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早上起床后梳头，总是发现洗手盆上沾了好些长长的发丝，青青的发丝绕结在雪白的陶瓷上，那种强烈的对比竟令我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晓镜但愁云鬓改”，现如今，我的头发应该是长至平生最长的时候，却没料到它们又开始一根根地离开我了。
　　怅然间，不由得勾起了关于头发的一些记忆，从幼年到现在，仔细想起来，才发觉竟然有不少的片断与情愫。
　　小时候，我不喜欢吃菜，除了蕃茄与小白菜，其他什么蔬菜也不吃，更不爱吃肉、鸡蛋等营养价值较高的食物，除了吃白米干饭，拌一些酱油，若是稀饭就加一些白糖。也许因为营养不良吧，我的头发很黄也很少，是不折不扣的黄毛丫头，邻居有个小姑娘比我大一岁，她的头发也不多。于是我们两人的头发分别被母亲的同事冠以四季豆辫子和豇豆辫子的绰号。当然我的头发更少，辫子象豇豆，长长的细细的。
　　那时候，刚好父亲从青藏高原回来工作，母亲有时清晨上早自习课，父亲就接替她的任务，替我梳辫子，父亲手重，常常刮得我的头皮、扯得我的头发又紧又痛，我总是哇哇抗议。但他深怕扎不紧，依然把我的辫子绑得紧紧的，朝天翘着，但头发太少，辫梢又耷拉下来。
　　我不知从哪里听说如果把辫子绞掉，剪成短发，头发就会显得多一些了，于是我请母亲替我剪掉小辫子，母亲先有些不同意，但禁不住我委屈地诉说辫子太细，别人总是笑话我，她就拿起剪刀替我绞掉了辫子，可是母亲却没能把头发剪整齐，她只好把我剪下的细辫子收藏起来后，就带我去了附近一家理发店，请一位叔叔帮我把齐耳的头发推成了一式小男孩的短发，理发的叔叔得意洋洋地说小孩子头发短了不容易长痱子。那一年我七岁，刚好在抽条长个子，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大大的。过了几天后正好是我的生日，母亲在我每年过生日那天就会带我去像馆照相。 拍照的叔叔在拍照过程中，一直端详着我，当我们离开时，他终究忍不住问了我一句，你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我睁着大眼睛，白了他一眼说，我是女娃娃。母亲笑咪咪地打量着她和理发师共同造成的杰作——我的短发，乐呵呵地说，真象一个很清秀的小男孩，难怪叔叔问你呢。
　　等到我的头发长长后，冬天就来了，我去理发店把头发重新修剪了一下，这一次，我的头发被理发师修成了童花头，前面留着流海，齐耳的短发开始很整齐了。邻居和父亲的同事见我就会开玩笑逗问从哪里跑来一个小姑娘，乖得象个洋娃娃，准确地说，那时我是一个穿布衣服的布娃娃，只不过那时的布娃娃玩具都还有两根小辫子，但我却是没有的，竟然另显出一种东洋味罢了。
　　自七岁至高中毕业，我一直没有换过发型，也就是说十来年我一直就留着童花式发型。也许是因为头发常常需要修剪，也因为我长大后开始喜欢吃蔬菜了，开始学着吃肉了，头发竟然长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黑亮。母亲很喜欢我的黑发，似乎也一直希望我把头发留长一些，她喜欢女孩子梳长长的辫子。可是我却总是一头短发，是一张让她无法施展梳辫子手艺的娃娃脸样子。这种形象给我的初中同学与高中同学留有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到后来他们都不希望我留长发，因为他们总说我适合留短发，那样就很好看，根本不愿去想象我如果长发会是什么样子，想必一定是不好看的。
　　有意思的是我在高中毕业时发现邻居那位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她从小一直留着长发，但头发总是不多，也不黑，我猜是不是因为她不常去理发店剪发的原因呢？但是，我还是羡慕她的长发，哪怕是微黄的，没有亮泽的。也许只是因为我自七岁时剪掉辫子，就再也没有了长发的原因。
　　我第一次留长发是在重庆读大学时，那时，我刚刚开始学习离家独自生活。军训时的我非常寂寞孤单，因为班主任安排我一个人暂时住一个房间，每到休息时间，我竟然找不到一位说话的同学。就在办军训系报时，我认识了同班一位男孩子，在那一大堆理科生里面他是属于一个比较感性的人，初见我那晚，他就将有关我名字的诗词都搜肠刮肚地寻出来背给我听，我虽然表面很冷静，但心里还是有些感动。再后来，有天晚上他约我去看电影，是一场老得掉牙的黑白电影。而我们的开始也就如许多雷同的恋爱故事一样，那天黄昏，我穿了一件姨父从日本带回来的深蓝色的学生装，下面是一条白色的百褶丝裙，一双黑色的丁字皮鞋，站在一棵小树下与他相遇，我看到他的眼晴一亮，后来，这束亮光总是追随着我，令我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恋情里。那几年里他总爱对我说，第一次约会那天最让他记忆深刻的就是我的童花头和整个服饰的搭配恰好是他理想中女孩的清纯模样。
　　只是那场恋爱最终并没能带给我幸福的生活，我后悔懊恼，自己的一头童花短发竟然也成了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 
　　但彼时是不会想得到这些未来的悲剧的，只是痴心地决定为他留长头发，原因单是为了让他看看世界上没有人见过的模样，甚至我自己也从未曾见过的。待我把头发留得长长的时候已是大三了，由于没有耐心留长前额的刘海，于是我就只好让它们还是刘海。但长发是飘起来了，我买了许多发夹，发带，发结。换着心情与装束去配饰，才发现长发原来有这般好处，能够花样百出。在体育活动时，我可以把头发绑成马尾；逛街时，我会系一根发带让它们很随意地松散开来；念书时，我会把一半的长发系起来，加一个发结……
　　暑假回到家里，母亲很开心的主动要求替我梳辫子，她很娴熟地替我梳了一条麻花辫子，系好皮筋后，竟然叫我等等，我奇怪她已替我辫好了，还会有什么事情拉下呢？母亲去开了衣柜，从一个小抽屉里抽出一根朱红的绸带，俐落地在我的辫梢扎了一只蝴蝶结，我有些揶揄地对她说，妈呀，这红绸带是小女孩子用的呀，何况现在用绸带扎蝴蝶结也太老土了吧？母亲只是一脸幸福地说，是啊，这绸带是你小时候，妈妈准备给你梳辫子用的，只不过现在你才有长发了啊。放了十几年了，还没有用过呢。
　　我没有再言语，母亲是想替女儿梳辫子的，但她从没有告诉过我，现在，她才有机会实现这个小小心愿呢。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甩甩那根扎着蝴蝶结的独辫，觉得阳光照得绸带非常漂亮，红红的，暖暖的。心里一阵感激，一阵内疚，为了一段恋情我耐心地留起了长发，可我却不知十几年来，母亲是一直想我留起长发，自己却不了解她的心情！只把这愿望当作毫无知觉，好惭愧啊。
　　又一些年过去了，就在与他分手后不久，我剪掉了自己的长发，私心里似乎以为剪短长发会剪去三千烦恼丝，但是我发现那样的行为其实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的愁烦并没有随着长发的剪去而有所剪断，过去已矣，来者可追，如果人生总是一味地沉迷在自己的悲观世界里，才是快乐与长发无关，幸福同样与短发无缘。
　　重新开始生活，慢慢地等头发长长，慢慢地等它们飘在我的身后。
　　如今，电话那端传来母亲的声音，那是世间最温暖的一种对话，母亲说，你得多补充些蛋白质食物，因为长期面对电脑的工作会让人抵抗力差，甚至连头发也容易掉，你又总是不舍得剪短一些。我在电话中故意调皮地叫嚷着，我知道了呀，不过我就是舍不得嘛，啊，妈妈，你自己得保重身体，我一切都好，都好。
　　放下话筒，我的泪却潸潸而下，我知道母亲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她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可是她惦记的不是她自己的一切，却是远在他乡的年青的孩子，但不论如何，女儿的身体总是比她好得多的，女儿的头发虽然掉得有些厉害，但至少还是青丝缕缕。我明白，母亲现在不太希望我留长发了，她说我总是独自在外，没有人照料饮食，营养不够，留长发会分去许多有限的养份，人长不好，头发自然也不会好。
　　我却是执拗的，象小时候总是要留着童花短发一样，现在我总是在努力保留着长发，我没有告诉母亲，现在这头长发是为她留的，尽管它们现在掉得非常厉害。回家后，我不敢要母亲再为我梳一条辫子，因为我怕她根本梳不起辫子，即使能梳，可能也是小时候那种绰号名为四季豆的辫子了。
　　母亲的手抚过我的长发，发现它们只是盈盈一握，她没有说话，我只是看到她的眼角泪花一闪。而我在心底歉然地默默告诉她，妈妈，我想把长发坚持留下去，这长发能让流浪的孩子感受到你的爱永远在她的发梢上生长，陪着去往天涯海角。

　　　　　　　　　　　　　　　　　　　　　　　来于2002/11/13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