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正在打牌，和一大帮子人。三厂拎着一个破口袋进来了。 
“走，上红青家去。”说完转身走了。 
“上红青家干啥子？”我问。 
“你来就知道了。”三厂边走边说。 
红青家和我家连墙。我把手里的扑克牌交给身边的人，朝红青家走去。 

我还没进屋，三厂就开始说话了。“我给你俩带了些枣。今年枣结得不多，小孩子还乱砸，就剩着点了。我想我在不给它弄下来，就叫小孩子给吃完了。刚才你家人多，我就给你带红青这里来了。”我这才知道，这家伙鬼鬼祟祟地是为了给我一点枣吃。 

于是三个人一边吃枣一边乱侃八道。红青比我长两辈，按辈份我叫他老爷；三厂长我一辈，按理说我该叫他叔，不过整天在一起玩儿，我就直接喊他三厂。红青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曾经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东西；后来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女儿。一次他弟弟结婚，他开着手扶拖拉机去置办彩礼，中午喝多了，回来的时候翻车了，两条腿摔断了，于是就开始卧床，偶尔也拄着拐杖在村里四处溜溜。看他平日里闲得无聊，我便找了一些书法和篆刻的书给他看。红青曾经做过木匠，有手上活，学了几个月，刻出来的印章便有模有样了，仔细看看甚至还能发现一些吴昌硕的意思。 

现在红青的书法也不错。这个功劳要记在三厂头上——三厂是搞书法的。其实这样说也有些不够准确。怎么说呢，应该说三厂首先是个农民，其次是个羊倌儿，再其次才是搞书法的。 

在乡邻眼里，三厂实在是个怪人——或者说是怪物。 

在我老家，如果男孩子到了二十四五、女孩子到了二十一二，还没娶到媳妇儿或者说到婆家，那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不是生理缺陷就是家里穷得要死。三厂这两点都不太沾边。虽然走路姿势难看一点，总是东摇西晃，但总算不上生理缺陷；虽然家里没有三万五万，但三千两千凑凑还是有的，也谈不上穷得要死。可三厂就是没有媳妇儿。到底为什么呢？我曾经在心底暗自思忖过，大致原因应该在这里：一个是三厂长得不怎么地，而且看起来有点邋遢，一般的小姑娘看不上眼；另一个是三厂喜欢书法——除了过年写门对子可以耍耍之外，这玩艺儿在农村没有市场。可三厂偏偏抱着臭脚不放，还有点自命清高，这样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时间不等人啊，等回头发现自己年纪不小了的时候，黄瓜菜都凉了。 

三厂大（我们这里父亲一般都叫“大”，但新一代的年轻人都不这样叫了，开始叫“爸”）是个地道的老农民，对三厂的这种行径深恶痛疾，他深信农民只要种好一亩三分地就是最大的贡献，任何背离这种观念的东西都是歪门邪道。他哀叹家门不幸。他骂三厂是个败家子。他赶三厂滚。在三厂练字的时候，他一脚把三厂踹开，把字帖子扔到三厂娘正在烧着的锅洞里面。三厂见状就懵了，哭喊着连滚带爬到了他娘跟前，伸手把烧了一半正着火的字帖子掏了出来，扔在地上使劲摔打。三厂娘搂着儿子也哭了起来。三厂大再次哀叹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这回事是三厂亲自给我说的。说的时候三厂没有一丝感动，正如他大对他一样，他对他大也是深恶痛疾。不过我对他的叙述倒很感兴趣，问这问那，问他大打他了没有，还问他那本字帖子弄哪里去了。三厂说字帖子还在家里面，就是烧得不太能看了。我说没事儿，你什么时候拿给我看看。三厂说没问题。 

过了几天三厂真把那个字帖子拿给了我。——现在那个字帖子还在我这里，十六开本的书被烧得像长二十四开的，书名字已经烧掉了，只能看到里面作者写了字署名是“五河渔人”，大概应该是安徽五河人，风格有点像郑板桥的六分半，略显另类，但总体看来却很流畅，可以看出是个很有功力的老头。里面有幅字儿叫“威虎”，我说你看这幅字写得多像一只哈叭狗，红青和三厂都哈哈大笑。 

三厂还喜欢军事，象棋下得也不错。他企图对我推销这两样东西，说是多么多么的好玩儿，可惜我对这两样都不感冒。于是三厂就给红青讲老共什么时候攻打台湾，如何攻打等等，红青听得津津有味。说到兴头上，三厂边叫我，把象棋拿过来，我和红青叔杀两盘！我把象棋拿给他们就出去了：最讨厌人下象棋，简直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打扑克牌的好。 

偶尔实在无聊，我也看他俩下象棋。红青是臭棋篓子，和三厂对阵是屡下屡败。可他又嘴硬，便絮絮叨叨说三厂不守规矩，老是悔棋什么地。三厂也不恼，好了，就算这盘是我输了，重新来，行不行？红青便高兴起来，再摆再输再抱怨再下——就这样周而复始，一天便过去了。 

我曾经把我的一套乾隆爷在位时候编的《三希堂法帖》给红青看。——我不太能看起乾隆爷的字儿，油滑，没骨头，没品位。上次到承德避暑山庄看到了一些乾隆爷的真迹，更加深了我的这种感觉。可他偏偏喜欢乱题字，一个《三希堂法帖》从头到尾有个差不多的字后面都有他的“御笔”。据说当年乾隆爷曾经到我老家这里视察，留下了八个大字：穷乡僻壤，泼妇刁民。实在是丢老家人。这让我更不喜欢他。 

红青倒挺喜欢乾隆爷。一部戏说乾隆的剧情他几乎可以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个遍。乾隆爷的字儿他也喜欢，整天临摹个不停。我和三厂都耻笑他，他也不在乎。三厂喜欢孙过庭，这个倒合我的口味，我曾经从头到尾临摹《书谱》好几遍。我还喜欢王羲之，曾经数十次临摹兰亭序。三厂不喜欢，说王羲之俗气，我说那至少要比乾隆爷强上一百倍吧。其实喜欢王羲之还是有好处的，我学师范的，大学毕业的时候找工作，到了一个中学，让我给学生讲兰亭序，哈，正式投我所好，连写带讲，把一屋子听课的老教师都给镇住了，讲完了就让我在这个中学工作。可最终没有成交，我到了一个工科大学教思想道德修养，真是屈才。 

2002年12月3日星期二 

◎小建是个失语症患者 

我不知道什么人会得失语症，反正我现在就有这个趋势——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说给谁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这让我想到我老家的时候一个邻居——小建。 

一般人都不知道小建上了多少年一年级。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小建和我大姐是一年级同学；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小建开始和我同学；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和我邻居小妹是一年级同学。 

村里面就有上了几天学的人问小建，书上说要把牢底坐穿，你什么时候把刘楼小学一年级的板凳坐穿？小建就生气了，“我……我高兴！我……我高兴上我……我就上！” 

小建是个轻度失语症患者。说话不太利索，也有时候说话不太切题，让人不知所云。 

小建是一年级的老油条，申家泰也是。所不同的是小建年年坐下面，而申家泰却站在讲台上面。申家泰是老师，在刘楼小学教几十年一年级了。据说，每年到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申家泰都会朝教室东北角看看，哦，刘同建你怎么又来了？小建就笑笑——小建喜欢笑——嗯，俺大又叫我来了。这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大是爹的意思，整个这句话如果翻译成普通话，应该是：我爹又让我来了。 

所以我们应该佩服小建大。这个倔强的老头抝着一把劲，就是想让小建升上二年级。可小建偏偏不卖账，每次到期末考试的时候，都是两个大鸭蛋——那时候乡下一年级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如果语文是10分，那肯定是申家泰在开玩笑，在鸭蛋前面画一根油条，为的是好让小建吃饱。 

虽然学上得不怎么样，话说得也不怎么利索，可小建有自己的拿手绝活：唱戏。我们老家在淮北，也就是淮河北边，流行的地方戏叫泗州戏。我在老家的时候也喜欢听泗州戏，现在背井离乡很少听到了。泗州戏比较经典的曲目有拾棉花、马古驴换妻等，另外还有一些古装戏，什么诸葛亮挥泪斩马谡啊，刘邦斩大蛇啊，都唱。小建唱戏的时候嘴一点都不打哆嗦，利索得很。 

那时候我家养了一头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崽子，我每天被父亲逼着到田里放猪吃草，还要看着猪不要跑到人家的庄稼田里面去了，——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这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这么多猪崽子，还有不听话的老母猪，天，想想都头疼。刚开始我老是挨骂，因为我搞不好这个工作——现在我还是在经常挨骂，在挨领导的骂。但我很纳闷，以前是我放不好猪，挨骂正常；现在是别人工作不好，我还要挨骂，骂我的人还口口声声说，别人搞不好，是因为你工作不到位——可你又没让我当领导啊！真是岂有此理。——后来我就不挨骂了，倒不是我学会放猪吃草了，而是小建过来帮我了。小建家也养了一大窝猪，让他放。小建放他家的两窝猪，还有我赶的一窝猪，竟然有条有理，绰绰有余，真是让我愤愤不平。 

小建一边放猪吃草一边唱戏。他一般唱小旦这一角，“小丫鬟我今年一十六，掐掐扭扭我上翠楼，上了翠楼见小姐，小姐～，我来给你梳头了～～。”——下面一个拖音，这一段我最熟悉。有时候小建也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唱词，“老汉我今年八十八，耳不聋，眼不花，***长在肚脐眼下。”其实这一段我也经常唱。有时候我俩就坐在桥头上，你一句我一句的唱： 

我唱：我说丫鬟 
小建唱：员外，你有何吩咐？ 
我唱：丫环，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想给你找个婆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地？ 
小建唱：员外呀～，你要给丫环说婆家吗？ 
我唱：是地呀～ 
小建唱：员外啊！你听我讲～ 

于是小建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什么我的夫君要是秀才郎，头戴八方帽，身穿紫荆袍，等等。 

当然这些都是比较好玩儿的事情。也有很多不好玩的事情。小建毕竟不是正常人，我父亲讨厌我和他在一起玩。于是我就很少和小建在一起玩儿了。随着上学越来越多，离老家也越来越远，老家的人在我的脑子里面也越来越没有地位：现在我的脑子里面都是些功名利禄，烟酒情爱——直到现在我在异乡患了失语症，才想到了同病相怜的老家邻居。 

2002年11月20日星期三

建议版主移到“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