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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血染长命锁-->夜雪焰转移  (http://202.103.69.41/bbs/showthread.asp?boardid=15&rootid=&id=4494)


--  作者:周黑子
--  发布时间:2002-11-16 12:18:00

--  [原创]血染长命锁-->夜雪焰转移

血染长命锁 

一 

十七岁那年秋天,我去了广东。我去的是以“鱼米之乡”著称于珠江三角洲的三水县。那时,我是个平凡的打工仔,干过建筑工地的小工和养鱼场的割草工,辛苦却收入微薄。我决定找一份不用日晒雨淋的工作,比方说,在一些小镇的私人工厂做一个出卖力气的工人。但在八十年代,若没人介绍,这种工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我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涯,神色慌张而迷惘。当我流落到佛山市一个小镇的时候,我已身无分文了。我的背囊里,除了一套从地推上买回来的廉价的换洗衣服外,便是许多与文学有关的书籍。它们是我的精神粮食。 

在霏霏的冷雨中,我问过镇上为数不多的几家私人工厂,希望能成为它们的廉价劳动力,但结果同样使我失望。后来我想,还是到乡下去吧。在乡下,看守鱼场或斩甘蔗这样的粗活还是比较好找的。我朝乡下走去。在途中,雨越下越大了,我寻了一个能避雨的竹棚,那是乡下人看守菜地用的。里面一张简易竹床上铺着新鲜的晚稻草,散发出秋天田野味道,使我思念遥远的的故乡来。看来,今夜得在这个竹棚里过夜了。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吃完最后一袋面包,便合衣躺下了。我正迷迷糊糊地似梦非梦间,有人蹬着一架载有大白菜和一包大米的三轮车到我栖身的竹棚门口避雨。他一边跺着脚一边用四川话骂道:“这狗日的鬼天气。”接着很快吸上了香烟,哼起了欢快的曲子。烟味在棚内弥漫,勾起我的烟瘾,而且,这凄冷而孤独的冬夜里,我希望有个人跟我说说话,于是,我也用四川话说道:“喂!老乡,给根烟抽抽,要得不?” 

他根本没料到竹棚内有人,听了我的话,便举着打火机凑进来,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忙给我点上一支烟,看着我美美地吸了几口才问:“老乡。你咋个搞成这样?” 

我把自己来乡下的目的告诉他,他听了后说:“不就是找工做么?好办,只要你吃得了苦,随我去吧!” 

等雨小了些,我就坐在他的三轮车车斗里,任他把三轮车踩得吱呀吱呀地响。三轮车左颠右簸了很长一段泥泞的乡村公路,来到一个探照灯耀如白昼的工场里。一块空地上堆满了细碎的石子,几十个浑身泥土、头戴安全帽、口鼻罩着防尘口罩的汉子正在那里劳作着。他告诉我这是采石场,如果我不嫌辛苦和危险的话,他可以跟工头说一声,让我在这里做工。到了这种地步,还由我挑选工作么?只要有饭吃,有个安身的地方已不错了。我欣然答应了他。他带我去厨房卸了白菜和大米,然后生火为我炒了一碗蛋炒饭,饭里放了一大勺猪油,两只鸡蛋,闻起来真香。我吃得太急,只吞了两口便噎得瞪大了眼睛。他忙递杯开水给我,并用手为我捶打背部,嘱咐我慢慢吃。在我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叫张孟君,是这个采石场民工队的炊事员。他问我哪里人,我告诉他是秀山人。他一听惊叫起来:“老天爷!你是秀山人?我是酉阳人,咱们是邻居嘛!龙潭你晓得么?我家就在龙潭镇” 

“晓得晓得1”我回答道。 

等我吃完饭,他请我去他房间里坐。他的房间就在厨房隔壁,里面放着油盐酱醋、菜和锅碗瓢盆之类,刷了白石灰的墙上贴着崔健的大幅画像,画像下面挂着一把金黄色的吉它,床上散乱几本歌书,五线谱的居多。 

我问他:“你喜欢音乐么?” 

“岂止是喜欢,简直是热爱”他答道:“我原本打算报考音乐学院的,因为家里穷,只念到高二,先出来打工挣点钱再说” 

他问:“你行囊里都装了些什么?”我不意思地掏出那些书给他看,他看见里面有北岛、顾城和艾略特的诗集,便又问:“你看得懂么?”“大多数能看懂”我说。他非常赞许地点点头:“这么说,你热爱文学?这很好,一个人得有理想,有追求才行。看来我交你这个朋友交对了。” 

当天夜里,我跟他挤在一张床上。我们俩就着音乐和文学的话题谈了很久。他显得很兴奋,说很久没机会与人谈理想了。他说他要做一个出色的作曲家,写出许多不朽的动人曲子来。并且,他还憧憬着以后他作曲,我作词。但我却说出“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否写出动人的歌词”这种丧气的话来,他不满地嘟囔:“你没试过咋晓得自己不行呢?” 


二 


当天夜里,我睡了几个月以来最香甜的一觉。第二天一早,张孟君叫醒我。他已跟工头说好让我吃完早饭就可以上工。他领我去工头那里登记了姓名,领了一顶安全帽和一套必不可少的采石工具。 

我跟着几十个有着同样装备、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向工场走去。孟君从后面赶上来,嘱咐我干活要小心,石头不长眼,这石场夏天砸死过两个人。 

第一天下来,我总共朝碎石机的“大嘴巴”里“喂”了25车石头。四毛五一车,收十一元二角五分。我累得浑身散架一般,吃过饭便直想睡。孟君已为我铺好了一个新铺,床上用品全是新的。我高兴地捧起一本书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他又来特意来察看了一番,见我手脚都有被石头尖割伤的口子,忙用“跌打万花油”帮我擦拭着,叮嘱我工钱可以少挣,但一定要注意安全,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在刚开始的一个星期,我的双手磨起了许多血泡,腰和腿酸痛难忍。时间渐长,也就习惯了,我也能如那些粗壮的汉子一样,抡起大锤破石头,把斗车推得飞快,身子骨也越长越壮。 

第一个月结算工资,除去伙食费和工头提成,我净得200元,这在那个年代来说,已经算很可观的收了。我还100元给孟君,算是买床上用品的钱。 

他把钱扔回我床上,仿佛遭到奇耻大辱般对我嚷道:“华子,你这是咋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你若是要还钱,那好,你马上给我搬出去,到大宿舍里去睡,我不稀罕你这样朋友。” 
我把钱捡起来,对他说:“你的钱也是流汗得来的。再说,你还要攒钱回去念书呢。” 

他再一次拒绝了,他说:“华子,这钱不要推来推去了。我们都是苦命的人,本来像我们这样的年纪,应该是念高中或念大学的时候,谁叫我们生长在贫穷的农村啊!咱们都把钱存起来,以后的用处大着呐。” 
听他这么说,我感动不已。 

三 

辛苦、劳累之余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但这些妨碍不了年轻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虽然现在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的前程远大。我们俩因有着作家梦和作曲家梦,便觉得生活充满阳光。 

采石场小山后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我们俩常到这里弹吉它、唱歌,孟君伴奏,我唱。唱的是:“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或是:“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 

河对面是通往镇上的公路,路边有一家台商开的鞋厂,里面清一色的女孩子。我如狼嚎般歌唱时,鞋厂三层宿舍的窗户便探出许多女孩子的脑袋来,有大胆一些的喊道:“歌星,唱首《大约在冬季》吧!”这时,孟君就不准我扯着破嗓子唱,自弹自唱一曲《大约不冬季》,总能赢得对面女孩子们雷鸣般的掌声。 

若是不开工的夜晚,孟君会带着我跨过河上的石拱桥到鞋厂玩。他的表姐在鞋厂打工。到了她们宿舍,我们总会受到女孩子们热烈的欢迎,她们让座、冲茶,不亦乐乎。她们问:“谁是破嗓子?”孟君指指我,她们就要我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这时的我总是恨不得钻地缝,哪里还敢唱?孟君却显然比我有经验,大胆地跟女孩子们打交道,很大方地与她们说笑,并应她们的要求,唱《一剪梅》、《冬天里的一把火》。他音色优美,唱得自然而动人,女孩子们均喜欢围着他。 

去鞋厂的次数多了,我认识了一位叫秋梦的女孩。她年纪比我大,称我华子弟。她留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银铃般的嗓音,身材修长。足以打动每一个初识风情的男孩的心。我那时口拙,和孟君去鞋厂玩时,别说唱歌,就是与女孩子们说话,我也会脸红。许多时候,我只是孟君的陪衬而已,独自在一旁发呆。善解人意的秋梦发现了郁郁寡欢的我,特意来到我身边,亲切地问起我的情况。得知我喜欢文学时,她惊喜地睁大眼睛说:“真的么?华子弟,我也喜欢诗,比如北岛、顾城的诗,我给你背北岛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她不但谈诗,还谈小说。谈沈丛文、张爱玲、汪曾祺等作家的小说。她说他们的小说有一种阴柔的美丽,他们是除了鲁迅之外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她的见解开阔了我的视野,使我受益匪浅。她还借书给我看,使我第一次读到了《边城》、《倾城之恋》、《大淖小记》这些优秀的小说。渐渐地,我对她产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觉来。我的目光不再敢与她对视了,我怕她美丽的大眼睛,她的眼睛洞悉一切,能看透你心灵深处的阴影。而她,开始如母亲、如姐姐般关心起我的生活细节来,提醒我要常理发、洗衣服,工作时要小心,注意安全。 

令我沮丧的是,当我向孟君的表姐吴雪梅打探秋梦有无男朋友时,她竟毫不客气告诉我不要痴心妄想追秋梦,秋梦喜欢孟君,他们两人心心相印了很久了,只是彼此没有挑明而已。她还提醒我说,秋梦比我大,女孩子喜欢比她大的男孩。最后,吴雪梅又说:“你追鞋厂的其它女孩可以,想追秋梦,没门。” 

我心有不甘,想知道孟君对秋梦是什么态度,若他对她没感觉,秋梦只是单相思的话,我是不会放弃向她发起爱情攻势的。我向孟君打探口风, 

他承认自己喜欢秋梦,与她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他还打算读书、考大学,所以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跟秋梦建立恋爱关系。末了,他对我说:“华子,看得出你也喜欢秋梦,你去追她吧!”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仿佛被当众抓住的小偷,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可不敢打她的歪主意” 


孟君笑骂我:“真是酸文人,有贼心无贼胆。”然后又很真诚地说:“华子,你若真心喜欢她的话,就去追她吧。你不必管我怎么想,我又没跟她建立恋爱关系。说实话,我有预感,我跟她不会有结果的。” 

“不不不!你不要这样想。”我对孟君说:“你应该向秋梦挑明。她是个好女孩,你不给她一个承诺她会很痛苦的。”孟君却沉默不语了。 

如果鞋厂不加夜班,秋梦会跨过河面上的石拱桥来采石场看望我们。我知道,表面上她是来与我交换书,实际上多半是为了创造与孟君见面的机会。我们三人之间,我暗恋秋梦,秋梦暗恋孟君,而孟君却拿不准主意是否接受她的爱。我们都明白各人的心思,但谁也不会戳穿,害怕伤害我们的友谊。抛开爱与不爱,我们正年轻,还有青春和梦想,这就是令我们走在一起相处融洽的理由。我们时常流连在采石场后的小河边,唱着充满青春激情的歌,憧憬未来美好的生活。我们三人是这冬日冷雨中动人的景致,对面鞋厂的女孩子常把头探出宿舍的窗外,为我们喝彩。 


四 

第二年春天,从深圳来了一个歌舞团,在小镇的影剧院演出。他们要招一些能歌善舞的演员。那时的歌舞团可不是现今三天两头便能见到的开着嗡嗡乱响的宣传车,以性感女郎招徕观众的歌舞团。他们传统又很讲究艺术。孟君去报了名。歌舞团老板见他能歌善舞,又懂声乐,立马收下他,许诺付给他在当时算是天价的2000元月薪。 

孟君计算着,只要跟着歌舞团一年半载,挣的钱足够念完高三甚至大学的全部费用了。 

机会难得,我当然支持他去。可秋梦却不表态,她是舍不得孟君去的。最后,孟君还是决定跟歌舞团走。我们一起去送他,他乘坐的中巴车开动时,秋梦偷偷地抹了两把眼泪。 

孟君走后,我感到很失落。虽然他离开后我有很多跟秋梦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一定能把她追到手。她只当我是小弟弟,对我没有超乎友情的感觉。而且,因为孟君的离去,往昔三足鼎立的平衡被打破,我再与秋梦去小河边散步,总感到非常尴尬,再也不敢如以前那样高声地唱、纵情地笑了。我去鞋厂看望她或她来采石场看望我,均仅仅出于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为了向人们显示:我们的友谊还在继续。 

秋梦不再欢声笑语,终日郁郁寡欢,显得日渐苍白憔悴。我责备她说:“你既然舍不得孟君,当初就不该让他走,或者干脆跟他去”秋梦如受伤的小绵羊一样扑到我怀里,哭叫着说:“你以为我愿意他去么?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耽误他的前程啊!我心里既矛盾又痛苦,你知道吗?”我这才明白,自己根本没机会得到秋梦的爱情。 

一个星期后,孟君出乎意料地回来了。他瘦了一圈,看得出,他也被离愁煎熬着。他放下行李,一边铺床一边对我说:“华子,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这几天,我特别想念你们,怀念我们快乐的日子,尤其挂念秋梦。离开了她,我才发现她我心中是多么的重要啊!” 

我马上去鞋厂告诉秋梦孟君回来的消息,她得知后飞也似的跑出鞋厂朝采石场奔去。 
孟君已在石拱桥上等她。她扑到他怀里,双拳擂着他的胸脯,又哭又叫:“你舍得回来么?你舍得回来么?我以为你一去就永不回来了呢……” 

孟君捧起她的脸,含情脉脉地对她说:“秋梦,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孟君。”秋梦喃喃而语。 
他们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我站在一旁,有些失落与酸楚,但更多的是感动。 


五 

孟君离去后,工头已安排一个老伯做饭,现在他回来,工头打算让他继续做炊事员,换那老伯去采石。孟君谢绝了工头的一番好意,他说,若自己的父亲在世的话,也是老伯这般年纪了,他怎忍心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去干那辛苦而危险的工作? 

我担心孟君干不了这辛苦的采石工作,他虽然比我大两岁,但个头没我高大,而且他那一两细嫩修长的手指只适合拨弄琴弦,怎么能承受得了石头的磨砺呀?更要命的是,他眼睛不好使,采石场的工作要求每个人要有眼观六格耳听八方的功夫,一不小心,鸡蛋大的石头砸下来也可能索取人命。我希望孟君去求工头给他安排一份比较轻松安全的工种,哪怕钱少挣些。但他对我的劝告不以为然,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这工作别人能干,我为啥不能干?别杞人忧天了。”为了使我放心,他还凑到我身边很神秘地说:“我有护身符,不会出事的,你放心好了” 

我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笑他迷信。他见我不信,忙从领口里掏出一件小玩意来,嚷道:“你不信?你看看,这是祖传的长命铜锁,它保佑我爷爷躲过旧社会的匪祸,还使我爹逃过1960年的饥荒,如今传到我手上,还不能保佑我平安无事么?” 

我知道拗不过他,只好附和他“长命锁能助人逢凶化吉”的说法。我把那玩意儿拿到手中把玩,只见锁身刻着许多稀奇古怪的符咒,凹下去的地方泛着绿色的铜锈,看得出它随着主人经历了不少的沧桑岁月。 

开工时,我与孟君合伙干,我负责破大石、装车这类重活,他负责拉石头去过磅后再把石头倒入碎石机这类相对轻松一些的活计。他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地拉着装有300公斤石头的斗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地上只要有一粒指头大的石子挡住车轮,都会让他打趔趄,险些跌碎金边近视眼镜。他这副模样常惹得工友们笑得前俯后仰。他们打趣道:“喂喂!音乐家,还是回去弹琴吧,这活不是你干的。” 

偏偏孟君是个要强的人,工友们的话气得他胸脯一鼓一鼓的,但是他没有叫苦。几天下来,他的双手手掌上积满了血泡,手背与小腿处被石头尖割出的许多口子,但他如我当初一样,咬着牙硬撑下去。 

好在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再苦再累的活也累不死年轻人,孟君的身体日渐壮实,不多久,他也能把装满石头的斗车平稳地拉得飞跑了。我们俩同心协力干活,到月底结账,每人净得300多元。孟君打算到秋天时回去继续念书。为了多挣钱,我们俩拼命地干,连许多干了多年的老石工都比不过我们。工头直向我们伸大拇指。 

多年后的今天,我遥想当年,如果不是那场飞来横祸,孟君纵然不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音乐家,平庸如我,也该和秋梦一起享受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了。只可惜,他却没有这福份。 


六 

因为春天雨季节的到来,石场上方的泥石经常倾泻下来。虽然老板在口头上提醒工人要小心高空坠石,但实际上并未采取什么有效的防范措施,石场的生意火旺,他们还要求夜班工人通宵作业。 

那天夜晚未上工之前,我就有种会出事的预感,而且正好感冒了,我就以此为由请假休息。我把我的不祥的预感向孟君说了,叫他装病请假陪我,但他显然不相信这一套。为了安慰我,他还朝我晃动那把挂在脖子上的青铜长命锁,对我说:“不会有事的,就算今夜天塌下来,这宝物也能助我逢凶化吉的。你信不信?我跟你打赌,少根毫毛,明天我请你下馆子。” 

见孟君这样说,我也再坚持那站不住脚的可笑的预感。 
他上工后,我独自躺在被窝内看了一会儿书,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时分,我突然被人从梦中拍醒。一位叫来顺的工人对我大声喊道:“华子,华子!快起来,孟君出事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衣衫不整地往工地跑。工地上,所有的机器都停止了转动。工人们惊慌失措地呼叫着。工头口里一边嚷:“我咋回去交差呀?”一边张罗人去救人。 

我抓住他问:“孟君咋个了?”他也不答,只带我去出了事的地方。 

老天!两块巨大的石头夹住了孟君的左腿。看得出,他刚才是奋力跃了一下的,但还是没能避开。更糟糕的是,他的胸部也被一块足有三四百斤重的石头击中,口鼻流出鲜血,人早已昏死过去。 

塌方的地方依旧有泥石不断地掉下来,所以谁也不敢去救他。情急之下,我掀了身边一个工人的安全帽戴到自己的头上,发疯一样跳到夹住孟君左腿的石头上。另外有一个大胆的工人也跳过来。我俩合力把孟君胸口处的大石头搬开。 

我用手在他的口鼻处探了探,还好,还有热气呼出来。我抱住他,对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孟君,你要顶住,我是华子!我救你来了”巨石是搬不开了,我用力向上拉他的身子,却拉不出来。用手电照了照石缝,我才发现他的左腿已被石头的锐角脆生生地夹断了大半,只剩下小半血肉模糊的皮肉连扯着,血不断地从他的伤口处涌出来。再这样下去,孟君会送命的。我叫人拿来劈柴刀,对人事不的孟君说:“孟君,腿保不住了,为了救你的命,我只好砍断你的左腿,原谅我!”我狠下心来把他的伤腿上未断的皮肉斩断了。马上有人抬着孟君朝工地外面跑。在那里,早已有救护车在等着。 

我顾不得清洗身上的血迹,跟着车去了医院,看着孟君被送进了急救室。我一个人在医院的过道上忐忑不安地熬过了这个凄冷的夜晚。天亮时,几个医生疲惫不堪地从手术室出来,问谁是伤者的亲属?我忙说:“我是。”一位年纪较大一点的医生神情凝重地对我说:“伤者内脏多处受伤,如果他能在三五天内醒过来,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过一会,我被允许进入病房。孟君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身上连着许多管子,口鼻上罩着氧气,胸口艰难地起伏着。此时,我非常地痛恨自己:既然早就预感到要出事故,孟君要上工,自己为何不想尽千方百计坚决地拦住他呀?!我坐在病床边,用手抚摸着他那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说:“孟君,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醒来啊!你还要读书,你还有我和秋梦呢。” 

中午,工头匆匆为我送来生活费和换洗衣服,让我留在医院照顾孟君。我嘱咐他回去后千万不要告诉秋梦孟君的伤势,更不能让她知道孟君住在哪家医院。我不能让她担惊受怕,至少要等孟君度过危险期,才可以让她来探望。 

医院为孟君安排了单人病房以便护理。我每天守在病床边陪他,为他唱起我们三人一起时共同唱过的那些歌曲,我期望他听到歌声早点苏醒过来。一天过去了,他没醒来。三天过去了,他还是没醒来。我焦急地跑去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只能慢慢等。五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苏醒过来。我流着泪哀求医生救他,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要我通知孟君的家人赶来见最后一面。 

到了第七天,孟君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他的嘴在轻微的蠕动,眼皮也在跳。医生察看了一会,叹口气道:“这是回光返照。”让护士去掉孟君口鼻上的罩子,只留下两条气管插在鼻孔里。我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对他说:“孟君,你若醒了的话,就睁开眼睛看看吧。” 
好一阵子,他才艰难地睁开眼睛,轻轻地唤了一声“妈妈”。人在受到伤害时,最渴望得到母亲的保护,孟君还未满二十岁啊。我忙把嘴凑到他耳边说:“你妈妈很快就会从老家赶来了,孟君,你要支持住啊!” 

他好一会才认出是我,凄凉地说:“我怕是等不及妈妈了。华子啊,妈妈来了,你要替我劝她节哀。”我含着泪点点头。 

孟君的胸脯在急促地起伏,看样子,他很累。过一会,他用更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华子,秋梦是个好姑娘,你喜欢她,就去追她,去陪她吧。我要走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她。你得答应我照顾她。还有,那把青铜长命锁掉在出来事的地方了,它虽然没能保佑我平安无事,但到底也是祖传的吉祥之物。你一定要帮我找回它,交回给我母亲,或者送给秋梦,要不你留作纪念。我托付你的这些事情,你能办到吗?” 

我握住他的手,失声道:“你放心吧,我全照办。” 
孟君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眼睛,头也歪向一边。 
两天后,孟君那白发苍苍的母亲和一脸苍白的姐姐才赶来。石场老板赔了一笔在当时算是巨款的两万元给她们,母女俩抱着骨灰盒流着眼泪返回家乡。 

等我送走她们母女二人,从佛山赶回来时,已是出事后的半个月了。采石场还处在停产整顿中。 

七 

我去鞋厂找秋梦。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再对她隐瞒下去了。秋梦和吴雪梅出来见我。才十五天时间,秋梦已瘦得弱如柳枝,看得出,这段时间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煎熬。刚见到我的面,秋梦就哇一的声哭起来。吴雪梅也跟着泪流满面。我着急地吼道:“你们哭哪门子嘛!我还未说话呢!” 

秋梦扑过来抓住我的手,边哭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孟君去了。你不该瞒我,怎么也得让我跟他见上最后一面哪!现在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天夜里,我带着秋梦和吴雪梅去出事地点祭奠孟君。秋梦顾不上自发来祭奠孟君的全体采石工人在一旁,一边用力拍打那两块巨石一边悲恸地哭叫。在香纸燃烧的火光中,我看到许多人都在流泪,他们都在为张孟君这个文弱而坚强、上进且善良的青年的死感到惋惜。 

秋梦依然活在痛苦之中。孟君去世快一个月了,她还未从失去恋人的痛楚中解脱出来。我本来就暗恋着秋梦,我不希望她永远这样痛苦下去,而且,孟君临终时也托付我要好好照顾她。因为这些缘故,我决定给她写封长信,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并说孟君去了,而我们活着的人还是生活下去,我会像孟君一样爱她。 

秋梦第二天就给我回话了,她很果断地拒绝了我的求爱。她这样对我说:“华子,其实我早知道你在暗恋我,谢谢你像孟君一样对我。如今,孟君已离开这个世界,照理说我也该另选一个男孩子,可是,我无法忘记孟君,他在我心中占有任何人也不可替代的信置。所以,华子,我不能接受你的爱。” 

秋梦还告诉我,她决定离开小镇,离开这个砸碎她的爱情和梦想的地方。我提出送她去车站搭车,但她拒绝了,她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秋梦真的走了。我站在河面上的小石桥中央,看着她与鞋厂的姐妹们互相叮嘱“保重”,挥手告别。我没有去与她话别,但她却发现了我,也朝我挥挥手,然后背着行囊朝小镇的车站走去。她是舍不得离开这地方的,每走过一段路,总要回过头来,朝我们这边再挥挥手。 

八 

秋梦走后不久,采石场就恢复生产了。我记着孟君临终的嘱托,一定要找回那把青铜长命锁。石头塌下来砸着孟君的那块地方谁也不愿去,只有我一个人搬运那些石头。后来,爆破工又在那两块巨石上放了几眼炮,把石头炸开了。大约一个礼拜后,我才把这堆石头搬完。当我搬完最后一块石头时,我发现了那把未能保佑孟君平安的青铜长命锁。它静静地躺在地上,泛着铜锈的绿光和血液凝固后呈现出的暗褐色。 

在春季即将过去的一个寂寞的黄昏,天空下起了小雨,我最后一次来到石场背后的小河边,独对河流发呆。这地方,曾经徜徉着我、孟君和秋梦三个青春的身影;这地方,曾经飘荡过我们饱含激情的歌声;这地方,曾经唤起我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凭吊。 

孟君所有遗物:乐谱、书、日用品、吉它等等,我一件不留,全拿到这里燃烧起一片光芒。我这样做,并不是要彻底忘掉孟君。我想,能在心里永远记住他就够了。至于那把长命锁,我没有给孟君的母亲寄回去,也不愿给秋梦,我不希望她们睹物思人。最后,我把它扔到河里去了,就让河水洗涤掉他的鲜血吧,让它在水天之间陪伴孟君,保佑孟君在天堂平安。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离开了小镇,离开了那个带给我快乐和悲伤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  作者:凤凰
--  发布时间:2002-11-16 14: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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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场捧场,来为黑子兄加油。和和。。
--  作者:所以然
--  发布时间:2002-11-16 17: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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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有自传性质吗?
--  作者:周黑子
--  发布时间:2002-11-16 20: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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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妹妹,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



--  作者:断线风铃
--  发布时间:2002-11-17 21: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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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里读到了一个男人的坚强,隐忍,和执着,我喜欢这种真实而厚重的文字.....

没有矫柔造作,没有无病呻吟....

这小说我看第4遍了呢~写得好!加油啊~~~~


--  作者:吃匹萨的狮子
--  发布时间:2002-11-18 11: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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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血染长命锁是不是和《我的流氓生涯》是姐妹篇:)
--  作者:所以然
--  发布时间:2002-11-18 11: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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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风铃来啦。
妹妹,黑黑的文章里没有娇柔做作,
那你是暗示我有吗?哈哈哈哈。玩笑啦。

不过你们在家互相夸就好了,
不要刺激我们这些人嘛。


--  作者:易扬
--  发布时间:2002-11-18 1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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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像听黑子说过曾有这样的生活。
 
 而这段生活我看来最让人感动的还是那位“张孟君”,大概黑子也有孟尝君之意吧。
 作为生活的还原已足够了。


[此贴子已经被易扬于2002-11-18 13:00:18编辑过]

--  作者:月满拦江
--  发布时间:2002-11-21 15: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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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情感源自真实的生活
多谢黑子
此文给我一种心灵的震撼
:)
--  作者:所以然
--  发布时间:2002-11-22 21: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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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小说,我看,只有黑黑的好!
--  作者:所以然
--  发布时间:2002-11-22 22: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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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只黑黑的好!
--  作者:弯弯
--  发布时间:2002-11-23 9: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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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黑子,你可真是写小说的人才呀。写得不错!
突然间,让我想起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来了。
--  作者:youfeijin
--  发布时间:2002-11-23 15: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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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啊,眼都酸了
--  作者:湘天一叟
--  发布时间:2002-12-3 23: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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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圈可点
--  作者:梦蝶翩跹
--  发布时间:2002-12-5 12: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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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杨不易
--  发布时间:2002-12-6 10:2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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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真好!
尤其是那些关于打工仔的生活的描述,我真的很感动。

当然喽,这是个真实故事,肯定打动人!


--  作者:透镜
--  发布时间:2002-12-6 11: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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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
--  作者:在人群中
--  发布时间:2002-12-6 18: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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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把自己想追秋梦而和孟军表姐的冲突放在开头可能结构要好些:)
--  作者:在人群中
--  发布时间:2002-12-6 19: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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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   我感动了
--  作者:卧雪眠云
--  发布时间:2003-5-17 10: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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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有这么苦难的一段生活啊
让我们这些生活在平淡和幸福中的人
感触,反省,珍惜啊
--  作者:大隐于网
--  发布时间:2003-5-17 18: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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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不错,是黑子的早期作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