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工作需要，我常常在晚上渡过长江（当然是在船上），当时我身边有个女孩子，我们手挽着挽手看着江水从脚下奔过去时常常想起那句话：对方就身边，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目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她喜欢郭靖黄蓉，喜欢83版射雕，我老是跟她抬扛，为此她总跟我发脾气。她最喜欢乔峰，我也喜欢乔峰，但决觉得他是天神一般的人物，离我们太远。我最喜欢令狐冲，最喜欢那段：…什么生死门派尽数抛诸脑后，一时间只想喝它十几碗烈酒，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灵珊，一霎间也如陌路人一般。（记不清了，非尼姑小姑娘有劲的话帮我贴一下吧。）

还有杨过，喜欢的是那段：什么师徒名份，什么名节清白，咱们统统当是放屁！统统滚他妈的蛋！从今以后，你不是我姑姑，不是我师父，是我妻子！

不需要评论了。

多年以来我一直沿着金庸指给的路走下去，以我喜欢的人物的道德准则为准则，并且认为这是唯一一条智慧与灵性并存的路。后来有一天，忽然发现眼前出现很多路，要命的是，忽然发现自己一直走着的并不是原先以为的那条。起因是古龙，起先不喜欢他，因为李寻欢是个超级大变态。后来有一天看了欢乐英雄，结果是以后好多天那种午后阳光一般的温暖的情致萦在心里恋恋不去。应了不记得是谁人的一句话：看友情，还是古龙。

其实重大的原因是王小波，初看王小波，就感到一种毁灭性的无法抵挡的颠覆，那是多可怕的流畅啊，就像向问天背令狐冲下去的那个悬崖，一瞬间就滑到了谷底，一路眩目不及领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已经换了一个世界。打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像女人那样被征服。做为一个男人硬说自己像女人一样被征服过，有点嗳昧，但事实这就是一种粗暴的甜美的精神征服，就像百年孤独里的雷贝卡，霍阿卡亚蒂带给她极度的疼痛和淋漓尽致的快感是她温柔的未婚未永远也给不了她的。

说起来，金庸温文尔雅不动声色的侵蚀也潜移默化了我那么多年……

这两天来百无聊赖，跑啊跑就跑到了西祠里这个著名所在，是非尼姑小姑娘杂说郭靖还是黄蓉的贴子把我带进来的（管她杂说谁，反正我都看了）。看后心有感触，于是给她发了信过去想跟她深入地聊聊，正好，她在线，当即回赏了我一封标题你好的空信，可能是我问她是男是女的问题惹她不高兴了，她没再理我，可能是下线了，可能是拿我当流氓了。想想也是，一把年纪了跟小姑娘套什么瓷。我断定她是个小姑娘不是说她文字稚嫩，事实上她的文字很是圆润优美，而是因为她笔下扑面而来的风花雪月。只有小姑娘才能如此篇幅地做梦。不是说我们上年纪的人就不能做梦了，而是因为到了我这个年纪，梦已经不可以是我们的全部，即使是全部，我们的梦和她的梦肯定不尽相同，我的梦会具体些，我这样想。所以我断定非尼姑小姑娘正处在令人羡慕的年华里。当然，她另一个贴子也起了非常不重要的作用，在那篇贴子里她说：十年前，我十岁。

其实我去跟她搭讪的最主要原因是：多年以前，我和我第一个女朋友曾有过类似的对话。那天我们在宁波一家汤团馆里，别人都是汤团，只有我们桌上摆了两碗馄饨。她说如果我是黄蓉，你是郭靖，我死了，你会不会跟着死？我看看她，心道你？黄蓉？眼看她脸色发白赶紧说，就算你是黄蓉，我也用不着死呀。郭靖跟他老丈人说过没了蓉儿，我定然活不成。可是后来他以为黄蓉死在流沙里了，他也没死么。她不甘心地说他是他你是你，如果是你，你跟不跟我死？我想了想说这样，我娶个丑点的老婆，每年八月十五叫她扎点纸馄饨烧给你怎么样？那次她气的满脸通红，出了汤团店都没哄好，在大市场给她买了一串木珠手链赔罪。她戴了大半年，有一回过江时掉在长江里了。

金庸先生对男女关系抱着非常之谨慎的态度，想想郭靖，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跟意中人朝夕相处厮混了一年多后有一天才福至心灵想要抱着她，亲亲她。你想这可能吗？哪怕是郭靖？最可怜是杨过，我怀疑他在三十六岁以前没和女人发生过关系。我的怀疑不是没根据，他平素风流自喜，其实干的事不过是亲亲完颜萍的眼皮，拉拉程瑛陆无双的小手，抱抱李莫愁，口头讨讨郭芙的便宜，恐怕还是少年人调皮心性占的多。虽然和小龙女成了亲，可那时小龙女身负重伤啊，这个，条件也不成熟。第四本书里变了道学先生更不用提了。惋惜的是小龙女第四本出来时不复昔日光彩，第四本的灵魂是郭襄。

我第一个女朋友狂喜欢83射雕，我一次次为她过江去借，一遍遍跟她抬扛说这一版如何之坏，她讲不过我就会装生气，背过脸不理我。这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三岁。我从背后抱着她轻轻地说我要照顾你一辈子，陪你看一辈子黄日华翁美玲。她的脸热的发烫，滔滔江水从我们身边流过。与此同时我的第二个女朋友正抱漆在大桥上呆坐，看着淡黄色大江从她球鞋下呼啸而过。

那时她除了喜欢射雕外还喜欢香港电视剧，我们每次进城都会借好多回去，有一回借了个什么刑侦档案，记得里面有个情节是宣萱到追求她的医生家里去玩，看见那个医生用钢筋锅养金鱼很是奇怪，医生解释说是因为鱼缸在清洗所以先暂时放到锅里。后来宣萱接受了医生的追求。我女朋友看到这里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宣萱是把古天乐当鱼缸把医生当锅，在古天乐这个鱼缸出清之前先在医生这口锅里呆着再说。当时我哈哈大笑，一直听骑驴找马，没听过呆锅等缸的。却做梦也没想到我自己也是一口锅。

她跟别人要好这件事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喝了酒，在她门口坐了一夜，她躲出去了，我从天黑坐到天明，忽然想起她可能去了他那里，失去控制骂了一句“婊子”，这两字一出口就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流下泪来。我曾经像守护春天第一朵盛开的花儿一样守护她的脆弱与纯美的姑娘，我曾经听别人轻佻地说她一句就愤怒地要为她打人的姑娘，我曾经在一片穷山恶水与孤独的包围中念出她名字就像念出春天的那个姑娘，我竟然骂她是婊子！我坐在门口看着天慢慢亮起来，慢慢失去颜色，真的。那是我第一次醉烟，头昏脑涨，万念俱灰。

刚毕业时我被发配到一个山沟里给那里一家工厂做技术支援，带去一套金庸全集和一些平时看不下去的书，回来时已经能背瓦尔登湖和致爱洛绮丝了，十五年没看下去的浮士德也熟透了。至于金庸，一本不剩了，借来借去不知道辗转到哪个村去了。跟我一起去的同学，现在我们有时还在一起喝酒，常听他们讲起90年代那段插队往事，那时我们工余跑出生产区跑到村口蹲着抽烟，黄昏在院里摆桌斗酒，每夜挑灯读金庸，读完大家乱讲一气，侃出来的评论比这个版全部文章多十倍都不止。险些小马他们讲这段经历的时候总是满脸怀念，我说那时一个多月没水洗澡你嚷嚷着要跳思过崖忘记啦。那个地方走出生产区就是猪圈区，撞见的人一个个不成样子，我们几个郁闷欲死险些搞起同性恋来。那时我常常在夜里眺望星空，想像另一个触摸不着的世界，我在群山包围之中吐出烟圈，心里念着萨特的句子：应该像我这样活着，应该像我这样有节奏地受苦。即使是那样也没能阻挡我对生活空前的兴趣，那时我年轻，旺盛，野心勃勃，自认为怀揣亘古以来最伟大的理想。从十七岁我就开始抽ＭＡＲＬＢＯＲＯ，而且只抽ＭＡＲＬＢＯＲＯ，那时我充满高傲，认为只有ＭＡＲＬＢＯＲＯ的刚烈才配得上我。这一习惯到我失恋后都没改变，就在前几天，我去市场买菜，回来路上在小店里买了包大前门，乐呵呵地一路抽到家。

喜欢83版射雕的人不计其数，对此我有几点要说，当然不是因为我前女友喜欢它所以我就讨厌它，而是它真的不像话，举三个例子：一、灵智上人要用他那什么阵对付郭黄二人时黄蓉笑吟吟地说你不知道黄药师有个女儿吗？大和尚，我看你要下油锅地狱啦！

看看，这就什么事，这是黄蓉还是郭芙？动不动就把老子搬出来吓人。

二、归云庄上裘千丈捏造黄药师死讯，黄蓉闻言一呆，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地抓住扶手，郭靖忙上前劝慰，我也以为她要开哭，谁知小丫头一转头一脸正色地对陆梅二人说：陆师兄，梅师姐，我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恩怨，现在我爹已经死了，我们一定要同心协力为爹报仇。

看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乍闻相依为命的父亲的噩耗，表现出的这镇定，这冷静，这理智，这应变，叫我乍舌不下（94版朱茵都昏过去了），寻思莫非她也只把她爹当锅？

三、去丐帮路上让一个彭长老耍的团团转。这是黄蓉吗？不说了，累了。

其实对于83射雕的美好回忆只有两件事，一是小时候我坐在桌上看电视，我妈给我泡酸梅汤喝；二是大了以后坐在地上看电视，我女朋友靠在我腿上一起看。

后来我认识了我第二个女朋友，别人介绍的，没怎么在意，穿着拖鞋就跑去见人了。一谈之下觉得她还有点意思，开始频繁找她出来。她很高傲，约了几个月才肯出来。这个人古怪的很，第一次见面就跟我谈毛片，第二次见面在我面前一根一根地抽烟，第三次居然当着我的面偷了人家茶馆的一个小玩具。她和我一样痛恨电视剧强奸金庸原著，但是她却喜欢徐克那部东方不败，林青霞衣袂飘飘坠下山崖那个场景她记了好多年，我们买来碟子一起看，一听到关之琳喊宁壶匆就笑的前仰后合。她对我说不懂为什么任盈盈一口四川话她爹却有这么好的普通话水准，我说当然是为了那句你记了好多年的“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要是任我行说“人就斯奖忽，格老子你咋个推促”你还会记这么年吗？

我们在一起时各抽各的烟，其实这种状态和我们独自时是差不多的，但是两个人烟圈卷在一起要比一个人的温暖。起码讲话时有人听。她说她喜欢我聪明大胆，喜欢我对她好，喜欢我叫她丫头，但是她不喜欢我这个人。我说没关系，我没说出来的是我也并不是那么喜欢她，我只是喜欢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每次我送她回家，看着她走进家门前的巷口拐弯了我才离开，她走进去时从不回头，我回过头去也从没惆怅过。我怀着某种平静甚至鼓励注视着我们之间结局的到来。我们最后一次散步的时候我把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握住，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就让我握着了。我们走了很长的路，路过时装店，路过咖啡馆，路过花店，路过十字路口，每路过一家商店我都说我给你买点什么吧，她总是摇头说不要。后来路过一家唱片店，里面在放陈升的路口，我们相视而笑，这是以前她送我的一张唱片。渐渐地我觉得这夜色很美，所有的建筑物像被羽化了似地，硬梆梆的边缘变的柔和模糊，像我们此刻的心情。我又把她送到巷口，这回她站住了，像是有话要说，但是开不了口。

于是我开口了。

其实我们认识时间不长。

虽然我们有过浪漫的时刻，但是我不是浪漫的人，你也不是。

你又难看又土气，又抽烟又喝酒还偷人家东西。

我只是觉得和你聊得来才和你在一起，可是大多数时间你不爱说话。

我温和地看着她，看着她脸色慢慢发白，慢慢地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心里像平时一样平静。

最后她抬头说：妈的你不是普通的欠揍。然后笑了。我也笑了，头一次两心如一。我最后一次轻轻地抱了抱她，我放开她，她立刻转身走进了小巷。这次她走的很慢，好几次停了下来，但还是向走去。在转弯前她又站住了，终于第一次转过头来。从我这儿看她就像一个影子，她那儿看我一定也是一个影子。她常说我又土气又难看，可我确信这次的印像会像林青霞坠崖那次在她记忆里留很久。搞不好比林青霞还长。这次是我先转身。怀着报复的快感。回家后我收到她的短信：我真的喜欢你了。最后一次给你发短信。

从前她一直以为我很喜欢她，因为我习惯对所有朋友好，直到她明白我对她就像她对我一样，才告诉我她喜欢我。我怀疑这是她肯说出来的真正理由。我开始回忆从前的点点滴滴，她看起来高傲，其实害怕很多东西。现在是她认为安全的距离了，所以她说出来了……

那一夜我抽了十几根烟，用刮胡刀片刮咖啡馆会员卡上的金字，开始像杨过一样地内疚。我还多了好多迷茫和怅惘。不照镜子我完全可以当自己是杨过，照镜子也没啥，不就是比他个子矮了点身材胖了点脸皮糙了点，我认为我比他聪明。我已经是个不想再掩饰厚颜无耻的人了。

当人们不再掩饰自己的厚颜无耻时，世界其实可以变的挺搞笑。

郭靖是好人，王二不是好人，但我感到王二真真切切活在我身边，活在我心里。

我度过几千个思索的不眠之夜，每一夜都像一百年那样长，到现在我的头发也没有白。可是奸党却说真快啊，一晃眼几十年过去了。我喜欢王小波，哪怕我也是奸党。

杜甫是我们的诗人，而李白终究是天上谪仙人。好像是胡适说的。

我终于走出了金庸指给的路，真正原因是我自己。他的世界终究是天上的世界，而我毕竟是凡人，天上的事可以让我们心痛，不可以让我们痛入骨髓。

岁月如流，就如月在当空，月亮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这又是王小波说的。

我想我又醉烟了，连该说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想到也许该去找那个思想还吊在半空中的女孩，如果她能夸过鸿沟，或者我会娶她，但是我不会帮她。

真的没话说了，来几句结语吧，希望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一路平安，希望非尼姑小姑娘这个年纪的人美梦成真，希望我们大家，都过的好。

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