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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金小说《等待》[转帖]  (http://202.103.69.41/bbs/showthread.asp?boardid=3&rootid=&id=7536)


--  作者:水木冰心
--  发布时间:2002-12-4 11:25:00

--  哈金小说《等待》[转帖]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鹅庄同妻子淑玉离婚。他们一起跑了好多趟吴家镇的法院,但是当法官问淑玉是否愿意离婚时,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年复一年,他们到吴家镇去离婚,每次都拿着同一张结婚证回来。那是二十年前县结婚登记处发给的结婚证。 

孔林在木基市的一所部队医院当医生。今年夏天,医院领导又给他新开了一封建议离婚的介绍信。孔林拿着这封信回乡探亲,打算再一次领妻子到法院,结束他们的婚姻。探亲前,孔林对在医院的女朋友吴曼娜保证,这次他一定要让淑玉在同意离婚后不再反悔。 

孔林是干部,每年有12 天的假期。回一趟乡下要在两个镇上换火车、倒汽车,来回路上就要用去两天,他在家里只能待 10 天。今年休假前,他曾盘算,回了家会有足够的时间实行他的计划。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对妻子一个字也没提离婚的事。每次话到嘴边,又想咽到第二天再说。 

他们家的土坯房 20 年没变样。茅草屋顶, 4 间正房。 3 扇朝南的方窗,窗框漆成天蓝色。孔林站在院子里,面向南墙,翻弄着他晒在柴禾垛上几本发霉的书。他想:不用说,淑玉根本不知道怎么爱惜这些书。我也用不着它们了,也许该送给侄子们。 

他身旁鸡鹅成群,鸡昂头阔步地走着,鹅却摇摇摆摆。几只小鸡崽从围住小菜畦的篱笆缝里钻进钻出。菜畦的木架上爬着豆角和黄瓜,茄子弯得像牛角,壮硕的生菜盖住了垄沟。除了鸡鹅,他妻子还养了两头猪和一头奶羊。菜畦的西头是猪圈,肥猪在里面哼个不停。起出的圈肥堆在猪圈墙边,等着用车拉到自家地里。地头有个化粪池,猪圈肥要在里面高温焐上两个月,再撒到地里。空气中飘荡着猪饲料中酒糟冒出的味道。孔林别的不讨厌,就是受不了这股酸味。淑玉在做饭,灶屋传来风箱的喘息。孔林家院子南头,榆树和桦树的伞盖遮住了隔壁人家的茅草泥瓦屋顶。从那边不时传来邻家的狗吠声。 

翻弄完书,孔林走出前面的院墙。院墙有一米高,墙头粘满酸枣刺的枝桠。他一只手拿着他在高中时用过的卷了边的俄语字典。他无事可干,坐在自家的磨盘上,翻着这本老旧的字典。他还记得几个俄语单词,想用它们造一两个短句,却想不起准确变格的语法规则。没办法,他只好任由字典待在腿上,纸页在微风中抖动。他抬眼看着远处的田间,村民们在锄土豆。地太广阔了,村民们把一竿红旗插在田地的中央,谁先到那里就可以喘口气。孔林被这景象迷住了,但是他 16 岁就离开村子到吴家镇上高中,不知道怎么干农活。 

路上出现一辆牛车,上面高高垛着成捆的谷子秸,随着牛车左右摇晃。拉套的是头小母牛,后腿有点儿瘸。孔林看见女儿孔华和另外一位姑娘坐在车顶上,快被蓬松的谷秸埋起来了。两个女孩子又唱又笑。赶车的把式是个老头,头戴蓝哔叽帽子,嘴里咬着烟袋,用短鞭轻戳驾辕小公牛的屁股。牛车的两只包了铁皮的轮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声。 

牛车在孔林家的门口停住,孔华扔下一只粗大的麻袋,自己也跳了下来。「杨大叔,谢谢啦。」她冲车把式说了一声,又向车顶上的胖姑娘招招手说,「晚上见。」然后她开始掸掉黏在上衣和裤子上的草刺儿。 

老头和胖姑娘都看见了孔林,冲他笑笑,但没说话。孔林模糊记得这位车把式是谁,但是不知道那闺女是谁家的。他清楚,他们同他打招呼并没有乡间的亲热劲儿。老头并没有喊:「活计(注B),咋(注A)样啊?」女孩子也没有说声:「大叔好吗?」孔林想这可能因为他穿了军装。 

「麻袋里装的啥?」他从磨盘上站起来,问女儿。 

「桑叶,」她说。 

「喂蚕的?」 

「嗯。」孔华看起来不太情愿同爸爸说话。她在屋后的三只大柳条筐里养了些蚕。 

「沉不?」他问。 

「不沉。」 

「要我帮一把吗?」孔林希望她在进屋前,能同他多说几句话。 

「不用,我自己能背。」 

她用两只手把大麻袋抡到肩上,一双圆眼睛在爸爸的脸上盯了一会儿,轻快地走开了。他注意到女儿手腕晒脱了皮,露出点点嫩肉。她长得多高多壮啊,一看就是把干农活的好手。 

她盯着他看的目光再一次让他不舒服。他不明白她气呼呼的是否是因为他要同她母亲离婚。他觉得这不大可能,因为他今年还没提离婚这件事儿。想到和自己的女儿有了隔膜,他很不痛快。小时候,她跟他那么好,每次探家,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长大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同父亲有了距离。现在她甚至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同他说,最多冲他笑笑。他很困惑,她真的恨他吗?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过几年就会出嫁,不再需要自己这个老头了。 

事实上,在他这个年纪,孔林看上去相当年轻。他快五十岁了,外表并不像个中年人。虽然穿了军装,他看起来更像个地方上的干部,不像个军官。他白白净净,细嫩英俊,笔直的鼻子上架着副黑边眼镜。相比之下,他的妻子淑玉又瘦又小,而且还十分老相。细胳膊细腿地撑不起衣服,穿在身上永远晃晃荡荡。除此之外,她裹着小脚,有时打着黑色的绑腿。她的头发挽成素髻,使脸显得更憔悴。她的嘴唇有些塌陷,但黑眼睛却轻扬灵活,并不难看。无论从哪方面说,这对夫妻都不相配。 

「淑玉,咱们唠唠离婚的事儿好吗?」晚饭后,孔林问妻子。孔华刚走,去找朋友复习功课了。她想考哈尔滨的一所技校。 

「行啊,」妻子平静地说。 

「咱明天上县里?」 

「行啊。」 
「你总是说『行啊』,可事后又变卦。咱这次能不变吗?」 

她不吱声了。他们从不吵架,她总是听他的。「淑玉,」他继续说,「你知道,我在部队上需要有个家。我一个人日子过得很苦,我不是年轻人了。」 

她点点头,没说话。 

「你这次能跟法官说你答应离婚吗?」 他问。 

「行啊。」 

屋里又静下来。他拾起县里的报纸《乡村建设》,接着看下去,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淑玉在给女儿作衣服,用剪子和画粉在裁剪一块黑灯芯绒。从纸糊的房顶上垂下一只 25 瓦的灯泡,两只黄色的蛾子在围着灯泡打转。白墙上,灯绳的影子割开了一张年画。年画上,一个光着身子的胖小子穿着红色兜肚,骑在滚滚波涛中的一条大鲤鱼上。两床迭好的棉被和三个深色的枕头放在铺着席子的炕上,活像几个巨大的面包。村南头水塘里传来蛙叫,蝉鸣穿过纱窗,透进屋来。有人在生产队部敲钟,招唤社员们去开会  


--  作者:水木冰心
--  发布时间:2002-12-4 11: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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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年前,也就是 1926 年,孔林还是沈阳军医学院的学生。那年夏天,他接到父亲的来信。信上说,母亲病重,房子失修,父亲在公社干活,没有时间照料。父亲想要孔林尽快结婚,讨个老婆好照顾母亲。孔林很孝顺,同意让父母给他找一房媳妇 

他们请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媒人,寻了一个月,相中了刘家的大闺女。刘家刚从罗沟县搬到鹅庄。因为孔林在念大学,不久就能当上医生和军官,淑玉的父母也没要彩礼,很高兴能把女儿嫁给他。孔林的父母给他寄了一张淑玉的黑白照片,他就答应了这门婚事,觉得她是个模样周正的正常姑娘。她那年 26,只比他小 1 岁。 

但是,当他冬天回家,看到未婚妻的时候,心里凉了半截——她看上去那么老,好像已经四十多岁,脸上有皱纹、手像硬皮革那样粗糙。更有甚者,她的一双脚像只有 4 寸多长。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谁还会看上一个裹小脚的女人?他跟父母争辩,劝他们退掉这门亲事。但是他们死活不同意,反说他不懂事。退婚也得拿出证据,证明人家淑玉不配当媳妇呀。要是他们这样做了,得让全村人骂死。 

「模样俊能喂饱肚子?」父亲搭拉着脸问。 

「儿啊,」母亲在病床上说,「好看的脸蛋过几年就黄了。性情好才靠得住。淑玉会是你的好帮手。」 

「您怎么知道?」孔林问。 

「娘心里有数。」 

父亲说,「你上哪找心眼儿这么好的闺女去?」 

「儿啊,」母亲哀求说,「娘知道你娶了她,死也安心了。」 

孔林向父母让了步。尽管他接受淑玉是他的新娘,但他认定她绝对上不得面,带不出村去。从第二年夏天结婚之后,20 年来,他从不让她到部队医院去探亲。后来,他们唯一的女儿出生了,他开始睡在另一间屋里,他同她分房已经 17 年了。每年回乡探亲,他都睡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爱她,也不讨厌她,待她像个表亲。 

如今,他父母早已故去,女儿孔华也中学毕业了。他寻思着,这个家已经不需要他来支持,他该去开始自己的生活了。无论如何他应该把自己从这没有爱情的婚姻中解放出来。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拖拉机要到吴家镇为新磨坊去拉电动马达,孔林和淑玉就搭车去县城。同车的还有淑玉的弟弟本生。本生是生产队的会计,他已经听说了他们要到法院去离婚。十多年来,每年夏天本生都要随他们一道去法院。从一开始孔林就明白,虽然本生在法院里一言不发,但就是他指使淑玉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两个男人坐在拖拉机拖斗里,背靠车帮,表面挺和气。俩人平静地抽着孔林的「光荣」牌香烟。 

吴家镇在鹅庄以西五十多里。道路两旁,许多麦田已经收割了,麦捆和谷捆堆得像望不到边的小坟头。几辆马车停在田里,社员们在装车,草叉上的尖齿在阳光下闪亮。拖拉机驶过一片草地,几头奶牛在吃草,牛犊在撒欢。北面横躺着松花江,江面宽阔如湖。一条褐色汽船拖着黑烟向东爬行。一对鹈鹕在水上翻飞,跳动在地平在线。 

拖拉机在铺满车辙的路上慢慢颠簸。五十多里路走了一半,孔林感到腰疼。这在过去的年月里从没有发生过。我老了,他自语着。离婚的事不能永远拖下去。这次我一定在法官面前据理力争,了结这件事。 

快到县城,一队运砖的马车挡住了路,拖拉机跟在后面,慢得同人走路差不多。本生和外号叫大蜻蜓的司机耐不住,开始骂骂咧咧。走到县城中心足足用了半个钟头。这天是赶集的日子,中街两旁的人行道上全是商贩。他们卖鸡鸭、蔬菜、水果、鸡蛋、活鱼、猪崽、衣服。到处是柳条筐、鸡笼、油罐子、鱼盆和水桶。一个卖哨子的秃顶男人在吹哨子,哨音划破空气,刺痛人们的耳膜。西瓜摊前的几个姑娘抽着自己卷的烟卷,大声吆喝着,一边用鹅毛扇轰着苍蝇。 

拖拉机司机把乘客撂在黑砖墙的法院前面。法院在中街的西头,新华书店的对面。大蜻蜓然后开向修理厂去取马达。 


--  作者:葱妹
--  发布时间:2002-12-4 23: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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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我喜欢这样的文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