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石

我觉得，这个秋天的夜晚，城市的空气质量并不象报上所说越来越好，而是比往年的秋天里更加混浊.华灯初上之前，马路两旁的行人如织.买菜的主妇手里拿着一把收市时的便宜疏菜，正急匆匆地赶回家做饭.在小饭馆和大酒店的门口，赴饭局的人也开始聚集.等公车的乘客们大都是下班去回家去约会的人，挤巴巴地把脖子伸得鸭长，眼望着车来的方向.一旦公车到达，还没停稳，那群等客的摩托车比他们更早地窜到车门口，不管接没接到客，最后又都从他们之中穿过，然后一溜烟地突突地开走.这城市的马路上，到处都是人车互让着.车也猫着腰，走着之字路.
我感觉气温有点偏高.我穿着衬衣和外套，中间是毛质的背心，虽然是深秋，但还是很闷热.在丁字马路口，两辆公车同时左拐，把不宽的水泥路一下子卡住，后面的车辆只好都惯性地慢下来.天黑得很早，路灯也很早地亮了.在街灯车灯商店的照明灯的合成照耀下，白天看不到的尘埃与汽车放出来的蓝色气体混合着，在空中翻滚.
下班十五分钟后，我走进了网吧，这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这段时期内，右手臂总感觉到酸胀，是打字累的.坐在网吧里，感觉更热更闷.我敞开外衣，解开最上的衬衣扣.室内烟雾弥漫，我是其中之一的制造者.
一位年轻的女网迷，操塑料普通话，外地口音，但我还是从她音尾里听得出，并肯定她是湖南某地人.她不停地骂着，大声地，不知羞耻地，从“我操你爸”到“我操你爷”.这是语音聊天室的吵架，东北军团的大汉正与湘军女将在对垒.整个网吧里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她.而我没有扭身调头，似乎已经习惯这娘们的粗糙叫声.就在前一天，她坐在我旁边，带着预备着的一瓶葡萄酒，一小盒臭豆腐和几串烧烤的牛肉.她不停地把酒倒在塑料杯中，然后一口灌下.我当时就断定，她是附近酒店的三陪小姐，是白天睡觉，下午和傍晚上网聊天，深夜工作的三陪小姐.一个说长沙话的年轻男人站在她身边，几分钟后知趣地走了.当时我只看到了她的半张脸，不是夺目，而是有点庸俗.那男人的审美也太低级，低级得有些无耻.
我猛然地发现，我已习惯在无耻中生活，看到的，听到的，该无耻的和不该无耻的.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在无耻.不仅无耻地在工作上拍人马屁，也把无耻留在虚拟的网上，无耻地学联众里一些人无耻棋风，无耻地在论坛里反击谩骂自己的人.现在，我又无耻地不停地抽烟，把烟头丢得满地.我在网吧里消费，给老板送钱，他总得在我走后扫扫地吧.我无耻地么想.
五个小时后，一包无耻的白沙也抽完，我走出网吧.马路已被雨水洒湿，没有了尘土，我感觉空气变得相对清洁了些，但汽车尾气的味道仍在.城市的人都习惯了汽车的废气，当然也厌恶汽车排除的废气的.可是，小康的生活都是人们向往的.人一有钱便无耻地想到购车，加入制造废气的行列.舒适是第一位的，污染空气也是第一位的.（2002/11/13，下续）
已是晚上十时过，夜雨霏霏.我感觉不到小雨水是怎么和蔼地轻拍在肩上和前胸，但我感觉到落在我脸上和平头短发里的有些冰凉.西北风不大，正吹着.这秋夜又突然变得很冷，冷得我的头脑开始变得清醒，可目光却变得有点斜视.突然我又觉得头脑的清醒，实际是一种愚钝.愚钝伴随了我的前半生.于是，我想变明智，把头摆正，把腰挺直，把目光纠正.而我越纠正自己的目光，就越发现连楼盘都成倾斜状态.
我开始不顾交通规则.这以前我是最守规则的公民，只走斑马线从不乱穿双黄线的.我更象是一个疯狂的人，立在五一广场中央一动不动，流水般的车辆并不鸣叫，只是不停地躲避疯人.我并不言语，不象女疯人在大马路上宽衣解带，载歌载舞，也不象一般的男疯人，嘴巴不停地哆嗦，诗兴大发却言语不清.我思绪万千.我开始无耻地幻想.我发现，照在人行大楼墙壁上的幻灯广告，很正很正.这巨型幻灯让我想到，我年幼时读过看过想过的清宫鬼幻.有一堵清宫的魔鬼之墙，象现代电影一样，不定时地演绎，上面的人物是被害死过的清宫美人灵魂.这墙让活着的妃子们害怕，我小时候一想到这事就很同情她们.实际上，我自己一想到这事时，总觉得恐惧万分.现在我不怕鬼，却又无此种英雄救美的机会.想着想着，我的后脑勺上开始长出一只眼睛，三角形的，它乜斜地盯着我身后的高墙，高墙上的宽幅彩频仍在活动着.画面里的男人是粗暴的，女人正欢笑着.
我又发现前方地面有一个坟墓场，一个不大不小的坟场，人们称赞它是个很美的休闲之地.此时秋雨纷绯，没有了行人，没有了男女拥抱和谈说的爱情.它的地理空间此时让给了鬼和神.草地树丛里，每一盏灯都成了萤光，那些萤光布满在坟墓丛中，密密麻麻，幽幽的，静静地，默默得鬼神无闻.
突然，我听到鬼诗人说话的声音，是屈氏的声音.声音撞在这边的大楼墙上，然后又反撞在对角大楼墙上.他在吟诵离骚，低沉沉地，浪漫中寄着惨痛的悲情.他的年轻美貌的女秘书婵娟轻缦地弹奏着桔颂.而我觉得桔没有什么可颂的，可她一把的泪水.那琴竟是五一文商店里摆设的现代钢琴.我感觉声音钻进了我的七窍，在我体内回肠荡气.坟墓场的中间有几根大柱，象富户人家亡辈的庐墓大门，它组成一排鬼关之门.门后的背景有几道探照灯的彩色光柱，似为天上的鬼们照明，但也有可能是地鬼们与天鬼们决斗的激光武器.这真的是一座彻底的坟场.这发现让疯子心中高兴了好一阵.活在水泥楼里的现代市民，已经都习惯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光照污染.不过，疯子的审美不可能也不应该用正常人的.
雨还在下，轻飘飘的，淅沥沥哗啦啦的雨在春天的乡下.城市的夜行人打着雨伞，他们稀稀落落地距我很远，脚步匆匆地行在城市的马路边.汽车们也打开着刮雨器.城市的大地由水泥铺成，大楼桥梁一切都由水泥铺成.雨水透不过水泥地，城市的胸襟是封闭的.阴间的鬼门穿不过水泥地冒出来，于是都从坟墓场的鬼门中挤出来.我终于晓得了鬼们为什么在这儿成堆.
这时代广场是时代的广场，好比城北的徐公，美不美用不着自己说，美是因为有别人攀比才形成；又好比我一件衣服穿上五年总是新潮的.这两句话有点不对味.我的思维开始有点迷糊.我完全清醒过来是在十五分钟之后，但我自己搞不懂，是感冒了意识流，还是真有点疯.也有可能处于两者之间，或者兼而有之.在一个彻底的疯子眼里，一切正常的都是疯狂的.（2002/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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