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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郭成志
--  发布时间:2003-2-4 14:59:00

--  生前死后

引子

我是一个医生。
眼前这位病人还是我的亲戚呢!
她是胡子哥哥的女儿换妹子。
得的什么病?保密。

 一、死后
胡子哥哥是我姨表哥,年龄比我母亲还大。我的老表有的还是个毛毛时,他的下巴已满是胡子,象涂了油的鞋刷子一样。所以被我们叫做“胡子哥哥”。胡子哥哥在十多年前就死了。
胡子哥哥死后,我们都去“吃烂肉”。“吃烂肉”就是“奔丧”。在我们湘潭人的眼里,“奔丧”就是“吃烂肉”。据说更久以前,村里谁家死了人,各家各户都不用扎稻草把子往灶里烧火了。门上一把黑锁,都在死者家里开餐,一连七八天,小孩也背了书包在那里写作业。大人每天回来时怎么也打不开锁,须弄了小孩的铅笔芯磨成灰倒进去。满村的小孩因铅笔受损而哭得要死要活。全村一片哀伤。只是这还不叫“吃烂肉”。“吃烂肉”更正规一些,是死者“上山”前的一顿饭。必须真正煮了一砣砣的肉来吃,有点像现在的“红烧肉”。只是越到后来,“烂肉”越少,如今只怕只有象征性的一小碟了。不是因为穷,而是人们的胃口变了。
在我的记忆中,胡子哥哥的“烂肉”不多不少。村里似乎已没有家家关门闭户了。
本来进门时就要磕头的,而我那时已考上大学了,不习惯这一套,就混水摸鱼地进了灵堂。胡子哥哥死时不过四十岁,他老婆,这个被我叫做老蚌姐姐的女人一定很难过吧!我尽量很严肃,生怕冲淡了灵堂的悲凉气氛。
“哟,大学生来啦!”老蚌对我说。我想,她强作欢颜真不容易。
“大学生来啦!”老蚌对旁边的人说。我想,她太不容易了。
“大学生来啦!”老蚌对所有的人说。我几乎不敢想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她满面春风的样子,象是买了新衣服后的表情。
这件事是我亲身经历的。以后要述说的,多是道听途说的,也许会对老蚌姐姐有些不公。但老蚌们是不会看到我的述说的。但说无妨。
老蚌没了男人,别人就在灵堂上打趣道:“明天是个好日子,再找一个吧!”
老蚌跪在灵前,轻描淡写地说:“如果细伢子听话,那就不找了”。
果真,老蚌至今没有再结婚。
老蚌带着三个细伢子过。老大黑皮,老二白皮,老三就是换妹子。她是用青皮换来的。
黑皮又黑又肥。老蚌曾对人说:“如果有人喊他一声黑皮哥,他会把整个口袋全翻给你!跟胡子妹子一个样!”老蚌说这话时有点没好气。黑皮每天要割草喂鱼,白皮每天没固定的职业,一般是拿一支气枪打鸟儿。换妹子读书,每天大吵大闹,跟老蚌在院子里追来赶去,大叫:“老蚌妹子,我日你娘!”老蚌就笑。
黑皮割草要到一条坝里割。那里其实是一条小河。我们不叫“河”,叫“坝”。叫“河”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坝里由于附近一家造纸厂的污水不断地流进来,坝就越来越小,越来越浅,禾苗灌溉用水要远远地引来。村里的农民曾到造纸厂闹事,未果,只每人打发十包卫生纸回来给婆娘和小女用。找乡里出面,可乡里干部每人得了一百包卫生纸,每天用人家的东西,也就不了了之。黑皮对这条坝的屈辱毫不在意,双脚踩在淤泥里,感觉着淤泥的细腻,很舒服。草很深。草很青。草很软。草很香。黑皮抓一把,割一把,再抓一把,再割一把……抱到岸上,搂成一堆,搂搂抱抱,黑皮陶醉了。黑皮十五岁了,渐知人事。黑皮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他不愿意光着膀子,太黑,肉也太多。村里的小妹子说,黑皮,用锄头在你身上挖三尺深也不会有白肉。黑皮气得哇哇怪叫。有点象京剧里的角色。这时的黑皮再一次生气了,他的腿上一条大蚂蝗正有滋有味地趴在那里受活。不一会,他又心平气和了,说,就当是个小妹子在亲我吧。
踩一三轮车草回到家里,已是晚饭时间。白皮提一串鸟儿,也回来了。换妹子也放学了。空着手回的。书包在路上弄丢了。不急。兄妹相见,俱各欢喜。
“你们死哒没埋的!还不来整饭!”灶屋里传出老蚌的声音来。
三人向灶屋扑去。
实际上还没有整饭。村里人多半如此,要喊三次整饭,才算真正整饭。家人也不会傻得听到一次叫声就相信。兄妹实在饿了。
切了的黄瓜在菜板上堆着。黑皮叫声“好吃”,抓了一把大嚼起来。
“畜生,胡子妹子一个样!”老蚌顺手操起舀水的铁瓢,劈头盖脑地打来。一点也不象对换妹子那样,追来赶去。黑皮双手护头,痛得哇哇怪叫。有点象京剧里的角色。
真的有点象。
黑皮割草苦,食量大,什么东西都叫“好吃”。一次看见人家在池塘里洗藕,别人叫他尝尝,他说,我要吃得肚子鼓起来。别人不信,因为那东西容易上火,上了火吃药也没用,要用刀子挖一块灶泥巴来泡水喝。不一会,黑皮的肚子真的鼓起来了,啥事没有。
黑皮跑到大姑娘家吃饭。大姑娘是他奶奶,在家时被大人这么叫,叫出了名。大姑娘心痛不已,拿了酒给揉伤。老蚌知道了,不准黑皮叫大姑娘“奶奶”。黑皮不听,免不了经常要大姑娘拿酒来揉。
黑皮肚子大,底气足,唱起歌来“汪汪”有声。在村里“共鸣”被叫做“汪汪”。美声、通俗皆无师自通。既“能歌”,乡里有了舞厅,也去“善舞”一番。
“我跳舞从没被妹子拒绝过!”黑皮经常边站在淤泥里割草,边向岸上放牛的人吹捧自己。以掩盖自己经常在家“唱京剧”的尴尬。
黑皮进得舞厅,哪里是跳舞,扯起人家妹子一把乱扭。跳完一曲,他不晓得是跟谁跳的。伢子们素惧黑皮力大无穷,敢怒而不敢言。妹子们素喜黑皮歌声,心甘情愿。黑皮一歌,深沉广阔如大海,尽泄“唱京剧”之苦。妹子们在其中淹得欲生欲死。黑皮被伢子们视为舞厅之灾。终有一日,灾民们揭竿而起,一拥而上。黑皮首先还晓得唱京剧,人皆说黑皮每天要唱,别管他,打。一会,黑皮只能唱哑剧了。再一会,哑剧也不唱了。灾民们才住手。
黑皮侥幸活了下来。老蚌找到舞厅。老板说,人太多,又搞不清是谁打的。老蚌说,你负责交人。老板说,我交一筒卵!说罢还做了个“掏”的动作,似乎真的要“交”。老蚌说,不交也可以。说罢就走。老板怔住了,生怕老蚌要找黑社会来砸舞厅,赶忙拦住,。老蚌说,你放心,我是个讲法制的人。不再多说一句。老板无奈,答应付医药费。
一个月后,舞厅就拖垮了。
黑皮却成了脑震荡。其实只用了几副草药。

                          二、生前
胡子哥哥生前对黑皮的期望可不是咯样子的。
胡子哥哥若在天有灵,也会气得要唱京剧的。
胡子哥哥原本当过兵,回家后是干力气活的角儿。不久,分田到户,人们不会再在“红花大太阳”下去追赶一只野兔子了,各自处心积累地想发财。胡子哥哥也就懒了。
村里家家养猪,那时我家养过几十头。首先是送给公社肉食站,母亲便被评为县里的劳模。后来就卖给了先懒起来的胡子哥哥。他是村里的第一个猪贩子。                
生猪被装到汽车里,一只只在笼子里喘着粗气。里面发出一种强烈的猪屎臭味。胡子哥哥叼一支烟,一路护送到广州,除开几只死了的,还是赚回了两千块。不久就成了“万元户”。当时,被村里人知道的“万元户”只有两个,一个是大影星刘晓庆,一个就是胡子哥哥。
村里人那时是照煤油灯的。小孩写的作业,多数作煤油臭。老师整天跟煤油打交道,一身煤油味。校长根据煤油味的浓淡来评价一个老师的教绩。有一个老师,一开会就故意在身上涂点煤油,因此成为模范,学生考试却一个也不及格。胡子哥哥的黑皮尚未读书,但他很气愤,带头给村里装了电灯。电灯亮时,全村人一晚未睡,都望着那东西想入非非。
光望着也没味,胡子哥哥就买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每天晚上在屋前的大坪里摆一张高桌子,放电视。来看者人山人海,有精明者就在此贩卖蚕豆、花生、瓜子什么的,竟成了村里的第二号富裕户。胡子哥哥不爱看电视,常常在电视节目放到高潮时,穿一条花短裤出来喊老蚌睡觉,人皆大笑,放电视的事宜自有人管。
胡子哥哥还是村里第一个屁股会冒烟的男人。当时的摩拖车不叫摩托车,叫木打卡。
胡子哥哥的木打卡没有现在的大,有点象助动车。在村里的马路上一窜来一窜去,腾起一阵阵青烟。马路两旁人家皆驻足观望,端着饭碗,碗里只是多了一点灰尘。离马路远一点的人家,难得看到这景观,只有在过生日那天抽空到马路边开开眼。
胡子哥哥发了之后,每天自有一般人在家吃饭。酒要辣辣的乌龙山,猪大肠炒富菜正是下酒好菜。隔壁的细满络哥每天满脸通红,瞪着两眼珠耍酒疯,喉咙都叫嘶了。仿佛在跟谁理论,仿佛又永远不知在跟谁理论。胡子哥哥外出,自有一般人跟着,前呼后拥,象旧社会的恶少,只差没有提鸟笼了。每天必跟的有两兄弟:金刚和银刚。金刚比银刚长得结实一些,仿佛真币和伪钞。两人负责回家接个雨伞靴子什么的,有时也接钱。两人对胡子哥哥家的“地势”了如指掌。
胡子哥哥不爱看电视,却爱唱夜歌。夜歌是死了人才唱的,村里最会唱的是李福爷,锣鼓一响,闭眼就唱。夜歌分两种,一是固定词,例如唱《三十六条好汉》:“一条好汉李元霸,手持铜锤谁不怕。二条好汉是宇文,号称无敌大将军。三条好汉雄阔海,长安城内把弓买……”。二是随机自创的,一般是互相捉弄,多是取笑家爷老子和媳妇的关系。胡子哥哥认为唱夜歌是文化人的行为,竟把夜歌子带到家里来唱。花三百元买了一套锣鼓钉子敲敲打打,把李福爷视为上宾。老光棍李福爷对黑皮们自称李外公。胡子们兴致高时,敲着满村转悠,村里便夜夜如死了人一般。
大家竟不忌讳。
这时,本很瘦弱的黑皮却长成了一个胖子,只因家里天天都有食客,食客做食客的掩饰方法多是逗黑皮大吃大喝,所以来一个食客,黑皮就要多吃一顿大鱼大肉。黑皮满身肉儿,唱着乱歌子。金刚银刚边逗边说,摸妹子的奶子不如摸黑皮的奶子舒服。
胡子哥哥就笑,突然想起黑皮该上学了。

                               三、死后
黑皮在多年以后会被打成脑震荡,胡子哥哥当时是想不到的。
黑皮成了脑震荡后,舞是不跳的了,只知割草喂鱼。胡子哥哥死后,老蚌就承包了鱼塘。老蚌更加怜惜白皮。白皮不喜做声,但对黑皮很谦逊,只想黑皮要做那么多的事,自己要能帮他一把就好。然而,割草太累,白皮有心而无力,只好作罢。
黑皮和他奶奶大姑娘的关系较密切,白皮则和他外婆家那一帮子人的关系似乎近一些。那支气枪,就是姨爹给的。白皮在家无所事事,老蚌就让他跟着姨爹跑。一来可以遮人耳目,免得别人说她偏心不让白皮做事;二来也节省一点开支,姨爹是包头,不会亏待他的。白皮干不得力气活,也不会跑腿,姨爹让他守材料。
没想到这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白皮坐在工棚里守材料,冒一点味。一夜,正在睡梦间,突然听到工地上有响声,白皮的牙上下敲着,怎么也合不拢。勉强开了灯。没想那偷材料的二流子也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这一下倒鼓舞了白皮,原来小偷咯号样子。牙一下就不抖了。相反,他还生出一种追小偷的勇气来。他并不是真正要抓到小偷,把他怎么样,而是耍耍威风罢了。小偷在前面跑,白皮吆喝着在后面追,很过瘾。这一片本是居民区,有的人家就亮起了电灯。白皮越发勇敢了。进入一条小巷,白皮却突然停下来了。不想巷子是个死角,二流子走投无路,执一把尖刀,虎视眈眈白皮。白皮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转过身撒腿就跑。这下倒好,等人们从窗户外探头观望时,人皆以为白皮是小偷。
小偷也不过是吓唬吓唬白皮,让他知道本行人士的厉害,免得下次他再不识相。谁知白皮也跑进了一条死巷子。他只想与歹徒一场血战,成就自己的英名,然而有心无力,牙抖得象通了电一般。小偷本想就此罢手,不过由于一种本行的集体荣誉感,他想在白皮身上留点记号。于是对着颤抖的白皮,一刀刺来,白皮出于本能,伸手欲夺刀,不想一下扑到了刀尖上,倒了下来。小偷懵了。人皆在楼上叫,杀得好,杀得好,老是来偷,叫我们还过日子不。
不一会, 110 的来了,带走了小偷。白皮送到医院就死了。那一刀刺中了心脏。
消息传到白皮家里。
黑皮没了兄弟,整天哭着。屋外拌禾的机子,一会儿上了稻穗,人就使劲地踩,声音就急,一会儿稻穗尽了,声音就缓和起来。黑皮哭的节奏跟它差不多。老蚌三年前没了男人,不想又没了爱子,扎扎实实大哭了一场。哭完一想,哭有什么用,还是保证身体要紧。就照例安排黑皮继续割草喂鱼,黑皮做事更加卖力了。换妹子却没有哭,首先是一天不讲话,后来就照例和老蚌追来赶去。
老蚌只想人是在姨爹那里死的,等杀人犯枪毙了之后,他姨爹应该也给点补偿吧,况且,他又不是没钱,当包头的人呢。正想着这事,姨爹就来了。姨爹是个瘦子,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啊,后一个“啊”字“啊”了半天。老蚌说,我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啊,后一个“啊”字“啊”得更长。姨爹早就料到如此,便说,白皮的事,我有责任啊。老蚌没吭声。姨爹继续说,我毕竟是小本经营啊。老蚌又没吭声。姨爹心里暗暗骂道,你这要钱的婆娘,难怪不死崽,口里却说,你晓得那杀人犯的来历吗?老蚌会意,才禁不住“哦”了一声。
原来,那厮并非小户人家出身,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料小子竟惹上恶习,时有偷鸡摸狗的行为。似乎他为什么要偷,他自己也不明白。家里三代单传,全力相保,无奈到底是故意杀人罪,哪里保得住。后来有人出了个主意,说,我认得死者的姨爹,如果你儿被枪毙,死者的姨爹是要赔钱的。不如让他去劝说死者的娘,让两家达成协议,只说是两儿争夺一漂亮妹子,过失杀人。你家赔点钱,可保小子性命。
老蚌明白来意了,嘴里却说,金山银山也换不回白皮的性命啊,我要钱有什么用。姨爹开导说,你不要钱也没用,人已经死了。老蚌不吭声了,半天,又说,人家会说三道四的,况且白皮从来没谈过妹子啊。姨爹说,这有什么,到白皮出身那天,我自有安排。
几天以后,杀人犯家里已将六万元赔到了老蚌家,虽此案漏洞百出,但两家配合默契,小子也就无罪释放。到了白皮出身那天,办得热热闹闹,且有一好身材的女子,在白皮的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人们在传播这一消息时说,有只妹子来嚎了一下。虽然不相信有真感情,但毕竟晓得了白皮是怎么死的了。甚至有人说,白皮若是跟她睡过了,死了倒也值了。
那女子是请的外来妓女,却很快进入了角色,抱着老蚌叫妈。老蚌心里暗骂骚货,表面上却抱头痛哭起来。妓女也叫大姑娘奶奶,大姑娘本要召集人打好官司,枪毙杀人犯,无奈碰到这种情形,也只好作罢。况且,白皮还不亲她这个奶奶呢。妓女叫黑皮“哥”,黑皮糊里糊涂就答应了。
换妹子也不知底细,竟和妓女打得火热,两人相约要去逛街。

                           四、生前
胡子哥哥生前对白皮的期望可不是咯样子的。
胡子哥哥在黑皮上学后,逢人就说,这家伙不错,第一名呢。实际上黑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倒数第一名。正如李福爷在夜歌子里所唱的:“黑皮成绩真正好,期考又打零分了”。胡子哥哥为此和李福爷翻了脸。
后来,白皮也上学了,成绩仍旧是大水淹过的庄稼,极不景气。
白皮又添了一个妹妹换妹子。
换妹子本是姑妈之女。
这姑妈连生了三个妹子,老蚌就连生了三个崽。姑妈生了一个妹子时,只想下一个肯定是伢子,不想次次落空。姑妈家境不错,也靠走猪到广州赚了钱,甚至还自己买了一辆汽车专门走猪。姑妈有意拿小女换一个崽来。这个崽就是青皮。当时,青皮和换妹子都未满月,正是交换的大好时机。姑妈一说,胡子哥哥就满口答应,因为家里可能没有会读书的种,他早有此意,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如今正好换一个。老蚌却突然放声痛哭起来,胡子哥哥问她哭什么,她只是不说,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只是没有明显的泪水,满头大汗而已。姑妈见她咯号样子,就说,过一向再说吧。姑妈走后,胡子哥哥说,你不同意吗?老蚌说,胡子妹子,你蠢啊,你老妹有的是钱,如今早超过你啦。胡子妹子说,都是一家人,巴不得她好。她好就是我好。
老蚌说:“她好就是你好吗?”
她说这话时,用极其蔑视的目光看着他。
胡子妹子就耷拉了头,作“线吊脑壳”状。
姑妈再来说这事时,胡子妹子没了主意,要她跟老蚌说说。
老蚌说,姑妈为什么要换呢?
姑妈老实说,伢子毕竟不同一些。
老蚌说,是不同一些呀。
这次又“呀”了半天。这一“呀”,让以后的姑妈背上了沉重的负担,经济上的,精神上的。
老蚌的意思很简单,以前胡子妹子走猪,她可得一份收入,现在姑妈每走一次猪,也就等于要给她吃一份红,她可得两份收入了。几天以后,两家就换了孩子。于是,姑妈家走猪回来,老蚌就打发胡子妹子去收红,说是家里没赚到钱。胡子妹子去时,颤抖不能言。姑妈没说什么,大方得很。他拿到钱后,撒腿就跑,以致有隔壁的人认为姑妈家来了小偷。渐渐的,他也就习惯了。每次收完红,还要耍一阵酒疯。姑妈家里以及左邻右舍都叹气不止。
胡子妹子只顾去收红,自己却懒得走猪了,老蚌到姑妈家痛哭流涕,诉说胡子妹子没了青皮,人都变了。姑妈家无奈,以后走猪,全得应付老蚌了。老蚌就这样得到了相当于两份多的收入。
胡子哥哥家里照样热热闹闹。
金刚、银刚照样给胡子哥哥当跑腿的,从外面的照应到里面的料理,好象已成了这个家里人。一次,老蚌回了娘家,夜里十二点,胡子哥哥从外面游玩回来,就没看见电视机了,于是问跑腿的兄弟俩,我要你们九点钟回来接东西时,电视机还在吗?还在呀,金刚赌咒的样子说,银刚一向没有主见,跟着说还在。
“还在就好!”胡子哥哥莫名其妙的说。
老蚌回来发觉没了电视机,就要找金刚兄弟算帐。
胡子哥哥说:“回倒是会回来的!”
老蚌说:“又不是丢一只狗?”
胡子哥哥还真没说错,电视机一个月后,又回来了。
小偷的心理大概是这样的:偷电视机时万一被人撞上了,只说是好玩,假偷。如果没被人撞上,那就不是好玩,就真偷。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电视机不象黑毛猪黑毛狗家家有,一旦偷了,根本出不得世,谁不知胡子哥哥家里有一部金星牌电视机呢?要转手出去还要买远一点,可走那么远的路,哪里保证不会遇上熟人?实际上,那晚偷出来时能不遇人,够得上“真偷”,就已经很走运了。这样过了一个月,偷者再也受不住了,在夜里瞅个机会就送到了胡子哥哥的大门口,放一挂鞭炮,赶紧跑了。
胡子哥哥照样唱夜歌子。
胡子哥照样骑木打卡。
胡子哥哥照样养食客。只是不要跑腿的了。
胡子哥哥也不放电视了,黑皮、白皮成绩不好,总不能破罐子破摔,或许还是老师教得不好,以后,换了老师,也许就好了。得给他们一个好环境。
更何况换妹子也快要读书了。一想到换妹子,胡子哥哥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
    
                             五、死后
胡子哥哥幸亏死了,要不然知道后面的事,也还是要死。
换妹子和妓女逛街后,就再也没有去读书了。
换妹子叫妓女嫂子,嫂子在城里的美容美发院上班。换妹子很奇怪,不明白为何一条街那么多美容美发院。更让她奇怪的是,每家坐着那么多妹子,白天闲得无聊,门口还写上“急聘”。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她上学时,镇上也开有这样的店子,男同学路过那里就窃窃地笑,一个劲地叫“鸡”。
不过,她发觉,“鸡”跟一般的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现代意义上的“鸡”你不要以为是那种涂脂抹粉、妖里妖气、脱气鬼一样的。她们各有各的性情,各有各的爱好。有的略施淡妆,前卫而不庸俗。有的素面朝天,清纯可人的样子。有的在院前打羽毛球,一旦接不着,就生气地撅起嘴;一旦接着了,就高兴得竖起两个指头跳起来,叫声“耶”,有点象做节目;一旦打到了行人的头上,就惊恐万状,如果行人不恼,她就偷偷地笑。有的爱跳橡皮筋,远远地看起来还以为是屁眼都没有黄的小学生。有的只喜欢看电视,慵懒地靠在椅子上,两手下意识地护在胸前,生怕泄光。有的是文学爱好者,正在津津有味地品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
也许是性情所致,也许只是老板的商业策略。
换妹子心里说:“鸡原来就是咯样的!”很快就加入了玩耍的行列。死活不再去读书了,老蚌只想如今读书也冒得前途,不读就算了。那号事也许还有前途一些。
换妹子和她们一起玩,一起吃喝,无须有人诱骗她,她就成了“急聘”中的一员。她在上岗前就经过了老板的简单培训,老板其实是姨爹的朋友,所以培训起来特别卖力。加之换妹子也长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年纪又最小,老板对她培训的时间也就特别长。老板舒服得不得了,员工痛得不得了,第二天那下面还是“木”的。培训完了,生意好得很。其间之事,不必细说。
这时她终于懂得了“急聘”的含义,咯号事就象吃饭一样,如果天天吃同一样菜,那就让人厌倦,必须不断更新,而且更新得很“急”。看来,如今什么生意都做不长久。
换妹子就傍上了一个有钱的主儿。那人四十来岁,如果年轻一点,那也是一表人才。换妹子的目的就是搞点钱用。乡里人的观念变了很多,谁家女儿能搞点钱用,谁就有福气,至于钱是怎样来的,管他呢。一点也不象书报上说的那样,爷老子知道女儿的钱脏,就撕个稀巴烂,甚至还要吐血而死。连大姑娘那样的老前辈都吹牛说,换妹子那男人有钱呢,一开汽车门,钱就掉了一地,有个老婆婆还捡了几十万。人皆好笑,但又嫉妒不已。
换妹子第一次带那男人回家时,回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姑妈的家。胡子哥哥死后,姑妈家没人来收红了,日子不错,家里装饰得也好些。换妹子在此之前就有好久不理姑妈了。叫她喊人,她根本不喊,姑妈暗暗落泪。姑妈家的条件相对好些。而青皮却取代了她的地位。她恨。这次换妹子叫她姆妈,她高兴得不得了。
换妹子一走,她又暗暗落泪了。只想,我的女你也做这种事啊,如果那男人杀了你,那就只能急死我了。
“我还有一个家!”换妹子说。
男人知道换妹子的心理,她是混淆视线,不愿让人知道家里在有钱人面前的寒酸。再回另一个家时,换妹子给老蚌买了一些金银首饰之类,老蚌高兴得和换妹子在屋前屋后追了半天。有了换妹子,既分了红,又得了首饰,值得。

                             六、生前
胡子哥哥哪里知道换妹子会咯样子呢。
后来,到姑妈家收不到红了。姑爹不肯给,若要给,他就带着钱明目张胆地跟老蚌睡觉,动作一下,就给一张钱,姑爹早泄,老蚌要不到几张。况且,胡子妹子根本就不同意咯样做,只对姑妈家说,再也不要钱了。
为了换妹子的前程,胡子哥哥决定重振雄风。
老县城有一个书店,一天买不出一本书,关了门。胡子哥哥把门面租下来,开饭店。当时,开饭店是个赚钱的活儿,一小份韭菜炒肠,那时可卖五块五,一顿便饭也要吃上十块钱。近二十年过去了,日常用品涨了十倍,吃一顿便饭却只要两三块钱了。而且,你去吃饭,老板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又是张槟榔,招待得你象爷一样的。
胡子哥哥只想赚钱。
我亲眼见过一个老头子来吃便饭,胡子哥哥不卖,老头子只好求他。胡子哥哥嫌老头子出不起价钱,要卖也要卖个十块钱以上的。后来,我母亲出面劝说,胡子哥哥才同意。也只给了一点白菜,还没放什么油,把顾客象叫花子一样打发。
那时,母亲带我在街上卖菜,中午到胡子哥哥店里吃饭,以照顾他的生意。第一次吃韭菜炒肠,我亲眼见到切了一跟筷子长的小肠。第二次就只有烟盒子长了。第三次我都不知道他放了肠子没有。全是韭菜。母亲其实是胡子哥哥生平最敬重的人。这样,我们就不买饭吃了。可胡子哥哥看见我们硬要一起吃饭,不要钱的。跟伙计们一起吃,哪晓得全是好鱼好肉。大家都不吃饭,只说最想吃小菜。实际上,只吃菜不吃饭,是近年才有的现象。店伙计们提前过小康了。胡子哥哥一副大哥派头。
开店一年,胡子哥哥元气大伤,有的说亏了几千,有的说几万。
回家开米粉店,门面是自己的,五角钱一碗,但没人吃,只好倒闭。
又卖肉,从金刚、银刚兄弟处贩得猪肉来卖,人家可不象当年跑腿的,尽是“搞称”。
肉又卖不出去,晒得辣肉一样,还没人要。
只好提着篮子走家串户卖烧脑肉。自己买了猪头做。原本以为赚点钱,却因喝了一点酒,半天走不了一家。
最后,告别了他的大哥生涯,家里养两头猪,哪晓得这二位猪比爷还难得伺候,尽是生病,他成了个猪孝子。准备卖给走猪的人,人家硬是没看得上。
这些年来,老蚌不知哭了多少次,骂了多少回。哭骂无用,就打。打得他“唱京剧”。打也不解气,就放毒药让他吃,没毒得死,被人送到医院救活了。大姑娘报了案,派出所来了人,此人说,是我自己不小心喝上的,那些人就走了。
老蚌就晓得胡子妹子没那个胆。
命虽保住了,身体却每况愈下,撑着拐棍在村里的马路上抖来抖去。
人皆关门闭户,生怕招惹了他,死在自家门口。若是过生日,在路上撞了他,还要请师公子敬神,以除晦气。
他想起了家里的猪老爷,就到池塘里去捞一点草。
下水之前,他对唯一的爱女换妹子说,如果你没看见我了,就要放屎咯喊人。哪晓得换妹子只顾玩,首先还隔五分钟来看一次,后来就玩得忘记了。再后来,她去了有钱的姨爹家玩,直到第二天才想起爹还在池塘里。
胡子哥哥就这样没了。
死了时还是很热闹,兄弟姐妹都是有钱的主,不愿让大哥白活一场。况且,他们哪个不是大哥帮扶的呢,人可不能忘了本啊。又有人在那里卖瓜子、花生什么的。

                                    尾声
换妹子的病不轻,那玩意很容易复发。
她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
她又打了一些抗复发的针。
大把大把的用钱。那男人出了不少钱,总算摆脱了她。
黑皮来看她,提着一捆磁带,我问,你还爱唱歌吗。黑皮说,胎教用的。他结婚了。
我吃了一惊,似乎明白了。
说说你爷的故事吧。我提议。
说说叔叔你自己的故事吧,黑皮宝里宝气地说,每个人都有故事让别人说的。
我也有故事让人说吗?
晚上,我竟真的梦到自己也在几十年后被别人说着,用了不少形容词,有的还译介到国外,成为某种典型。



--  作者:易扬
--  发布时间:2003-2-6 10: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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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错的小说。
 
  描述生活,不动声色之间。
--  作者:江月
--  发布时间:2003-2-8 19: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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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长了,看得真辛苦。

可感觉朴实,生动。生活就是这般,欢迎多来。


--  作者:葱妹
--  发布时间:2003-2-9 20:4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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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写细腻,朴实,结尾有韵味。
--  作者:郭成志
--  发布时间:2003-2-10 14: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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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  作者:daan_zhang
--  发布时间:2003-2-11 12: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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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兄:
     反响不错呀!高手就是高手,挡都挡不住!
     祝你新作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  作者:郭成志
--  发布时间:2003-2-12 10: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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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你忒夸奖我了,你的词才美妙绝伦,让人想入非非。无法琢磨,好就是好。我的网址是www.gcz2.com 这是新开的,叫做郭成志创意法教育网,欢迎访问!
                                                    成志
                                                     2月12日
--  作者:周黑子
--  发布时间:2003-2-13 12: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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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成为一流的小说家的。好好写吧哥们。


--  作者:郭成志
--  发布时间:2003-2-19 13: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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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黑子先生:谢谢你的夸奖!我的网址是www.gcz2.com 欢迎观临!
--  作者:周黑子
--  发布时间:2003-3-2 23: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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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加精华,呵呵。



--  作者:kiki玛
--  发布时间:2003-3-7 16:3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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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不错的说~
--  作者:郭成志
--  发布时间:2003-5-9 21: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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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东西再次拿出来,晒晒太阳,欢迎大家多指教!
                                                郭成志
--  作者:大隐于网
--  发布时间:2003-5-18 23: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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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象书报上说的那样,爷老子知道女儿的钱脏,就撕个稀巴烂,甚至还要吐血而死。

语言上方言的色彩可以轻一点,更精练一点。其他都不错,向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