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带班的铁铲大都不如我妻子高 
但工龄却比她长得多 
煤也懂感情 
大都喜欢和铁铲亲近 
喜欢默默地仰望铁铲上的光芒 

当我妻子觉得自己也是一小块煤了 
也能从煤黑黝黝的表情里 
闻出一种淡淡的苦味了 
也知道把那些煤一样质朴的话 
都埋在心底了 
才懂得该怎样把输送带上掉下的煤 
重新铲回去 
煤是她的姐妹 

我妻子也想像铁铲一样把腰挺直 
也喜欢默默地仰望铁铲上的光芒 
仰望这种粗砺的劳动打磨出来的 
微薄而细腻的光芒 
永远只有这种光芒 
在阳光还没有照耀过来的时候 
和煤打成一片 
并且深入煤的内心 
用亲切的抚摸 
让它们觉得周身暖和 

我的妻子到皮带班已经一个多月了 
每次干活回来 
她都要把铁铲庄重地放好 
她说铁铲是她的师傅 
不敢说扔就扔  

用心铲煤

“用心铲煤”
她们常常用这句话提醒自己的姐妹
我说的是我的妻子
和一群让煤淡淡的香味愈飘愈远的女工

还有铲车
卸车机
龙门吊
和它们四周愈来愈多的事物
和心灵

当然不仅仅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铲煤上
“用心铲煤”四个字
说的是要把自己的心
做成一把铲煤的铁铲
一把在煤的黑中愈磨愈亮的
铁铲！

她们是一群真正的诗人
她们低着头向下看着
向下用力
她们正直的铁铲铲着的
尽是煤一样重
煤一样黑
也煤一样有光闪耀的东西

我努力试了试
在工地
“用心铲煤”四个字
竟握得我常常拿笔的手
一阵阵生痛

我的姐妹

都把你们当作煤了 
我的姐妹 
有几次我都想说点什么 
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也看见你们黑色的防尘帽 
和黑色的口罩了 

当我把撒落在铁轨旁边的煤慢慢捡起来时 
这些小小的 
黑色的 
让风雨洗刷得发亮的面孔 
也让我看出你们深情的眼瞳 
听出你们关切与话语了。 

都把你们当成工具了 
我的姐妹 

也是的 
也只有你们像铁铲一样挺着腰站在工地上 
并且忍着痛 
也只有你们能够像扳手一样 
在钢铁面前咬紧牙关  

画一幅肖像 

如果我要画一幅肖像 
一幅女工的肖像 
我会选择我的妻子做我的模特儿 

这不是因为她的钢铁与火焰的背景 
她的散发着煤淡淡的香味与苦味的眼神 
以及她的铁铲一样闪着冷光的手指 
而是因为她没戴任何首饰 
比如没戴许多女人都戴的一种心形项链 
所以风吹动她的防尘帽和肩披时 
也会吹动她的心： 

这是她用来保持身体平衡的 
一只透明的翅膀 
也是我含在口中的一颗暖和 
而疼痛的星星 

其实我更愿意请你来画这幅画 
那样我就可以站在你的画布旁边 
或者干脆就蹲在它的后面 
并且把瘦小的身体 
削成一根支撑它的木棍 

对了，在这幅画的结尾处 
我还想请你在她受伤的工作服 
和挺直了腰的铁铲的木把上 
抹上一点点阳光 
一点点明媚的修饰 
我要表达我想了很久 
想要送给她的一支深色的口红 
你看好吗 

一个下岗女工最后去看看她的煤

现在，她该走了。 
现在她最后去堆场看看她的煤： 

就象做了什么对不起它的事 
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地面 
不敢看她的铁铲 
她的闪着疼痛的白光的铁铲。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衣裳 
她已经好久没有穿过这么干净的衣裳了 
她也不知道是为了干干净净地看看她的煤 
还是为了让煤看看干干净净的她 

现在，她该走了。 

多好的日子啊—— 
那些在煤的冷中冒着一身热汗的日子 
那些在煤的苦中嘻嘻哈哈的日子 
还有那些风油精 
老荫茶们 
顶着火辣辣的七月 
嘴里也含着我那首酸溜溜的诗歌的日子 

现在，她该走了。 

就象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煤的事 
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路 
请不要*我供出她手上绽开的带血的茧花 
和我眼角忍不住的辛涩的泪花 

不要*我供出一颗草的命运 
——它被掐断的根 
好吗 

不要用手触摸 

上午，在一家不大的服装商场的入口处 
我碰上了我们厂的下岗工巫楚 
“好久不见了”她说 
她说随便逛逛吧我们就随便逛了起来 

“不要用手触摸！” 
当我们靠近一些时尚的衣裳 
商场小姐赶紧走过来 
用蔑视的眼神告诫我们： 
“不要用手触摸！” 

我们的心被狠狠地烫了一下 
血 
疼痛地咬紧了牙关！ 

其实我们没有用手触摸 
没有！ 
无论是因为性感而夺目 
还是因为简约而新奇的款式 
无论是因为飒爽而明媚 
还是因为怀旧而典雅的商标 
对于我们 
都是一小块烧红的铁 

服饰上的冬天 

这是一个领口 
袖口 和衣沿的滚边处 
一条条漂亮的毛皮 
烘托着你身上的人的热气的冬天 

还有黑色的红色的 
米色灰色驼色的羽绒服 
以及高跟的平跟的长筒靴子里 
一层层厚实的毛毡子 
或者粗呢： 

它们说男人和女人一样美丽 
冬天与春天一样美丽 

是的 
我说的是服饰上的冬天 
一个时尚的色彩的物质的冬天 
仿佛没有寒冷 
有也很小： 

我只能指给你看赤裸着的白龙广场上的 
那个卖薄饼的女人 
那个来自我家乡的黑瘦的女人 
你说她那一身饼一样薄 
又说不出是什么款式的衣裳 
是不是这座白色广场上的一小颗黑痣 

只有从黄昏的窗口吹进我的身体的 
她的一阵冒着人的热气的叫卖声 
让我忍不住内心的颤栗 

垃圾堆里的童年

题记：据2002.6.7《成都商报》同题文章报道。在贵州市大转弯垃圾处理场，许多儿童长年累月随父母在那里以捡垃圾为生。文章附相片——一6、7岁的小女孩穿着脏兮兮的棉袄正脏兮兮地吃着用垃圾烧熟的土豆，她无助的眼睛依然如水，依然明亮…… 

没有学校的童年
没有未来的童年

被泥泞包围
被寒冷吹薄……

没有健康
没有美丽
甚至没有姓名与籍贯
孩子啊------

你食用的土豆
是我们变质的良心
而你点燃的垃圾
是这颗行星的腐败
与散发出的阵阵恶臭吗？

在贵阳市大转弯垃圾处理场
孩子啊------

你明亮的双眼中漾动着的清澈
此刻像一记重拳
击打在我瓷质的胸口上
并让我听出自己的胸骨
突然碎裂的声音

人的影子像什么？ 
 
儿童节的前一天，我带女儿到白龙广场晒太阳。 
我说熊月，你听见花朵们唱歌的声音了吗？ 
女儿说爸爸，你说阳光下人的影子像什么？ 
不知道，我说。 
有的人坐着，他们的影子看上像鹰，在岩石上蹲着； 
有的人低着头匆匆行走，他们的影子像牛， 
让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女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