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三咪很怪，前两天开始便不再要她抱了。它是知道，它要走了。它是不想她看着它走。它是想独自，悄悄地走吧。

三咪出生的那年，我十八。还能想起，它刚被送来家时，在床上绊绊磕磕地晃荡着，棉花团儿般娇憨的模样。

三咪，很特别。
我一直不大喜欢它，但在我眼里，它一直就是特别的。

在书上看到过，最长寿的猫是十三岁。三咪，陪了妈妈十四年。这样的一只猫，本就该是不寻常的。
它是妈妈的，只是妈妈的，除了妈妈，它从不和任何人亲近。
它总是那么沉稳和忧郁，没看过活蹦乱跳的它是什么样的。
它总是那么从容而高傲，连吃饭都带着矜持，再饿也不会狼吞虎咽。它只吃生牛肉。妈妈说，它大概能吃了好几头牛了。
它从没挠过人，从没伤害过谁。
它甚至从没有过爱情，它没要过。
我想，如果它心里也有爱，那它也一定是都给了我的妈妈。

三咪，很特别。特别到，在我这儿，它不只是只猫。甚至，曾经，我恨这种特别。

妈妈叫它三咪。
自小，妈妈就是直呼我和弟弟的姓名。在我的记忆里，我和弟弟没有昵称。说不出为什么，我从来没喜欢过我的名字。

妈妈对三咪不一样，我想，那个形容词应该就是“温柔”。
妈妈说她生我的时候是剖腹产，很遭罪。而我生下来，只有4斤多，象个小猫崽儿。我想，是因为这个吧，妈妈才不喜欢我。
从小，不知多少次地想，怀抱，妈妈的怀抱，是怎样的？亲吻，妈妈的亲吻，是个什么滋味……三咪是知道的吧，三咪应该知道。
现在，我也知道了，在我抱着，吻着儿子的时候。呵，六岁的小人儿摸着我的脸，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妈妈好温柔。”

妈妈说起三咪的时候，总是在笑，微笑。我发现，妈妈微笑的样子，挺好看的。
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丽的女人。记得听姥姥说过，以前住的地方，是朝鲜族人聚居区，汉族人很少。常听见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鲜族人，说妈妈“高布达”，那个词汉语的意思是“美丽”。曾经，我问过爸爸，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和妈妈谁漂亮。爸爸沉思了一会，告诉我，妈妈漂亮。后来，我问过先生同样的问题，他毫不犹豫地肯定：“你漂亮。”我很想知道，等儿子长成男人的时候，他会给我怎样的回答。

妈妈对三咪很有耐心，为它洗澡，为它梳理身上的长毛。为它清理床下的便溺。没见她厌烦过。
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每周的回家和返校，都是爸爸公司的车去接送，直到有一天，妈妈说，总这样，对你爸爸影响不好，你两周回家一次吧，也锻炼锻炼……于是，几乎没一个人坐过公共汽车的我，开始了每次回家都要倒乘四次车的经历；于是，到了周末，便只有我这个家住本市，却不回家的人，孤单单的躲在宿舍里写日记。毕业的前夕，我独自在校园的小树林中，一圈圈地走着，心中满是悒郁和焦虑——我就要回家了，我就要去天天面对我的妈妈了……

有那个情形铭在脑子里，忘不掉。记不得时间，只记得是个冬天。和妈妈从家里出来，走着走着，妈妈脚下一滑，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她。我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我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说不清，是陌生？是尴尬？反正很不自在，不习惯。我很快收了手。那一刻，我觉察得出妈妈感觉到了什么，但她没说，只一句：“你慢点啊，滑。”

妈妈哭了，为了三咪。
妈妈很容易哭，在她看电视的时候。也只是在她看电视的时候，她才哭。
妈妈说我眼泪窝儿深。曾经，我也发现，我真的不容易哭。
妈妈为我而哭，记忆里只有两次，一次是爸爸告诉我的。是在我当新娘的那一天。
听说，那是那个冬季里最寒冷的一天，天上还飘着细细的清雪。听说，穿着洁白婚纱的我，美得象个仙子。按规矩，出了娘家的门，新娘的脚是不能挨地的。于是我被先生抱着下来，塞进了花车。奇怪的是，关于那一天，我的记忆里，却没有寒冷。
后来，看录像时，我看见了妈妈，她站在门洞里，看着车队驶离，一个人，显得那样孤单。
后来，听爸爸说，妈妈上了楼，就哭了。一直在床上躺着，没有吃饭。
另一次，是妈妈那次重病。妈妈很刚强和倔犟，有了病，总是挺着，很少看医生。只有那次，她挺不住了。在我面前，还强打精神。我看见，她光着的脚，趾甲长了。妈妈一直是个很爱清洁的人，我知道她会很难受。便打来水，给她洗脚，剪脚趾甲。等我完事洗了手再回屋时，看见妈妈在抹眼泪，虽然她背对着我，我知道她哭了。

三咪走了，妈妈说，屋里一下子空了。
我想说点什么，终还是没说。有些话是不必说的，只要知道该如何去做。

好像书上说过，人类的情感中，母女间本就存在一种天然的仇结。我曾对此深信不疑，并为此释然。
一向拙言的弟弟曾问我，你该记住的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去记那些不快乐的东西呢？难道妈妈给你的，只有这些？
伶俐的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生就是为仇恨而来么？我的记忆里充塞的，都是些什么？
想得明白，还要多久？

生命，象溪流，有的丰盈，有的浅细，但总是向着它该去的方向奔流着。
而记忆，则是沙石，或沉匿散失，或坚实伫立。
或许，当最终，那固实在生命之流中的，都是欣悦与感激之石，而苦痛与怨怼则都微如细沙的时候，那么，我们的生命，才会是真正完美的吧。

我还不完美，但我愿意这样向往着……

读此文，感觉到你有些失落，或许，很多事都要回头看看，才能接受。

　　动物老了也会有和年轻时大不想同的心理吧，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