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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给我讲故事》(好长的故事)[原创]  (http://202.103.69.41/bbs/showthread.asp?boardid=15&rootid=&id=38090)


--  作者:左派王学
--  发布时间:2003-3-6 22:08:00

--  《每个人都给我讲故事》(好长的故事)[原创]
《每个人都给我讲故事》
                                  阿谅 

沿着马路边的林荫道,我悄悄接近那座集中营。这种比喻源自我心灵深处的恶毒本性。那里是我的母校,我已苦读了六年的母校。可是现在我每走近她一步就会感到增加一重的压抑,我讨厌的也许仅仅是门口的那几个值日的学生吧!--什么东西!瞧他们戴着红色的授带那种趾高气昂的样子,好象杂货店里的那种贴着“省优”、“部优”标签的劣质酒一样。
    不能满足他们!我心里狠狠地说。每每想到被他们拦住盘问时那一张张灿烂的不断渗出高傲与满足的小脸我就忍不住升起那种和整个世界作战的勇气。“小屁孩子!”我笑着嘀咕。
    学校的围墙并不高,有的墙外空地上还被不知哪位巧妇能匠早早砌起几座煤球房--房门上早没了锁头,那是我和歪歪干的。周围方圆二十公里之内的煤房都没有锁头,我喜欢看那些胖乎乎的主妇们站在街上大呼小叫的表演。
    歪歪是三班的。我们那届高三有六个班,一、二是我们文科,歪歪是我在理科班里最好的朋友,人是不错,就是嘴歪。
    我利索地跳上矮鸡窝一样的煤房,上面的瓦已经被许多志同道合者踩碎不少,坑坑凹凹的,好在下面还有油毡和木条撑着--就在我抬起一条腿准备跨上墙头,然后顺理成章地完成羞辱那些“劣质酒”的行动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哆嗦...
    我神经质地,又本能地以为终于把“鸡窝”踩塌了,于是刹那间死命地扒紧了墙头...
    但是没有,紧接着的是个女孩子的一声惊叫--我就是那么以一种绝望的姿势扭头看去的:
    玮玮象个受惊的小母鸡一样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一辆“木兰”摩托。那时我还不知她叫“玮玮”只觉得她象一只小母鸡一样可爱。
    或许是我那耶稣受难一样的姿势帮了她,她在一声尖叫之后看到我的样子居然能够马上又咯咯地脆笑,然后不可思议地绷起脸,甩甩长发,抬头盯着天上的云彩作出一本正经又若无其事的模样...好象那辆平时白吼叫一声的“木兰”是我这挂在墙上之人招惹了似的。
    “你有病呀?!”我大叫。尽管她象个可爱的小母鸡,可也不该笑话我这狼狈样子呀,我其实很在乎自己的形象。
   “ 快跳,快跳,值勤的来了!”她恼也不恼,摆手又跺脚。
    果然,那几个“省优、部优”叽叽喳喳往这边来了。我连忙翻上墙头,狠狠瞪了一眼“小母鸡”,然后“腾”地落在墙内,猛了一点,直蹴得脚跟发麻,脑子里却想起就刚才一刹间她居然冲我伸了伸舌头!
    这个该死的“小母鸡”。
    在我们后来认识了所经过的那段日子里,我不知给她起了多少外号,但每一次在我真正被感动或伤害的时候,我总是在心底涌起“小母鸡”这三个字。她善于控制自己的本领让我既吃惊又佩服,骨子里那种母性的镇定与从容每每让我觉得自己就是躲在她翼下的一只小鸡崽子,那么惊恐万状,那么茫然无助...也许人只有在受惊吓的同时体会一种美才能真正被她打动。我现在开始承认玮玮的美了,虽然这是后来所有的人包括我的母亲都向我传达的一个信息,但我那时却总是不愿承认,不知为什么。
    我和玮玮就是这样认识的,这使得后来的她在别人看来出人意料地转到我们班并成了我的同桌这件事让我觉得理所当然。我和她其实都欠了对方点什么东西,这一点从她在我旁边坐稳就开始显露:
    “我猜你肯定把脚都蹴麻了...”她低着头黠笑。
    “我差点把煤房踩塌!”我说。
    “手上劲还挺大...”她看着黑板,脸上没丁点表情:“姿势也不错!”
    我觉得她满脸都是自以为是的嘲讽。冲她握握拳头,我说:“想知道有多大劲儿吗?”
    她立刻把眼睁得无比之大地看着我,满是诧异、委屈和柔弱的符号,那意思好像说我原该是个大度的绅士却不想变成了和女孩子斗气的傻小子。
    我好象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没劲。她凭什么那么一副母仪天下的样子?这是我后来无数次自问又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我认识你姐姐,你知道吗?”她开始下套儿,“我和你姐姐是初中同学,她叫王红,你叫王紫,对不对?”
    “你是不是要我也叫你姐?”我压不住地往上冒火,“如果你想和她一样就别坐在这儿,她现在在‘白天鹅’端盘子!”
    “我可没说啊...”她很无辜的样子。
    “你满脸洋溢着一种自以为是的虚荣!”我说。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赶这穷途末路的时候插班,你凑什么热闹?”我斜着眼,“你肯定也属‘省优、部优’之类?...”
    她呆了半晌,才缓缓地说:“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
    我的心里立刻乐得直颤,她那种找不着北的可怜相儿叫我很是受用。仿佛是一种天性,女孩子的那种无所适从、懵头糟脑的可怜样儿最能满足男孩子的保护欲望,那种欲望又是很多种情感的催发剂,包含怜惜、爱慕、虚荣的自信和成长的感觉--这我很早就懂,好多年来一直独自悄悄享用。
    带着一种满足,我清清嗓子,转守为攻,“你刚才不是要偷摩托车吧?知道是谁的吗就下手?校长的千金,班主任新娶的媳妇儿!不是我看见你可惨了...”
    “我知道。”她淡淡地。
    “你知道得还挺多。”
    “那当然,师母是我干姐姐!”
    “你说什么?”我连忙问,心里有些慌。
    “我是说师母是我干姐姐,你姐姐又是我的同学,怎么样?叫我姐姐不冤吧?小、朋、友!”她一字一顿地作大师状好象极不耐烦地吼起来,幸亏这是堂自习课,满耳朵是和尚经,不然我面子可丢大了。尽管这样我感觉到自已的脸还是忽地一下涨红了,那种脸红没有办法控制,越想控制它越招摇--我有些尴尬...
    这个时候,歪歪来了,我看见他在窗外头猛劲儿地冲我招手,那张歪嘴贴在玻璃上嘟哝什么的样子很是有型。
    “你真行...”我含糊着要走。谁想她居然不依不饶,“你去哪儿?连声姐都不叫就算认识了?”
    我“嚯”地站住,回头死死盯着她漂亮的刘海下宽敞白皙的额头,那时我已经不敢看她的眼睛了。拖了老长的声音,我说:
    “姐(解)--手!”
    不等那可爱的脸蛋儿变得通红,再从通红变成我钟爱一生的紫色,我扭头出教室。


    丝毫不觉得伤害了谁,我去解手,上自习课溜号儿的最安全之处就是厕所。想溜出校外很麻烦,校门早上了锁,围墙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想出去--这是最重要的。
    我和歪歪一前一后来到操场边上的厕所。有一点要说的是那是个相当大的厕所。我怀疑这个学校的头头儿有极强的好胜心和表现欲,从升学率到达标率处处争第一,连厕所也不放过。有次我二中的一个朋友过来,从那多达三十几个的位置前一眼望过去不由地一声惊呼:
    “好家伙!足够你们半个班同时‘下榻’吧?”
    “何止,整一个班男生!”我也挺得意,“我们班还一半女的呢,她们在隔壁,估计也是三十多个!”    后来那人回去见人就讲:“啧啧,还是人家矿中,不愧是‘大教育’,大手笔啊!”
    ‘大教育’是我们校长,因为每次讲话必说我们学校要走“大教育”路线,所以落下这么个名儿。
    在那个空空荡荡的大厕所里,歪歪小心翼翼地从衣袋里摸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午后的阳光从他肩头摇晃着射在我的眼里。
    “是,是文,文娜让我给你的...”他一提到这个名字就结结巴巴的。
    我心里一乱,烦烦地抓过那叠纸揣在兜里。
    文娜是我干姐姐,是真的,喝过酒,下过帖子的那种。这是在我最强烈地想变成个坏蛋那年发生的事,她就象一个又痛又痒的伤疤一样在我的身上抹也抹不去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对玮玮的话那么敏感了吧?
    我和歪歪寂立于下午三点多钟温暖的阳光之下,在那个让很多人产生过少年的冲动和惊喜的巨大的厕所里不再说话。歪歪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何况是关于文娜的信,我知道他之所以敢冒此种尴尬给我这封信,实在是因为他心中一种简单的相思。后来的我在大学里裹着被子夜读时突然想起那时的歪歪正象《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时,不由得心里一凛,实在不愿用任何一种丑的东西沾染我的朋友,虽然象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卡西莫多也是美的。--可我不愿,这一刻我坚持一种原始的美丑观。
    那真是一个让人感动的厕所,在那里我和我的同龄人排泄各种型号又实质相同的激情,围墙外农田里麦苗的清香和身边腐朽的气息同样让我们惊喜、惬意!
    拿出那封信,我充满怜爱地揉动,眼光从歪歪不自然的脸上移过,仰头看着暧昧得不负责任的太阳,想着看过的一句话:温暖的阳光之下,祖国辽阔的大地上,漂亮的,开朗的女孩子那么多...那么多!然后我突然很响地打了个喷嚏,--这是我们的游戏;然后我举起那封信善意地冲着他笑...目光穿过他的肩头,厕所的墙壁上,在那些蹲位的旁边。我亲爱的同学们写着一行粉笔字: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
    那是来自天堂的大智大慧,真的,就是让全世界最温存的女孩儿抚慰我的烦乱也不及置身于那个天堂里我无可言喻的从容。


    我说过我有过一段强烈地渴望成为一个坏蛋的日子。这种说法其实也说明我并不是坏蛋,虽然我每天都要迟到,虽然我穿着拖鞋上课,虽然我跳墙头泡厕所抽烟卷乃至和校外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可这一切并不说明我天性如此;相反我曾经是个极度自尊自信,极有上进心的学生。整个的初中阶段,既使是最不用心的一次期末考试我的成绩也是前十名;那届学生中我是年纪最小的(这或许是后来很多女孩要做我姐姐的缘故。)但却是最早入团的;我记得有次独自一人坐在电视前看一部刻画扑火少年赖宁的电视剧,我激动得热泪满眶,心潮澎湃,...我的父亲当时从旁边经过那么欣慰,那么踌躇地看着他匆忙擦泪掩饰的儿子...
    整个的童年以及青春期都在这种童话似的日子中度过了,直到高二完了的那年暑假,如果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打开了我天真的心,我想自己的人生也不会就此变得无比自卑又自尊,也自然不会有那一连串让我狼狈不堪的打击和痛苦。
    那年夏天,我们那座小城--鹤山市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极其偶然的事,偶然得让我多少年后都不敢相信它真的会牵扯到我的父亲和我一个血亲的舅舅。
    那是一起杀人案。
    必须清楚的是我的父亲是一个警察,那个让我蒙羞的舅舅也是,而且是刑警,是队长。
    整个事情的起因再偶然不过,我多次强调偶然是因为那种事情在今天看来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就象我们现在可以在任何一家饭馆里看到的一样,一群酒徒在猛烈地不负责任地抨击时弊,有人醉眼惺松地说高科技发展如之何,有人附合警方利用高科技可以做到“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当然也不乏有人不以为然,他摇头说警察破不了的无头案也是堆积如山...这样的言论自由在如今也是允许的,只是他不应该跳上椅子拍着桌子自豪地证明:“他妈的,不信?我哥把我嫂子杀了都两年了有谁知道!...”
    于是一切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的舅舅在此案中因渎职和包庇被判了八年徒刑,父亲虽然无辜,但他不能容忍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内弟的欺骗,从此锋芒顿失,一蹶不振,碌碌到成为一名当天和尚撞天钟的治安警。我曾在一个深夜听到他的叹息,他用让我确信他已苍老的声音对母亲说:他是我招的警呀...我让他顶了我上警校,我看着他当上队长,我心廿情愿给他当跑腿的...日他娘,他该在街上扫一辈子厕所--怎么不一枪毙了他呀!...
    公审大会那天,电视台勉为其难的进行了小城历史上的第一次现场直播。尽管效果糟糕之极,我还是从晃动扭曲的屏幕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它也是扭曲变形的,那么猥琐,那么肮脏...但我却知道他最意气扬扬、威风无限的日子;他给我买全城最先进的玩具冲锋枪的日子...两者都是那么真实的存在,毫无疑问地存在--父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大吼:“关掉!关掉!...”母亲却让我惊讶地以出人的镇定从头看到了尾!
    “她来过家里,还抱过你...跟他们一块喝酒!”
    当屏幕上出现警察从水泥地板下掘出那摊尸体时,母亲饶有兴趣地对我说:
    “她标致得很,刚子却舍得把她杀了埋在这儿,还说她去旅游了...”
    我不能容忍母亲把杀人犯叫“刚子”,她使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任何情感,我哀求:
    “关了吧,妈,求求你...我真恶心...”
    “关什么关?待会儿看看你舅关到哪儿了,明天我得送点被褥子给他!他可最疼你...”
    母亲就是那么从容,那么镇定地接受,她让我害怕,让我怀疑她究竟是不是那个在我儿时的床边讲过童话的母亲!她居然残忍地要我和她一起去西山监狱,居然让我给那个肮脏的光头买烟去,居然要把我用过的被子给那个包庇犯!我快要疯掉了,脑袋里一会儿闪现着一摊滴着腐水的尸体,一会儿是刽子手在“刚子”头上准确的一枪,一会儿又是舅舅令人胆寒的笑容...
    “妈!妈!妈--”我吼,“让我爸去吧,让我姐去吧,你们一起去吧!我--恶心!”
    母亲不为所动,她说:“嫌恶心就别活着了...”
    “那就死吧!”我逃进自己房间,锁上门。
    “死了也比死要面子活受罪强!”她咚咚地踹着房门,“跟你爸一样,死要面子!”
    ......
    我不能再写了,我快要把我的母亲描绘成一个泼妇了;可她真的不是,她是我最爱的人,我最早的老师,她从我两岁时就给我讲《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她给我买了一个小书包,指着上面的一对小鸭子千万百计要我相信一个是姐姐一个是我--直到上中学还相信,至今看见它我就心跳,恍如隔世...
    我不明白母亲怎么会有如此的反差,怎么会如此从容、镇定...后来的我曾经恶狠狠地对玮玮说:我讨厌你们那种母性的从容,那种虚伪的大度,好象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
    我被欺骗,被蒙蔽,被嘲讽,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我诅咒那种镇定,我甚至认为父亲的消沉完全是因为母亲那霸道无比的性格崛起!
    就是那年的暑假我认识了文娜。
    文娜在我后来的生命中象块伤疤,但那年夏天她象毒品一样吸引了所有想堕落,想变成坏蛋的孩子。我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疯狂地想要体验另一种生活,而文娜给我的惊喜和刺激远远大于写一篇好作文受到‘大教育’几声表扬所得到的惬意和满足!    她是那种在所有中学里都会有的女皇式的学生,甚至她的魅力还不仅仅限于我们那所中学,社会上无数的大孩子和小流氓都知道矿中文娜的大名,尽数对她趋之若鹜;她的美貌让矿中所有的男生在自渐形秽中热烈地渴望成长,这其中包括我的朋友歪歪;她的少年老成更让我恶毒地想要征服却无数次止步不前...是她让我知道枕在女孩子的乳房上抽烟是什么样的感觉,是她让我明白把一个你讨厌的人抽上十几个耳光是何等快意,...曾经有一次在那个巨大的厕所里,正当我要受到几个外校孩子的攻击时,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时蹲在位置上的二十多个男生同时站起腰带都顾不上扎紧就把他们揍到尿池里的场面是何等的壮观吗?...因为他们都是文娜的倾慕者,而我“不幸”正是文娜的“干弟弟”!
    那是每个走过那段年龄的孩子都梦想的日子!
    我问过很多次文娜她为什么偏偏要做我的“干姐姐”,对此她有过两种回答。当那天晚上在歪歪家郑重其事地喝过“结义酒”后,她醉熏熏地趴在我耳朵边上说的是:我想让你教我写作文...然后就睡倒在歪歪床上--那天晚上歪歪一夜没合眼,而我也彻夜未眠,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抓起身边的哑铃把她砸死得了...
    五年后我再问她时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快岔了气,嗲声嗲气地她说:“我早看出你当初心怀不轨,自比情痴,妄想捉弄天下女孩子,所以我就早早地把便宜占在前头了...那时我已知道她其实比我小一个月,碰了一连串钉子的我正在回家与玮玮言归于好的路上;那时文娜已经结婚,正回家清理父亲的遗产以便无牵无挂地回到郑州那个暴发户身边。
    那段和文娜一起放浪形骸的日子有幸结束才使得它成为我生命中真正有意义的精彩一笔。
    那段日子里我经常装模作样地带把三棱刮刀上学放学,经常有些小流氓在我家门口探头探脑,渴望邀我参加斗殴,一壮声势,虽然我胆怯得从不去理睬他们,可这已经足够让我的警察父亲痛心疾首了...
    父亲当然已不是刑警了,当然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可是萎蘼不振的他终于还是抓住一个机会把我痛打了一顿,这使得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明白他是多么的爱我.    那天晚上他发现了我的三棱刮刀。
    “你带这个干什么?”他摆弄刀子,口气温和。
    我起先以为他有什么高兴事儿,比如受到局长表扬或当上了先进工作者什么的,于是暗自庆幸:“玩...哦不,是,是我们劳技课要用的,大家都有...”我搬出学校作挡箭牌。
    “放你妈的屁!”他劈头一巴掌就让我第一次领教了顺嘴窜血的滋味儿。
    “劳技课用得着这玩意儿?你当你爸是傻×?这是杀人的东西!你小×崽子也会玩?!你当我不知道你整天介晃来晃去都干什么了?有种你就跟那帮小流氓去臭牙!你见过什么是真牙?!”
    他操着我久违了的河南土话把我一顿臭骂,好半天我才想起“牙”是逞强斗狠的意思。
    “你牙!你牙!好,我叫你看看到底什么是真牙!”他拎起坐在地上的我就往外走,把我塞进门外他那破吉普车里就开车直走...我忍着眼里的泪珠不掉下来,屈辱之极。
    车一直开到南大桥才在一个角落里停下,关掉大灯,关掉引警。一路上的风似乎把他的火气吹掉不少,他一声不吭地拿出烟点上,一口接一口地猛抽。
    我蜷缩在后排座里,绝望而忧伤地看着黑暗中那个亮亮暗暗的烟头,不知他要干什么。
    南大桥我知道,听说是城里最历害的两派流氓常活动的地方,是文娜手下一群小角色心中的“圣地”。
    没多大一会儿的功夫,桥上出现了一群黑影。父亲把烟掐灭,竟然象个小学生那样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群人...
    很快就热闹了。
    有人怪叫,有人大骂,伴随着“叮叮当当”铁器相交声音,桥上的人乱成一团    父亲悄悄把车打着,慢慢滑过去。
    “看清楚了...”他说。
    我马上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朝这边狂跑过来,月光下他身上的血迹显得阴森恐怖,那人壮得好象美国电影里的牛仔,身材高大匀称,面容白皙,甚至透着几分英俊...这时后边追上一人劈头一刀向他砍来,他已无处可躲了,本能地抬起右臂去挡...
    我只听见“啪”的一声,好象巴掌拍在脸上的声音,再去看时那人还在狂奔逃命,只是边跑边撕下白衬衫去缠那条血淋淋的手臂...
    我心里一紧,忽地明白那一声原来是他手臂上一块肉被齐刷刷削下拍在了柏油马路上...
    父亲缓缓加速,开过他们身边,直到把所有人都远远地甩在后边。
    我的牙齿“咯咯”地打战,我说:
    “你为什么不管?”
    “没法管!”
    “你有枪!”
    “枪没用!”
    “你胆小!你有枪!”我激动得浑身开始打战,扑过去抓住他腰间的枪套:
    “你有枪!打他们,抓他们!你胆小鬼!”
    我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管不了,真的管不了!你爸不是神仙...”父亲猛地把车停下,转身抱住我的头:“别怕,别怕,我是胆小鬼,可枪对这些人没用,真没用!他们都疯了...”
    父亲哽咽着。
    我依旧抓着他,打他,骂他,然后紧紧抱住他...窗外响起刺耳的警笛声,一辆辆的警车呼啸着开过去,警灯晃得车里血红一片...
    我抱着父亲,无力地抽泣,贴着他老泪纵横的脸,我觉得他那么地孤单,那么弱小,我想保护他,安慰他...可是,我同样是那么弱小,那么渴望有人保护。

    我的母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她说孩子你知道吗?你妈的姓是怎么来的?我其实是姓端木的,她说:听听,有点怪吧?  还是在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候,天下的孔子门生都快被杀得差不多了,这时有一群人逃到了故县,就是你姥姥家那里,在原本是黄河河道的一条干河沟里躲了下来...总共十四个人。
    他们都是孔子的大弟子子贡的后代,子贡复姓端木,再后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就取了一个“贡”字作为他们的姓...他们就是你妈的先人...
    我的母亲姓“贡”。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充满无奈而又欣慰的说:
    我一直觉得我们家肯定要再出一个大文人,开始以为就是我,上学那会儿老三篇我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嫁给你爸他也这么奉承我,再后来抱着你姐了我还想着写小说...就跟琼瑶似的,我肯定不比她差到哪儿去...现在看来全错了,那个人就是你呀...
    我的记忆中有无数次她这样语重心长的叹息,印象最深的是大学二年级那年寒假回家时,我难以置信的是一向霸道张扬的她已经因为脑溢血导致半身不遂躺在了床上--她才四十多岁呀!我更不敢相信的是尽管如此她看到我时还是又把那几句话叨叨一遍,并且还挪到床边挣扎着要翻出床下她的旧稿要我帮助整理成小说...她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可上天却偏偏不让这样的人站起来了...
    她笃定我将是个大文人那年我离家出走了。
    在和父亲在那个夜晚相拥而泣后我浑浑噩噩地过完了高三的上学期,过完年我就趁着手里有几个压岁钱走了。
    我要去北京,一个人,完全是为了躲避父亲那种忧伤无神的目光和无休止的叹息。
    一个人踏上火车的时候,我感到伤心,几个月后玮玮问起这件事时曾矫情地说:不能有人送,这样才够诗意,不是有那么一首诗么,你走的时候/我不送你/你来的时候/再大的风雨我也去接你..这不是吗?你回来了。我就在这儿等你呢!    我看着她姣姣好好的面容不由一阵心酸,她那双脆灵灵的嘴唇一张就能让我吃惊:她如何会和文娜说一样的话呢?难道女孩子真的可以灵犀相通吗?我只能说:玮玮你不懂,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的事从头到尾只能是我一个人...
    我始终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只是我不喜欢别人把我叫做“文人”。在北京的那段时间,我投考了在京的所有艺术院校,最后来到了戏曲学院。
    面试那天有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时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只想早早结束好赶下午的火车回家,几天来北京的风已经让我怀念起黄河那边的温暖了...
    “你对北京的印象如何?”老人问我。
    我一愣,顺口说道:
    “不好,到处灰土土的,除了高楼就是吹得人头疼的风了...”
    “能给我们背首诗吗?”
    “当然能!”不知怎么回事,我记起母亲的《桃花源记》,张口便是:“晋太元中,武陵人...”
    我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好的记忆力,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好象在即兴给他们讲一个故事。
    “好,很好!”老人说:
    “虽然这并不是一首诗,可是...真的很好!来吧,孩子!戏曲就是那个桃花源...”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一头白发。


    搞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我喜欢上了玮玮,虽然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我恶作剧性的调侃中结束,可我的记忆始终还停留在自己挂在墙头上那一刻对她的惊鸿一瞥中。
    那天和歪歪走出厕所,我竟然不敢再走回教室,不敢想像她对我的轻视,我竟然怕失去她!在乎就是喜欢吗?我问自己。
    “我们班新来一个丫头,没事儿非跟我挤一张桌子...”我告诉歪歪时故作轻松。
    歪歪不吭声,他吊在操场上那个天梯上象个大猩猩一样来来回回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你可别欺负她!”歪歪说。
    “我?欺负她?你还不知道我,我敢欺负谁呀?...”我没想到他这么说。    “你是不是认识她?”我说。
    “不认识,不认识...”他忽然脱了手,狠狠地摔在下面的沙坑里,嘴里满是沙子还直冲我摆手,“我怎么认识她,我才不认识她呢...”他慌慌张张,那种手足无措的样子让我忽然恨意油生,但又不愿意再看他那个样子,或许也是害怕再听到他说什么...
    “你认识谁?”我说:“你就认识文娜!”
    “嘿嘿...”歪歪坐在沙坑里,脸上一红一白的,他看了我一眼,象想起了什么:
    “回去看看文娜信上说什么...”
    然后他拍拍屁股就走。
    “她叫什么名字?”我故意冲他喊。
    “叫玮玮!”他边跑边回头:“听别人说的...”
    我从没有象那天一样那么恨歪歪,可他是那样让我迷惑地连恨的理由都找不到!


    “你认识一个叫玮玮的女孩儿吗?”我问王红。
    “不认识。”她拼命地翻着眼皮,好象要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
    “朱玮玮,她说跟你是同学,是初中的吧?”
    “没有,我初中不是和你一个学校吗?我们班那几个人你还不认识?”她翻起眼皮:
    “来给吹一下,好象是根眼睫毛掉里头了...”
    我隔着老远吹口气。
    “过来点,你怕我吃了你?”
    “我怕你身上的那股味儿,跟福尔马林似的!”
    “别说那么难听,快帮帮忙!”
    我扳住她的额头,觉得手上油腻腻的,她刚化过妆。
    “卟,卟!”我狠狠地吹了两口。
    “好多了,好多了...”她揉揉眼,用纸巾小心地沾着泪,“还是吹一下管事儿...你说谁?是不是‘小猪尾巴’?”
    “也许是吧。”我觉得这个外号挺没劲,干嘛老拿别人名字开玩笑,虽然我叫王紫,可是谁敢喊“小王子”之类的我准跟他急。
    “她脸庞挺大,眉毛粗粗的,大眼,跟个洋娃娃似的...”我说。
    “可能是她,初二就转走了,听说是病休,结果就再没休回来...怎么,你认识她?是不是喜欢人家?瞧你那样儿,什么‘洋娃娃’似的,没见你夸过谁!”    “哪儿呀,她休回来了,转我们班跟我同桌!”
    “那好啊,她跟你同年同月,有名的‘小猪尾巴’,跟你正好般配!冲吧,‘小王子’!”她乐呵呵地看着我。
    “别这么说啊...”我心里乐颠颠地警告她。
    她知道犯了忌讳,忙说:
    “行行,不说了,怎么样,晚上去我们宾馆玩吧,给你弄好吃的,我跟那个大厨挺熟...”
    “不去,今晚要上自习。”我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上晚自习了?走吧,馋猫儿!”她挽起那个血红色的坤包过来拉我。
    “不去就是不去!”我说:
    “再馋我也不至于要那个大厨当姐夫!”
    我捅出她的秘密,绷住笑跑回自己屋里。

    晚上我真的去上晚自习了。
    隔着教室的窗子我看见玮玮正霸着整张桌子翻腾那一大堆书本和考试卷子,她慌里慌张象找什么东西。
    “嘿!你们班有个叫王紫的吗?”我趴在窗台上问。
    她给吓了一跳,看见是我连忙把桌上的东西往桌斗里塞:
    “哎呀,我以为你晚上不来呢...”
    见她鼻尖上沾着几粒汗珠,也不知是忙得还是刚给吓出来的,我问:“找什么呢?”
    “名单!下午校长给我个班里的名单,让我当语文课代表...这怎么找不到了?”她拎起本书“哗啦啦”地抖,突然猛一抬头盯住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我赶快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我说你们班有叫王紫的吗?”
    “你还挺幽默...”
    “那是,”我得意。
    “下午那么说也是吗?”
    我一哆嗦,好容易找到的自信跑得没了影。
    “就...算是吧!你不该凭白说什么‘姐姐’,又不比我大...”我心里咚咚直打鼓。我曾在无数个春天的夜里趴在窗台上向一些低年级的师妹问同一个问题,却从不以为那是什么幽默,也从没有今天这样的紧张。
    她忽地低下头笑起来。
    “你还当真了?”
    然后又埋头翻找。
    我松了一口气,溜进教室,坐在座位上,道貌岸然地摸出一本书看,脸上却还止不住地发烧,我想自己真的还不是太坏。---害羞的人不是坏人。    “啊,找到了!”她欢快地叫一声。
    “嘘...”我示意小声点,故作镇定,
    “至于吗?丢了找同学问一下不得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都不认识他们。”她竟然还有点脸红。
    “我的天!”我摸摸自己还在发热的脸,心里狠狠地说:“这死丫头,她还不好意思!”
    我的胆子大起来,指着几个正睡觉的同学:“你觉得这晚自习有意思吗?”
    “没劲!”
    “‘大教育’可挺有劲的!”
    “谁是‘大教育’?”她好奇地瞪大眼睛。
    “谁让你当的课代表?”我问。
    “啊?”她一呆,半天才一手捂着嘴乐,一手指着我,“你们...呵呵...你们叫他...”瞧她那乐不可支的样子我就知道今天下午“大教育”又没少说他的口头禅。    “呵呵...你真坏,人家下午还一劲儿夸你作文写得好呢!”
    “不新鲜,他肯定也没少夸你,夸谁谁就得当他的课代表!”我说。
    “快说,他都怎么夸你的?”我指着她笑。
    “没有,没有...”她连忙摆手,手碰在我的胳膊上,忽然在那儿轻轻地拍了两下,温柔之至--我的袖口刚才在窗台上沾了点灰尘--她竟然象个母亲那样轻轻拍拍我的袖口!?
    我猛地把手缩回,胳膊肘“咣”地磕在后面桌子上,把睡得正香一同学都惊动了,
    “谁呀?...”他眯着眼看一圈趴下又睡。
    我的脸忍不住又要红。
    “你怎么啦?”玮玮盯着我。
    “没事,没事...”我掩饰着,挠挠头,心里却感觉一股热浪在那里升腾,慢慢地爬入了我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也许就是从那天晚上我找到了生活的另一种颜色,自从母亲朝我吼过我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后我就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生活冲动了;在我过去的日子里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对那些失望说:算了,我有一生的时间去对付你。然而自从父亲告诉我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之后我就再没有那种只属于一个青春少年的自信了;但是玮玮却在这个晚上把我所有的激情都调动起来,我觉得自己还是有足够的精力去应付所有的风风雨雨所带给我的伤害和感动...


    “玮玮你认识歪歪吗?”一天我问她。
    “不认识,你说的是谁?他为什么叫歪歪?”
    “不过是嘴有点歪,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他是我好朋友!”我说。
    “嘴呀?是不是这样?”她啮牙咧嘴。
    “不是,不是,他经常来找我,就贴在这个窗口上...你没见过?”
    “没有!”她说。
    “不可能!每回你还闪开座位让我过去!”我坐在靠窗口的里边。我说:
    “除非你看不见...”
    “你才是瞎子呢!”她激动地叫起来。
    我看着她灵秀四溢的大眼睛话一口就后悔了,但却没想到她这么生气。


    “你想考戏曲学院?”她问。
    那天我收到专业考试合格的通知单。
    “也不一定!”我说。
    “唱戏的都不是好人!”她居然咬牙切齿。
    “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
    “我又不是去唱戏...”
    “那就好...不过,你还是考北大吧,考中文系,考不上就考郑大,郑大的中文系也挺好!”她知道凭我吊儿啷当的样子是考不上北大的。
    但我还是不服气地一梗脖子,
    “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
    “行,你能考上,我知道你不在乎考上考不上什么,你只想证明自己,是不是?”她狡猾地给我一根杆子。
    “那当然!”我往上爬。


    “喂,double是什么意思?”
    我和玮玮在操场上背单词,我摘下头上的随身听耳机,问她。
    “加倍,一对!”她说。
    “‘一对夫妻’能用吗?”我发誓我是无心的。
    “哎呀,不能,得是两个一样的东西!”
    “那‘两个女孩’能用吧?”
    “不能,不能...”她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笨,有两个一模一样不差分毫的女孩吗?”
    “啊,是这样,”我想起文娜来。
    “是啊,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就象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自言自语。
    “说得对,不过也不用那么复杂;比如我叫‘玮玮’,两个一样的字,就这么简单!”
    “那么我可以叫你‘double玮’,对吧?”我笑。
    “没错呀...啊,胡说!”她跳起来,“我怎么教起你给我起外号?!”
    我诡笑着躲开她...
    ......
    那天我发现玮玮有一盒磁带,是俞丽拿的小提琴独奏《梁祝》。
    “快给我听听,我要让这英语把头都搞大了!”我把随身听里的跟读磁带扔在一边。
    “不行,你听不懂的...”她把《梁祝》捂得严严的。
    “笑话,我听不懂什么是double 还听不懂她?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扑上去抢。
    她连忙讨饶,“好,给你就给你...看你能听懂!”说着把磁带扔给我。
    我听到的是“嗡嗡”的声音,翻来复去都是。
    “不会是电池没电了吧?”我换上英语带子,double声如昔。“不可能,这是什么鬼磁带,是原版的吗?”
    “这是天书!是我的天书。”她悠悠地说。
    ......
    “double玮”对我来说就是一部天书,她带给我的惊喜和伤害我永远都不能理解,但我却那样渴望去读她,因为我知道她的价值,她是天书!

                            十
    文娜要退学了。
    我早该知道的,那天她让歪歪给我那封信就是要告诉我。但我疏忽了,我跟本就没有看,因为她总爱给我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信,她老说写一封信等于写一篇作文!---再说那几天我满脑子都是玮玮。
    歪歪从文娜的家里给我打来电话,我听出他已经快哭了,他说你来吧,快来吧,文娜要走了...我还听见话筒里有文娜声嘶力竭的喊声,像疯了一样...
    我拿着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我听出了歪歪那声音的绝望;我开始浑身颤抖,我感觉我的心在拼命地往外挣扎,那是一颗有轻微先天性心脏病的心啊!只有在我最激动的时候它才这样狂跳;很多年后我都认定自己这一生做不了惊天动地的事情,我总是那么容易恐惧...我想此刻应该有玮玮的安慰。
    放下电话我就往外跑,穿过客厅时我感觉到父亲在盯着我,从北京回来他就没和我说过话,他总是盯着我,盯着我,仿佛面对的是他的犯人!他渴望攻破我的心理防线吗?他想让我告诉他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此刻我只有一种撕裂般的恐怖袭满心头。
    文娜的家里在市委大院里,她的父亲是个部长,具体干什么的我并不知道。
    穿过大院值班室前的小门时,我看见歪歪的父亲在里面坐着,他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除了送送牛奶瓶子和发发报纸,他就抱着一杯浓茶坐在那里盯着每一个走过门前的人。
    他是这个大院的看门人。
    他同样冷冷地盯了我一眼。
    我爬上院子中央那座小洋楼的二楼,敲门。开门的是保姆,她是个让我讨厌的长舌妇。看见我她就大叫:
    “呀,又来一个,是你们谁做的孽!”
    看她这么放肆我就知道文娜父亲不在。我挤进门里,不理她,直奔文娜的房间。
    文娜怀孕了!
    我不敢相信歪歪竟然这么说。他坐在沙发上,脸涨得通红,嘴唇发紫,哆嗦得利害,但这句话他说得那么明白。
    文娜坐在床上的角落里,两只眼泪汪汪痴呆呆地看着床头的电视,那里面战火纷飞,一个个的美国兵张牙舞爪...却没有声音。
    她咬着嘴唇抬头看我一眼,马上又盯在电视上,忽然很恶地吐出一句:
    “他妈的,小屁孩子!”
    “你骂谁呢?”我问。
    “骂你!骂他们!骂所有的人!”她跳过来,白生生的脚踩在墨绿色的茶几上,伸手她把电视打开声音,忽然间屋里热闹起来,枪炮声和尖叫声响成一片。她把自己又埋在被子里:
    “我骂萨达姆,骂美国总统!”她声嘶力竭地喊:“我就骂,他妈的小屁孩子,都是小屁孩子!”
    我这才看清楚那是一部海湾战争的内部资料片,不知是不是她父亲搞来的。但我已无心于此。
    “你,你,你真,真的...”我语无论次。
    歪歪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抓住我,“是你!”他吼。
    “放屁!”我急了。
    “那你问她是谁,她不告诉我,她...她喜欢你...”歪歪从没象今天这样激动,他直露得让我心惊肉跳。
    “歪歪你滚!快滚!”文娜甩开被子跳过来揪住歪歪的头发往外扔,她真狠!
    歪歪死命地拖住我,“你也走!走!你不承认就跟我走,去杀那个人?他妈的文娜不是你姐姐吗?给她报仇!”
    “她不是!”...我瘫坐在地上。
    “你说不是?!你当我不知道,你又喜欢上玮玮了,你骗人,你写屁作文,到处卖他妈的乖,你是个大骗子!”...他猛地把我按在地上狂揍。
    文娜松开歪歪,冷冷地看着我们。
    我已经吓傻了,不相信这就是歪歪,我终于知道他是怎样地喜欢文娜了,忽然之间我想起一句话,我说:
    “你凭什么打我,我喜欢玮玮,你管不着!”
    “放屁!”歪歪大痛,把我的头撞在地板上,“玮玮是我姐!我亲姐姐!”
    我的头猛地一震,好象清醒了,又仿佛什么都乱了...我想看一眼歪歪,他却死命地按住我的头,但我还是看见了,说完这句话时他满脸都是泪水。
    文娜坐在床沿上,她咬着小指甲,晃着两条小腿,脚趾在紫红色的地毯上划出鲜红的几道子,她微笑地看着我们打架。
    那部资料片好象完了,周围一片寂静。
    月亮升在文娜的窗口,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飘进屋里:
    “歪歪...快,快孩子,快呀,真快呀...”
    “歪歪你妈叫你呢!快走吧!”文娜对歪歪说。
    我也听出那是歪歪妈的声音,这个疯女人整天都在莫名其妙地重复着一个字“快”,每次只要歪歪在这里她就在楼下这么喊,象鬼一样发出召唤。--我真不敢相信这个疯女子竟然也是玮玮的母亲!
    那天歪歪听见声音就走了,他总是这样。他爱他的母亲,走时他擦着泪对文娜说:“文娜我要杀了那个人!”
    “王紫你千万不要欺负玮玮...”
     他对我说,说着就又流得满脸是泪。
    我呆呆地看着文娜,想知道一切。
    “王紫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关于歪歪和玮玮的。”文娜说。
    我点点头,我认真的看着她,我感觉自己一辈子都会生活在女人的故事中。
    那天文娜告诉我,歪歪和玮玮是双胞胎的姐弟,玮玮大歪歪两个小时。他们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是因为歪歪的母亲疯了并且弄瞎了玮玮父亲的双眼。玮玮恨极了歪歪母子。
    “你知道吗?他们的母亲以前很漂亮的!”文娜憧憬地说:“她是市剧团的台柱子,戏唱得很好呢...他们的父亲是团里的编剧,--那时人们都说他们是郎才子貌...”
    “疯女人是又嫁给了那个看门人吗?”我还是不能理解这一切。
    “这还用问吗?你怎么这么烦人?!”文娜忽然生气,“你走吧!”她说。
    “你真的怀孕了...”我已经发木,嘴里喃喃着。
    “没有,我骗你呢!”文娜浅浅一笑,“不过,我是要退学了,回郑州,找我奶奶...”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回去看看我写给你的信!”
    “好吧,那我走了。”我拉开房门又回头对她说:“我知道不是因为我和玮玮!”
    “你真聪明!不过你还是个小屁孩子!”她说:“最后告诉你,刚才是骗你的,玮玮父亲的眼其实是歪歪给刺瞎的!”
    “为什么!”我心猛地一沉。
    “你怎么总是问为什么?不动脑子!所以我说你永远是个小屁孩子!”文娜发出诅咒。
    “好!我不问!”我感到自己忍受了巨大的侮辱,我咬牙切齿,心里又痛又酸,我说:
    “我告诉你,文娜!你要知道,你现在严重心理变态!从上次郊游时在草地上你让我枕在你的乳房上抽烟我就知道你是多么的虚伪而且虚荣!你今天甚至不惜假装怀孕来捉弄我和歪歪,你应该明白,你的变态梦终究是要醒的!这一切没一点劲,后悔的是你自己!”
    文娜咬着小指甲盖,她眼里浸着可怜的泪花听我说完。
    她不知道什么是伤害!我连忙对自己说,于是离开了那里。
十一     
     我看了她的那封信。四张大纸除了告诉我她要退学就是无病呻吟地感慨命运,娇娇弱弱,歇歇喘喘,一头雾水...只是,最后她抄了一首诗:我说/我要走了/送送我吧/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摇头/你说/我走的时候/你不送我/我来的时候/再大的风雨/你也来接我/你哭了/为什么哭呢?/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看孩子们打仗/好吗?
    我想这首诗说得很对,我们都是孩子;我是,歪歪是,他的父母是,萨达姆和美国总统也是;朋友,亲人,大人物都是在多么可笑地相欺相负啊...
    只有玮玮不是!她和她的父亲生活,和她瞎了眼的父亲。她就象我的母亲那样,怎样的打击她都不怕!可她真的不累吗?她真的无所谓吗?我想抱抱她,我曾经抱着我的母亲,我说我爱她,可却被她推开了,她说人生路远应该爱你自己...我想抱抱玮玮,我想我该说爱她,喜欢只是那样的自私,只有爱她,天知道我会有多少的呵护和珍惜给她...

十二
    父亲和我一起去打靶。在故县,在母亲说的躲藏过她的祖先的那条黄河故道里。他举起那支“五四”式,很不在乎地瞄也不瞄就是三枪,动作极是潇洒。刺耳的枪声在幽深的河道里回响,远处那块被我们当作靶子的石头纹丝不动充满嘲讽地看着他。他的枪法极臭,我敢说他与其说是打靶不如说是体会放枪的感觉,若不然他平时是断然不想劳动那位“老兄”的,在局里他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加“柔情主义者”。
    “我的枪感冒了...”他说。
    他此时的幽默让我尴尬。
    我不明白他今天一大早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想干什么,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游戏了。以前他的枪也总是“感冒”那时我觉得他威风八面,属于大智若愚之类的,而现在,他象个过时的影星一样在昔日的崇拜者面前搔首弄姿...
    “你也打几枪,我们还有五发子弹!”他把枪给我。
    我接过那块黑沉沉的钢铁,举起来,死死地瞄住远处那块石头,却不放。
    “开枪呀!”他催促,声音故作轻松,好象看见鱼儿已经吞了他的铒料。
    他想知道什么?我想。
    “瞄准了就扣扳机,别停!”他说。
    “你站这边来,弹壳会跳在你脸上的!”我对他说:“你教的都忘了?”
    他的脸明显的红了一下,在这一点上他和我一样,但他很快控制住了,我想姜还是老的辣!自叹不如。
    他闪到我后边,我立刻连续击发,“ 平, 平, 平...”一口气把五发子弹打完,全打飞了。“回去吧,我下午得复习功课!”我想他可能要跟我谈学习,我知道自己考上大学在他心里是件大事儿,于是赶着卖乖...顺手把枪给他。他见我不买帐,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接过枪“哗啦”几下,把脸沉了下来。
    “听说你们班新转来一个学生?”他问。
    我没想到他问这个,便不说话。
    “听说你们挺和得来?”
    我看着他。
    “她是不是姓朱?”他又问。
    我再也忍不住了,“是,是,她姓朱,是我同桌,我们挺好,她还是个女生呢!”我说,“都知道了还问!是我姐告诉你的吧!她这个小特务!”说完我转身就跑。他一把扭住我,我以为接下去就会是一个大耳光拍在我脸上,我已经作好了挨打的准备。又不是没打过...我心里一酸。
    “你帮爸爸一个忙行不行?”没想到他这么说。
    我傻了,张着嘴发呆,心想他真是越来越幽默了!我和玮玮挺好给他帮什么忙?难道他真的等不及想抱孙子?--受文娜的影响我的思路已经相当开阔。
    “真的!儿子,你帮我一个忙!”他说:“那个女孩子她爸是个瞎子你知道吗?他们家的事儿你知道吗?”
    我虽然已经从文娜那儿知道,但却不料又会从他口中说出,我甩开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别人家的事儿你管什么?人家离婚关你们警察什么事儿?”“当然关我事儿!她爸是嫌疑犯,杀人!我查了他快十年...十年!儿子!”
    父亲捧着我的头吼道。声音都变了。
    ......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并疯狂地沉了下去,绝望中的我看见玮玮在岸上挥动着一条紫色的手绢...
    救我,玮玮!
    她只给我一个微笑,扔过手绢,转身走了。
    我沉了下去,头顶上漂着一块手绢,手绢上是血。
 十三
    五月有个流血周。
    这是玮玮告诉我的。
    那一年整个鹤山市仿佛和所有的高三学生一样走到了世界的末日。这个城市的警察曾经在我舅舅的带领下所向无敌。在他当刑警队长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捕获了成群的揣着双管猎枪沿京广线南下淘金的东北流窜犯。那是舅舅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当然如果不提他后来在北京做生意时出入王府饭店前呼后拥的场面的话。---据说至今在公安部的地图上,鹤山市都是保障南方省市安宁的重要桥头堡。
    那一年这种虚假的安宁所积累的仇恨在这座桥头堡得到了总爆发。丧心病狂的流窜犯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袭击着衰萎的老人和柔弱的孩子,他们甚至把“每周干掉一个鹤山人”的纸条塞进公安局门口的举报箱里。可怜的他们也许不知道这座城市里他们最狠的对头早已被送进了西山大狱!我想在当年的公审大会上,身背八年重罪的舅舅回头看看那群和他的好友“刚子”一同被押赴刑场的犯人,一定可以从中发现许多他亲手捕获的家伙!
    你舅舅就像个土匪!我的父亲说过。他靠着一群流氓朋友破案也最终毁在朋友手中!
    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谁是上帝,谁是魔鬼,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
    五月,校园外一片腥风血雨,一辆辆的警车常常呼啸着从门口开过;校园里却一切如昔,脸色苍白的孩子们要学习语文、数学、外语、政治、历史...
    我和玮玮坐在高高的升旗台上。
    面前是空荡荡的操场,只有两三个小男孩在那里孤独地踢着足球。玮玮也学会了逃避自习课。一个小男孩跑过来,他把足球踢进了操场那头的女厕所里。“姐姐...”他叫玮玮。
    “进去吧!这会儿里头肯定没人!”我对他说。
    玮玮瞪我一眼,高兴地跳下升旗台,她摸摸小男孩的头,一蹦一跳地跑过去帮他们把球捡过来。
    “多可爱啊!”她气喘吁吁地回来坐在我身边。把历史课本抵在下巴上兴奋地看着他们。我想起昨天又有一个男孩遇害。死得很惨,在公园的假山里发现的...身上不由得发冷。
    “今天晚上开始就不用上晚自习了...”我说:“社会上太乱了,人们怎么都像疯了一样?”
    玮玮的脸变得煞白,她翻着手中的历史课本,一页一页,沉重地翻,但不象是害怕。“五月有个流血周...”她说。她抬起头,用慈母般的眼光看着那几个男孩儿,宽宽的额头上闪着圣洁的光晕,脸庞上渗出浅浅的红潮,她把嘴角慢慢绷出一丝笑容。她在告诉我她的镇定,她的从容,她蔑视一切的风云变幻,命运捉弄...“晚上不再上自习了,你上我家玩好吗?...”她猛地一扭头对我说,迎着我关注的目光。我的心“怦怦”狂跳,这正是父亲要我做的。“怎么了?是不是不敢,晚上不敢出门吧?”她笑嘻嘻地晃着脑袋,几根头发飘在我的眼睛里,让我又庠又恨。
    “谁说我不敢?”我故作凶狠,“没听‘大教育’说过?我可是混世魔王!我怕谁!”
    “那就好...”她说:“我就知道你敢,你想去,是吧?你在打我的主意!”她狡笑连连。
    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唉!”她叹口气,站起来,把课本抛在一边。用手搭在额头上,把头仰得好高好高,迎着太阳光去看那根高高的升旗杆...
    “我都来一个月了,怎么也没升一回旗?”
    “这穷途末路的时候,谁还顾得上...”我也仰起头,一碰见太阳就响亮地打个喷嚏,看着玮玮笑嘻嘻的样子,我说:“你想知道学校怎么升旗吗?这里面可有个典故,有关‘大教育’的,特可乐...”
    “是吗?说说!说说...”她兴趣大增,急忙坐下来,两腿并拢,像个小学生一样。
    我告诉她,每回‘大教育’主持升国旗仪式时,总要婆婆妈妈地把些乱七八糟的事说个没完,最后,好容易仪式开始,他便扯开嗓子叫一声---
    “你猜他喊什么?”我问。
    “升国旗?”
    我摇摇头。
    “奏国歌?”
    “哪儿呀!他喊:放音乐--放音乐--”
    我操着‘大教育’尖细的上海话学得维秒维肖。
    玮玮笑得直掉眼泪,她拿课本打我肩膀,“你还学得挺像!”她说。
    “我观察生活呀...”
    “是啊,观察生活...”玮玮忽然沉默了一下,她把身子向后仰着,手撑着台阶,痴呆呆看着天空,“我爸爸也总这么说,他告诉我,天上的云彩都是分朝代的...有汉代的,有唐朝的...它们聚聚散散,只要你仔细观察,它们就会给你讲故事...”阳光这时放肆地在她光洁凝美的面庞上跳跃,玮玮轻轻眨眼,用她那长长的睫毛驱赶它们...
    我不敢仰起头那么长久地注视天空,那样我总是爱打喷嚏,我害怕阳光的照射,但我注意到她提到了她爸爸。
    “你爸爸肯定知道好多故事,他还...看云彩?...”我小心翼翼地。
    “他看不见了,他是个瞎子!”玮玮说着闭上眼睛,“但他真的知道好多故事,他知道霸王别姬,知道贵妃醉酒,他还给我讲干将莫邪,讲荆轲刺秦,二桃杀三士和烽火戏诸候...”
    她忽然盯着我,眼里含着泪水。
    “你去我家,他肯定会给你讲故事...”
    我点点头。
    “他的故事讲得真好,每次我都渴望自己变成一个男孩子,我就像那故事里的主人公,烽火戏诸候...”
    我摇摇头。
    “都是好故事!可他爱把它们写成戏,写成一出出悲剧...你不是想写小说吗?你写成小说吧...轻松一点的...好吗?”
    我茫然地点头。
    “姐姐--”那几个男孩又把足球踢到厕所里了,他们撒娇似地朝这边喊,好象他们什么也不会做...
    “我喜欢帮助他们...”玮玮收起课本,拍我一下,“走了,快下课了...”她朝那几个男孩儿跑去,去帮助他们。
    但是她错了,几个男孩儿欢叫着躲进男厕所里,从那里边探头探脑地冲着玮玮直刮鼻子,原来这回他们踢进了男厕所里...我朝那几个淘气包伸伸大拇指。
    玮玮却不急也不恼,她回头,慢慢走回来。仰头看看坐在升旗台上幸灾乐祸的我,轻轻咬着飘在唇边的几丝秀发,忽地浅浅一笑,倔生生地丢给我一句:“我还是喜欢他们!我喜欢男孩儿的小聪明...”
    说完她欢快地掉头往教室跑去,半路上还扭头冲我吐着舌头!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我感到不可思议。她的性格让我难以捉磨,一会儿是个忧伤的小母鸡,一会儿又像个没头脑的小松鼠...她像我的母亲一样,所有在我看来的意外她们都觉得自自然然...
    ......
    那天玮玮走的正是时候。
    她刚刚闪进教学楼的楼道里,‘大教育’就紧跟着从楼道里走出来。他回头看看玮玮的背影,又歪着头想想,最后一扭头直奔我而来。
    “你自己出来我不管,怎么还影响她...”
    他慢慢地边往上爬边对我说。
    “捉贼要捉赃啊,校长!”我嘻皮笑脸。
    他是个的和蔼的老头儿,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有一次我因为他批评我写的作文‘不知所云’而和他吵得面红耳赤,他还笑着说:虽然是胡说八道可是很有思想...另外我还知道他曾经教过我的父亲,我很早就以儿童的狡黠洞悉他的喜爱从而撒娇无度---我们是忘年交!
    “我是想让她帮助你才让你们同桌的...”他坐下来,有些喘,风吹得他头上的白发翻动。
    “别影响她,她可是教务处挂了号的苗子!”
    “没有哇!你看见什么了?”我知道他经常在晚自习时揣着手电筒到操场上捕获一些可怜的‘小鸳鸯’,对这事他毫不手软,于是拼命抵赖。
    “那你们在干什么?”他问。
    “背历史!”我拿起课本搪塞,“不是我们,是我在背历史!教室里像个大澡塘子似的...”
    “你是要帮你父亲还是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
    “啊?...”我头一下子大了,举着课本的手僵在半空。
    “你父亲来过学校,他对朱玮玮家里的一些情况挺关心,这有关他一个案子...”
    “我..我...”我垂头丧气。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在心里恨着父亲,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真是疯了...我想。
    “我没有,我现在谁都不想!他的那个鬼案子算什么?现在城里发生的这些事儿够他查一辈子的,他钻到十年前的事里干什么?他想逃避!”我说。
    ‘大教育’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了解你的父亲,他自尊、自信,常常显得很固执,也容易受到打击...可他不会无中生有,他知道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无中生有!”他对我说:“他们都是我的学生,你的,玮玮的父亲都是!你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吗?”
    我已经厌倦了听别人讲故事,但我真的是那么的无知,我强迫自己点点头。
    “那是一九六五年了...”‘大教育’眯着眼睛,娓娓道来。“那一年我二十八岁,华东师范毕业后来到这所中学教语文。我是他们那年初一的班主任。他们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一个个聪明好学,不同的是你父亲爱问问题,玮玮父亲不大爱说话。我记得有一次开全校大会,就在这个操场上,校长在这个升旗台上领着大家喊‘毛主席万岁!’这时你父亲居然扭头对玮玮父亲说:“在台湾人们是不是也喊蒋介石万岁?!虽然当时没人注意到,可我听到了,回到班上我就训斥了他一顿...这事当时没闹大。可我听说你父亲恨过玮玮父亲,说他‘虚伪’。他认为是被出卖了!...后来是文化大革命,全校停课,乱七八糟的,连那个带头喊‘毛主席万岁’的校长都被折磨死了。他们两个为了保护我又暂时和好了,也亏得我那时还年轻,总算挺过来了,...
    两个人一起当红小鬼,一起串联,还跑到北京参加‘大接见’,后来又一起招工,下矿井推矿车...再后来各自结婚生子,过年时来看看我,开始两人还一起来,后来就互相躲着,一个一个来,不知为什么,七四年玮玮父亲考进了市剧团,他文笔好,一直没耽误;你父亲是工人、队长、科员、保卫什么活儿都干了,还好最后落在了公安局...”
    “是玮玮父亲杀的人吗?是吗?”我想知道最重要的。
    “不知道,玮玮父亲生性孤僻,他不爱跟人交流,我了解你父亲多于对他的了解,不过也很可能是因为你舅舅出事以后,你父亲变得过分敏感了,那件案子当年是你舅舅结的...”
    “如果是他,真是他,那怎么办...”我觉得父亲说的那个故事离我越来越近,我绝望的流下泪来,在那个我从末流过泪的老人面前。
    “别害怕,孩子,这并不是世界末日,...就算是真的,那也只是他们的事...”他拍着我的肩膀说。
    “可他是玮玮的父亲...”我哽咽。
    ‘大教育’扳过我的肩头,看着我的眼睛,“你喜欢玮玮,是吗?”
    我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那你们更应该好好学习,走出他们的故事,...告诉我,你们是一起学习...是吗?...”我还是点头,眼泪滴在课本上。
    “那我考考你,看你复习得怎么样了...”他忽然冲我微笑,拿起历史课本,翻来翻去,他问我:“巴黎公社是哪年失败的?”
    “一八七一年,五月...”我怆然,夺过他手中的课本,“五月流血周”...我跳下升旗台。擦着眼泪,我回家。
    一辆警车呼啸着在校门口飞驰而过。他们去抓凶手。
    升旗台上还坐着一位老人。

十四
    父亲的故事是:
    一九八三年,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女大学生死了。她是京城某戏剧学院的高材生,和玮玮的父亲一样,是编剧,她属于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虽然经过舅舅当时的现场勘察后认定是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可父亲却并不这样认为。他认定玮玮的父亲,那个他初中的同学就是凶手,原因有两条:一、当时剧团领导急于把郭沫若的话剧《孔雀胆》改成豫剧,让两人分别去改,最终却要采用女大生的,玮玮的父亲肯定会产生不满--事实也证明,女大学生一死,他的剧本马上取而代之了;二、玮玮的父亲曾和女大学生在同一戏剧学院学习,在他进修的那两年中必定和女大学生相识,以他风流的才子性情,他们之间必定有隐情,最后他迫于家庭和社会的压力杀人灭口也不无可能...
    “最重要的是,”父亲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是个虚伪的人,我了解他,恨他!他也知道我恨他,曾经单独向我承认过人就是他杀的,而这个世界上欢迎最虚伪的人--他以此作为对我的羞辱!”
    父亲再一次在我面前流泪,他说:“我的后半生都将以抓他归案为目标...”

 十五
    我不能忍受我的父亲在我的面前哭。从他在南大桥与我相拥而泣时我就渴望帮助他...,但是这种渴望又是脆弱的,我不能怀着一种目的去面对玮玮,那样我会破绽百出同时自感罪孽深重。事实上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注定我始终不能以一种平等的地位与之交流,就像和我的母亲一样,她是高高在上,洞悉一切的--母亲、玮玮、两者总能抓住我致命的“脚后跟”...
    我的母亲是个神秘的巫师,我后来这么认为。
    十五岁时我第一次遗精。那时我热衷于父亲收缴的一些冠以“典型案例”名称的挑逗性非法出版物,我像老鼠垫窝似的把它们一本一本转移到自己的床板下,有一次我正在披衣夜读时被母亲发现,她慈爱地安抚我睡觉,什么都没说...第二天我在床下找到的是几本有关青春期教育的书...她如同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明了我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她是妇联主抓计划生育工作的优秀干部,但是我当然明白那些提着烟酒扛着山货的“远方亲戚”登门的目的,这显然不影响她年年都评上先进工作者;有一次我看见她把成箱的避孕药丸碾碎后泡在温水中用来洗脚,她眨着眼告诉我这是治疗脚气的秘方!
    我曾经为此憎恨母亲,认为她是罩在我头上的一个巨大牢笼。我与她进行了艰苦又漫长的“冷战”,互不说话,首先是因为她知道我的秘密而让我羞愧;其次是我认为父亲给玮玮父亲的评价“虚伪”其实是很适合她的,她虽然患有严重的脚气但依旧可以穿上漂亮的套裙昂首出入市府大楼让谁都认为我有一个美丽的母亲!这严重损害了我对美的认识,但我知道凭儿子的身份对此是不宜揭露的,于是我自认为是第三世界并与之展开长期“冷战”。
    事情的发展最终证明我的确是第三世界。她像个超级大国又俨然以一个胸有成竹的债权国自居那般看着我使“小性儿”,却依旧故我地对我施行无微不至的演变。后来的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我像麦克阿瑟那样感叹:自己是在一个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同一个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
    她穿着自己设计的美丽套裙,时髦悦目的高跟鞋,烫着最新花样的发型出没于城市、农村、工厂、矿山,为我结识着一群群漂亮可爱的阿姨,她手里攥着成打的光棍儿小伙的征婚信从而对他们颐指气使...有两点使我最终改变了对她的抵触情绪:在舅舅出事后,父亲意气消沉地压迫我考大学时,她曾经拍着胸口告诉我说:“不怕!考不上在家呆着,你五岁时我就给你许出去了,好多部长、局长家的小姐等着我儿子呢!还怕吃不上饭?”--这很满足我的惰性;另外就是后来玮玮到我家玩时,尽管父亲唉声叹气,不屑一顾,她却大呼小叫地直夸玮玮“标致”,很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她夸人漂亮的极限词汇就是“标致”,自己解释为“标准和细致”,“只要整齐标准,加上精细一点,那就是美--甭打别,这是有根椐的!不是有种车还叫‘广州标致’吗?”她一锤定音地说。
    她有了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达观适命性格和无比的自信,让我一生受益无穷...也许是因为父亲,也许是因为母亲,我徜徉在现实与理想之间,我流浪于青春的大愁苦和大惊喜之中,而这一切的尽头便是玮玮。
    ......
    一九九二年五月的一个下午,我和玮玮踩着斑驳的林荫道和余音绕耳的满地警笛声去她家里。我是为我自己去的,却不知她想些什么。
    “咱们的班主任真有意思...”玮玮抱着几本参考书,脚在地上那些晃来晃去的阳光格子上跳来跳去。
    “他是这样的,挺爱动感情...”我知道她说的是班主任下午那番话。今天下午班里有两个男生打架,据说是为三班的一个女孩儿。我想不会是文娜了,她早走了。班会上那个‘大教育’的乘龙快婿很是痛心,他的比喻很奇怪,他说: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你们还打架,你们考不好我也完蛋!知道吗?这跟种庄稼似的,凭什么咱们幸苦一年不让有好收成?--瞧瞧大厕所后面的那片麦子,它们都知道要麦收了,一个个疯长呢!...说着他居然红了眼圈儿...听他这么一说我们这些麦苗倒也不能不收敛一下。
    “哎,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打架吗?”玮玮问。
    我摇头,从打文娜走后我什么都不多问,也没人告诉我这些事。
    “噢,明白了...”玮玮跷着一只脚回头盯着我,“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她故作聪明地指着我诡笑。
    我勉强冲她抱拳,“惭愧,惭愧...”
    见我世故若此,她故意又说:“班主任今天反正是够可爱的,我那干姐姐还真有眼光...”说着像想起什么,“对啦...上午干姐姐买了好多菜放我家,回去咱们做好吃的!”
    听到干姐姐的话我就浑身不自在。
    她跳着格子,嘴里嚷着:“噢,干姐姐真好,有人害羞了...”说完她咯咯地笑着跑开老远。
    我红着脸,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是那个会给云彩分档案分朝代的忧伤的女孩儿吗?她跳来跳去的,我忽然觉得倘若她要是猛地拐个弯儿消失我就可能再也找不她,即使找到也不会认识。她那张“标致”得端端正正的脸庞在我看来太普通不过了,她的长发披下来再束上去我都可能要辨认半天才肯定是她,她穿着晃得我头晕使我永远分不清绿色还是蓝色的水洗布上衣混入人丛就不见踪迹...
    我紧张地追过去,她像只小松鼠一样逃。
    可是一到她家门口她就又变成了小母鸡。
    那是一幢老式的楼房,楼的山墙上隐约还可见“毛泽东思想万岁”之类的白字。楼的地势很低,要去玮玮一楼的家里必须先下几层台阶,下面是一道围墙和一扇铁栅栏门,院子里是横七竖八的自行车。跨过铁门时我看见门房的旁边坐着一个束着红袖箍的老头儿,天并不冷,可是他戴着一顶厚厚的黑呢绒鸭舌帽,他象个国民党特务似的看我一眼,让我想起歪歪的父亲--那个市委家属院的看门人。玮玮一把把我拉进了楼道里。
    楼道里黑漆漆的,玮玮一边开门一边对我说:“你是不是害怕?...”她的话听不出味儿来。
    “害怕?害什么怕?...”我和她走进屋里,她伸手在墙上摸开关,我说:“我觉得挺有意思,这楼像金庸小说里的古墓...”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忙补充:“你像小龙女...”
    “你说的对,这就是古墓...”她拉亮一盏昏黄的小灯,“这座楼里住的都是世外高人...”她笑笑。
    看来她读过《神雕侠侣》,也许对我的奉承还算是满意。小龙女可不一般。
    “来我屋吧!”转过一个房间,她打开日光灯,“别打喷嚏啊!”她说,我乐了。
    “坐那儿吧。”她指指写字台前一把古香古色的棕藤椅子。
    “我们是不是得复习功课了?...”我一坐下就百爪挠心。
    “你放心,我保证完成‘大教育’的任务,让你英语考够八十分...不过现在不忙,我得做饭。一会儿我爸回来,他有话给你说呢...”
    “你爸?”我跳了起来,她已经跑进厨房去了。“当然,别害怕呀...”她说。
    她总说别害怕,好像真有什么大阴谋要降临,“你爸不会吃人吧...”我嘀咕着。
    桌上摆着整齐的一排书,用一个雕着五角星的木书夹靠墙角挤着。小玻璃板上有一叠稿纸,写着些什么,我拿起看,是玮玮的字: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我可以温柔,也可以勇敢...
    好象是一句歌词。我纳闷间玮玮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她跑进来夺过稿纸把那页撕掉,
    “别看别看,写着玩呢!”她的手上沾着水。
    “哈,你围上围裙真好看!”我说。看她有些慌张的样子,我冷不防地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玮玮,你爸为什么要见我!”
    我想我是有点害怕了。
    “喜欢你呗,”她轻松挣脱我,“瞧你吓的,...我给你看相册吧,他一点儿也不凶。”说着她在围裙上擦擦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翻开一页,指着一个男人的半身照,“哪,这就是他,你慢慢看吧...我要做饭去了,好多菜啊,干姐姐真好...”
    那真是个相貌堂堂,英俊刚毅的男人!我想起父亲的话,心说这样的男人不做风流才子要谁去做?照片上的男人峻削的脸膛,眉黑似墨,眼睛有神,穿着一件压身的中山装,胸口别着钢笔和主席的像章。一望而知“挥斥方酋”的一切条件都有了...
    玮玮像她父亲。我有些明白她那种大大咧咧却不失稳重的性格由来。
    照片都是旧的,有两张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拧亮桌上的台灯,第一张照片上写着一行字:鹤山市豫剧团大型历史故事剧《孔雀胆》首演成功纪念。玮玮的父亲神色抑郁地站在前排...父亲说的对,他肯定是这个戏的编剧,只是他为什么那么不高兴?...那些满头珠翠的演员中一定有玮玮的母亲,我按着记忆中歪歪母亲的样子去找,一无所获,她那时肯定是很优雅漂亮的...心有所失之余,我忽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仔细一看,竟是文娜的父亲,他出现在这里让我心里有点不安,那张尖削苍白的脸上,那双幽暗模糊的眼睛中,孕含着文娜式的多疑、冷酷和残忍...
    照片上写着日期:一九八三年五月。
    而另一张照片,是我的父亲和玮玮父亲的合影。一张简简单单的五寸黑白照片。两个人简简单单的表情,穿着简简单单的白汗衫,左胸前都是简简单单的印着排成拱形的几个红字:工友留念!
    可他们何止是简简单单的工友!
    他们是从小学到初中的校友,是联合起来保护老师的好友,是坐着闷罐车跑到天安门广场在人群中挤不散的红卫兵战友,是一起钻坑道推矿车流过汗的工友...可最终他们选择了做一对同在一座城市却老死不相往来的末路朋友!
    ......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玮玮的父亲才回来。
    他是个坚强的人,我原想失明的人都是弯腰驼背的,因为他要小心地走路,可是他不,他挺直身子走进来,他告诉我他刚才去主席像广场学练太极拳...“他们总说我像打猴拳...”他笑着说,丝毫不忌讳什么。
    我看见玮玮咬着嘴唇站在厨房的门口。
    吃饭的时候他给我讲故事,尽管我紧张得像个孩子。因为他说:“我早知道你来的目的,玮玮也知道!你瞧瞧吧,我可是真的看不见了...”我看着玮玮,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些鼓励,可是她低着头,谁都不看,好像她已完成了任务。
    “你知道吗?虽然你父亲恨我入骨,可其实在心底他有意无意间在把你培养成另一个我,甚至超过我--他渴望用自己的儿子打败我,羞辱我--他真的执著的有些固执了,这是我们的老师说的,就是你们的校长。”
    他提到了‘大教育’,虽然我不能在他的面前非议我的父亲,可我已经开始相信那个老人了。“只为了一个愿望,人是可以固执的,甚至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说:“我有一个故事可以证明。”
    他开始讲故事:
    “我有一个同学,姓林,很秀气的一个‘林妹妹’般的女孩儿,却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想剑!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毕业后能留在北京写戏,为此她拼命地写,拼命地投稿...可是后来她还是被分回了家乡--一个偏僻的小城。临走时她终于崩溃了,变得歇斯底里,神经有些不正常,是学校的老师把她送回了家。在那里没呆几天她就失踪了...直到有一天,人们在离火车站很近的地方找到了她,她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死在路边,她原来是要扒火车去北京的,却不幸被火车挂倒,她的父母几乎认不出血肉模糊的她了--病号服的口袋里,装着她仅有的五块钱...”
    “莎士比亚!莫里哀!易卜生!或者关汉卿、汤显祖!田汉!曹禺!难道真有那样的吸引力吗?我时常想,也许她仅仅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愿望:到北京写死!写戏,在北京!--固执,不也是有种悲剧美吗?孩子,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佩服你的父亲,他十年的固执让我肃然!”
    我没有了思维,这个故事让我压抑无比。
    玮玮肯定知道故事的每一个细节,她在微笑。
    “我也许会犯错误...”他继续说,“我只想做个文人,只想在感情的时空中自由来去!这是我十五岁那年看过《红楼梦》后发誓要做到的,是我二十岁那年流着满身的臭汗在煤矿的巷道里对你父亲说过的!那是我的固执!可是你要知道,文人也许会犯错误,却不会故意去伤害谁!”
    “我没有杀人,”他说,“如果用我的戏剧逻辑思考我也许会杀人,因为我喜欢塞内加式的血淋淋,我渴望悲剧...”他用他那双流着泪的盲目看着我:“直到我自己变成一个悲剧人物...”
    玮玮用毛巾擦去他的泪水。
    “也许有件事影响了你父亲。因为我确实犯了错误。...有一次我们的掘进班长在矿车里睡觉,我们太累了,那时候‘大会战’的名目很多,何况我前一天晚上还看了一夜的书,自己也是直打瞌睡,于是就出事了,下班时我忘记叫醒他--后来你父亲和我发了疯似的回去找他,可是他已经被倒进检煤机里,尸体都找不全了。”
    “我为此一生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这也是承认自己杀人的原因。你的父亲也正执著于此。
    他曾经无情地烧掉我仅有的一箱书,他告诉我艺术全部都是虚伪的欺骗!所以我承认自己杀了人,轻视艺术的人,我教他连北都找不着!”
    “那么那个女大学生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我已经决定不再流泪,我以我父亲的身份发问。
    “这不是你该问的,...但也许你的舅舅会告诉你答案...”他说。
    “你讽刺我!...”我耻于提他。
    “不!我喜欢你,孩子。”他说:“我希望你真如你父亲所愿,成为一个超过我的人,哪怕他再得意地狂叫:文人都是我儿子!--我同样原谅他,我也希望你能帮助他摆脱那种无谓的固执...因为,陷入那样一种杀人心理的本该是我...”
    “你为什么没有!你为什么清醒!”
    “因为我自由,因为我置身戏外,因为我是布莱希特,我是自由思考的!虽然我是瞎子...这是对我的惩罚,这也让我自由思考!”他激动,“庄周丧妻尚鼓盆而歌,我何不能忘死忘生,逍遥游于世间..”
    我可怜的父亲,我无话可说。我只能在心里反复着默念:我可怜的父亲,你让你的儿子陷入了怎样的尴尬!这戏中原本无我!
    玮玮看着我们,清纯天真的眸子里闪着文娜的影子:看两个无知的孩子打仗...
    ......
    “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一切,”在那个黑漆漆的楼道里,我问黑暗中的玮玮。
    “是的,你现在知道了...我再也不会是小母鸡了!”她的声音在发抖:“你还会理我吗?”
    “我一辈子都会理你...”我感到一阵心酸,“可是很多事我都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你一样...”
    “我爸爸告诉我,人活着就不可能都明白,你只能选择,沉重或者轻松..”    “是因为你妈妈使他失去双眼...”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你,和他,还有歪歪,你的妈妈,难道这是他选择的轻松吗?...”
    “别问这些!”她说,“会让我爸爸听到的,”她把我拉到楼外,指着铁门那边坐着的那个戴着厚厚帽子的老人,“我总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戴着那么古怪的帽子,可是你想知道什么就一定能知道吗?”
    “为什么不能!”我蓦地一阵冲动,“来,”我拉着她的手,“我们去问他!”    我问那个老人,我可不管他样子多么像个阴沉的特务,我只问他:“你为什么戴帽子?...”我需要证明,我想知道全部。
    “啪”,重重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就是要戴!我秃了三十年啦!怎么样!”他猛地拉下帽子,满眼血丝的瞪着我。
    她是故意的!我摸着火辣辣的脸,看着笑嘻嘻的玮玮。
    “什么明白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活该!”我甩开她的手就走。
    “我送你...”她连蹦带跳。
    “不害怕你就来吧!”
    街上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什么人。“五月流血周”的恐怖还笼罩着这座城市,主席像广场的一角停着几辆警车,全副武装的警察牵着狼狗,瞪大了眼睛,怀疑着每一个夜行人。
    如果我是那个杀人狂决不会在夜里行动,我想。我对玮玮说:“回去吧,你爸爸会不放心的...”夜风中的玮玮娇娇柔柔。
    “你生气了吧?...他真的把你打疼了...”
    她的声音让我想哭,这个晚上让我心乱如麻,我骑在主席像边的围栏上,任凭警察的注视的玮玮的低问,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清夜如水。玮玮轻轻倚在栏杆上。
    如果我哭,谁还会安慰我?
    如果我快乐,又是因为谁?
    眼前的街灯闪烁摇摆,眼前的人儿在微微抽泣。我看见玮玮仰脸注视着我身后的塑像,乳白色的玉米灯温和地洒在她身上一抹雾霭,她的侧影柔和怡人,一滴闪着光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流出,顺着她光洁如玉的脸颊,粘着玉色柔美的唇角,流过美玉迷离的脖颈--她叫玮玮,那原是一块美玉的,好久我才意识到她哭了。
    “很多夜晚我喜欢一个人来这儿...”她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这个塑像...记得我们学过王尔德的一篇童话吗?《快乐王子和燕子》,我想像他就是那个能帮助别人的快乐王子...童话里的王子把他的蓝宝石眼睛送给了一个盲姑娘...可我的爸爸还是个瞎子...我恨母亲,我可怜父亲,为他伤心,可他装做毫不在乎的样子,他让我选择快乐...真的可以选择吗?我渴望保护他,虽然做起来很累,...也许真的有快乐王子可以帮助他,哪怕是让我做那只冻死在冬天的燕子,我都愿意...”
    我的心沉得像一万年也挖不完的大山。我跳下栏杆,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她的脸好凉,冰得我的手在发颤...我用年轻羞涩的胸膛接纳她,轻轻揽她在怀间,她柔软得真如一只燕子...
    “我什么都不问,只要我们都能快乐...”
    “王紫,王紫...,你说过的,一辈子都会理我...”她的脸碰到了我的脸,冰润腻滑,让我直打哆嗦,我看到眼前的街道扭曲闪光,我还是流泪了...    “我喜欢你爸爸,他是个好人...”我说,我紧紧抱住她:
    “我也喜欢你...”
    “那就喜欢吧...”她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我想做一个好人...”
    “那就做吧...”
    “我要考上大学...”
    “那就考吧...”
    她激动得晃来晃去,肩膀撞疼了我的下巴。
    我还是流泪。
    一辆警车响着刺耳的警笛开走了...
    我轻轻咬着玮玮温热的耳垂:
    “你可以温柔,也可以勇敢...”

十六
    生活本该是明朗的,既然要面对灰色的家庭,黑色的七月和这座血色的城市,那就面对好了,是玮玮教会了我做选择。
    父亲对我近乎于背叛的选择伤心却又无可奈何。“他在撒谎!”他说:“那个故事简直是个寓言,谁都知道死去的女大学生就是北京人,是死在剧团的单身宿舍是被人诱服了安眠药!一心要留在北京的正是他本人,他要抛弃家庭,抛弃朋友,抛弃这里的一切!”“他妄图利用女大学生达到目的,才会把妻子折磨成了疯子,谁知那大学生发觉了他的阴谋进而遭受他的毒手...也许是天责,那个疯子弄瞎了他的双眼,这是他的报应!”父亲努力使我相信。
    “我不相信!”我对他说,“至于为什么有人自杀,有人被害,有人离婚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有人心理变态!他以为所有人都有罪,只有他自己是清白的!...他纠缠过去!他懦弱逃避!”
    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站起来,她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我一点也不恨她 ,这是她的责任。
    “你舅舅告诉我玮玮父亲手上有一盒磁带,当年发现这条线索时却被通知不用
再查了...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
    “不要再编了,我已经听够了,虽然我知道玮玮有一盒磁带,但那是天书,真的不骗你,那里什么也没有,又能够证明什么呢?”我说,“你要仔细想想,虽然你没有上过警校,但你可以用平常人的思维想一下:一大瓶的安眠药,只有傻子才会被人欺骗当作糖块吞下!”
    父亲颓坐在沙发里,再不说话。
    我要考上大学,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六月了,我拼命地学习,玮玮的外语很好,她经常给我修改那些完型填空和汉译英,遇到错误就打上红圈或一个小叉,我把那些卷子都小心地收好舍不得丢掉...她应该上师范学校,她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老师都要好,可她说她要考外语专业,考上就改学日语,然后是法语、德语...只要世界上有的语言,能学多少就学多少。“可能是一种固执吧,我总想听懂那本天书...”有一次她对我说:“父亲告诉我,那里边一定有人世间最好的故事和最美的情感...”
    她其实和我一样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后来她干脆把磁带送给了我,要我帮她破译那有如“天籁”的声音,我反反复复认真地用随身听从头到尾听了几遍,最后我告诉她:“double,你的外语很好,但可惜这根本不是语言,它仿佛是人在绝望中的呻吟...”
    “double”是我给她起的新外号,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看透我一言一行的“小母鸡”了,有一次她居然傻乎乎地说:“王紫,你说如果九九年地球真的爆炸了怎么办?”
    double,double,我想:这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儿吗?

    七月是孩子们搏击命运的时候。
    我们屈辱地从那只有在监狱里才可看见的小铁门下一个个穿过,奔向各自的考场。
    “大教育”拦住我问:“看见过歪歪吗?他上午没来考试!”我说没见,“他怎么了?”我问。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考你的,别分心...”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他走到那边问玮玮,玮玮苍白着脸拼命地摇头。
    我的考号在艺术类的考场。像所有考场内的人一样,考数学时我呆够了半小时就交卷了,因为艺术类是不要数学分的。一出来我就被‘大教育’一顿臭骂,我任他骂,骂了一会儿他的哮喘就犯了,他蹲在地上,“别太自信了,孩子...”他说,我扶起他,说:“别生气了,下午我还要考历史呢...”他马上鼓励我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没说几句又蹲在地上喘...

十七
    高考像什么?
    五年后在郑州车流如潮的文化路上,我的舅舅对此有自己的看法。那时他的“奥迪”被一辆“面的”撞了一个大坑,“面的”司机面不改色地向交警解释:他正送一个考生去考场...交警挥挥手让他走了,车里确实有一个惊慌失措的学生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衫,胸前赫然印着几个红字:
    今天我高考--月月舒集团赠。
    “还她妈月月舒呢!三天就整死你!”我的舅舅无可奈何地回头对我说:“高考像个小丑,它不知该怎么折腾这些孩子好了...”
    我无话可说,高考有什么用,我也不明白,大学毕业后我同样没能留在北京写戏,甚至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工作;而减刑出狱才一年的舅舅炒了几个批文就可以开着“奥迪”车招摇过市并许诺我的工作问题他包下了...
    那天他为自己的话付出了代价。也许是出于一种自尊,我抛下他而去,汇入磨着脚板的芸芸众生。“他妈臭文人...”他冲出驾驶室追我,别在裤带上的手机不幸摔在了地下,一个圆圆的零件摔出来在文化路上蹦蹦跳跳,滚出去好远好远..
    我的黑色七月像黑乎乎的中国泼墨画一样自由肆虐了整个夏天,歪歪的失踪只是个开始。
    八月,我再见到歪歪时是在大厕所里,那时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天八遍地往学校跑,希望能收到录取通知书。我必须为自己寻找一种证明。
    歪歪鬼一样地出现。他去郑州找文娜去了,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之所以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大教育’和包括玮玮父女在内的他的家人,实在是因为自己一种难以说出口的自私心理。我还记得那天在文娜家看到的她最后的眼泪,我想歪歪也许会带回让我读懂它的依据。
    在那个厕所里,歪歪给了我一支邙山烟。那是一种很有劲的劣质雪茄,第一口就呛得我猛烈地咳嗽,直到他告诉我那个我死都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当时文娜真的怀孕了。
    我不知道自己眼里的泪是烟呛出来的还是在悔恨什么,我问歪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却开始沉沉稳稳地给我讲他那个家,那个与玮玮曾经是同一个家的故事。
    一切的悲剧都来源于人类的虚伪、自私和犹豫...后来我的一位大学老师在课上曾经悠悠然点起一支烟后这么说。歪歪从小就有的那种杀父情节完全是他父亲的虚伪、自私、犹豫所培养的。正如我父亲所说,他的父亲和那个女大学生有一段 
纠缠不清的恋情,然而那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决定他不敢抛弃一切追逐自己的生活,轰轰烈烈的情爱只在戏剧中发生。精神压抑的他在日复一日对妻子的折磨中也积累起歪歪的仇恨...就在他的《孔雀胆》上演那年的一个夜晚,歪歪用钢笔刺瞎了他的双眼,那天他打断了妻子的两根肋骨后正疲倦地沉沉睡去...而玮玮那时还寄养在洛阳的姑姑家,她始终都只知道一个会讲许多风花雪月般故事的父亲...当天晚上他们的母亲就疯了。
    我只能这样理解歪歪的故事了,但却不明白这与文娜有什么关系!我一遍一遍地问他:“文娜是怎么回事?文娜是怎么回事!”
    已经在我心底沉积了很久的关于文娜的那缕激情不可扼止地涤荡起来,因为歪歪在那里自言自语:“我救过我妈...我一定还要救我姐姐...”我记起文娜还是我的姐姐!她带给过我那么火热而冲动的青春,如果说玮玮可以给我一种征服那种母性的镇定的快感,那么文娜带给我的则是一种真正的男女间无怨无悔的冲动!她曾经在生日的时候给我跳舞,在那个属于我们的小屋里,她穿着银色的短裙和短得不能再短的紧身背心,给我和歪歪疯狂地舞着浑身的炽烈的气息,雪白晶莹的腰肢让我第一次迷恋起一个女孩儿,我是在有一次看到她洗头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倾刻间爬满每根毛细血管又痛又痒的性冲动--后来在北影洗印厂看《阳光灿烂的日子》时我发现了同一情节,电影演完后我还一个人坐在那里涕泗滂沱,心想姜文你他妈太狠了,多少男孩当年的秘密就这样被你无情地揭露...
    而当时在那个平抚我无数次惊慌和冲动的厕所里,我对歪歪的隐瞒不能容忍,我不能原谅自己对文娜的伤害,更不愿意自己从血液里暗恋着的姐姐受到任何一点别人的伤害!
    可是恶毒的歪歪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只讲一半故事然后让我去猜那个结果,我为自己永远被动地生活在别人的故事中而羞耻。
    可是恶毒的歪歪还要给我说些我听都听不懂的话,他说:“我爱文娜就像爱我的母亲!我曾经弄瞎那个人的眼睛救出我的母亲,我还要再去杀掉伤害文娜的人,像救我的母亲一样...而你敢做什么?”他说:“你敢去救我姐姐吗?去把玮玮从那个瞎子那儿救出来!你敢吗?你敢去杀了那个瞎子吗?!”他冷笑着把手中的烟头碾灭在墙上,墙上有字:
    人生几何,恋爱三角。参透物理,方可体喻(育。)
    我什么都不懂,我是个孩子!
    眼睁睁看着他大踏步走出厕所,我却无法阻拦。他的头发又脏又乱,他的衣衫又破又湿。他像个孤独的谋杀者...
    “是谁--”我绝望地大叫:“到底是谁!”
    他像文娜那样冰冷地告诉我:“等着吧,小屁孩子!等我杀了我爸就什么都明白了...”

十八
    父亲在收拾东西,他被抽调到那个系列杀人案的专案组去了,明天就要出差去东北。看见我回家他一声不吭,很响地往包里塞他的牙具,他也要证明什么...
    “通知书还没来吗?”母亲问。
    “没有,没有!”我说:“人为什么老要用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
    父亲提起包进房间,“咣”地关上门。已经是八月底了,录取的第三批都完了,更何况我是提前录取的专业。他对我失去了信心。
    母亲拉我坐下,她拼命地揉我的脑袋,揉着揉着我就哭了,我想起那天在课堂上玮玮给我轻轻掸去袖口上的灰尘...我真是个孩子.
    “你相不相信,儿子...”她说:“这顶多是一千块钱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要么拿钱再补习一年,要么正好考个驾照去,我们单位那辆“广州标致”早给你联络好了--总归死不了人的!”
    王红挎着她的小包扭进屋来,“妈,我打算结婚了,你想办法开个证明,就算早生我两年...”
    不等母亲说话,我不知为何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把那个大厨招成上门女婿?”

十九
    很长时间以来我感谢母亲。她每每在我陷入莫可名状的痛苦之时指给我一条我想都想不到的退路。也许在她看来那再容易不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有规律可循,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对想像出来的横生变故大惊小怪。
    如果没有母亲给我一千块钱,我不会想起又一次离家出走,如果不是离家出走,我已经不知如何面对那些发生在身边的悲剧了...
    那年夏天,歪歪死了,玮玮的父亲死了,歪歪的继父,那个看门人也死了。玮玮对我发出了蔑视的诅咒后也幽灵一样消失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学校里。
    我孤独地坐在那个高高的升旗台上,看玮玮和“大教育”从楼道里走出来。
    我看着她,心里头痛得像被人在疯狂地砍杀一样,几个月前我们还在这里数着天上的云彩,我仿佛还看见歪歪像猴子一样吊在那边的天梯上晃来晃去,操场上也还会有几个踢足球的聪明男孩儿,“大教育”也许还会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这并不是世界末日”...
    玮玮告诉我她要上学走了,“当然不是名牌外语大学,”她说:“我考得一团糟,但好在被一所中专学校录取了...”
    “是什么学校?我怎么不知道?”我问。
    “你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她仰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还是什么都别问,永远当个聪明的小男孩儿吧...”
    “大教育”把个笔记本放在台阶上,一句话也没说,他把玮玮带走了。
   那是个印着“工农兵”头像却崭新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首诗:
    花甲之岁于去职之日,有感述怀:
    昼行车停醒卧水,
    梦走迷惘快看山。
    弹铗鸣唱终有嫌,
    醉听芳谷吐芝兰。
    ...我坐在升旗台上,我也许要永远在这里等下去,我问自已。

    戏曲就是个桃花源,我想起那个白发老人的话,令我哭笑不得的是,当我流浪到那所学校时,却发现自己早已被录取了。
    “这学校从来没有把通知书按时寄出过,只有非常自信的人才会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的一位同学这么说。
    我不承认自己是任何一种人,就当谁都不认识我好了。事实上那个把我招进学校的老人也死了,戏曲学院仿佛总在死人,这是门衰老的艺术--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那个老人,我总是迟到,也许正是这两个月我才没有再见到他;以前在“大教育”的作文课上我也总是迟到,那种愧恨直到现在才分分明明地依次爬满我的心头...但是文娜知道我在哪里,她要把她的故事讲完。一年后她给我写来了一封信,告诉了我全部的内容。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一切的源头居然是她的父亲,那个道貌岸然的文部长!
    正是因为他和那个女演员,也就是歪歪母亲的暧昧关系才导致了这一系列的悲剧。这就是为什么歪歪母亲可以忍受丈夫长年的摧残却毫无怨言,困为她心怀愧疚;这就是为什么玮玮父亲放弃了女大学生最终导致了她的自杀,因为他知道怎样利用文部长使他成为一个有成就的文人;这也是为什么文娜从小就那么反叛,因为她在自己一点一滴的调查中感受着变质的家庭...文娜在她的信中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歪歪的继父,那个看门人告诉她的。歪歪的母亲竟然在神经失常的情况下被文部长安排又嫁给了那个看门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的一个雨夜,我去了玮玮家里,在那里我知道了玮玮恨我的全部理由。她固执地坚守在自己的想像里,她以为自己可以选择就意味着可以逃避...直到父亲告诉地一切都是真的。
    那时她是在病中,躺有床上的她把眼睁得大大的,面色苍白,她在倾听隔壁父亲的叹息...她告诉我刚才歪歪像疯了似地跑来说了很多她听不懂的话...她躺在床上,像个洋娃娃。我真希望她就是一个洋娃娃,这一切都是个童话,我只要把她抱在怀里,拿个针管装模作样地打一针就什么都好了...可是我摸摸她的额头,烫得像火,她脸上全是汗水,鬓上的细发粘在她的眼角...
    “歪歪说你其实喜欢文娜的...”她浑身打颤。
    我不说话,我把两只手捂在她脸上,想给她降温,但是她的脸却总是那么烫。只有耳垂,我摸一摸,冰得好像不是她的...
    “我再也不会理你了...”她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甚至张开嘴想要咬我的手指头,我吓得触电一般躲开--这时候被她咬住我会死的!
    “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总要说你的妈妈,你说我是‘小母鸡’,你是在讽刺我...我恨了我妈妈十年,我十年都没妈妈管,她都疯了我还恨她,我只有一个‘干姐姐’...”,她哭得分不清楚脸上有多少汗水和泪水。“你有妈妈,有爸爸,有亲姐姐,有‘干姐姐’你还要欺负我...”
    她的‘干姐姐’,我的那位师母拿着一条湿毛巾放在她额头。“你别再折磨她啦!滚吧!她快死了!”她历声呵斥我,“你和你爸爸害得他们还不够吗?初中的时候你姐姐就给你那个警察爸爸当特务,现在是不是又轮到你了?!”
    她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把磁带还给我...”玮玮紧紧抓住我,“那上面有我阿姨说的话,我爸爸说的。我阿姨喜欢我爸爸她才吃的毒药...我早晚会听懂的...”她的手拼命用劲,把我的胳膊都掐破了。
    “我没拿来,我没拿...”我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握着她的手腕,我的声音带了哭腔:“玮玮你别急,别急,我一定给你,一定还给你...”
    玮玮并没有坚持,她松开我,两眼发直,喃喃自语:“给你吧...给你吧...我不要了,爸爸说的,不喜欢女孩子的人都听不懂,他听不懂...你一定也听不懂...你就喜欢你妈妈,你不喜欢我...文娜是你妈妈吗?...”她完全像个疯子,高烧烧得她胡话连篇...
    我再也受不了她那痛苦的样子了!难道我真的不喜欢她吗?我和她坐在升旗台上给云彩分年代,我还要给她写一篇轰轰烈烈的小说;我拥抱她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我吻过像燕子一样柔软的她,我想让这个温柔又勇敢的女孩子一辈子都在我身边;我吊在墙头上时就喜欢上了这个会偷偷研究摩托车差点闯祸的女孩儿;我一个又一个地给她起外号只是为了告诉她我多么多么地在乎她...
    难道这些都错了?我是虚伪又自私的人吗?
    我冲出玮玮家里,满脸是泪,如果在那个五月的夜晚在玮玮面前流泪是因为对周围的人和事的失望...那么在这个雨夜里我才真正因为被一个女孩子误解而流泪...
    委屈无助地走在淅淅沥沥地雨里,那透着寒意的雨丝无情地让我清醒,雨水侵入我滚烫的肌肤,告诉我还要面对这个世界!我对自己说,我对朦朦胧胧的雨夜喊:“我不过是喜欢我妈妈罢了!那又怎样?我喜欢一切,一切温柔美好的东西,我唯美,我逍遥!又怎样?所有美好的东西,你们都来吧!一起来吧!我不怕!--冰冷的雨和少年的冲动都是那么地清晰,坚忍与伤感,冷静与悲痛,让我刻骨铭心。
  湿淋淋的马路被我后面驰来的汽车照得闪出迷幻的色彩,我全身心地融入其中,脑畔却一遍遍闪过无耻的诅咒:让那辆汽车撞死我吧...
    但是它饶赎了我。我只有忏悔在孤独的马路上,直到感觉到一片火光扑面而来,直到感觉有人猛地撞在我身上:“快,火,火呀,真快呀...好快呀,火!”
  她抓住我的胸膛。是歪歪的疯母亲。
    我抱住她,无所谓地发现自己来到了市委大院的门口。歪歪家的房子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大火正无情地蔓延开来。消防车像狼一样尖叫...
    歪歪就是那天晚上和他的继父一起被火烧死了,有人说看见了那个看门人在火中跳来跳去的身影,手脚像是被捆住了;也有人看见歪歪当晚拿了好多的铁丝和白酒回家;当然更多的人看到了他们这一生恐怕都难见几次的两具焦尸...
    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抱着歪歪的疯母亲远远地流泪,我知道歪歪终于还是要杀自己的父亲了...我等着他从火里出来告诉我为什么,但是他没有,只有他的疯母亲在我的怀里惊恐地叫着:“快,真快呀...好快...”
    她的声音回荡在整座城市的夜空中,那种阴森绝望的恐怖多少年都挥之不去...

    我在千里之外的大学里都被一个又一个的恶梦惊醒。歪歪没能走出火海告诉我的文娜在信中告诉了我。
    为了知道为什么,文娜很快接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在角落里注视着一切的看门人,直到为此付出代价。她的性格注定了她对任何事情都不相信,除了自己,而我总是爱听别人讲故事...我常常想文娜到底真正喜欢过谁没有,也许她喜欢我,因为歪歪总是这么说,而我无法否认自己的潜意识中是恋着她的;也许她会喜欢歪歪,因为歪歪发疯一样喜欢她直到去死,而她或许又会从卑微的父亲那里怀疑歪歪是自己的哥哥!我最后猜测她喜欢的可能只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秘密从而体会那过程中的快乐和伤悲,甚至包括和那个看门人在一起她也是快乐的,她永远喜欢在什么都明白后得意地骂别人:“小屁孩子!”
    我知道,不管文娜怎样骂,我还是喜欢她的,我也喜欢玮玮;我喜欢学院教学楼那阴森森的楼道中不时从我身边飘过的一个个手拿绣剑的练功女孩儿;喜欢京城大街上快乐的行走的每一个摇摆女孩儿...虽然我知道每到晚上有很多人钻进高级轿车随李总、聂种之类的人不知去向...但一到天亮我看到一个个活泼的女孩儿依旧美丽,我相信她们依旧纯洁天然,我依旧对明朗清新的末来充满信心并快乐地生活着,因为我知道她们只是开朗、活泼罢了,而灿烂的阳光下,这样的女孩那么多...

    文娜的信中还告诉我玮玮上警校了,我惊讶得比第一次拿到父亲的手枪都高兴...但却再也不想,也不敢打听她的消息,不知为什么...
    一九九六年的十月,毕业几个月后撞了一大堆南墙后的我决定回家。
    正在北京做投机生意的舅舅开车把我送到了火车站。路上他告诉我,当年的文部长,现在的文副市长因为经济问题载了跟头,收审期间他摔碎眼镜片割断了自己的动脉...
    “他妈的,当年他的花花事儿要是让我兜出来他也不至于受今天这罪...”舅舅说。“人早晚都有报应的,还是那个姓朱的编剧聪明,有人为他死,他也肯利索地死给人看,还是一模一样地吃安眠药...真他妈文人!”他摇摇头:“搞不懂...”  

    我在车站给文娜和玮玮打了电话。
    文娜在电话里笑,他说:“死小子,这电话你也真敢打,知不知道现在二十四小时有人监听...算了,反正明天电话就撤了,唉,他们告诉我回来清理遗产,可连个屁都没有!”我说:“他真给你留下几个存折你可就麻烦了...”文娜心无城府地说:“有什么麻烦?钱最好!不然我才不嫁给暴发户呢!”沉默了半天我说:“文娜,其实你挺好的,我们认识时我就喜欢你...”却不料她咯咯一阵笑:“你们听听,逗什么逗,他还是个小屁孩呢!”说完她挂上了电话。
    我不知道她说的“你们”是谁,也许是那些在监听电话的人吧...
    玮玮的电话是父亲给我的,父亲真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为了向我证明他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才去查“女大学生案”的直到两年后才给我写了第一封信。那是一九九四年,他参于侦破了“五月流血周”的系列杀人案。成了功臣。在信中他像写侦察报告似的详细描述了他们是如何在平顶山市政府门前擒获凶犯的,并得意地说他如何一枪就击中了凶犯的小腿肚子...最后他说玮玮警校毕业了,在市里一个派出所里上班,他说玮玮去看过我卧床的母亲,和她的疯母亲一起...
    看着信我就落泪了。我想起那年回家换户口本时母亲知道我考上大学时兴奋的样子,她围着我跑前跑后半步都不离开...最后返校时她翻出自己最漂亮的裙装穿上,还微微化了妆后一直把我送上火车...一个同车的年轻人看见窗外频频向我招手的我那漂亮母亲居然满怀羡慕地问我:“是你女朋友吗?”
    她那年刚刚四十岁,也许那时她还在背着我偷偷写自己的小说呢...看着站台上飘飘远去的她,想着不知在哪里的玮玮,我含着泪肯定地点点头...

    给玮玮打电话颇费了周折,好几个人在那边拿起电话重复:稍等一会儿,她马上来...最后我终于听到了玮玮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居然像在训斥什么人:..到这就别挺着了,说,没你的事干嘛揣着把三棱刀...
    然后她拿起话筒:“喂喂喂...呀!是你呀!在哪儿呢?...回来吧,回来!记着把我的磁带拿回来,我知道怎么听了...”
    我笑着说:“我也知道...”

二十
    大学中的无数个夜晚我是握着那盒磁带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玮玮的名字入睡的...我默默念着给她起过的每一个外号,细细在脑畔虑过那每一个名字后面的故事:小母鸡...洋娃娃...小松鼠...娃娃头...大脸猫...double玮,double...double...有一天我终于一跃而起!趁着满天的星斗,我从厕所爬进教学楼,一口气跑上五楼的教室。阴森森的楼道里一个人没有,同学们都传说文革时这楼里死过好多人,至今时常闹鬼...而我兴奋得牙齿打着冷战,我哆嗦着掏出钥匙打开门,直奔那台教学用的“索尼”音响,把磁带放进去...然后冷静地按下一个键:
    double(倍速)
    那台机器开始“沙沙”响着给我讲故事。
    那是怎样沉静痛婉的故事啊!
    一面的磁带上,一个低沉的男音在娓娓讲述他如何在一次演出后发疯地爱上一个女演员...我终于明白了那个疯母亲为何总是重复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这种快速录音的方法也许是文部长独特的发明...我不禁怅然:那默默流逝的岁月呵,该是湮没了多少神秘的情感和智慧啊...
    而在另一面,我难以置信发现了另一个声音,如玮玮在病中那般的凄苦之音,凌历,温柔,庄严而又幽怨...她告诉我对这世界的留恋!--是那个女大学生,她开始反反复复吟着一首诗:
    我在朦胧间牵挂你的礼物
    那是一串旧的  流淌的音符
    你告诉我这歌你为我唱了一生
    你可知
          每天的黄昏
                独自在楼中绣相思
          夕阳里
                一针一针的悲苦
    她把自己幻化作了倚在望江楼栏上的怨妇...千言万语谁人会?
    这磁带中有人世间最美好的故事和最美的情感。玮玮的父亲虽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但他却在冥冥中理解了一切...

    那个深夜里,独自一人在那古老的教学楼中,伴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听着两个人讲着孤独的故事,默默地,我痴了许久...许久...

                                 「完」 


--  作者:易扬
--  发布时间:2003-3-7 11: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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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看完。
 
  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小说的语感。
 
  虽然有些乱,但是叙述风格还不错,很有特点。字里行间有一种冲突,一种神经质,读起来印象很深。很喜欢。
--  作者:左派王学
--  发布时间:2003-3-9 22: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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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竹认为这是一篇什么小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