肩膀上擂。

马村长只得接过酒碗,觉得从肩上传给全身一阵怪痒痒,他将屁股往旁边挪了挪,与这位白胖的女人保持了公认正常的间隙。

“村长喜欢这个。”马二娘不可能去观察那些微妙的动作,只是把鸡爪碗摆到了猪肝碗的前面,对孙腊香说道。
孙腊香正在马村长跟前讨了个没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又见马二娘把菜碗的位置搬动了,她狠狠地横扫了她一眼说:“这有么个好咬的,尽是皮包骨,”她转过头来又给村长飞了一个媚眼说道:“喝呀!趁热呷菜,猪肝蛮补的,里面含有......肥仙数”(维生素)咧......”

不管是怀有什么目地,敬酒劝菜的一片真心实意,马村长呢,虽是推推让让,毕竟是个与酒有着不解之缘的汉子。平素就有句“见酒不喝三分罪”的口头禅,何况今日里还有一大碗使他牙痒的鸡爪子!

“好哇,马家坡的群众就是团结性强,干么个事蛮齐心的,远亲不如近邻,是靠大家帮忙的咧。”马村长接过马二娘最合时空地递过来的毛巾,把嘴角边溢出的酒水抹了一下,然后在鸡爪碗里抓出一只最肥大的一口咬掉几个爪头,边嚼边说道。这语气也许是以领导者的身份对满屋的众人一种称赞罢。

“呷呷呷,我在在----在陪你咧。”易艾玖不甘冷落,赶紧声明他也在饮酒。他坐在马村长斜对面,断断续续呷了一天的酒了。

“哦,九伯也来了?真不愧是易家院子的长辈,来,呷菜,咬不动鸡爪呷猪肝。”马村长双手抓着脆嫩的鸡爪,朝易艾玖不无讨好地说道。他并不稀罕九伯在此,这号事能少他那位呷了水酒骂烧酒的老混胀么?只因他是易家人,别在马家坡扯麻纱就万事大吉了,因此,马村长当然要哄他几句。

“马村长,您老人家来了。”正值这屋里充满着和气敬酒,相互捧场的时季,李陆林挤了进来,他没有在桌边的席位,就站在村长身旁叫道,语气里饱含着苦楚,也充满希望,这个时候,他才从吉民口中知道马村长今天姗姗来迟的原委,怪不得马吉民久去不归,只因曾在村长家扑了个空。

原来,乡政府苏副手家里的老母一瞑不视,马村长为他的顶头上司去和忙打杂,搞到今天傍晚才归屋,马吉民找到他的时候,村长他已有三分醉态昏昏入睡了,经马吉民苦苦纠缠,才把他给“请”来。

“哦,是陆林,”马村长脖子一伸,把第二碗残酒消灭得精光,他一边推开孙腊香又一次举过来的酒壹,一边对李陆林说道:“你也不细了,又能文能武,这次家里遭了不幸,可要多为你哥哥操心呀,俗语说,长兄为父咧。凡事要听老大的吩咐,千万不要使你哥哥再伤心哇。”易艾玖,孙腊香,马二娘以及在场的众人一片附和,恭维马村长教育得在理。

李陆林听了这话,心里陡然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明显表态支持哥哥的搞法了?不是的吧,他是基层干部,一村之长,该不会如此糊涂吧。对了,大不了是这些搞基层工作的干部对年青人几句公式化的教诲而已!

“村长,”李陆林认定了自己的判断后,就开门见山地朝村长说道,“我家遭了不幸,是事实。但目前我嫂嫂下落不明,生死结论也没有任何根据,家里就闹翻了天!”他扯开站在正屋的人,指着厅屋里继续说道,“您看看这厅屋里什么道场,什么压煞的乌七八糟全都搬出来了,特别是那个什么半仙,”李陆林指着孙腊香说,“就是她的男人,编了一套盅惑人心的胡话,搞得家家户户鸡犬不宁,村长,我就是特地请您老人家来,出面制止这些搞法,您千万不能让这些毫无意义的无稽之谈再任其发展下去了。”

李陆林在村长面前,心里有许多的话要说,也许是由于一时激动的原故,他直恨自己的表达能力,还不如马辛娥!

围观在里里外外的人群此刻屏住了呼吸,空气几乎凝固了。在厅屋角落里吸烟的王半仙,手指头在瑟瑟发抖,连夹在两指之间的大半截烟掉了,他也毫无知觉。孙腊香在马村长左手边,突然象是脚生鸡眼臀睡疮,站也不舒服,坐也不自在,吊在脖子上的肥肉也直抽搐,桌子旁边陪村长的人都被陆林这几句话堵住了嘴,一个个口里塞满了糯米粑--开不得腔了。

于是,屋里屋外的眼睛统统盯在了马村长的脸上,就如利箭上了弦,只等他开腔发落!

“这个这个嘛......啊?!”马村长起先默默地听着,等他把话全听完,不禁全身滚热,太阳筋鼓得老高,似乎被鸡爪子卡住了喉咙,吞吐不得。

这也难怪马村长啊,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平时及不显眼的娃子,竟斗胆在这个场合下,说出一番与众不同的话来。他活到四十多岁,手下掌管两千多老百姓,他还是头次碰到李陆林这样的村民。

这时,别看他表面上很平常,其内心却象烧开了一壶水,这个态总么表呢?确是没半点思想准备呀。他愣愣地望着眼前剩下的几只鸡爪,看来是无法再把它们消来罗。支持李陆林么?易家院子的人(特别那位闯祸不怕天大的“酒杯”)怎么会答应呢?他们又不是本村所管辖的庶民百姓,是否肯给面子使自己下台呢?就算这些好说,那王半仙又怎么收场?这家伙祖传父教,世代靠此营生,这是我马洪发一个芝麻大的土地老子表个态就能解决问题的吗?

再说自己还有一桩心事呢,人老寿终,人之常情,家里还有位八五龄令尊在世,说不是那天“走路”哩。老大人念念不忘的几天几晚道场法式,岂能少得了去恭请王半仙?更何况人家苏副乡长的老母前天亡故,还做了几天几晚的大道场。要到明天才上坟山呢。

那么,反对李陆林吧,这娃子说的又有几分道理,马村长搞不清上头是否有规定,政府是允许还是反对,不过有一点他是最清白的:那就是这些讲究是朝朝代代兴下来的!怎么办?如何说??他恨不得要有孙猴子的本事就好了,那就可以变一只小蚊子,立即飞开了这个今天大不该来的背时地方!

喧哗,热闹,混乱了一在多的李家,这时寂静得出奇,尽管密密麻麻围满了人,也可见清晰地听见墙上那座古董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马村长放下手中还没咬完的鸡爪,用毛巾擦了擦沾满油腻的手和嘴巴,从衣袋里摸出漆包烟盒,慢慢地卷好一筒旱烟,点燃,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然后从两个圆大的鼻孔里悠悠地排出来,使自己的脸形处于浓浓的烟雾之中。他知道,这异常的气氛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开腔发旨。

“宗昌,”马村长突然拍了一下坐在自己钭对角的李宗昌开了言,“这几年屋里宽裕了,老婆在世功劳不少哇,如今她不幸了,悼念悼念理所应当,那个冒得伸脚之日?嗯,也要注意影响,该兴的就搞一搞,到底何俚热闹法,你自己看着办吧。”

马村长说着就站起来,意思这就告辞,对李陆林的话头不置可否,凿了个潲盆大的圆眼子,就朝门槛迈开了不大听使唤的脚。

等马村长一走出大门,李家屋里的空气才缓和下来。许多人心里轻松了,那位一村之长,也终于谢绝了马二娘的真心挽留,乘着酒上又酒的醉意,飘飘然地消失在山村的深沉夜色之中。

李陆林扒开列队欢送村干部的男女,追到大门口,还想尽力争取村长有个明显裁决的态度,那位马洪发已是飘得无影无踪了。他心里在淌血,牙齿咬得“格格”直叫,猛然飞起一脚,把摆在屋檐下的一只酒坛踢到庭前的石阶上,还有大半米酒的坛子顺着台阶滚了几滚,撞得四分五裂,溢满一地的“二锅”水,立刻散发出诱人吞口水的香味......

拿酒发什么火?!难道是这坛酒淋灭了他心中的希望?!


--  作者:北荒
--  发布时间:2003-4-20 21:13:00

--  
中篇记实小说

                           人鬼恩仇记(七)

北  荒

深夜,黑魈魈的,马家坡一带的山村沉浸在不安噩梦之中。那阵阵令人心跳肉麻的丧鼓声夹着疯狂的炮竹声,在静静的夜幕下格外刺耳;声浪在四处缕绕。“咚、咚、咚咚、咚咚咚”乡里人大都风趣地说这鼓声是“呷呷、呷、紧呷紧呷......”

马家坡就在这不断的“紧呷”声中度着又一个不眠不夜,李家屋里此刻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更是一派空前的形景。

厅屋上头的正中间,已经摆了一口贼亮贼亮的大棺材,孙腊香窜上跳下窜给棺材里面装满了易秋云穿过和用过的衣物,说是为了表示对亡魂的真心诚意,在昨天的买回来的衣料中,也选了两段最好的装进了棺材。由她男人自编自导自演的古怪剧目也越来越离奇曲折,一个高潮紧接一个高潮。王半仙那猪叫般的唱腔也愈来愈高亢激昂,整个身子肄无忌弹地舞脚舞手跳个不歇气。倒是令人佩服他那充沛的精力和不浅的腰腿功底,实在不愧于专业名角的称号!

马辛娥被拖走后再没露脸,马吉民由于过度疲倦,蜷在床沿边发出了金银不兑的轻微鼾声。打发在船上和岸边寻找的两路人马,至今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马村长视而不见,拂袖而去......李陆林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末有孤独!屋里屋外,一张张多么熟悉的脸,一个个多么和善的乡亲,还有他的手足兄长。

然而,知音何在?“兄弟协定”以后,他那略有平静的心霎时被一碗鸡爪给爪得稀烂,厅屋里加剧了锣鼓点子,王半仙升级了的板眼,孙腊香那春风得意的目光......此刻象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向李陆林的心脏乱刺而来。

他在房里长吁短叹,心如汤煮。在这间十几个平方的小天地里来回乱转,他踱到床边给马吉民把鞋子脱掉,将脚搬到铺上,然后扯好被窝给他盖好,就坐在床沿上陷入了下一步怎么办的思索。

这时,马二爹夫妇和要李宗昌进来了。马二爹一进门就说:“陆娃子,人是铁,饭是钢,不呷东西我可不准哇。”

他说着,把一碗特意为他做的净鸡汤面条送到他的手里,就在书桌旁坐下了,摆出一副不把面条吃完就不走的样子。

“是的,天塌下来也要呷饭!你往后身上的担子不轻哩,身子垮了么个都搞不成器。”马二娘接着说,就塞给他一双筷子,也在床沿上挨着他坐着,李宗昌蹲在后门的门坎上,只是望着弟弟不吱声,他们三个人是专门来劝他呷东西的。

李陆林看了看他们,用筷子在面碗里挑了挑了,油渍渍的鸡汤面里,喷出一股浓浓的香味,却使他一阵恶心欲呕。他从床沿上站起来,将面碗放在书桌上,马二爹立即从椅子上弹起,双手捧过面碗就往他手中推。马二娘和李宗昌在一旁给马二爹打边鼓,李陆林无可奈何了,就随口说了句“我不喜欢鸡汤做的面”才使马二爹停住了手脚。

“你喜欢么个汤?我这就去做。”马二爹舒展了一眉悄,问道。
李陆林想了一下就说:“我喜欢立即停止做道场的‘汤’!”

“嗯?!”马二爹他们愣了一下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三个互相对视了一眼,露出了难色,马二娘开导着说道:“陆娃子咧,你也应该懂些规矩了,你嫂嫂辛苦一世,福冒享到就去了,死后连个道场也不做,屋也不烧,钱纸也不化,下世别个住么个,呷么个,那里有钱用?你也忍心?”

“人死了,拿钱又有什么用?”李陆林问道。
“啊也,有钱还冒用处?买衣穿,买饭呷罗,要么个就买么个嘛。”
“到那儿去买呢?”
“商店呀,摊子上呀都行。”

“二娘,你老人家看见那个屋里烧过东西吗,比如衣服,大米饭什么的?”
“那个烧么个东西罗,都只烧纸钱的哒。”
“那么,死人们个个只有钱,只好钱买钱了,那有什么东西买呢?”

“......”
“二爹,二娘,哥,”李陆林见二娘无话可说就想和他们摆道理,说服他们一起反对搞鬼名堂,“我们家里花百多块钱买纸钱,为何不直接烧人民币呢?还不是那些专门担纸钱买的要占便宜。办了那么多三鲜祭品,那样又不是活人吃了呢?王半仙这也要钱,那也要包贡,他腰包胀满了,整鸡全鱼也装了几袋子。买根针也要花一分钱,我们花了那么多钱,他卖了什么给我们呢?再说,他说的一切,没有半点根据,纯摔是瘌皮狗上轿,招摇撞骗横直要钱要吃要喝!那里死了人他就到那里去捞一把,伤脑筋的就是我们这些人就偏偏听他的,心甘情愿让他捞一把,象团泥任他捏......”

“好了,莫说起果多。”马二爹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这些名堂想莫兴起是不可能的,到底好不好,我也说不出个所以全来,不过还是兴了踏实些,要不心里头总是有个惦呀。”

“陆娃子,你莫那么发猛气,这号规矩你也推得翻的?还是呷点东西,累了好好休息一会,明天还有好多的事咧。”马二娘接着就对李宗昌说,“去吧,把你丈母娘送到我屋里去睡觉,鸡都快叫头遍了。”她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老二,你就少操这份心了,不是说......”李宗昌攀着门框说起来,好心好意地对弟弟说道,“我们两个都听马村长的呀......”

门外又传来马二娘的叫宗昌的喊声,李宗昌说着,也就出了房门。
马二爹还想劝他呷面条,望了他一眼,又把话咽了下去,他猛然想起炉灶上的清炖牛肉,恐怕干了锅,“唉”了一声,慌忙转身出了门。

房里又出现了原来的闷静,李陆林不想在房里呆坐,就走出了房门来到厅屋门口,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眶里,向厅屋中间射出了逼人的寒光,他恨不得放一把烈火,把这些乌七八糟的社会垃圾烧得精光!他心里想着:靠轻言细语与他们讲道理也行不通,只有先撵走王半仙再说道理!他也意识到,自己面临的现实,不仅仅是一人一事的冲突,而是一场光明与黑暗,进步与倒退的生死搏斗,他打定主意,一步步往王半仙身旁走去。可是,又有谁知道,他此刻体内的温度已达到三十九度以上,由于长时间的河水浸泡,从感冒发烧引起了急性肺炎,连呼吸都到了异常困难的地步,他处于高度的神经紧张状态,自己还没有发现病情严重性,只是觉得怕冷和胸口跳得历害,他以为是心中悲愤,气急的原故。

他刚走到供果台边,就撞见孙腊香牵着满吉来到棺材旁,要他跪在地板上四肢爬丧,小满吉由于正睡瘾浓浓,又害怕那口吓人的大棺材,既不拢去也不下跪,孙腊香倒是蛮肯耐烦,连哄带吓,弄得满吉“哇哇”大哭起来。

满吉侄儿的啼哭,激发了他的满腔愤怒;李陆林再也耐不住了,千头万绪筑成一个坚定的信念,哪有正义斗不到邪恶?!他正是为了哥哥和小侄儿的心身不再受无故摧残,为了嫂嫂苦心经营的这个家不枉遭夭折,为了马家坡的乡亲挣脱万恶的精神枷锁,更为了扫除那些早该绝迹丑恶,他才彻底忘却了“一言为定,不准反言”的协定!在王半仙的胳膊上拍了一下,历声喝道:“喂,这些把戏还要怎么搞法?

“怎么搞法?”王半仙双眼微争,半响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就爱搭不搭地拖着唱腔答道,“大搞七天七夜,小兴也是三个昼夜,道场圆满、功德......”

“要是不这样搞呢?”李陆林打断了他的话头。
“哦?你也想学点门道?那就好生听着,”王半仙心想这年轻人终于软下来了,到底还是打不过自己掌心,就神气十足地说道:“亡魂易秋云,归西时辰身招七煞,冲犯了众神灵,道场不圆满,压煞难成功,从此马家坡不安宁,年年......要短几个命......”

“放、臭、屁!”李陆林不听则可,一听这令人发指的鬼话,全身的血管都要爆炸了!便不顾一切地吼起来,随后就象发疯了般地掀翻了供果台桌,香茶、酒肉、果品、纸钱倒得到处都是。接着,他转身扑向神龛上鬼怪画象,咬牙切齿地撕着,扯着......陡然间,他一阵头晕脑胀眼发黑,天旋地转,双腿情不自禁地软了下去,跌倒在墙角下。

这下可是一百只兔子拉板车--乱了大套啦!厅屋里的喊声,骂声,劝声,哭声乱七八糟地揉成一团,马吉民从睡梦中惊醒了,急忙出来,一见陆林昏倒在地,大惊失色。

“啊呀,这娃子发烧了咧,”马二爹正在厨房守着火上的锅子打眼皮,一听这边拐了场,慌忙跑来看究竟,猛然见李陆林倒翻在地,就连忙把他扶起,他的手一触到陆林的身上,觉得热得烫人,便惊叫叫来。

李宗昌和马二娘刚送秋云妈回来,他们 一见厅屋这般情景,吃惊不少,李宗昌从马二爹怀里扶过老弟,吓得牙齿打梆梆。哆哆嗦嗦地叫着:“这何得了`......这何得了......”

“怕是是是中中中了邪,快请王半仙仙仙打符符符。”九伯不肯去睡觉,只是坐厅屋门口的椿凳上做酒梦,此刻也被吵闹惊醒,就不无关心地说:“活活活的要紧紧紧哇!”

“您真是醉汉讲故事--满肚子酒话!”马吉民一手扶着陆林,一手揉着又痒双刺的眼皮朝九伯说着。

“莫吵,莫吵,莫慌神,”孙腊香本来想找个地方去打一会鼾,经九伯一提醒,又来了劲火,挺着大肚皮挤到李陆林身边,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他们的额头,立刻浮出一副诚挚而焦急的脸色,转过头来就向她那发怔的男人公发指示“快,快给这娃子画符,邪气不轻哩!”

李陆林挣扎着推开哥哥和众人的扶扯,竭力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态解释着:“不要紧,稍为感冒了而已。”他一听孙腊香又在唆使新板眼,气得心中在冒烟,实在哭笑不得地朝孙腊香鄙视地说道:“画符?画符也能诊病?”
他拿这个胖女人确实是切不烂,煮不熟,特别伤脑筋。

“能、能、能、”孙腊香的脑壳象打鼓,心想自己最会对付这个娃子,便对李陆林一本正经地说道:“能呀,法大无边,冒么个不能的。”

孙腊香的腔板还没停音,众人“哗”的一声惊叫--里里外外的电灯泡子刀切一般地熄灭了,李家屋里顿时一团漆黑!转眼间,有的人抱头往外窜,有的人拼命地往厅屋里人多的角落里挤,有的踩了脚,有的撞了脑壳,个个象瞎子妇死了男人公,只管乱抓乱摸,于是,厅屋里象炒一盘麻雀脑袋,口多舌多地叽喳开了。

“啊,出么个路子了?”
“不该撕神像推桌子的哇,邪气蛮大啊。”
“真灵验呀!”
“王半仙,你老人家快做法术哇,这何得了咧?”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王半仙也象跳上岸边的虾公--慌了手脚,他吃的惊没比那个小,他自己还不知求那个好呢?

马二爹一声不响地划根火柴,在地上摸到了那只破碗做的斋油灯点燃后,才使厅屋里忽闪着微弱的红光,摇晃的小火花映得厅屋内怪影恍惚,令人毛骨悚然。

马吉民紧紧地偎着陆林热得烫人的身上,在他身边轻轻地问道:“怎么回事?”

“肯定是负荷过大,炸保险了!”
“我去接好吧。”
“不,看他们怎么办。”
“那我们去卫生院?”
“关键时刻,不能离阵出走!”
“你这病?”
“不怕,感冒算什么。”

马吉民心里坦然多了,他俩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是在相互鼓劲。看见众人慌慌张张地对熄灭的电灯束手无策的样子,这俩个年青人的脸上,倒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苦笑。

“老二,这灯......”李宗昌知道弟弟会搞这种灯,想叫他去搞亮。
“请仙做法术嘛,什么都能,还怕搞不亮电灯?”马吉民不等宗昌把话说完,就大声朝人多的地方叫道,当然是有意让王半仙听见。

“那就......请您老人家施法......”李宗昌果然转身问王半仙哀求起来。

“这这这,”不是王半仙有意丑化易艾玖,他的舌头这时真的不听使唤,不过还是想出了一条理由,就悻悻的说道:“阴阳之分,我管不倒这些人间阳事。”他边说边用长道衫子擦着脸上的汗珠。

“他也会搞电灯?自己都大吃一斤(惊)八两,只怕电是怎么来都不知道咧。”马吉民不怕挖苦得深,抬起头来望着楼板讥笑着。

“那个不晓得,就你是活神仙?”孙腊香不甘男人遭奚落,挺起胸脯站起来保驾,“电是光母娘娘闪的,雷是雷公老子打的。

“现你娘的世咧。”马吉民差点被这个现世妇笑出了眼泪。
“即然你们搞不亮电灯,我倒是有办法使电灯都亮起来。”李陆林喘着急促的粗气,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停住了叽叽喳喳的细言碎语,大伙把希望的目光向他身上投来,李陆林紧接着说道:“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条件?”

“么个条件?只管说!”王半仙脱口而出地问道。

“电灯亮了以后,你就可回去休息了,明天也再不要来了!!”李陆林一字一句对王半仙说道。将“再不要来”四个字提高了几倍的声调。

“嗳,这兄弟为何老和我过不去呢?”王半仙被他那个条件给‘条’得不知所措。换上了一副心平气和讲道理的脸孔说道,“又不是我死皮赖脸寻起来的,这些规矩我一个人兴得起来吗?再说,政府的政策也允许宗教信仰自由嘛,你难道比村干部还懂得多些?我们不分昼夜费神操力,真是好心冒得好报,黄土打黑灶!”

“啪”的一掌,李陆林打着棺材上的盖子又吼道:“不准你玷污政府!你心里还有政策?连起码的宗教信仰和封建迷信都不请,还想用政策来骗老百姓!”李陆林一时肝火盛旺,刺激了呼吸道,立即引起了猛烈的一阵咳嗽,又迷迷糊糊地软倒在宗昌怀里。

“唉,苍天哇!”李宗昌好比乱箭穿心,他实在不明白,老二他自己说得明明白白的诺言为何一下又翻脸不认账了?如今他撕了神像,闹了灵堂,冲犯菩萨,就中邪急病,李宗昌心想这回家里是遭大却了,老二的书怎么越读越糊涂呢?他望着怀中神志不清的弟弟,急得魂不归体,于是又只好朝王半仙求情:“请你老人家快打符哇,救我老弟一命,行善积德......”

“画符可以,他那肯呷神水呢?”王半仙瞟了一眼跟前的李家兄弟,心里恶狠银地骂道:“娘卖X的,你敢烂我的担子,我敢搞得你屋里寸草无根,否则我王某人不算角色!”于是就慷概应允,但也面带难色地说道。

“救人要紧,还不晓得捆起来灌。”孙腊香反应敏捷,想出了绝招点子,对大伙说道。
”也只好果样了……”李宗昌深知老二的牛脾气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便无可奈何地首肯称是。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于是,一场困梆病人强制灌神水的奇特医疗开始了:李宗昌首先从墙脚下的萝筐里上抽出一根粗大的箩索,在场的众人也为使李陆林早点从邪气中解脱,一个个使尽力气帮助李宗昌捉手抱腰,马吉民想挤进那打堆架般的人群去制止,早被孙腊香等人一阵拳打足踢给赶出了大门,尽管马二爹在旁边叫唤着:“松点,松点,要他自个呷吧,”但他的声音被王半仙,李宗昌等一大堆人的吵吵嚷嚷给吞没了。

处于高烧中的李陆林,可怜他一天多的奔波,不曾进水米,肺部和上呼吸道的炎症还在加剧,怎经得起一群男子汉的手脚?三下五除二,就被捆了个结结实实,丝毫不得弹,不过,做哥哥的为了老弟病好,也出了一身恶汗,累得张开嘴巴出粗气。

王半仙把一碗漂着黄纸灰烬的水给李陆林灌下去后,就要人把他抬到房里,门窗紧闭,下了把大铁锁,然后把一张沾有鲜鸡血和三根鸡毛的小纸条贴在房门口,说是闲人不入,邪气自除,李陆林就会好起来的。

到此为止,李陆林在一天多与王半仙较量的几个回合由于寡不敌众,前缺粮草、后无援兵,已是惨败遭俘,成了笼中之囚,纵然有孙行者的能耐,也只能身赴更绝之境了。

李家屋里的电灯,终于没有复燃,后头的压台好戏,就在昏暗的油灯下更加疯狂地进行着。(待续)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八)

北  荒

马辛娥被锁在闺房里已经快一天了,任她呼天喊地的也是豆腐渣垫床脚--白费劲。马二娘早对她就定了底:“李家屋里的道场冒搞完,就莫想出来!”

此刻已是将近天亮了,整整一个通宵,马辛娥坐卧不安,心潮起伏不曾合眼。她想到过撬开门窗,然而这栋钢筋水泥结构新房屋,使她束手无策。平时被姑娘收拾得整洁利索的房里,已被她甩被丢衣,搞得一塌糊涂。偶尔从下头屋里传来的阵阵锣鼓鞭炮声,急得马辛娥团团转,这个“朝天辣”这回总算被她娘老子整直了。李陆林正是迫需她在身边的时候,她怎能咫尺天涯袖手旁观呢?这时,她毫无睡意,默默地坐在梳妆镜前,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发呆:辫梢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扎结的皮箍,头发象一匹青绸子从头顶披到了腰间,她柳眉紧锁,目光失神,似乎在苦苦思恋着久别的情人。

她发狂般的爱着李陆林,不光是青梅竹马两少无猜的纯真情谊所致,其中还有着一段生死之交呢。那是她初中刚毕业的时候,有一次资江涨水,她去河边洗猪草,因不知深浅,一脚滑下去就跌进了浊黄漩急的江中,也许是上帝的撮合,这个惊心动魄的镜头正好被李陆林撞见了,他来不及脱衣解鞋,纵身往河里一跳,就把她搂出了水面,到了岸上,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松手。生怕她还会掉进资江似的,当时她已是魂不归体,上下柔软软的只是用双手死死地楼着他的脖子,当她觉得自己刚刚隆起的胸部紧贴着他那矫健的肤体时,她脸红了,吵着要他松手。他也突然意识到她早已脱离了危险,竟把她抱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猛然松手,像箭一样跑开了......久而久之,她对他的友谊,敬佩和感恩,统统被一些看不见斩不断的古怪东西占据了,他的形象在她的心房里落了户似的,有一些日子,她竟然不敢正眼看他,但一刻不见,心里又慌得走了魂一样。只要和他呆在一块,一天光景眨眼就飞逝了,这些都是些什么在做梗呀?她找到了答案,原来是得了情穹初开的想思病。人生的初恋滋味竟是如此的甜蜜、美妙和令人陶醉......后来,易秋云从她和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其中的奥秘,就提供了许多优越的条件,使她和他爱情生活朝着瓜熟蒂落的必然方向发展。多少推心置腹的知心话,多少回甜蜜的约会和舞步里的欢乐,使她和他的心焊在了一块,无法分离。她终身也忘不了前不久的那天夜里,他那刚劲的巨手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比那年把她从水里抱出来搂得更紧更有劲,她心里像窜进了一个老鼠,“咚咚”直跳。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忘却了世界上还存地球。哪还顾得什么山丘般胸脯贴在了他的身上?只管紧紧地伏在他那滚热的怀抱里,她和他的嘴唇也情不自禁地粘到了一起,相互吮着你来我去的舌尖......

然而,越是清甜的甘 橘,就越是难剥皮。一个双眼不见天的瞎子说了一句“八字不合”的瞎话,就使马辛娥与李陆林的甜蜜爱情横遭折磨,女儿说:“既然八字不合,他为什么还把我从丧身之灾中救出来呢?”娘老子说:“他救过你的命,也末必一定要拿给他做老婆来报恩!”

一个眼清目慧的人,竟把那句算命先生的瞎话视为圣旨,多次以死来威胁她的这桩婚姻,也就是这句毫无根据的瞎话,以致使她的娘老子从此疏远了和李家兄弟的情谊。

啊,这是那家伤天害理的梏桎啊,岂能容忍如此作恶多端呢?
“哗啦”一片乱响,马辛娥她面前的镜子,书籍等用具全部都扫到了地下,她霍的站了起来,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从不喜欢哭泣的“辣”姑娘此刻也在品尝泪水苦涩的滋味。

她的心,一直悬在下头李家屋里。为李陆林牵肠挂肚,不知他现在处境如何,也不知他在悲伤、劳累之余是否吃了点东西?哦,他平时胃口蛮大,往往深夜还要吃碗饭才能安神的。

“喔喔----”不知谁家的大公鸡报晓了,马辛娥骤然来了精神,她双手拔开飘乱的秀发,睁开圆眼从窗口往外面望去,东边终于发白了,她心里一阵兴奋,因为只要天亮了,她炸也炸开这扇门,冲击这地狱般牢笼,去 帮心坎上的人摇旗呐喊 !

蓦地,马辛娥听见窗外那堆干柴旁发生了一阵悉悉声响,紧接着有一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那个?”
“是我,别嚷!”

“马吉民?”马辛娥喜得跳了起来,虽说他是她的一位远房叔伯弟弟,此刻真好比见到了最亲最亲的人。

“你倒悠哉,下头屋里翻天了!”马吉民也似乎受到了一肚子委屈,向亲人倾吐起来,他把马辛娥拖走以后李陆林家里的经过叔述了一遍,

“他病得历害么?”马辛娥隔着窗口直顿脚,心都几乎窜到口里来了。
“他说是感冒,怕冷。”
“哦--,医生,要赶快找医生。”马辛娥这才放了点心,心里在盘算办法,“我要去看看呀。”

“不行,他房里门窗紧闭,你要去了,又会被抓起来的,我转到后门,还看见你爹正把守着呢。”

“嗬,都进入一级战备了!马辛娥摇着窗上的圆钢条,自言自语说道:“我怎么出来哇!”

“我呢,是去喊医生?”马吉民不无伤感地请示着辛娥。
“不行,我不出来,什么都是空的。”马辛娥任何事都想亲自干,十分自信地说道。

“那......”
“这样吧,你将耳朵凑过来吧。”

照着马辛娥的手势,吉民把耳朵贴在窗口的缝里,只见他两一里一外,从那神色上来看,酷似是探监者在和囚犯策划一个越狱的阴谋。

人的感情,确实是一个不可言状的怪物,缕绕绵绵难以捉摸,它既赐予人们甜美的温磬,也常常因它降临而备受苦楚煎熬的折磨,但它有着一种永不改变的巨大魔力,往往能使那些坠入情网的人,格外的机智与气魄,什么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清晨,春天的余韵使山乡到处都郁郁葱葱,鸟语花香,雨露滋润。空气出奇的新鲜。从马家坡通往水岸乡人民政府的田睦小道上,马辛娥和马吉民疾步如飞地赶着路。既然村长不管事,马辛娥就决定投奔乡政府。一来请医生给李陆林看病,二来请乡党委派人干涉那些不应该出现的龌龊名堂,两位小马此候心情舒服了很多。

曙光在前,能不激动与欣慰么?
这回马二娘为何如此开通?不但让女儿出来自由飞翔,而且在临出门前又是帮她换衣衫,又是塞给她几张崭新的“工农兵”。

原来马辛娥也临时编了一个小节目,天刚亮的时候,马二娘拖着劳累了一个通宵的身子刚迈进自己家的大门,马吉民跑来递给她一封信,并告诉她是城里某局写信辛娥的。马二娘把信封横瞧竖看,那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得,便从门底下塞给马辛娥。马二娘刚想去开鸡埘门,女儿在房里擂起门来,大叫为何不早把这信送来,差点误了大事!马二娘忙问什么事,否则不开门,辛娥在房里羞羞答答地告诉娘老子:马村长的外甥听了辛娥的情况介绍,很满意,来信说要她赶快去县城见面,还说目前正好有招干指标,婚姻事一定,女方即可进城坐机关,当干部呢。马二娘一听,忘却了一身的疲倦,乐癫癫地给女儿开了门。心想女儿终于开了窍,还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啊!可她转眼又吩咐女儿,千万不要有干部当就草率许婚,一定要等撮合了“八字”再定。马辛娥什么都答应,说是良机万万不延误,  匆匆地洗嗽了一下,拔腿就往外跑。为了不引起额外麻烦,她绕过了李家门口就朝在码头等她的马吉民跑去。马吉民一见辛娥果然“越狱”成功,感慨地说:“搭帮你妈目不识丁,否则你插翅也难逃。”

这几年,乡政府所在的小镇上,也兴起了一些乡办企业,一条简陋的公路两旁,建了电影院,商店和小饮食店,别看这里地处偏辟山乡,却也是全乡十几个村的政治,文化,工商业中心。公路上挤满了做买卖的和从山里山外赶来逛“市”的人群。在乡下人眼中,这里也算是热闹非常的大地方了。可是,今天是早晨两位小马赶到这里时候,却是异常冷清,街道两旁店铺、商摊大都尚末开门。

他们走到一家唯一开了门的个体面铺门前,从面铺里飘出的五香面汤味,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两个空着肚子的年青人。

“你饿不饿?”马辛娥站住了,问道。
“嗯,”马吉民点点头,他记不清还是哪时候吃过东西,脑子里懵懵懂懂分不清天光早晚。
“那好,”马辛娥拍了一下大腿上的口袋,朝面铺一招手说道:“先饱餐一顿再说。”
“行!”马吉民把涌在嘴里的口水往肚子一吞,回答道,“实在感到肚子里空空如也了。”

于是,他们进了铺子,在小圆桌旁坐定,马辛娥摸出一张拾元的票子往桌上一摆:“下两碗面,栋贵的。”

面铺老板是一往三十的妇女,衣着整洁,容貌不错,显得干净利索,她瞅了一眼开门首进顾客,口里应着:“好咧。”便进了伙房。
“哎,你喝点酒不喝?”马辛娥以东道主自居。

“非常时期,那个有兴趣饮酒作乐?”
“也行,可别怪我不懂道理----”她话刚出口,又觉得语气把自己与陆林的关系说得太露了,顿时脸上热了一下。幸好吉民无心去留神她说什么,于是拐个弯说:“那么买包烟吧,什么牌子最好?”

“别疯疯癫癫的,我不抽烟。”马吉民对她的话简直不耐烦了,他一心盼望女老板早点把面端出来。

“给你抽,想得多美!到乡政府去见官儿们,我也给他们“烟酒烟酒”(研究研究)。”
“那是,”马吉民这才搞清白,依然目不离伙房地点着头,心想还是“朝天辣”精灵。

女老板把面往桌上一放,俩位小马就埋头苦干起来,就在他们第一口面条还没往肚里吞的时候,街道那头由远而近地传来了急促密集的鞭炮声,锣鼓声,紧接着“嗵嗵 ”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撼得大地也随之摇荡了几下,小面铺被震得楼板上的灰尘纷纷下扬......

“啊呀,我的妈--”马辛娥双手连忙捂耳朵,惊叫起来,她乌黑的头发也盖了一层蜘蛛网。
“这是放响铳呢,半斤硝药一统,当得打大炮,你们快来看热闹罗。”女老板向他们解释说道。

“什么热闹?”马吉民好奇地跑到门口问女老板。
“苏(副)乡长死了娘,几个通宵不安宁罗。”女老板拖着长腔说道。
“哦?怎么个不安宁法?”马辛娥像是意识到什么,急问道。

“你们看-----”女老板将下巴往外面扬,呶着嘴,雏着眉:从屋晨拿出一封早已预备的鞭炮,对马吉民说:“你敢放吗?我不敢点火哩。”
马吉民说了声“这算我的”就接过那封鞭炮,撕开,划火柴......,正要往引线上点,女老板急忙说:“慢点,等那个端遗像的孝子来了再放,要不我白放了。”

马辛娥看着这个小镜头,心里倒还悟出了一个微妙的道理,看来女老板的鞭炮是不敢不放啊,花几块钱响一阵,还得响在点子上,这里头还有学问哩。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提着满篮子纸钱的细娃子,不断给往地上丢“纸钱引路”。后面是两个农民分别用锄头扛着大钢锣在“鸣锣开道”;一个手执“招魂燔”的“招燔童子”紧跟在后头,然后就是那个“披麻挂孝”的中年男子端着披黑纱的镜框移着脚踩脚的碎步缓缓而来。看来这位就是身有重孝的苏乡(副)长了。在他身后,有乡内各企业、单位敬献的几十个大花圈。跟着花圈队后面的是专程从县城聘请来的铜管乐队,演秦着低沉凄然的“葬礼进地曲”。

其次是由两百来人组成的祭幛队的,代替了以前的“棺前拖丧”。这些祭幛布料,都是些眼下时兴的混纺织品,还有湘绣被面,杭州丝绸等等,令人眼花嘹乱。仿佛在进行一次纺织品游行展销盛会。紧接着,便是灵车队。由十几辆卡车组成,最前面那台大货车车箱上,装着一口大棺材,已经凋谢寿终几天了的老太太正进行她人生最后一站的“移棺谢世”。每辆车前分别扎了一朵脚盆大的白花,车门上清一色的贴着黑体大“孝”字。

在此背后的就是数百人送葬人群,中间夹着十几套吹吹打打的打击乐队,“咣咣吵吵”地连成一个大杂烩。谁也分不清哪套是哪个调子。同时,有跑前跪后放鞭炮的,有急急忙忙装硝药放响统的,有负责前前后后队伍节秦联络的,还有垮照相机忽而爬到车上,忽而蹲在地下选镜头的、录像的......给场面增添了不小气派。队伍之浩荡,真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气势之宏大,远远超过当年水岸公社成立“革命委员会。”

“快看,彩龙!嗬,马村长不在舞龙头呢。”马吉民看得格外出神,他首先看见队伍的最后还翻舞着两条用黄、红、绿三色布扎的彩龙,一眼就认出了有一个舞龙头的是他们的村长。不知道他兴奋还是被宏大场面所感染,竟跳起来指着马村长叫道。

“吃多了高兴!马兴娥横了他一眼,吓得吉民陡地住嘴。茫然地看着面如灰瓦色地马辛娥。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马辛娥还以为再没什么花样了,不料还有“出龙送殡”的大场面在后头那。她扭过头问女老板:“这么热闹,要花几千块钱?”

“花么个钱罗,别个收了几百起祭礼就是几千多块现金。汽车什么的又不用私人掏钱,帮忙的踩烂门槛只愁倒轮不到份呢!”女老板回答得非常轻松。

马辛娥心里像塞了一它变了味的臭豆腐,极不是滋味。她琢磨着:他当乡长的死了娘老子,岂不成了万元户?可陆林家淹死一个嫂嫂就天灾人祸一齐涌了出来。真是活的要磨死,死的要搞臭,她心里咒起恶语话来了:“这些遭雷打火烧的臭规矩,老骷髅还没埋葬,新伎俩又猖狂起来了!”

“看个屁,气死我了,走!”马辛娥把辫子往脖子上围了两个圈,拖起马吉民就朝外走。
“这......面还没吃呢。”马吉民刚吃一口牛肉面,怎么舍得不吃就走呢?
“你看看,还能吃么?”

马吉民回头一看桌上的面碗,可傻了眼,原来声声山摇地动的响铳震过,面条上面早已盖了一层厚厚的“胡椒粉”。他只好悻悻地跟马辛娥走出了面铺,心想还是在嘀咕着:“这位老太婆和我无怨无仇,怎么在进土前还要害得我连碗面也吃不好呢?”他边想边吞着口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乡政府的办公楼。

水岸乡人民政府的楼房,是早些年由一个古老的祠堂改建的,四周依稀可见陈旧建筑的遗迹。两位小马寻遍了楼上楼下竟不见一个人影。整个楼房呈现出一股清凉寒森的幽静。

马辛娥把茫然的目光投给马吉民,他也不胜惊讶地看着她,两个人象是泄了气的轮胎,面对面地靠在走廊里的墙壁上发愣。

“你们找那个呀?”走廊尽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倒使吉民不禁打了个冷颤。
马辛娥一见有人,欣喜得象轮胎又充满了气,三步并做两步往那个声音跑拢去说:“我们找乡政府的领导。”她见对方是一位手提烧水壶的老伯伯,赶紧掏出刚才买的香烟,结恭毕敬地递上一支说道。

老伯伯放下手里的烧水壶,接过香烟,摸出火柴,大约是那火柴受了潮,连划三四根才把香烟点燃。他吸了几口烟后,才慢吞吞地说道:“你们找那个领导哇。”

“随便那个,书记,乡长,一把手,二把手,万一没有,三把手也好。”真是急性病碰上个慢郎中,马辛娥急得直跺脚地说道。

老伯伯怎么知道她的心呢?也许老年病在他身上也有缘份,一吸烟,他就咳起来。“咯......咯咯......”地好一阵,吐出一堆浓浓的疙瘩痰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刘(副)书记带了一大批人下村搞早稻咯......咯......半个多月冒有归屋了,易书记(兼乡长)到县里开会也有四五天了。”

“其他干部呢?”两个小马同时问道。
“苏(副)乡长屋里干大白喜事,这里三四天冒那个来点卯了,就剩下我这个煮饭的守祠堂罗。你们快看热闹去吧......咯咯......”老伯伯说着,提起烧水壶就走了。走廊里留下一串不咳完心里就闷气的余音在回荡。

就像一盒冰水,向马辛娥迎面泼来!愤恨与失望差点使她吐血,红润的脸蛋一时变得象一块生铁。

“光别急,我们先去卫生院看看。”马吉民照她那脸色,知道她是吃了芋头不下肚--顶心顶肺了,便把话说得很平和,给她消消气。
“你去卫生院喊医生,李陆林要是有差错,我对你不客气!”马辛娥杏眼圆睁竟不分对象的吼道。

“那----你呢?”与吉民深知这位堂姐为人,便一面有首肯尊令,一面喃喃地问道。
“去县里!就是去长沙,上北京,我也要出这口恶气!只要共产党在,我不相信没有讲道理的地方。”

“好!”马吉民眼前一亮,悟出了一个道理,是那个火爆的“送葬大典”更加激起了她的“辣”气,于是,就大声叫道:“连发死人财的一起告!”


--  作者:北荒
--  发布时间:2003-4-20 21:15:00

--  
中篇记实小说

                                 人鬼恩仇记(九)

北  荒

从谷雨到立复,老天爷一直阴阴霾霾,霉雨绵绵。早晨的太阳还露了点面了,这时的天又沉起了脸。飞着毛毛细雨。山里山村缕绕在雾雨弥漫之中,令人心烦意乱,李宗昌屋里的房顶上,也从小青瓦的隙槽里零零乱乱地滴着屋檐水,象是在为主人诉说着满腹的哀伤而掉着流不完的眼泪。

“宗昌,那个买机子的人来了。”马二娘带个陌生人走进李宗昌夫妇的房里,对坐在床沿上望着那台崭新的缝纫机发呆的李宗昌说。
“就是这台?”一个陌生人问道。

李宗昌目光盯在机子上,没有看进来的人,也没有吱声,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我看到你急着要钱花,本来是想买台更好的哩。”陌生人说道,就动手去搬机子。

“啊--你们不能搬走!”随着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喊,心力交瘁了的李宗昌使尽了全部力气拼死拼活地扑在机子上,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原来,为了给易秋云买棺材,做道场,烧灵屋,挖坟掘墓和给马家坡扫煞气等二十几项名堂的投资,迫使李宗昌已是债台高筑,倾家荡产了。掌管现金出纳的人早已向宗昌预报过开支情况,仅棺材一项就花费七百多块(其中马二爹带人外出买棺材时,因宗昌交少了钱,他掏了五十元钱凑数在外),鞭炮香烟、工钱包贡、烧香纸钱、各种祭品,荤素菜肴、酒饭佐料......不完全统计,已开支现金逾万元。
可是所有的法术还没有完成一半。坟山上又传来一个惊人的预算数目:因请“地仙老人”察看墓址风水,独被选取的那处“状元地”长满了灌木梢林,刚挖到两尺多深的时候,下面尽是些花岗岩石。“地仙”说:“一人不得掘两穴,钻穿铁板出状元。”于是就请了几个石匠师傅夜以继日地放炮锤凿,要达到最少不得浅于两米多深的标准,大抵也要近千把块钱的本钱。(包括工资、耗材、伙食费等)如今各种法式还在向纵深挺进,等到“道场圆满”“扫除煞气”何时才是圆满?还是一个末知数。
仅拿放鞭炮一项开支而言,十几块钱一筒,用烟屁股一触,顶多分把钟就只留下一团青烟,化为乌有。李家屋里就这样烧了五百多块钱,这时还在派人用箩筐去担呢。孙腊香说:“放这点炮算什么?别个河对门有户人家,给死了十多年的爷老子做道场,放了二千多块钱的电光炮哩。”

不到两天两晚的光景,李宗昌不但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吃完了所有能呷的粮食,牲口,而且已经典卖了一些近年来买的家具,李陆林看上的日历表和录音机也被他换成纸钱给秋云烧去了。然而要想开销那些无止境的讲究,这不,眼下就只有这台崭新的缝纫机还能抵个天把的酒钱。

“这......”两个买缝纫机的陌生人,望着卖主这副惨状,摸不清头脑。进退两难地支吾着。

“宗昌,你要想宽点。”马二娘心想注定要背恶时,又有么个法子呢?她只得善言相劝:“秋云都舍得你去了。这把戏留着也冒得用处,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们弟兄健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哇......千万不要因为几个钱而连累全马......”

她眼里噙着泪水泣不成声了,眼看着长大的李家兄弟遭引横祸,她是从内心为之悲恸的。

李宗昌出卖其它家伙时,一忍痛也就算了。可要他出卖这台缝纫机,他宁可一把火烧给秋云到阴世去受用。但他听说不满花甲死去的短命鬼,咽气后阎王不敢收留录用,即刻命其投胎转世。那么,这缝纫机岂不白烧?这把戏是妻子在世想得发疯的东西,她人死后肯定不闭眼,他怎忍心把她来不及踩一回的心爱之物落到别人手中?

“莫莫莫哭了,”易艾玖不知什么时候也挤进来了,看见李宗昌落到了这般地步,心里头也不是味道,突然觉得马家坡的”二锅头”也只不过如此,就以颤抖的声音把最新掌握的,连他自己也感到心惊肉跳的消息送到李宗昌耳边:“王半仙仙仙说,房子地基基常常常煞煞煞,年年年要呷呷个人哩哩......”

李宗昌一听完他那打起南风罗的话,黯然销魂地松开双手,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床铺里,他鼓起眼球盯着帐顶,不哭也不说话,脸色惨白,像一个断了气的死人,这位勒劳、憨厚、老实的农民,此刻心胆俱碎了,心想列位菩萨公公不应该把他遗忘,于是,一股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

真是祸不单行,与此同时,外头屋里,也是一番同样的情景。

秋云妈在马二娘家里睡觉后下来,想和女婿说说这丧事的板眼是否减免一些名堂,她一到正屋里,就看见那座挂着老古董挂钟被取下来了,她忙问道:“取这座钟做么个?”孙腊香淡然地告诉她道:“哀家缺少现钱用,把这个烂家业换几个钱呢。”旁边的人也围着买钟的吵吵嚷嚷地估价,还价,各说不一。秋云妈一见要卖这座钟,脸上愀然作色,便朝嘈杂的人群大声吼道:“那个敢摸我的!我就和他拼了这条老命。”

屋里象切断了流水,乱哄哄的声音骤然而止。大伙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这位老人。

秋去妈扯着衣角抹去流在脸颊上的泪珠,发抖的双手把挂钟抱在怀里,生怕被别人抢走了一样,然后上下打量着它,用衣袖揩拭着上面的尘迹,众人更是疑惑不解,李家屋里的钟,与她又有什么特殊关系呢?

这个雕有龙凤图案的老古董,当然并非一般钟表。据此钟的外表及内在结构来分析,不难看出是清代咸丰年间的海外贡品。它是秋云妈的祖父遗留下来的古迹,一直传到她父亲手里。她出嫁时,父亲因十分弱爱这位满女,便做为陪嫁品由她带到了易家,秋云与宗昌成亲的时候,她没有能力为女儿准备多好的嫁妆,也就做为秋云的陪嫁品把挂钟带到了李家。这座钟不但是她的祖业,在它身上还有秋云妈一颗血淋淋的心那!

那年“破四旧”,秋云爹抱着这座因“龙凤”招来厄运的挂钟,躲在屋后山里,不幸在红署窖里被一条“三步倒”咬了一口,即刻饮恨身亡。临终前他嘱咐秋云妈:“好生把女儿养大,找个靠得住的婆家......将古钟传下......”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平素节衣紧食也要经常烧香敬菩萨,而菩萨们却连自己的丈夫也不发半点慈悲心保佑。从此,菩萨公公在她们心目中开始暗淡了。这时她见钟如见那苦命的父女俩,加上对那些不着边际的搞法早已产生了不满情绪,大概也有借故发泄的因素,就接着说道:“那个买得起?拿一万两黄金来也莫摸起毛来了!”

“这这这......”易艾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脸神,酒性早已忘得干干净净,结巴兼支吾,一个劲地流口水。

“啊呀,这是花他们李家的钱呀,他外婆奶奶也真是咧,你老人家养大一个女儿都不见了,只管打热闹道场才是哇。”孙腊香因人而异地把话往点子上说道。

“热闹个鬼!冒得边啦,我不热闹了,李宗昌的家业搞光了,满吉呷屡长大?”她越说越气粗,不容置疑地把痰沫星子溅得孙腊香一脸,“我说不搞就不搞,看拿我何俚砍脑壳?”她一时火气旺盛,思夫想儿新悲旧痛一齐涌上心头,就不顾及一切地只要吼得出口,可怜她由于悲痛伤神和两天多末进饮食加之本来就有老胃病,此刻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就跌倒在马二娘身上。

“饿的,肚子饿的哟,我早就劝你呷点菜饭,唉......快倒杯开水,放姜,还要......放糖,放白糖......”马二娘慌忙抱住秋云妈,急得语无伦次地乱喊。满吉一见外婆这个样子,抱着她的腿又哭又闹,众人也都挤到了正屋里扯的给她扯手指头,抓的给她抓麻筋,喊的叫的,又是一阵阵嘈杂慌乱。

正当众人全挤在秋云妈周围忙乎的时候,孙腊香却象个幽灵突然窜到厅屋里的棺材挡头,飞快地从还没合拢盖的棺材里取出块上乘毛料,迅速地往腹部前的裤带上塞,然后就想转移到男人那装道具的袋子里去。

“这这这......”易艾玖正在母鸡寻食一样给秋云妈找白糖,他突然记起王半仙润喉咙的白沙糖有好几斤,往外走去,由于毛雨天光线暗,厅屋里更是黑如夜晚,他正要在供果桌上翻寻砂糖,忽听见棺材旁有声响,走拢去仔细一看,被孙腊香那张似笑非笑的怪脸吓了一大跳,惊得他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

孙腊香也丢魂不少,她定神一看,原来是只管胀酒不问闲事的九伯,才镇静下来,于是就装着顺势搭仙的样子,双手提了提裤头朝他说道:“这马家坡的煞气真大咧,法术难做呢......”

易艾玖糊糊涂涂地听不懂她说的什么意思,只是“吱吱“地吸进将要流出来的口水没有答腔,不过有一点使这位似醉非醉的结巴老人犯疑,他活到七十高龄,从冒见过此时此地这样提裤子的“法术”,他在想,在回味刚才半仙婆娘的稀见动作。直到马二娘在正屋里喊,“快拿白糖来罗----”才转身往正屋里走来。

“哎哟,呷么个糖水罗,冒看见她也冲神犯灵么?”王半仙挤到秋云妈身边,对马二娘说道。
“啊?她也中了邪吗?”马二娘意味到了什么一样,惊呼道。

“莫急,给她喂点糖水再兴板眼。”马二爹今天很少露头,这时不知从那里冒出来说道。
众人谈长论短,画的说也要画符避邪,喂的说阿喂了糖水再论名堂,争争吵吵,各执一词,莫衰一是。

就在正屋里喧闹哗然的时季,里面房里的李宗昌轻轻地打开后门,摇摇晃晃地象个喝过量了的酒醉癫子,踩着田埂上的烂泥巴,嘴里颤颤悠悠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丧歌,斜斜歪歪地向外走去......

他到那里去?去干什么?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问。

不知过了多久,李陆林从昏昏沉沉的恶梦中醒来了。也不知一个人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大?这个需要新鲜空气和大剂量退热抗炎药物的病人,反而被紧束四肢,门窗封闭,竟然没有被窒息促使他停止呼吸而死亡!他微微睁开眼皮,房里模模糊糊只有窗口有点暗淡的光亮,他想翻动一下身子,奇怪,手脚却是很自由的,并没有捆缚,他惊奇了,难道还在梦呓状态?不是被他们强行上梆了的么?他侧耳一听,外面的喧闹声依然如故,王半仙那猪般的嚎着丧歌,配合着那犹如剁心捣肝的鼓响,催人翻胃作呕,他把左手腕送到眼前,手表怎么不翼而飞?屋外下着碎雨,没有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分,他觉得口中异常苦涩,身子却捎为轻松一些,于是就想爬起来。

“你醒了,舒服些了?”
谁在说话?声音是那么熟悉,和谒,亲切,李陆林抬起头往脚头望去,只见马二爹坐在床沿上,后里还端着饭碗在磨着什么,默默地陪护着他。
“二爹,您......”李陆林鼻子一酸,声音哽咽了。

“你睡倒罗,我从这里进来的,”马二爹指着房里的后门说,“我看你烧得吓人,只怕那神水见效慢,就磨了些鸡爪黄连加米潲水给你呷了,唉......前世做了么个恶事哇,来,还喝了这点。”

李陆林坐了起来,双手捧马二爹送过来的饭碗,一口就喝个干净净,他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伸出舌头舔着嘴唇上的余汁,啊!“人人都说黄连苦”,此刻他却觉得这碗黄连水却象蜜糖一样清甜清甜。

马二爹眼看李陆林好些了,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了好多,他不光因为陆林救过女儿的命,大抵也是他没有崽伢子的因素,向来就喜欢陆林娃子,从小失去父母的李家兄弟,也就常常得到二爹夫妇的关照。自从辛娥与陆林的关系起了明显的变化后,马二爹又喜又急,喜的是这娃子可以叫他的爹的了,急的是那背时的“八”字偏偏不相容。真够二爹心受熬煎的,他真不忍心使这对美满   鸳鸯捧打各自飞。但又无能去改变命中注定的“八字”!这次李家不幸,马二爹更器重李陆林了,虽然某些问题上的见解有根本分歧,他却喜爱这么个有胆识,敢说敢为的年青人,于是就千方百计设法使陆林早点摆脱“邪气”的病魔。耽心和痛爱交织在一块,迫使他躲着王半仙之流干出了一些与法术相违背的事。

马二爹摸摸了一下陆林额头,觉得退了些热度,就说:“你要好些了,就去卫生院打针吧。他对打针也素来相信的。”

“不,我要去找他们算帐,去撕破那些愚弄乡亲的丑恶嘴脸!”李陆林觉得又可以去对付一阵子。
“别......嚷......,”马二爹住捂住了他又要起高腔的嘴说,“这些事不可不信哪,你越吵越凶,宗昌他越伤心,你要看在那可怜的兄长份上啊。”

“二爹,那我----唉!”李陆林一想起哥哥心里就流血,心想哥哥彻头彻尾地被那张腐朽的精神罗网给罩住了,远远超过了一般癌症病人的痼疾,他茫然地叹息着。

“要是能走还是去打针吧。”
“好吧,我能走,”李陆林说着就下了床,浑身又来了劲,只因他心中又升起一个新的念头,去打针事小,主要是去上级政府,他意识到了,光凭自己的力量单薄,只有依靠党和人民政府,依靠整个社会的力量,才能根治哥哥他那病入膏盲的顽症,这样,也就可以彻底埋葬以王半仙为代表的精神僵尸!

“快走吧,张飞猛子还怕病来魔呢。”马二爹递给他一个斗笠,帮他把胸前的衣扣好,然后轻轻地推开房里的后门说道。

“二爹。”李陆林的视线被泪花浸模糊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深深地朝才老人鞠了个躬,就走了出去。

外面毛雨飞得更密集些了,象是要洗涮整个世界,似乎要淋净人间的污浊。山里山外,涂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水雾,看不清那里是山,那里是水,田垅里刚下去的早稻禾苗在纷纷点头叹气,它们在嫌雨多气凉,渴望着阳光赐点温暖。

李陆林路过河边,他的目光被茫茫江面吸引了过去,资水滔滔,坦荡悠悠,他仿佛在水中看见了满面春风的嫂子,正朝岸边走来,他的心在急剧地跳着。悲切、痛心与忿怒一齐袭上心头,眼泪象一股潺潺泉流夺眶而出,是啊,纷沓而来的屈辱与罕见的身心摧残使他还不来及哭过,他真想痛快地哭一场,胜过亲姐姐的嫂嫂,曾给他重新享受到了母性的温暖,是嫂嫂给他那个停辛伫苦家庭带来了盎然春色,难道她就这样悄然离去?他不相信,拼命不相信嫂嫂已经死去,他凝视着资江心里不禁嘣出了声音:“这么好的人怎能轻易死去呢?”

蓦地,他隐约看见小码头跪着个人影,蜷缩一团,一动也不动,他的心惊颤了一下,是谁?是谁在那雨中罚跪受淋呢?他慌忙跑了过去。

跪在江边石板上的,正是李宗昌,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自然有着独特的思维活动支迫着他自己的言行,从妻子的突遭不幸开始,他就怀疑命运之神对他处罚终于降临了,是“八字”注定受不起那宗的福份,他终于明白了:妻子永远离去了,紧接着,老二和丈母娘相断中邪遭魔,家产耗尽,剩下的一栋新屋也再不能住人,他就感觉到了这一切是应有的报应,去年新居乔迁,他要祭   列位菩萨,就因她倔意不依,这不,没出一年的光景,各路神灵就怪罪下来了。这一切,终于使他认准了对付眼前的一切的路子,那是唯 一的办法,一死百了!秋云从那去的,他也从那里去追,妻子尸骨末寒,也许还来得及呢。

李家昌一贯体健强壮,尤其是没有患过神经病,然而这一切,难道完完全全是他的过错么?又还有什么呢?

他跪在石板上半个多时辰了(也许是长年累月跪惯了的原故,他的膝关节上一层很厚的茧,所以久跪也不在乎),假如说一个人在临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前一瞬间里,是十分痛苦与矛盾的话,那么李宗昌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乞求大悲大慈的菩萨保佑老二和满儿平安无事一帆风顺。

“秋去哇,等等我--”李宗昌仰对茫茫苍天,发出了最后嚎叫,然后猛地往滔滔资江纵身一跳......

啊,噩梦!一个多么“灵验”的噩梦!

就在这个惨不忍睹的紧要关头,李陆林赶到了他的身后,把他从死亡边缘拖了上来,大石板上出现了一个在山村农民生活中鲜见的镜头,李家兄弟二人在毛雨中拥抱了,四只眼睛都充满了疑惑,悲哀与不安。

“陆林哥--马吉民突然从村里的拐角处出现了,大声呼喊着朝小盛开跑来,他身后还一位乡卫生所挎红“十”字小箱的医生。

与此同时,一辆洁白的救护车在小码头边的公路上嘎然而止,紧跟着一辆雪白的大救护车也停了下来。李家兄弟、马吉民和乡里的医生,都疑惑地朝车子望去。

“陆林?怎么在这......”第一个从吉普车后座跳下来的竟是马辛娥,她惊讶地喊道,犹如一只长翅的春燕,飘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向陆林飞了过来,她那秀美明亮的眸子里,闪耀着异常兴奋光泽。

随着马吉民,辛娥和小吉普车的相续出现,李家兄弟面前还出现一个石破天惊的镜头:已经买好了棺才,掘了墓穴,做了两天两晚道场的易秋云,竟安稳地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她那白皙的脸神里,隐着一丝不可思议的淡笑。

“啊?!”李宗昌一声惊叫,全身的血管倾刻之间全都凝固了,他以为是一个令人欣喜的美梦,又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鬼门关,在地狱曹府中夫妻的阴魂终于相遇了。

不论李宗昌以为也好,觉得也罢,信不信由他!但是,这个奇迹般的情景毕竟是发生了,并且这个戏剧性的一瞬间,里面还有一层微妙的意义,因为 这个令人悲喜哀乐,充满了神话色彩的场面,居然发生在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五月九日十六点三十分,也就是旧历年乙丑年三月廿申时,四十年前,李宗昌就是这个时候呱呱坠地来到了人间。

(待续)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十)

北  荒

“怎么啦?”疾驶的吉普车突然刹住,坐在车里的县委王书记和秘书小姜几乎同时问道。
“路中躺个人。”司机老曾指着车外回答道。
“哦,下去看看,”王书记不加思索地道。

曾师傅和姜秘书同时跳下了车,走拢去一 瞧,“啊呀”地惊叫起来:
“血,危险,这个女人怎么啦?”秘书小姜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突然见到一个女人口吐鲜血,独自躺在公路上,不禁又惊又怕地叫唤着对车内的王书记说道。

王书记一听姜秘书的惊呼也慌忙跳了下来,跑拢来看是怎么回事。

躺在公路上的就是易秋云,她来到河边准备洗衣服的时候,猛然觉得腹部一阵痛疼,她想蹲着歇一会,谁知间断一下后更是疼得凶些了,“哇”的声呕吐,竟是一滩鲜血,她心慌了,起身就想往家里跑,不料刚迈两步,一阵头晕眼花就跌倒在公路上不省人事了。

王书记的爱人是医科生,可能是传染到某些医务知识的原因,他走到易秋云身边摸摸她的手腕,听听她的胸口:脉在动,心在跳,王书记感觉到还有抢救的希望:“立即抬上车,火速送医院,”他站起来,手一挥,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曾师傅和小姜按照书记的命令,迅速地执行着,王书记把易秋云平稳地安置在后排沙发上,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就朝曾师傅示意快开车。

姜秘书踟蹰了一下,站在车边车处张望,一面是山连着山,一面是水连着水,看不见一家灯火,她想这可奇怪了,口里喃喃地说着:“她的家......”

王书记催促着姜秘书赶快上来,自己也朝周围飞快地扫了一眼,心急火燎地说道:“病情十分火急,时间就是生命,快开车,”这位骑兵出身的父母官,过惯了快节奏的生活,此刻的全部精力集中在一个“快”字上,一心是想抢救这个生命重危的村妇,他来不及考虑和分析这个妇女是路过暴病还是其它原因,只有一个念头使他认准不放,那就是刻不容缓!况且四周又看不见一处住宅。

姜秘书不再吱声了,她一踏上车,曾师傅就紧踩加速器,吉普车象离了弓的箭一般疾弛起来,王县长手不离易秋云的脉膊,眼睛死死地随着雪白的车灯盯着前方,他还在嫌车速太慢,恨不得要四个轮子飞起来!

“小姜,”王书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姜秘书说道:“到家后,你挂个电话给水岸乡政府办公室,把情况说清楚,请他们立即设法寻找这妇女的家属,免得挂念。”

“姜秘书连连点头应充着,她记住了书记指示的每一个字。心想必竟是书记,还是粗中有细哩。

易秋云完全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事了,县医院对她的抢救工作,也就整整进行了两天两晚(家里就为她做了两天两晚的道场)。由于人民医院住院部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终于使这位县委书记亲自送来并掏腰包住院的危急病人化险为夷,重新回到了美好生活的怀抱,不是开玩笑,易秋云这回“胃上端急性大出血”若不是抢救及时,只怕远远不止她一个人从此在世界上永远失去音容哟。

“这里那呢?”易秋云扫视了一下室内:洁白的床单、明净的门窗,墙壁上一尘不染,整个房间宁静,舒适。她在努力寻找记忆,只是朦朦胧胧的记得那天在河边摔倒,后来一切就搞不清白了。一个最使她急于要弄明白的是今天是阴历那一天?丈夫就在这两天过生日,是千万不能错过的呀。她一想起丈夫,宗昌的容貌这刻现在她眼前,“宗昌呢?怎么不见他陪在身边?”她想道。她能想象出他那焦急的模样,平素莫说有个伤寒头痛,就是她打个喷嚏,他也要问问她是不是受了凉,喝不喝姜汤?保况今日里还吐血进了医院,她耽心他会急出病来的,她瞧室内的摆设,一个人一间房,心里说不定还是县城大医院呢,怕要花好多的钱吧?

易秋云正在犯疑的时候,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的眼睛睁得更大更亮了,她意识到丈夫那焦急,憨厚的容貌马上就将在门口出现。

“秋云姐--”

门开了,闯进来的竟是马辛娥,她一眼看见平安地躺在床上的易秋云,已把“朝天辣”的辣味忘到了九宵云外,顷刻间泪如潮涌,象是受到巨大的辱耻,在亲人跟前申诉内心的苦楚一样,伏在秋云的肩膀,“咽咽”的哭了起来。

“小马,应该高兴啊,怎么一见面就哭呢?”和马辛娥一同进来的许多领导同志中,王书记拍了拍了辛娥的肩膀地说道。

“是啊,莫哭莫哭。”水岸乡的易乡长接着说,但又语塞,只是一个劲地朝易秋云点头表示慰问(或者是歉意),他的心情异常激动。不知什么原因,这位参加工作三十多年了的刚强男子汉,此刻眼眶里也湿润了。

宁静的病房嘈杂了,说这说那的一阵阵交头接耳声,门外还有好多没有挤进来呢。县委,县人大常委,县政府,县政协等主要负责同志几乎都到齐了。这么一来,使县人民医院的的医护人员,书记、院长个个目瞪口呆,这个农村妇女凭什么震动县里的头头脑脑们集合前来探望?

最惊讶不已的,却恰恰是这位被看望的人。丈夫和陆林兄弟不见露面,辛娥妹子又大反常态,还有那么亲善的脸宠个个象大干部的模样,这 一切是么个事?家里除了我发了点病以外,还出了么个大事呢?

原来马辛娥与马吉民在乡政府分手以后,她搭上了一台拖拉机,中饭前就赶到了县城关镇,她跳下拖拉机就直奔县政府办公大楼。传达老子把她领到县信访办,信访办值班的年青年人热情请她坐下,又给她倒了茶,然后摊好记录本请她谈内容,马辛娥却跟本不想和这位青年人说起,一口咬定要见县长书记,否则就要青年人给她在接待室准备铺盖和一日三餐的两荤两素一个汤,年青人拿她咬不烂,只好把她带到县委招待所大礼堂。

县五届二次人代会这天上午的全体会议刚开完,大厅里空空如也,只有台子上仍然坐满了人。大会主席团正准备利用中餐前的空隙研究有关事项。这下可便宜了马辛娥,因为县长,县委书记等县里的主要负责都在主席前排就座,他们还来不及离开席位,就被马辛娥一一挡了驾。

马辛娥一跳到台子上,顾不得人家主席团是否有活动,就象是鞭炮箩里点了火,“辟啪辟啪“地炸开了。

真不愧是高中演讲比赛的前三名,马辛娥从易秋云失踪到她爹占卦问神,从尸体末见到置办棺材,从马村长视而不见到李陆林被捆灌水,从她设法外逃到乡政府无人点卯......一口气叙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近百把人的主席团,沉默了。他们是被她那口若悬河而富有感情的演说所倾倒?还是被其中的荒唐情节所惊震?或者还有对易秋云的不幸表示惋惜与哀悼?看来三者都兼之。

水岸乡党委书记兼乡长,正好是主席团的成员,此时此刻,他坐如针毯,心里好象倒翻了五味瓶:粮食连年增产,人平经济收入已达到全省先进水准,农民的物资 生活迅速提高了的水岸乡,还缺少一样什么很重要的呢?

台子上还有一个人的心情格外与众不同,他就是县委书记老王,他听完马辛娥的上访正文,心中激起了千重波浪。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救的那位妇女就是易秋云!如果今天不是听马辛娥这么一番演说,他已经把那桩事忘掉了,使他最为恼火的是:病人的家属不但没有及时通知到,而且至今不知她的下落,她家里却频于潦倒和又将出了人命,于是他吩咐人立刻把政府办姜秘书找来,然后从座位上霍的站起,面对百十多人的主席团,用宽广而又深沉的嗓门大声宣布:“易秋云没有死!”

“啊--”的一片哗然,主席台上象油锅里注进了几滴水“叽哩叽哩” 地嚷开了。

马辛娥一时没有反映过来。不知道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王书记别有什么含义,于是就挤过身边的几排腾椅,走到王书记身边急促地嚷着:“您说什么?易秋云没有死?快说,快说呀!”

王书记端祥着眼前的女青年,用右手在她肩膀上拍了几下,其意思好象是感激她反映了一个重要情况一样。接着,他让马辛娥坐下,又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里,然后就把前天晚上路过马家坡,救了易秋云的经过说了一遍。

“今天要不是这位小马来反映情没,我还以为她的家属早来了,就把这事给忘了。”王书记最后说。

“哦------”所有的人这才轻松下来,明白了这桩离奇事件的全部内幕。
“小姜,前天晚上的电话是怎么回事?”王书记见姜秘书来了便问道。
“刚才我核实了一下,水岸乡的秘书说,他们没有听到过电话,因为这几天他们忙着给苏副乡长家里办丧事,是一个炊事老头将接听的电话给忘了。”姜秘书似乎感觉到了事件的严重性,在有人叫她速去大礼堂见王书记的时候,又给水岸乡的政府办公室挂了个电话查明经过。

“忘了,办丧事?”王书记并末批评姜秘书,事情本身也与她没有多大的责任。不过,老王的语气里已冒出了火药味,脸色沉得象块铅,他说完他陷入了沉思,根据他的表情,看来他要把这件事好好过问一番。

“这倒是热闹了,真是芝麻落在针尖上,碰巧的事碰到一块了。”有人议论着说道。

“哈哈,王书记路边救人无人知情,再加上一个电话的疏忽,马家坡可倒霉了......”也有人总结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
“.......”

说这说那的,观点不一致的,也有统一了看法的,主席团全体成员无不发表感慨,由于是自由讨论,似乎煮了一锅粥。

“不!”王书记好一会没有开言,他听了大家议论,又根据自己的分析,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于是就大声说道:

“岂是一个‘巧合’?仅仅是一个‘疏忽’?请问,假如我那天没有从此路过,又假如易秋云的确是失足落水,再假设经医院抢救无效,这些死人的事天天都会发生吧,那么李宗昌的遭遇将有什么根本的改变呢?水岸乡老苏的母亲总该是人老寿终的正常事吧?李、苏两家的问题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看仅仅是经济上的悬殊之分。根本上都是一股逆流,是在向当前的两个文明建设挑战的逆流,同志们--”王县长加重了语气,提醒大家注意地接着说道:“马家坡悲剧,恰恰是根本不以去寻找失踪人为关键,也完全不是因为寻找失踪人而导致出来的,这么说来,偶然的巧合中反映出一个必然的结果!”

王书记停顿了一下,将目光把全台子上扫视了一遍,又语气重深长的地说道:“全县有多少乡村利用耕地大建祠堂?有好多道士公开抬兵买马?还有年年的坟山,宗族纠纷......我们是等着更多的马辛娥‘巧逃’前来上访、前来讲演吗?

(待续)


中篇记实小说(修订重贴)   


     人鬼恩仇记 

北  荒

“易秋云活着回来啦!”

这个消息对马家坡的人来说,比她突然落水身亡的噩耗更令人惊愕!

顷刻之间,马家坡沸腾了,男女老幼从乌烟瘴气的李家屋里头纷纷向小码头涌来,天老爷也似也蛮懂味,这时的毛雨也稀薄了许多,渐渐地雨停了,甚至从云缝里射出了道道霞光。

遵照王县长强调的:和医院联系,在采取绝对安全措施的前提下,尽快让易秋云与马家坡群众见面的指示,易乡长等领导同志把这个特别病人护送到小码头,(医院方面不准她下车回家)并在江边的大石板上赶上了李家兄弟那幕世人不知底细的“生死恋”。

秋云妈抱着满吉(她当然拒绝画符,喝碗白糖姜汤就好多了)挤进人群,她一见女儿,放下怀里的外甥,抱起秋云的头就狂吻着说:“崽哇,这回你真的遇上了活菩萨了啊......”

满吉看见了妈妈,爬到秋云的大腿上直叫唤:“妈妈,妈妈,我屋里放了好多好多的炮呀,还有万千的大红枣呢......”坐在秋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人(县医院主任医师)为了保护她的病人,急忙抱过了满吉,秋云转过脸来,摸着儿子的小手淡然地苦笑着,顺手把他头上的白“孝”布扯下来往车外扔去,不知谁飞起一脚,把这块白布踢进了资江。白“孝”在河边的小浪花里翻滚两下,就缓缓往下沉......越沉越深......无影无踪......

易艾玖紧跟着秋云妈背后,也挤到了车门口,他翘起胡须丛深的尖下巴,把眼皮擦了又擦,瞧到了秋云的鼻尖上,他心里嘀咕着:“这马家坡的‘二锅水’果......然历害,醉得我古稀之年撞到到到-----到的古怪事情一桩接接接一桩哇!”

马二娘吃惊的事也不止一桩,她突然发现去城里相亲的女儿竟在那里扶着李陆林,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慌忙跑拢过去:天啊!自己的女儿还有什么看错了的,只见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正在往那辆白色汽车在上爬哩!

“你?!”马二娘愣愣地盯着马辛娥,好比是老黄牯咬冬瓜--不知从那里开口。

原来李陆林喝过黄连汤,表面上的热度减退了些,但肺部的炎症还在蔓廷,这时被兴奋一刺激,全身的骨肉象散了架,东倒西歪地扑在了与辛娥的怀抱,此刻的马辛娥也忘却了早晨戏剧情节,只是睇了一眼娘老子就嚷道:

“‘你’什么你?还不快去拿毛巾,漱口杯......还有住院的钱......”
天知道是为什么,马二娘听完女儿的吩咐转身就往屋里走去,心里还在喃喃的说着:“正好家里还有几百块钱呢的现票子呢。”

有味的还是李宗昌,他没有向车边挤拢去,一个人站在旁边看热闹一般,心中却在翻腾“这梦----到底是相反的还是......”易秋云在车内,也没有急于去喊他,只是透过人群的空隙嗔呢地瞟着他,心里在说:“瞧你那副憨它相,还在折腾么个呢?唉,真是长成的眉毛生成的相貌,一根气习难改的老油条!”
嗯!人群中怎么不见马二爹?

他还在厨房里炒菜呢,这时也闻到了人们往小码头奔跑的欢叫声,他一打听,说是秋云回来了,他半信半疑地把菜勺往锅里一丢,就跑到厅屋里去叫王半仙:“快去看,听说秋云回来了哩,还活着哪。”

“哦?”王半仙是斋公失掉块腊肉,不好作声。其实他早已听一些风声,连他的徒弟也说是去茅坑里撒尿,竟撒到小码头去了。整个李家屋除马二爹外,只剩下这对恩爱夫妇了。被马二爹这么一叫,使王半仙魂不归体,看来要请那位高手“全仙”给他画符才行了。这不,他死死地盯着马二爹,全身在冒冷汗!

“莫听他们乱叫!”孙腊香好比开水锅里放泥鳅--还想跳两下。使劲给马二爹稳神,“保险是都中了邪在说胡话咧。”她嘴里说着,屁股却向棺材边扭动,心里在盘算:找个死的回来倒是无所谓,(因为她早已交了规矩,就算是尸体找回来了,代葬的衣物不得再拿出棺材)若是真的回来个活的,那就还有一桩非做不可的事。

“你们去不去?不去我可走了咧。”马二爹催促着说道。
“在......那里找......到的?”王半仙试探着问道,心想要真的回来个大活人,下回就再莫想到马家坡来敲锣打鼓了。

“听说是在城关镇。”马二爹见他们夫妇俩人没有去看的意思,说完就转身走出了厅屋大门,顿时象是年轻了二十岁,步履稳健地朝小码头跑去。

王半仙悻悻地望着马二爹远去的背影,陡然想起了一桩重大事情,一个箭步就往外窜,不料被门坎绊了一脚,“叭嚓”一声栽了个嘴啃泥!真是晦气上了身,步步不走运,这下可呷了大亏。下头,脚指头被门坎撞去了一块皮,疼得心尖上去了。上头,自己的牙齿咬破了自己的舌子,瞬间满口流血,只听见他“哎哟哟”几声惨叫,吓得孙腊香慌忙扑过来瞧他的伤。王半仙此刻也顾不得痛疼了,他一掌推开“玉皇大帝”就朝马二爹的背影咧开血盆般的大嘴呐喊道:

“老--伙---计--我说是两三天之内在东北方向的哇......”
除了他那屁股大如两扇门板的婆娘,谁也没有听见这声嘶力谒的嚎叫......


(全文完)


--  作者:大隐于网
--  发布时间:2003-4-20 22:07:00

--  
除了他那屁股大如两扇门板的婆娘,谁也没有听见这声嘶力谒的嚎叫......

文字和创作态度都认真严肃,是一个有现代气息的、讽刺味道很浓的、反对封建迷信的好中篇。有些文字还有待进一步修改。


--  作者:蝉衣
--  发布时间:2003-4-28 12:48:00

--  
看过之后为什么除了沉重以外还会感觉到一种酸酸涩涩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