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发布时间：2002-12-19 11:57:00
-- 白马传说（之一）
白马传说（之一）
杰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个人物。
在白马小街上漫步而过，脚底黄尘涌起，令人昏昏欲睡。可是抬开眼皮，街头的横幅标语却很开人胃口。字是颜体，那是杰的作品。公元一九九七年年底，镇政府一道命令下到白马中学，小街的人都知道了“不嫁文盲汉，不娶文盲女”原来是这样写的，而且还能写得这么漂亮，不禁啧啧。其实杰的颜体是他字中最差的，我知道。一年前他赠我的“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就是一种爨宝子的变体，在他的笔下，掺上如水的肌肤，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他携带作品来我小楼作客，那时我是太感动了，激动之后一番评价，说你是自创一体了，叫杰体吧。然后挂在粉壁上，留作永久的纪念。
杰是没有一支好笔的，有几支羊毫狼毫或者鼠毛什么的，也不常用。我有一支特别喜欢开叉的破笔，他常来试试，蘸上英雄碳素墨水，往往神来。杰垂头欣赏，然后叹息。再是扔掉。我小心翼翼拾起，吹去灰尘，藏到箱底。杰叹息的日子也是我叹息的日子，我只是在叹息里顺手拾起他的墨宝。
杰的一生注定淹没在墨汁里，可是能得到他一纸片字却少有人在。先生，他的学生在毕业前一天总是会说，给我们写个字吧。杰是没有好脸的。杰向我解释说，是话里少了一个字，听来乏味，故不写也罢。杰这点脾气和流感一样，叫许多人打了一通喷嚏后悻悻离开。
我是杰的影子。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就消失在杰的影子里。一般是在晦暗的黄昏我才显现出来。那时我口叼一支硕大的雪茄，在落日的微光里和杰进行世纪之辩。我们站在阳台上，一片幽蓝的背景里，身后工厂的烟仓和我的雪茄有着惊人的相似。
譬如，写字这玩意儿究竟能有几天活命？我说。杰嘿嘿一笑，喉咙里一股浓液扑哧而出，击中了一只倒霉的苍蝇。
不叫写字，是书法。杰一如既往对我的观念作整形手术。随之，杰用异常洪亮的声音给我上了一堂免费书法史课。几千岁啦，超过任何人的阳寿甚至比神仙还活得久，杰最后对我说。
他挥一挥手，抖动骨多肉少的指节，空气里好象有金石在剧烈碰撞。
那么它到底能活多久呢？
我冥顽不化。我是苍蝇，可是击而不死。
我期望笔永远活着，只要笔不没，书法永存在。杰说。
记得当时我掏出一个计算器来，在显示屏上按下长长一串数字，用尽了加减乘除根式等符号，最后让显示屏跳出一个数据来：2031319。
二零三一年三月十九日。
也就是在三十三年后，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型号的一支笔了。历史博物馆里也没有了笔。而雪茄却有了二百零三万一千三百一十九种型号。用计算器给书法算命比瞎子给活人看相要准一万倍。
那好吧。杰转身消失在黄昏里。
世纪之辩在一杆雪茄灰飞烟没的时候也结束了。真正的历史没人记载。笔在这时候，濒临灭绝，就象东北虎、中华鲟和扬子鳄。幸好我已口述给了我的学生，学生又告诉了他们的学生 。历史都是传说。一切艺术史也都是这样。
转眼到了二零三一年三月十九日。我没有见到杰，就象我没见到笔一样。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希奇古怪的东西和一把大铁锨。我唯一能做的是掘坟墓了，替别人也替自己。这一天，我掘开了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地方——唐太宗寝陵。在一堆乱石中间，发现了两张纸片，一张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另一张叫《和一个没有笔的人的无聊对话》 ，署名为杰。
这是真正的艺术。我的学生的学生说，这是笔的艺术。
他向我讲述三十三年前的故事，用的是一种老者向稚儿传教的口气。杰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第二。王羲之第三还没有产生也永远不会产生了。他的语气里似乎含有悲怆的酸菜味道。
我是孩子，用心地听着，眼光扑闪扑闪。
啊，杰，真伟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