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般的男子机械地放下僵直的儿子，费力地解开颈上的绳子，一回回地将三个小小的身体抱到另个房间的床上，并排着。
三个孩子安静的脸，同他们身上的睡衣一样灰白。
门口的女子木头似地看着这一切，呆傻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房间里，一个地板上，一个床上分别蜷缩着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他们发着一声声已不能叫做哭泣，甚至不象是属于人类的声音。

又是一个早晨，晴朗的早晨，一些人在走着，中间有三个从大至小的棺木。

倏地惊醒，冷汗淋漓。
床头的闹钟，幽绿的荧光针指着：两点一刻。
被汗水濡湿的被子冰凉地贴在身上。黑暗中，我大睁着眼睛，再无法入睡。
早知道，我是不会去看它的。那个由凯特.温斯莱特主演，叫作《Jude》的碟片的。

那个小男孩。他的名字叫Jude，和他父亲一样的名字。

他的确是不该来到这世间的，他是个错误。是由那个能用拉丁文背诵《圣经》，一心想做大学梦的穷小子，和那个热情单纯，憨直任性的乡下女孩所铸成的错误。
原始的欲望和冲动后，剩下的是憋闷、无味的婚姻。
当妻子看见丈夫那只可以握笔写字的手却那样笨拙地杀不死一头猪的时候，当坐在窗前看书的丈夫，看见妻子熟练地放猪血、清理猪内脏的时候，他和她都知道了，这是个错误。

于是妻子走了，去找她的生活。于是丈夫走了，去找他的理想。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她还带走了也属于他的一部分。而他尚不知道，他不再是丈夫了，却已成了一个父亲。

男人来到那个梦的城市。那里不仅有梦，还遇到了美丽的表妹苏。一个不仅可以和他在沙滩上追逐嬉闹，还可以和他在桥上吟诵诗句的女子。
他们大逆不道地相爱了，因为法律不承认表兄妹的爱情。他们理所当然地相爱了，因为爱情，它谁的话也不听，不需要道理，也不需要资格。

前妻的一封信，把小男孩送到了他和她的生活里。这是个一直在外公外婆家活着的有父亲和母亲的孤儿。他总是很安静，从不大声，和人说话时也不看别人的眼睛。

不知道他笑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没笑过。
那个苍白的小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就是平静。

这种平静，出现在父亲领他去看恐怖刺激的魔幻表演时。尽管观众们禁不住惊恐地尖叫，尽管旁边就是他父亲的怀抱，小男孩只是平静地看着，不叫也不动。
这是个习惯了恐惧的孩子。
这种平静，出现在他看到苏生产时。那血肉模糊的下体，那尖利痛苦的惨嚎。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看着，看着。
这是个习惯了痛苦的孩子。
这种平静，出现在他见到母亲时。当那女人问他，你知道我是妈妈么？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了声，知道。便又低头和妹妹玩着土堆。直到她走时，也没再抬起头来。
这是个习惯了无爱的孩子。
只有一次是不太一样的。那是当苏因忙碌而无法哄抱在摇篮里哭闹的婴儿，而要他帮着抱一下他的妹妹时。他不习惯了。苏将婴儿放在他的怀里，男孩显得那样笨拙而小心，他抱着、看着妹妹，依旧轻声的，对苏说了句：“看，我在抱着一个婴儿呢。”
这是个不习惯了拥抱的孩子。

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冷雨绵绵的那个夜晚。
陌生的城市，湿漉漉的大人和孩子，在找可以栖身的家。一家又一家的寻找，一家又一家的拒绝，因为他和她不是法律允许的关系，因为他们有三个不大的孩子。
终于找到了一处，允许他们只租住一晚，第二天就要离开。

湿冷的夜，疲惫的大人，失眠的孩子，最后的声音。

儿子：“是因为我，我们才要离开么？”
苏：“不，是因为我们太多了，地方太小。去睡吧。”
……
父亲：“怎么还不睡？”
儿子：“在看她们睡。”
父亲：“你要坚强些。你是哥哥，你难过，她们也会难过。”
儿子：“妈妈说我们太多了。”
父亲：“不，不是你们。是我们，你们是不会多的。”
儿子：“人们嫌孩子，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父亲：“……是因为相爱吧……或者是没考虑。”
……
小小的孩子，背对着，坐在父亲的身边，依旧是低着头，依旧是轻轻的声。

他叫Jude，他还不满九岁。他永远也没有九岁了。

一切都在那个下着雨的早晨死掉了。
母亲没法再面对父亲的眼睛，因为她说了那句话，因为他的孩子杀了她的孩子。

天终于亮了。
起身来到书房，拉开窗子，清冽的晨风拥住了脸，眼睛受了冷的刺激，酸涩着，朦胧中，雪下的世界如此沉静，仿佛都还在睡着。
一天了，总也忘不掉，那眼睛和苍白的小脸。
冬天的夜晚，来得急。陪儿子打完球，一起往回走。儿子一会儿跑跑，一会儿蹲蹲，身前身后地，忙个不停。短短的归途变得逶迤。我索性站下等着、看着他，蹲在雪地上的小人儿，一丝不苟地在玩雪。小手套和鞋子都湿了，我没去打扰他。
路灯橙黄的光，把地上的雪也染上了淡淡的暖色，不经意地，我发现了几个小洞在雪地上分明着，走过去细看，是下水井盖上的洞，雪把井盖掩上了，只留下它们，硬币般大小，黑黑的露在雪地上，象眼睛。
我用脚划拉着雪，想把那眼睛盖住，雪只是扑簌簌的掉进去，掉进去，眼睛却还在。我开始惊恐：这么一个小小的洞，只是一个小小的洞啊！竟盖它不住！
脑子里又迷乱了起来……
如果说，一个人的童年会决定他一生的性格，甚或命运，你会信么？
如果说，一个孩子心灵上的黑洞，是永远也无法填补的，你会懂么？
或许，信或懂都不重要吧，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冒这个险。
对他们好一点，哪怕仅仅因为他们还只是孩子。
别吝惜一个微笑和拥抱，别羞于一个亲吻和抚摸，别小看一个赞许和鼓励，哪怕仅仅因为他们还只是孩子。
……
儿子的小脸冻得通红，我摘下他湿嗒嗒的手套，攥住他的小手，轻轻呵着。
“妈妈，走啊！”
“妈妈都要冻僵了。”
“那咱俩比赛呀，看谁先跑到家！”
“好，预备——跑!”
你听过天使的声音么？
这个寒夜，我听过。

这句最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