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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不卑
--  发布时间:2003-5-14 12:34:59

--  古风游记(完全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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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游记

引:
南风不曾歇息,哪儿有点缝,就会钻进来探个究竟。

如果屋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唿地一声,吱呀呀的便听它开门推窗。屋内不阴暗,透过玻璃窗投射来的树影,被风追着摇晃,而窗外只是溢满了世界的呼呼声。风中有些动静,叶碰着叶,淅淅沙沙;盆碰着板,叮叮噹噹。再留点韵儿,翻一翻窗台上的书,掀一掀窗前人的衣裳。

南风远来,点翠青山无数,再点几行归雁,带一拢灵秀江水,四处散布着春的消息。一首熟悉的宋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江南几千年,春回风依旧。推窗是这江南画卷,层层楼阁,道道青山。开门迎来这江南风,与它撞了个满怀。风起处,托起柳枝儿的长条,牵出姑娘的长发,引来笛声的悠长。临风而歌,迎风而舞,有诗、有歌、有酒,这惬意的南风,是该醉了,醉了……

这风是令人陶醉,而她喜欢让风掠过耳畔,让鬓丝儿挠的脸庞发痒,然后顺风理一理已散乱的头发。阁楼外的江南古村,却如梦幻境界,使你不得不怀疑这还是现代社会,然而连同眼前这古装女子都是真真实实的存在。那一双清辙明亮的双眸,让人搜索古诗词中的片段来,待裳儿轻轻随风飞翔时,忽然搜索到一个精彩的名字“罗裳”,忆起她居住的村落“古风村”。这是个不知什么时代的记忆了,而却是一个现代的故事。
这“古风村”,是一仿古村落。村中本来有一些老祖宗留下来的旧院故宅,可是现代村人不再安心村里的生活,大都迁入城里居住,十来年后,古村渐渐荒凉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些学者,看上了此处宝地。于是在此处购置旧宅房产,重建书院,一则可避世俗喧哗,二则为聚友讲学,久之游人渐多,成一小社会。于是更名为“古风村”。这“古风村”与外地风俗迥异,当地政府把它当成一文化旅游产业,田产不收赋税,一切刻意仿古。儿童四岁入塾,成人则入书院,入学可自择业师。

百里之外的小城就没有这般风光了,城中有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古风淳,住的较高,临窗远眺尚可收览天际青山,绕城绿水。却一点也体会不到江南小镇的古韵,豆腐块似的房子,乱七八糟的摆着。这一星期的工作真累。他做的不是什么体力活,却是程式化的工作,这也如乱七八糟豆腐块一般,被无形“方块”格式化了。

明日闲着,早听说“古风村”甚为有趣,去看看吧!

第二日,古风淳便收拾行装前往“古风村”
车行百里,绕山数重,即见当道立一牌坊,隶书三个大字“古风村”,当前有一村落背靠大山,其中古居栉次鳞比,石子小路错综穿插,小河流水绕村,真好一派江南风光。入村,便见往来行人尽着古服,竟如外人着西装一般怡然自得。仿佛进了古装影视剧中一般。正忘形间,忽闻一声娇笑,循声看去,一个古典佳人正在那花树丛中望我呢,但见:
香腮凝新荔,瑶鼻腻鹅脂。峨峨云乌髻,绽笑展画眉。我望他,螓首低垂,疾行含羞,只听得环珮叮当惹人痴。
此地古风怡情,景色怡人,端的是好个所在,待我各处一游。
二、戏蝶
古村、古人、古风,这院中自然又是另一番情致:
庭院深几许,闺阁难知春,日日闲情,待家中把那绣儿刺。寂寂窗外,千般蝶舞,万絮花飞,怎禁的了那心儿寂?
恁地今日起南风,裳儿恁薄轻,怎经风磨蹭?入怀春还暖,意怠黯然归。脚跟儿轻,缓几步,慢些声,更待风相送。
这罗裳小姐,平日里常与女伴填词作赋,闲来自作小曲,只是极少出门,今日春和日丽,不觉下得闺楼,信步游园。
自述道:十载家传,世代书香,奈何朝廷腐败,父兄弃功名,辞官禄,教书授人为业。置园书院,辟为精舍,名曰“古风”。弟子三千,慕名往来者,十万有余。小女子三岁能文,六岁能诗,十五六习为针线女红。家父罗隐,喜易安词,时常吟哦,我生时南风天热,父忆李词“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遂名“罗裳”。膝下有一男一女,长兄罗遇而立有年,小女子二十有二。今日独坐阁楼,只闻的微风送香暖,哪见的阁外风光,只道是春寂?方开窗,便见千蝶舞,百鸟鸣,只争一个春来!下阁楼观蝶去。
推门欲掩还惊,蝶入院落不见。春意儿浓处,花织锦。蝶恋着密处,静生花。嘘,轻些声,莫惊它,待我捉一两只,绣它个千百万。
暗忖:唿地惊起了我的蝶,谁呀?此人好生奇怪似古似今,戴古冠,着西服,蹭皮鞋,手持折扇,有风亦摇。莫非是我父弟子?看他双眼溜溜,竟不知转晴,我父如何有这等弟子。书院诵声不绝,此生竟似偷闲。痴人?疯人?狂人?艺人?莫如街市浪子,还是早些避之为妙。
天暮,罗隐归家,罗家正厅,立一大镜,罗隐常于此顾镜整衣。
即兴作诗:顾镜怜身老,只影捻须长。盛世辞官禄,半百归故里。书香世家传,创业兴精庐。举国道相左,归来授弟子。
又自叹道:罗隐呀,罗隐,世道相左,天下莫知有此美髯矣。今创业初成,有弟子三千,尚能知我心。我授弟子,同道来学,贫者以修束为礼,富者自量其力。我之为教,古今并重,德艺双修,上午诵诗读经,下午西方科学,夜里群生相辩。熙熙攘攘,老夫兴亦在其中。名以:“古风论坛”。然我道相左,不能发文凭,国家不承认学历。中有品学兼优者,吾自知其能已至矣。
罗母王氏道:世道皆向左,以钱为教,官家不容异端。亏先生想的周到,以文化产业为名,复兴书院古文化,故书院幸而得成。市领导批示:“复兴书院古文化,能促进我市旅游业,带动经济发展,予以大力支持。”不过,既为复古,又累先生与弟子皆着古服,全仿书院模样,为世人所笑。近来书院游客增多,收入也不错,可添教学之资。再兼我以针线女红传女弟子,授学三年,其作品皆在上乘,书院当指日可兴。
罗隐叹道:只好如此了。凭心而论,吾院人才比那用钱买文凭的大学生要强多少?
罗裳方回,见过父母兄长,与母亲说:妈,别尽说些国家大事了,我今日绣了一只蝴蝶,你看好不好?
    王氏:不错,越绣越好了,这才是我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你爹教你作诗可有进展?
     罗裳:爹爹不许我出门,闷都闷死了,那还能作的什么好诗?
     罗遇:爹爹不让你出门,是怕你学坏,现代许多女子行为不端,你不知道就跟着她们去了。你有自己把握分寸,要认得美丑善恶,爹爹与哥哥便不管你了。今后,我妹子要嫁个知书达礼的好人家。

三、游园
    古风淳游古风村,不知吾名有村名。近闻某市兴旅游,重建汉唐古民居。院前先道名无实,小摊小贩摆乌龙。入园方知风如旧,隔世如梦似桃源。抬眼望尽古楼宇,村人尽皆服古服。眼前春明花枝暖,身后流水转溪桥。日媚蜂拥蝶起处,飘飘也似仙子来。衣袂缈缈飞天舞,薄衫轻拢罗裳散。羞怯惊回游客梦,折入林间人不见。
自语:我从未见过如此丽人,恰似人间仙子。澄清似水,不染尘埃,身着罗裳古服,莫非世间神仙?此一见,恰似曹植遇洛神,自愧泥骨凡胎。噫,见我便散而去,林间难觅踪影。
过了“古风村”前门,见前面一园山石叠障,林壑优美,园中有一观,正匾有魏书“由尔观”。门前一联醒目:“觉我生后生我觉,由尔观前观尔由。”入门,立一大镜,镜上正匾:“观尔镜”,镜旁木刻一铭:“礼仪小而谨,谋略大而达。学者由是正衣冠,贤者至此省吾身——罗隐。”古风淳暗忖,罗隐为何人?我从未听说。有一镜看看自己仪表也好。镜前这一观,非同小可,眼前人不古不今,戴古冠,着西装,手执折扇,形象丑陋,难怪美女避之不及。
古风淳方忆来时入园,窗口售票处有一牌:“古风村,古风民情一日游,为游人不破坏古典气氛,须换上古服”。于是才领得这一套古服,然又嫌不合时俗,只戴了个古冠,衣服竟未换上。镜前一观,这不古不今,连冠也歪了,便暗自好笑。好在旁个“古风更衣室”,专供人换衣服。古风淳在更衣间,换上衣服,再来“观尔镜”前一观:呵呵,这就是个古人了。
挥扇正洋洋正得间,侧面转来一人。此人脚步不紧不慢,翩翩有儒者风范,离古风淳五步便供手施礼:“您是古风先生吧?换上这古服感觉还不错吧?远道而来,先到小可住处喝喝茶稍稍休息,待会由小可领先生一游。”古风方悟得,此处与传言果无二致,村人相见尽施古礼,从不握手。于是,古风依法作揖答谢:“敢问先生尊姓,如何先知我名。”那位先生答曰:“小可是此处总管,本塌姓,人称塌先生,凡有贵客,都由小可亲自接待。至于先生名号,与弊村同名,有如此福缘,我自然得知。”
塌先生说的是一头迷雾,古风淳心下疑惑不解。再问,塌先生便不作答,只好作罢。随后至塌先生住处,塌先生上茶,但见此茶清洌:
碧玉汤蒸汽,翡翠泛绿波。杯中旌旗列,汾香溢四出。
古风淳品遍名茶,也未见此一品。“此是何茶,如此香洌?”
“此乃吾村古风山所产’古风茶’,此山云雾绕缭,风雨多变,茶先得山中云雾之气,若再以吾村古井之水泡制,入口甘甜,久之化为醇露,如清风徐来。”
古风淳于塌先生处品得名茶,顿觉神清气爽。这塌先生住所离村前门不远,四向一望,但见:
青草履石阶,翠蕉覆朱帘。远近风入阁,散乱花飞雪。
幽林歇朝雾,渔舟唱晚霞。高低荷泊露,参差水携影。 
此处院前一小桥,桥下流水,桥侧幽林。河中两三小舟,在此垂钓。院后引水成湖,开塘种荷。真是无风自凉,幽雅自生,好一个高人逸士寓所。塌先生住所甚为简陋,入门见一壁书橱,经史子集,古今中外稀世难见之书,应有尽有。。临窗的台桌上摆了一部厚厚的《算经》。再有算盘一个,帐本若干。古风淳暗想,这位塌先生精通算学,怪不得做了此处总管。一问,果不出其然。另外,塌先生兼古风书院算学部部长,业余研究谱牒,案头上那部《塌氏族谱》就是他整理的著作。
闲话少说,说话塌先生带着古风淳四处游玩。先到“古风书院”,但见朱门内庭院深深,隐约可见无数楼宇掩映于碧翠丛中。额首见一大匾,楷书四个大字“古风书院”。下面一匾,书“南学正脉”。两侧楹联:
吾道一脉载载传承,众生四季时时学习。
入院正中是孔子铜像,两侧回廊各有颜回、孟子、朱熹、王阳明等先贤塑像。书院正厅为“儒家论学堂”,楼宇高阔,仰目见顶,有檐画雕梁,述孔子生平际遇。“论学堂” 有中道直通“讲堂”,两边是桌椅。据塌先生介绍,此堂由山长罗隐主持,一般白日讲学,夜间讨论。
离了儒家论学堂,便到了诗苑。诗苑才子佳人众多,每周有诗贴会试,众人每成新诗,皆张贴于四壁,供人评赏。
出诗学部,便至“红绣楼”,此楼展出各大小姐绣品及文人书法、绘画作品。古风淳细细一观,所绣飞禽走兽莫不神似,皆欲动出绣屏。塌先生介绍说,这些绣品都极费工,有的要绣上一二年。又走观书法、绘画,皆叹为观止。

古风淳回廊观画,不觉行至一处,门窗着朱漆。薄纸糊窗,隐约可见人影绰绰,又似闻女子轻语。路行至此而止,当中立牌“游客止步”。塌先生在旁说:“咱们回转吧,这是女子绣房,不许旁人入内。”此楼窗、门、梁都木刻精致的雕花,门侧见一联:

万缕一丝不敢苟,千姿百态辅相成。横批:慎于丝厘。

正欲回转,楼中出来二女子,相携嬉笑。正碰上塌先生,于是道了个万福:“塌叔叔好”。塌先生忙回礼:“罗裳、兰舟二位贤侄女不必客气。”又转向罗裳说:“罗裳姑娘,令尊大人可在?我招呼了客人,待会儿便拜会”。罗裳回道:“近日未曾出门,只在家中养花、读书”。古风淳定晴一看正是入园时见到的那女子。塌先生又言:“我古风村,每年到’六艺’比武时,观者如潮。你若闲了可来看一看热闹”。古风淳听着又纳闷了,到底是哪“六艺”?

思索间,已转出绣楼,前面渐渐开阔,有一片大草地,楼宇立于其中,巍峨醒目。竹篱笆圈地成园,正路有柴门,端书“六艺会馆”四个大字。篱园方碑相间,各书:“礼”、“乐”、“书”、“数”、“御”、“射”。塌先生介绍,这“六艺馆”各自设园,“礼艺馆”为祭祀孔子及举办节庆活动场所,场中大广场能容四、五千人。“乐艺馆”摆放古典乐器,各置编钟、鼓、琴、瑟。弟子于此习乐,乐声悠扬,歌声阵阵,人置其间,乐而忘归。“书艺馆”收录百国古今图书,供弟子借阅。“数艺馆”由塌先生主持,专研算学。“御艺馆”、“射艺馆”是村人体育竞技场所,骑、射是村民最喜好的体育活动,每周一小比,每年一大比,热闹非凡。

“六艺馆”建筑宏伟壮观,有盛唐长安气韵,古风淳于各馆游历,天色渐晚,竟不思归。塌先生见天色已晚,便说:“贤侄今日到此为止吧,先到古风客栈歇息,六艺馆后的古风山风景绝佳,明日可往一观。我俗务繁忙,就不奉陪了。”古风淳忙回:“有劳塌先生相陪,小弟已是感激不尽,何敢再劳先生?明日就由小生自便吧!”

当晚夜宿“古风客栈”,店小二打理招呼甚为周到,一宿无话,蒙头便睡至天明。
困,困,困,我睡懒舒拳脚。梦,梦,梦,惊觉鸟鸣近晓。月影迁,山影偏,人影翩跹。起看月凝霜,风弄浪,叶舞婆裟,峰回路转思乡。

这一场好梦,似回故乡,无奈五更惊觉,索性披衣看月。独下阁楼,四里寂寂无人,台前流水有声,凉意顿生。不觉日出时分,日曦曦,水蒙蒙,片云知天晓,折岸柳如烟。好一派田园风光,有道是:无此景焉绘此境,无此境焉得其意,无其意焉出其神?渊明始成《归去来》,濂溪始作《爱莲说》。怪不得,古风村这许多贤士会在这儿落脚。只是一事百思不解,我与塌先生素昧平生,依他的性情似不喜探世间闲事,为何会陪我游玩这一天?哎,呆会再想罢。今日天气正好,登山去。

古风村背北向南,北横绝岭,名“古风山”。其山多奇木怪石、有青藤绕树,绿苔履阴,又有小溪流水南折而下,至村汇成小河,村人引水灌园,或辟塘种荷养鱼。顺溪有小径上山,途中山石耸立,古木苍苍,盛夏不炎,隆冬不寒,然登山幸劳非常人所想。至半山雾迷云绕,不觅其径。折木为杖,时拔荆棘,时拄地休歇,不觉挥汗如雨。半日方至顶峰。适时有四方风来袭,灌领鼓袍,幸劳顿解。至山巅,豁然开朗,半山云雾如带如练,“古风村”隐于其中,或见亭台楼榭,或见片片瓦脊,非世俗村落可比。

再看山巅,依山建一院。院前一亭,亭上匾书“观风亭”。侧有一联:
四面达观,
八方透风。
亭中立一碑,碑文书法精湛,古风淳边观边摩,不能释怀。又择段而读之,其意甚深。其文如下:

观风亭记
壬午之秋,诸子聚此,饮酒赋诗,作碑记之。

登山三里,叠石为阶,或行雾中,飘飘然身不知何处。登山五里,折木为援,或行涧旁,溅溅然声不绝于耳。过石梁,有瀑布终日潺潺,水石相博,授空数十尺,其沫如散珠喷雾,日光烛之,璀璨夺目,不可仰视。又十里登顶,四方风生,白云满川,如海涛起伏,远近诸山皆飞浮来往,或涌或没,顷刻万端。其状不可胜,作亭观之。

风之起,云之舞,吟而成音。天地之道荡,其动有征,先见风云。和则日瑞,骤而雷雨。国之道坦荡,其动有征,或左或右,而风从者众矣。而起之势也微,成其势也大,尽见于一人一节。古周之国风好色而不淫,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天子三年一巡守,名曰“采诗”,实观政之偏失,民风之善恶。而后能自新其政,此谓天下太平。至若政失,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言以获罪,民风淫失,众不能辩善恶而从之,忠信、贤良不得其用也。不日则国亡,兵革四起,是谓乱世。

是故修政而先教,徙民从善而已。无邪之诗,不思肉味之乐,乐已也,乐人也,何忧天下不乐?上古之风淳,作乐为韶,意气和平,尽善尽美,吾传古风而已。至若世之大经不正,君子介然独立,岂因郑卫之音乱耳,奇技淫巧惑心?虽为之者众,吾弗为也。

观山、观云此亭为胜,然动之微、见之大者风也,亦可观乎?曰:可观。

古风淳读罢《观风亭记》,意犹未尽。似乎与自己的名字有关,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正思索间,不远处院中传来琴声。再看这院落,垒石成墙,其中有石屋数间。移步前行,不觉已置身院中。院中有石桌、石几、石椅,旁有梧桐一棵。此树参天,半院成荫。一老者正端坐抚琴。琴旁置香,青烟缭绕,若神仙居处。

琴音密密,如雨润物。间而疏疏,似如雪坠地,可观其象,不闻其音。声润而下,流水绕指。音亢以高,浮云履足。听这音,世间一切困惑烦恼尽失,古风淳不觉靠梧桐树坐下,默默听琴。忽然,琴声一转,若剑若戟,如置万军之中,惑而不能辨向。间而躁躁,后竟不能成音,真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人所奏。

古风淳想,这老者是怎么了?是此曲未熟?或是意烦?只闻得一声长叹,老者按琴绝音。又默默瞟了一眼坐下的古风淳,不语,若有所思。古风淳按不住了,开口便问:“敢问这是何曲?先如此动听,而后躁躁竟不忍听?”老者不语,合上摆在面前的曲谱,收琴欲归。这曲谱甚是打眼,封皮橙黄,上有独特的暗花。古风淳看的眼熟,脱口而出:“这是韶乐吧?”又自愧失言,捂口不语。
这回老者一惊,目光怪异,放下琴,问道:“你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谁?竟能知此乐?”
原来,老者这本琴谱与古风淳家中祖传的那本一模一样。父亲去世时,传与他此书,他时常拿来翻翻,虽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见老者一书,便觉十分眼熟,脱口而出。记得幼年父亲常拿此书来翻,告诉自己这是《韶乐》,先还激动了一回,将之告诉同学、朋友,哪知他们竟讥笑起来,你会有什么《韶乐》?《韶乐》早就失传了。古风淳祖上是琴瑟世家,在江南一带十分有名。经世变,父亲虽稍通琴技,不及祖父十分之一,哪奏得此乐?又拿与通琴者,亦不能奏。当时以为是个玩笑,然而这江南名师寿终之时会郑重其事的交给儿子一伪书么?想来又定有实情。留下遗言:“此书交于能奏者。”古风淳也不能辨真伪,故又自愧失言。见老者如此一问,心想或真有其事吧。于是将自己的名字与家世一五一十的告诉老者。
“古风淳?”老者捻捻胡须,若有所思:“你父亲我认识,而且是我的好友,可惜他琴艺太差,大不如先祖。祖上传他这本书,前章与我这本是相同的,可后章大不相同,于是拿出我这本和他探讨了一年,可一点结果也没有。后来我向他借书,说要终身研读,他竟不肯,说:祖上有言,交于能奏者。不能奏,来看看可以,但不能拿走。——————你父亲就这副性情,真是老不开窍。”
“我现在打听到这谱的一个传言,尧作《韶乐》,仅教有天赋的弟子,至春秋只有师旷一人能奏。师旷不遇知音,亦不奏此乐。一日遇孔子,师旷盲,孔子礼师旷,将入座,亲相掺扶,及阶告以阶,及台告以台。入坐,又告以何人居左,何人居右。师旷贫,又盲,路人侧目避之。故心生感激,为孔子奏韶乐。孔子闻之,三月不思肉味。及孔子丧,师旷悲愤不已,又奏韶乐,而后绝琴。言:我不欲韶乐传世矣!韶,圣人之乐。世无圣人,此乐当毁。此后有求学皆不授《韶乐》,索书者,赠以伪书。秘与子言,传有二版,二版合一,伪亦为真。”
原来,韶乐有二版,前章是真正的《韶乐》,后章则是郑卫之音。老者甚爱此谱,每遇夕阳西下必奏此乐,而奏前章又不忍释后章,至不顺处则每奏每叹。
又言:“古风淳,你可知你几个叔叔,都是至交,而为此乐,他竟然拉下脸面来,不与我等来往。”
古风淳奇道:“哪几个叔叔?”
“老朽姓卫,村前的老塌你想必见过?他早知道你来,曾到我处说起。另还有书院的山长罗隐。”

原来父亲与他们几位早就认识,怪不得这里的一切好象都与我有关。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要来?——奇怪,奇怪。

   “可惜,可惜。一部尚好的《韶乐》就是合不到一处去,天下分分合合总不太平了!”
   “卫先生,为何发如此感慨?这与天下合分有关系么?”
   “大有关系,上古民风淳朴,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作乐则纯朴之声感人,人之直谅之心油然而生矣,且和且乐,此谓世界大同。而后私心起,从其欲而作乐,奸邪之声感人,人为奸邪自不能觉。先圣以礼、乐化民,相传舜以乐教民,一年成村,二年成邑,三年成城。《乐记》: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其道,小人乐其欲,以道制欲则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

    卫先生满口文言,幸好古风淳自小便熟读《乐记》,听此一言,连连点头称是。

   “心邪,则正乐不能感,而邪乐可感。古有魏文候听古乐则偃,听郑、卫之音则乐而不知倦。后问子夏,子夏曰:郑音好滥而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音,皆于色而害于德。乐者,音之所由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观其所感能知心之正邪。汝闻《韶乐》吾在旁观之,尚能入神,又能识得后章烦乱,可见还有正心,也算是老朽的知音了。我这版,后章杀伐之气极重,为暴劣之音,久奏则弦断人病。你家那版,淫欲之风盛,糜糜之音乱人心志,久之则摄人魂魄,数月必亡。汝父不精乐,是福不是祸。汝祖父精乐,命丧于此,尚不自觉。汝家祖训:传与能奏者。汝父不与我谱,想来也对。可我忍不住呀,不觉又弹下去了,现在我的脾气越来越躁了,怕是入了邪道了。世间无正音,郑卫之音横行,此为世有一治一乱之根本,糜糜之音起,则人欲极盛,而后其道自毁,生杀伐之音,此音凶恶,无所不杀。两音轮回,世恒不得其正也。我欲有生之年能研通这部《韶乐》,使世音复归于正。”

    “学生愿随先生左右习乐,以遂先生志向。”古风淳被卫先生的话打动了,发誓要习乐。

    卫先生诧异:“你可要考虑好噢,听说你有一个好工作,可不要丢了饭碗了。在我这里清贫,除了这茶好一点之外,其他再没有什么了。你还是去问过令堂大人吧,令尊不在了令堂可以做主,别让她担心。”

    “好,我会回去问的,但请先生一定收下我。”
     “等你回来再说吧。对了,你先弹一段琴给我听听。”
     于是,古风就弹了一段他最自鸣得意的《凤鸣歧山》。
     卫先生听罢摇了摇头:“好在基本功还可以。”

四、习乐
古风淳辞了卫先生,下得山来。
一路风景依旧,俄而闻歌,词曰:
风习习,水依依,日复始,月更新,世有清音,孰堪同听?
山重重,路漫漫,时不及,岁又迁,古有淳风,吾得能传。
歌声清亮,如近在耳旁。山道弯弯,前面转出一个人来,持杖而上。此人须眉大眼,黑髯飘飘,衣袂袖风,神采奕奕。古风淳拱手作揖相问,此人笑答:“勿问,隐士也。汝后方能知。”每至折处必作一歌,每歌不同,自能成曲。

古风淳暗想:"这古风村怪人可真多。”
又至塌先生处,欲辞塌先生。不在,古淳风只得出门返乡。

一路风尘仆仆,不觉至家。闹市之中,友谊路第十八栋,沿梯上五楼,左转即是古家。古家临街,人嘈车喧,楼上人吵,楼下人闹,每心烦欲死。若是想练练琴,楼上就有人跺地板:“吵什么吵,不让人睡觉了?”只得做罢。夜困欲睡,则闻四下里麻将声声,累至天明。

古风淳对这种生活很厌恶,游得古风村后,心下羡慕不已,便思即时住下,随叔伯兄长学习。无奈何有一份好工作,舍弃不得,又怕母亲不答应。于是把此事说于母亲,古母说:“你父亲与他们交情甚厚,他们建村的时候,你父亲帮了不少忙,然而身处官家不能参与。他们虽多次相邀,你父不肯前去。今父已亡,你尚年青,不如与你这些叔伯兄长多学点东西,混在这官场里没什么好处,人也学坏了。他们那里衣食尚能自足,不日可人和业兴,你就去吧。我早与他们通过电话了,没有什么问题。你先去,到时你母亲也去那里做一名村民吧!”

没想到母亲这么开通,自己考虑还费神的事,母亲一下就答应了。
于是收起行装,准备上路。
“慢着,你把你父亲传给你的那本书也带去,他们正需要这个呢。”
《韶乐》是放在一个木匣子中的,上刻浮雕“尧帝授乐”图。侧有“舜帝化民”图、“孔子听乐”图,图案精美。乐谱用羊皮纸包着,里外三层。古风淳小心翼翼的拿起这部《韶乐》装入自己的旅行包中。不日,便又抵古风村。

古风淳到古风村换上古服,直奔古风山。过“观风亭”,这风寂寂,云雾纤纤如织,别有一番滋味。小院凄凉,可听鸟鸣二三,笑语聊聊。推门一看,卫先生与一老者拈棋数子,为争一子,两人各不相让,见古风淳推门入院,忽嬉笑作罢。卫先生向那位老者说:“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古风淳。他可与我古风村大有关系。来,来,来,古风淳见过师叔,这是你师叔读易生。”

卫先生,连问都没问,就认了弟子。古风淳颇感诧异,又感欣慰。
“弟子见过易师叔。”
抬头再看易师叔,正是下山所遇自称“隐者”的那位。

“呵,呵,你这易师叔来此枰棋论道已经好几天了,我们相约连下百局,至今还差的一局,胜负还未见分晓。你易师叔一生用功钻研《易学》,自称读易生,对音乐也特别有兴趣,不知从那里听来的消息,说《韶乐》两版合一,特来听乐的。”

原来读易生已经在此呆了好几日了。他摆了一摆手中折扇,向着古风淳说:“令尊大人,我认识,可惜走的太早了。你来了正好,可继先父遗志。把你带来的那本《韶乐》给我们见识一下怎么样?”

古风淳打开旅行包,端出檀香木匣。檀香木飘出缕缕清香,匣上精美浮雕,读易生看的目惊口呆,他端起来左看右看,说:“不得了呀,光这木匣就是一个宝物,看这工艺,就是两晋时的古物了。”又翻开层层羊皮纸,见了《韶乐》,说这《乐谱》历史倒不长,是翻印的。估计是明代印的。才翻了几页,又说:“序文是古鼓文,想来是特意仿古。序言称,嵇康曾奏过此乐,使两版合一,又依此自作《广陵散》。嵇康疾俗,不愿以文字载谱。哎,此事我未曾耳闻,也未见史载,实否?”

卫先生接过话来:“我那本的说法又不同,未载此事。倒是载了伯牙子期之遇,说伯牙精此乐而后作《高山流水》。传闻颇多,难辩真假?从前谱来看,是真《韶乐》没错,清丽广雅,非世俗音乐可比。但后章怎么会忽然转折,大不如从前,且有两谱不一,不知是何缘故。古传:韶谱合一,天下大同。不知是怎么个合法,我至今没有想明白。”

“现在这两谱都到你这里了,算是合了。一谱一心,若要两心合一,就难了。卫兄,先把这两谱都弹来听听如何?”

“等我取琴来。”

这卫先生折回家取来“焦尾琴”,案前添香数支,娓娓而奏。此乐清若流水,飘若浮云,静若处女,动若脱兔,乐中万象相成,全在一脉变化,听得读易生与古风淳如痴如醉。俄而乐音大变,似有人马两厢厮杀,剑戟如林,狼烟四起,有四白骨遍野,阴风庂庂,空中怨魂无数似伸手索命。乐止,音不能听。卫先生又搬出古风淳那部来,此乐先大如从前,清音缭缭。而后似南风融融,有无数妖女起舞,又似有琼玉美宴,席间有酒盈樽,美人拥腰。人醉,昏然欲死,渐不自觉。忽然弦断音绝,只见卫先生两目苍茫。良久方回过神来,读易生与古风淳也良久方苏。

“卫兄,快莫弹了,久奏此乐,命绝不知。这是《韶乐》么?这两谱也相关,声色名利迷志,而后生杀伐之音。两音轮回,为世俗之音。听我一言,切勿再奏。这比单奏一谱,为害更甚。”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已迷此道,自不能觉耳。”
读易生摇头叹气:“卫兄好自为知了,我也无能为例了。古风淳记住,你师父奏此乐时,千万要劝住。你也不要染指此乐。告辞了,我还有些事要忙。”说完读易生便下山去了。

古风淳从此便留在古风山上,可是卫先生却不教乐,只让他看管茶园,浇水施肥。久之,古风淳大惑不解。心想,这卫先生是不是有意诓我这本乐谱?这谱就是给了他也没什么关系,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处,可是你要教我呀!由此渐生怠意。

一日,不能忍,终于又走到卫先生房间,欲言又止。
“找我么?有什么事?”卫先生察觉了。
“没有,今日谷雨,该采新茶了吧?”
“是该采了,明日我与你一起去。”卫先生又言:“另外,你是不是一直在怨我,嫌我不肯教你?我看出来了。”
“我就直说了,是很纳闷,自我上山来,未见先生教我一曲。我可不是来学种茶的。”
“有些话一时说不明白,你身上有种世俗之气,处事也狭隘。能变化气质方可习乐,不然即使有好谱也奏不出好乐来。你的基本功还可以,而琴的功夫,不在琴中,而在弦外,教你种茶,自有道理。”

第二日,古风淳随卫先生摘茶。茶绿油油的刚吐出嫩叶,甚是好看。“这茶的摘法,有摘尖一叶法,有摘三叶法。谷雨上品茶,新叶初成,只摘一叶最好。这可得手快眼尖,这和弹琴差不多,先练心静,心静则细,细则不走音。其次是炒茶,须得火候,不温不凉,火大了茶就烧了,火小了茶炒不熟。奏乐也有心火,须自知分寸,乐谱在前,领意在先。其三是品茶,品茶为领神,茶中三味,全在一品。先闻其香,再观其色,再品其味。若是牛饮,再好的茶一口下去,也能不知其味。这与奏乐一样,乐须人听,也须已听,听犹品也。古之上乐,不遇知音而不奏,唱和有一心相承。伯牙奏《高山流水》,子期与旁闻之则言:巍巍然若高山;俄而又语:淙淙乎若流水。伯牙视之为知音,子期病故,伯牙终身不奏乐。听奏相成,上古之乐曲高和寡,须得上古之心听之。再言初习琴者,一音有变,则先已听不顺,后神气皆乱。你看这茶与乐有没有关系呀?”

古风淳听呆了,这种茶还有这学问?难怪先生每日叫我看茶,我也没看出个道道出来。
“不仅是茶,世间万物皆可入乐。乐者心之天成,自然之道。”

采了一上午的茶,卫先生又把古风淳带到“观风亭”。
“这二个月你只做三件事,摘茶、观云、听风。观此云,漫漫无际,其中有动。听其风,掠掠过耳,其中有静。动静之间,其中有乐。观与听,至半日心顺,陶然忘归,则可脱世俗之气。”

古风淳如此二月,常于“观风亭”静坐,渐至陶然忘身,乐不思归。
一日卫先生见古风淳道:“我来考考你乐学的怎么样,弹一首来听听吧!”古风淳诧异:“先生并没有教我什么谱呀,弹什么呢?”“就弹你最熟悉的《凤鸣歧山》吧!”
古风淳依先生之言,又奏了这一曲。
卫先生连连点头:“若上品茶香”,又听一段则言:“陶陶然若至云雾之中”,又言:“若闻风语。这两个月的长进还不小啊。明日教你新谱,这谱很容易学,而气质难学。”

又一月,学了些新谱。这些谱古风淳闻所未闻,原来都是卫先生自创。月未,卫先生又言:“我的谱已也学的差不多了,你天资不错,前教弟子十人都没有这么快就领悟的。明日再教你谱曲。这谱曲如同习文,先得神韵,以意领文,而后承起转合,则浑然天成。善谱者,至云间则谱云,至山间谱山,至水间谱水。拈手即来,坐地可成新乐。”

这谱曲的功夫非常难,古风淳习了三月,似乎还未得要领,卫先生总是摇头不满。一日卫先生携琴至“观风亭”,说“你也携琴前来。”此时,夕阳西下,晚景怡人。卫先生端坐亭前,良久不语不动。忽闻一声鸟鸣,卫先生拔琴一下,又良久无音。而后商韵先起,啾啾若鸟鸣,以下二十来韵。古风淳听的如痴如醉,心想若能象先生这样就好了。曲终,卫先生发话说,就是这般练习,有所悟,即有所谱,一韵先成,众韵相和。

如此,古风淳便每日来“观风亭”习乐,每景不同,便得一感,即谱一曲。谱完之后便交卫先生修改,卫先生先是删画的满纸迷糊,不堪入目。以后就越改越少了。

卫先生平日生活简朴,只是嗜茶。山上圈地种茶约计百亩,山上友人或学生常送些油米菜来,另外也托古风淳拿了些好茶换些必需品来。卫先生教弟子,只教清心之法,或以两三言点拔,不多加管束,使其有所领悟,期其自成。先生言语不多,而说的话总让人回味几天,有一天忽然会想起,先生说的这理原来在这里。卫先生待弟子如慈父,总不温不火,古风自父亲过世之后,也再无长者关怀,于是常把先生也看成自己的父亲。只是也再没听卫先生奏《韶乐》了,卫先生房间中时常传来不成曲的调子,若孩童初习。
古风淳心想易师叔所担心也许是多余,估计先生早忘了什么《韶乐》了。

五、学易

古风淳在古风山住了半年有余,平日种茶、习琴,闲来便将这古风山幽奇之处探了个遍,采一些奇花异果。山内空气清馨,山景每日不同,这半年过的就象一日。比起从前的城市生活,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一日,卫先生召来古风淳,说:“你的乐学的差不多了,也该下山了,留在我这里可没有什么长劲。山下的师叔、师伯都可教你。我先修书一封与你易师叔,你先投他处学学《易经》。”于是从案上拿来一封信,交与古风淳。

古风淳有些不舍,说:“愿留先生之处,为先生种茶灌园。”卫先生说:“学在游历。蜗居一处,与学无所长进。你天赋甚高,在我这里学的只是一点皮毛而已,不如下山再学。我古风村的青年弟子都是如此,学无常师,我教他们《乐》就下山了,另投他学。这《乐》是六艺中的一艺,不过诸艺相通,你能精此,学别的也能触类旁通。我这里不用你担心,茶我可以自己种,衣、食自会有弟子送上山来。你不要忘了我这师父,常来看看就行了。”

次日,古风淳辞别卫先生下山,打听读易生居处。原来,这读易生与卫先生一样,喜偏僻之处。古风山小溪顺流而下,密林丛中,有竹篱笆围着一片菜园,园中有木屋数间,这就是易师叔的居处了。古风淳敲门不开,心想易师叔一定是出去了。于是到菜园逛逛,此园有菜不下数百种,不能具名。日影西斜,古风淳困了,就在小木屋的阶梯上昏沉沉睡着了。不知何时,忽有人拍肩。这正是易师叔,身背一匡,手持一锄,活象个老农。“我上山采药去了,小师侄久侯了。”说着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易师叔,卫先生托我带了封信来,让我投你门下。”
“这个老卫,真会丢包袱啊,他不知我一向不喜带徒儿。你跟我学什么?学种药、采药呀?采药我可嫌你没有脚力。”
“我跟易师叔学《易》。”
“我可不会什么《易》,另听那老卫瞎说。这封信都写了什么,待我看看。”
读易生从古风淳手中拿过信来,展信而读。读毕一惊,说:“看来你这个徒弟是非收不可了。”

又问:“卫先生近来身体可好,可曾再奏《韶乐》?”
近两月只看来有些疲惫,饮食如常,倒看不出有什么病。《韶乐》先生倒是未奏了,不过每晚依旧习琴,确如孩童初习。
“这就坏了,正是在奏《韶乐》,你哪能知道?以卫先生的水平,难道还会如孩童初习么?这是心演,若不通之处,再以拈琴而习。若是全奏,不仅奏乐者深受其害,且听乐者亦受害。这是书是说自已命不能久,将你托于我处学习,希望能研通这部《韶乐》。咱们快回去看看吧。”

晚饭后,读易生与古风淳点燃火炬连夜赶回古风山。此时黎明,有红云儿丝丝,林影儿昏昏,鸟儿叽叽啾啾。入院,再看那卫先生,偃卧石几之上。置琴于旁,那本《韶乐》曲谱,正翻了几页。伸手一探,先生鼻息全无,已羽化西去了。

“师父!”古风想起师父平日慈爱如父,悲痛欲绝。
“对于他这样的乐迷,这是解脱。”易师叔叹了一口气:“老卫隐居这山野,还是有一点没参透,乐乃天地之音,又何来有听者、奏者?心游万仞,大音稀声,又何必迷于名谱?可见名心未去,我劝之也无用。”

古风淳觉心里堵的荒,直奔观风亭,放声大呼:“师父——”回声四起,起伏跌荡。这一日无语,心说都是这《乐谱》害了师父,待我点把火烧了,免得再贻误后人。想罢,点火欲焚,即被易师父止住:“不可,此谱珍绝,汝当化害为利。隔日若解,岂不负了师父的一片苦心。好好收着,有机缘再读。”

古风山天气多变,风卷云涌,天又阴了下来。不一时,又下起小雨来。雨不大,落地无声,稀稀落落、点点圈圈泛满了地的积水。风大,卷起碎叶、细枝不知轻重的捶在身上。抹了一脸麻麻粒粒,汗水、雨水、泪水咸咸的发涩。就是昨日还在说笑的,不想今日化成一摊泥,扶不起、站不住了。属灵的已消逝,属物的还留着,不久也要归于尘土。想到这些,古风淳又失声痛哭,啜进来的风、雨、汗、泪噎塞了气管,再发不出声了。读易生极力劝解,古风淳才平静下来。

葬了师父,读易生奋笔疾书“墓志铭”:

卫国风,甲子生,甲午化,是年逾古稀。生性淡泊,喜乐嗜茶,尝欲复古《韶乐》,未成。寿终此山,葬于此地。夫韶乐未成,先生志未踌,心戚戚然,吾心恻恻然,托此铭以示后来者。

友读易生、学生古风淳及诸弟子敬立。

卫师父过世,古风淳在师父墓前摆上琴,即时抚琴一曲,这是师父生前谱过的曲。自作歌词且弹且唱:

吁…………过客,可见风残霞月,可见日出层云?说那浮世七旬,骑鹤往来,四方上下,任我自由。勿念!
噫………..吾师,知汝羽化西归,知汝南向朝圣,却道谱出千古,弦外有音。前朝郑卫,束汝心身。悲乎!
吁噫,悲乎!吾师!欲学知汝,欲亲知汝,添香三柱,愿汝知我!

奏罢,于新坟前上香三柱,便与易师父一道下山了。

路上,易师叔便说:“卫先生乐理精熟,只是跳不出这名谱来,才以致此。”

古风淳点头不语。

“我也一直在想,当时师旷为什么要把它拆成两部完全不同的曲子,一部暴劣,一部奢糜。本是世音。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举贤任能,修信讲睦。这便是〈韶乐〉的境界。大道既隐,天下为家,此时还有清音么?至如今,人欲极繁,不是奢侈之极,便是争战不断,两者循环往复,还会倒着回去么?”

“依先生之见,就是对这乐谱不包任何希望了么?”
“那也不是,只是极难。能合此谱先要精乐理,又不要被此谱所惑。另外,师旷拆此乐是有方法的,并不是随意乱拆,如果乱拆根本合不成谱。乐有五音,其象五行,其连气成理者,乐也。我以为《韶乐》两版是按九宫八卦之法拆分,若逆转则合。卫先生也想到了,所以才让你到我处学《易》。明日,你就随我上山采药吧。闲时便背《易经》,等你熟了,我再教你九宫八卦。”

下了古风山,古风淳自此跟随易师叔学《易》。这易师父白日便上山采药,晚上也不管古风淳,只叫他径自读书。古风淳跟着这易师叔认识了不少草药,又知不少煎药的方法。可是于这《易经》完全昏昏乎乎的,越背越想睡。

这易师叔的教法与卫先生完全不同。只教背书,然后让他把感触最深的一句写成文章,他边修改指正。《易经》文理极为深奥难解,古风淳竟找不着下笔之处。想起中学时学的哲学,提笔便来了一句:《易》言阴阳之变化,今有哲学曰“矛盾”,两者同出而异名......写完之后,洋洋自得了一番。晚间,易师叔一看,大怒:“你是学《易》还是学矛盾?矛盾论这种欺世盗名的的学说在我们这里从来站不住脚。这是世俗学说而已,从此你要忘记它。吾国之阴阳,根于一源,阴阳合和,一阴阳之谓道;而所谓矛盾论呢,两者不出一源,相互斗争,此胜彼,彼胜此,恒斗不已,是乱世学说。”

“以汝身喻之,阴阳相合,则气顺意畅。离坎既济,生生不息。若不顺,则必两阳为亢,相火妄动。若不畅,阴阳决离,血气庸塞,精气乃亡。以汝心喻之,心气和平,坦坦荡荡,以此心行事,事得其宜。若戚戚不乐,块垒不解,此为邪心,以此行事,事不得宜,或左或右。矛盾学说,阴阳不合,亢害之学说也。”

“依先生之言,阴阳本为一体?”
“此阴中有阳之理,阳中有阴之理。体阴则用阳,体阳则用阴。故分见于形,合则见于理。韶乐两谱互为根本,一理在中,即人欲耳。大道诸欲自得,无所庸塞,无所不宜,是故无欲而得大同。而后私欲之心起,有不得之处,不宜之所,演为世音。”

“无极而太极,太极而两极、两仪而四象、四象而八卦。上可知天文,下可晓地理,中知人事。《易》经说事,吉凶悔吝而已。善《易》者必见于未萌,止邪于未形,得事之正体,元亨利贞。”

这番话,如拔云见日,说的古风淳豁然开朗。
“先生是说这《易》是这天地事理,是乐理、医理么?”
“当然,世理即乐理。人之天,性情。人之地,血气。人之病有二:喜、怒、哀、乐情志不节而感生内邪,寒、暑、燥、湿、风感而生外邪。五音调性情,汤药之五味亦可调性情。故医、乐同源。”

读易生并不直言《易》理,常以事说理。言行每一事,都以卦辞说之,带出这《易》理来。如此,古风淳闲时便静坐思〈易〉,渐渐明白大半,这部〈易〉经也背的不多了。

一日,易师叔说:“这部〈易〉经,只在自己行事处悟得,故读〈易〉因人而异。上上之解,不著文字,心得而已,故有得意忘象之说。我也不能教你更多,只教你天、地、人三才。其他变化,全是你自己悟得的,与我、与文字无关。应用微妙,存乎一心。你可以离开我这里了,就到书院罗隐先生处学习吧!我这山野之学,不足为道。”

“这里,有几张〈易图〉传给你,好好研读吧。”
说着,便从柜子里拿出几张羊皮图来。古风淳一看,分别是〈先天八卦图〉、〈后天八卦图〉、〈周易方圆图〉、〈梅花易数〉共四张。
“这四张图,喻意各不相同,你好好领会。”

古风淳知易师叔不喜世人烦扰,次日起身辞行。
“咱们先下局棋,你再走,如何?我与你师父的100局棋,还有一局没下,由你补上如何?”
这易师叔最爱下棋,每晚昏灯还打古谱,古风淳在旁有时也帮着他摆。
“我师父哪是我这水平,代不了的。就让我二子吧。”

这局棋,古风淳下的格外谨慎,平时若下,让二子胜少负多,让三子胜多负少。棋至中盘,便下出一个死活题,后成一劫,古风淳劫终告负。

“呵,呵,水平涨了不少。但这一手竟没看出来?这是个活棋,你把它走成劫了。”
读易生弃子大笑。说着又把重摆黑子白子,果然,依此走法,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一个“劫”出来。再复盘,古风淳悔悟颇多。
“这局也不算你师父下的吧,我代你师父说说棋理吧!棋理有两喻,可知?”
“不知,请师叔指点。”

“一喻天地:天圆地方,分阴分阳。静的是方盘,动的是圆子,静以载动。黑先白后,行棋有序,此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二喻世理:棋子皆圆,大小如一,谓众生平等,人各得智慧,非生而愚者,此先天之性。落子着方,地位不一,有卑僻者,有显尊者。子非遇劫杀不能易位,喻故世之位不能常易。未盘子多,未世人多,各得衣食小安,每日盘算蝇头小利,生存空间越来越狭隘。”

 “落着位定于先子、棋势。于已有数子:称关、称双、称飞、称拆、称立,而后连而成势;于敌有数子:称压、称镇、称征、称提、称打入。人事亦然,无不受位于先,终必抱成一团。此可喻未世无有隐士,中盘尚有飘逸之手,似孤而不孤之子、出神入化之着常是棋筋之所在。所以世间万物都有哲理,莫看围棋小道,喻理颇深。”

读易生讲棋理,又耳目一新。后面说的风趣,古风淳忍不住窃笑起来。

“后面说,现代社会没有隐士,先生不就是现代社会的隐士么?”
“呵呵呵,老朽在这棋理之外一人,可以不受这些规则约束。”
“终必抱成一团,你是说近世之人都会抱成小团体么?”
“棋理未盘如此,未世也必然如此。孔子的君子群而不党在未世是做不到的,初盘开阔,没有团在一起的道理,若有便称为愚形。”

六、入院

当日古风淳与易师叔下完这局棋,起身辞行,易师叔不再挽留,依旧背着药匡上山采药。

山道弯弯,二十来里,到了古风书院。书院已是盛夏景象了,院中绿树成荫,感觉不到半分炎热,院前有一口古井,旁置竹筒专供人取水。古风淳随手取得一勺喝下,顿时赶路幸劳顿解,清爽爽由五脏六腑凉到了脚跟。再仔细一看,井旁刻石有红字“思源井”,侧边有一小石椅,正好坐下来小憩片刻,蝉鸣乱耳,花香浓郁,真是个读书的所在。古风淳想着,我在卫先生处、易师叔处学习,人也太孤僻了,连个学友也没有。在这个书院读书,应该会有许多学友。正想着,跟前走过一群人,个个冠冕堂皇,长衫大卦,手里各捧着一本书,急急忙忙往书院赶。听见后面一高个弟子问前面小个弟子:“今天先生讲学是什么内容?”

“讲《论语.学而》。”
古风淳心想这可是个老话题了,不知这位先生讲的怎么讲的。
“小兄弟,我刚来。能不能跟着你们进去听听课?今天讲课的是谁?”
“讲课的是我书院山长罗隐,罗先生从不拒绝外人。学中弟子可听,渔、樵、农、商都可来听,拣个空位坐下来便是,只是不得碎语、喧哗。一般课上不问,课后可问、可辩。”
“这样上课可真够自由的,想学的都可来,不想学的也可以不来么?你们也考试么?”
“学问嘛,都是带着问题来的。自己不懂的可以问,自己懂了的也可以听听别人的说法,这里自然没有人强迫你上课。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若不安心学业,老师又岂能灌溉?考试么?我们一般是比文章,由老师每月定题,月终拿来自己演讲。谁文章写的好,就可上榜。上了榜的文章,大伙都佩服不已。文章槐首,还可获得村里的奖励。”
“不是弟子也可以么?”
“当然,我村可都是学中之人,各行各业都会写文章。”
“先生招收弟子,可收学费?”
“先生传孔道,以修束为礼,收礼只是定师徒名份而已,从肯不多收。”

这种古典式教学方式,古风淳还是头一次听说,相传也只是孔子才采用。且听他一堂吧,这圣人之言可能讲出什么新意出来。于是在书院后排坐下来,听这罗山长讲些什么。
这罗隐步履稳健走上讲台。一开腔,抑扬顿挫,时急时缓。手持一折扇,每至停顿处便讲台上轻轻敲击一下,如时下说书人。

“今日讲的是《论语。学而第一》,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句为《四书》首篇,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朱子《四书集注》分别解了,学、习、说、乐、君子。学子应详读之,圣人之学在于一心,在于身体力行。学在明本性之善,是[知],习,鸟之数飞,在[行]。学习即是知行合一的意思,既学而又时时习之,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心中喜悦。谢注时习:坐如尸,立如齐,依现在的说法:这也算是学习么?仪表虽是小事,然而关乎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行、走、坐、立皆有法度,精神不糜,所行有理有节,非世风、外人能乱,今日谈学习范围也可以广一点。乐:又进了一步了,已学有所得,善及于人,而信从者众,故乐。说,还在已心;乐则散及于人。有此两者还不足以为君子,君子,成德有名。已虽乐而人不见是,而不愠者为君子。唯学之正、习之熟、悦之深者能为此。前两者易,后者难。前人称君子荣,今人称君子愧,可见世俗变化,吾道之孤。然吾学即道学,处事自能得宜,故自悦如此,乐及人如此。虽众口言非,千夫所指,吾亦为此。” 

虽是《论语》的头一章,可这罗隐先生却说的绘声绘色,又连了《论语》几段说这为学:“君子苟学知本,此学并非学技,而是明志使本性澄明。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都是在为学,志于道,所适得正,则无惑。据于德,得道于心而不失,则始终如一,有日新之功。依于仁,则存养之熟而私欲尽去。游于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理之所寓,游于此则得义理之趣,涵养本源则灵性自来、学艺自成。不然,学艺不得义理,依样画葫芦人称书匠、画匠、乐匠而不能称师。”

“吾村以六艺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三者皆以无邪为本,自得性情之真。三者唯乐不可以为伪,乐有五声十二律,更唱迭和,以歌舞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故学者之终,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必于此而得之。”

“乐者,乐也。孔子闻韶乐三月不思肉味。礼乐即儒家思想核心,礼阴乐阳,乐主内、礼主外。此乐充盈,则如流水不舍昼夜。孟子如言:养吾浩然之气。孔子如言:乐天知命是以不忧。故虽有陈蔡之困,而乐声不绝于耳。”

古风淳心想,这“六艺”为学,可见儒学的博大精深,不光是读书,写文章。这音乐之“乐”应于快乐之“乐”相通吧?回想起自己于卫先生处学乐的经历,不觉洽洽然,拍手叫好。四下里寂寂无声,罗先生白了他一眼,又接着开腔说:“这个月咱们就写一篇乐的境界,以《论语》中:《孔子闻韶乐三月不思肉味》为题吧!明日把此题贴在书院门口,大家讨论讨论吧!”

等罗先生收了课之后,古风淳紧随其后。
“罗先生!”
“噢,是你呀!刚才上课见你拍掌,有什么体会么?”
“正是,弟子古风淳。曾随卫国风先生学乐,卫先生与您讲的真相融洽。不过,他没有讲到这人性之乐。原来也和这句相通呀!听着听着就不觉鼓起掌来了。弟子这次来是拜师的,请罗先生收我做弟子,到书院学习。”
“古风淳?我知道。卫先生去世了,你与读易生在山上立的块墓碑我都看到了。你不是又转到读易生的门下去了?这两位都是我的至交,近来隔了很长时间没有上山去会会卫先生了,想不到他就去了!可惜、可惜!前两天我还带了弟子前去吊唁卫先生,想不到他的闭门弟子就下山来了。欢迎你来书院,不过要带份好的见面礼啊,这是我院规距。”
古风淳暗想,刚入门他的弟子说:“以修束为礼”。可惜我身无分文,哪里带得什么干肉,随身带的充饥馍馍到是有两个,这先生能要么?这次看来要落空了。
迟迟不语,后低声说:“弟子未曾带得修束,望先生见谅!”

“你听谁说的我要修束了?呵呵,把我看匾了吧!这古风村,衣食自足,闲时还可养花种菜,你送束修我也不会收。这样,我就把到卫先生处学的乐弹给我听听,算是见面礼了。《韶乐》怎么样?他都有传给弟子了么?”
“《韶乐》我可不敢奏,这是卫先生未成之业。还是另奏一段卫先生新近的得意之作《空谷流音》吧!”说罢,从身后的背包取下卫先生留下来的“焦尾琴”坐地欲奏。

“慢着,慢着。就在这里弹呀,这成什么体统?弹琴我可知道,要有个好的气氛,卫先生的音乐能这么听么?明日你到我家后园,焚上香,等我沐浴更衣再弹吧!这样,我先收下你了,书院为每个弟子准备了一间小屋,我先领你去报个到你就先住下。我们书院可是耕读之家,并不光是读书,要自己种菜、种地以贴家用及书院之需。分给你的田地你可要自己照看好,不可荒了。离书院不远有’书艺馆’,收藏了各类图书,闲时你可借阅书籍。”

七、知音

古风淳于书院安顿下,便有同窗得知消息,前来看望。言语当中,古风淳认识了不少人。院中有不少弟子习乐,却没有卫先生亲授的弟子,听说只有乐艺馆的馆长一人是卫先生的亲传弟子。原来这卫先生在古风山隐居之后已有十多年不传弟子了,古风淳是最后一个,想来也是沾了这《韶乐》的光吧!这几个同窗按辈份应当叫他“师叔”了。古风淳听了这样的称呼得意洋洋一会儿,忽然转念一想对呼者说:“不可,如今我等同为罗先生弟子乃是同窗之谊,不可叫师叔。还是长幼为序,该叫啥叫啥。”同窗见他如此谦虚,更是钦佩不已。

却说这第二日,古风淳来到罗隐先生家中。只见罗隐穿戴一新,精神焕发。连忙将古风淳让至后院,院中有引来流水,砌塘种荷,时值七月荷花正盛,水绕院一周而出。院中山石颇为奇异,穿凿百孔,皆浑然天成。葡萄架绿荫森森。架下有一几,正好摆琴。几旁焚香三柱,轻风来袭,顿生异香,陶陶然如醉其间。

罗先生摆手一让,说:“此间正弹琴,等老朽坐下闻古风先生佳音。”
“不敢,不敢,山野之音,恐污先生之耳。”古风淳亦拱手相揖。说罢,摆琴。
《空谷流音》音丽而清,“焦尾古琴”,琴音淳厚。琴音先如千年溶洞滴水,一滴方下绕耳不绝,一滴又起,回声迭起。渐之化如细流,崇崇而下。流如冰川溶水,清而不染尘埃。远方冰山凯凯,眼前古木苍苍,阳娇溪丽影,鸟媚谷回音。鸟鸣啾啾,又杂流水之音。流水音渐静,则似有鱼跃空潭。
一曲好乐,罗隐手中茶杯良久不动,听的正入神。曲束,牵弦有余音缭缭,良久而收。
古风淳此曲练的极熟,且意境丝丝入扣。罗先生听罢赞不绝口:“毕竟是卫先生的亲授弟子,果然不同。这曲子山野味十足,就象亲临深山,听流水鸟鸣了。”
“都安顿下来了么?我处书院以也是自学为主,讲学为辅。为学在已不在人,要多与同学、老师交流讨论,这样才会提高。我们这里的课程是经、史、子、集,再有这诗词歌赋。”
忽然,罗隐招了招手:“罗裳,来见过你新来的古风淳师兄。他可是你卫师伯的传人。”
这假山后面便出来一人,正是这罗裳。罗裳早起听得乐声缭绕,便下来观看,原来是有客人在弹琴呢!这客人风流倜傥,年青青竟弹的如此一手好琴!见他入神出,仰首闭目,如身入其境。再仔细些看,曾见过,不是古风村新来的那个小年青,塌叔叔领着他逛园的那位?先在假山后,听听琴再说。好音乐,曲中渺渺云绕崇山,缈缈舟泛绿水。曲终,我竟不舍此境。听着父亲与客人听话儿了,我先走吧!不料,踢着了一石子,弄出点响动,惊了客人。父亲叫我呢,我先应着。
罗裳羞羞昵昵的走来了,罗隐一指,便向古风淳说:“这是小女,罗裳。”
“罗裳,今后可要跟着淳师兄好好学艺啊!这淳师兄家可与我家是世交。”

这罗隐先生十分热情,留了古风淳晚饭。晚间又见罗裳之兄罗遇,这罗遇常在“射艺馆”、“御艺馆”学习骑射,每日练的很晚才回来。当晚见着古风淳便说:“淳师弟来的正好,与我一同习骑射吧!明日上山射两只野兔回来。”
“骑射娱乐,适可而止,可不能玩物丧志,误了正业啊!”罗隐又说:“既然来了新学友,明日骑射会友,大家聚一聚也未尝不可!我就不去了,你们年青人自已乐一乐吧!”

第二日,古风淳便与书院诸弟子至古风山田猎。这古风淳哪里会什么骑射啊,只说自己不会不能前去。弟子们便说:“不会不要紧,会吃烧兔肉就行了。先生的一番美意,欢迎新同学,大伙借此相互了解。加之淳师兄得卫先生真传,在咱们饭后奏一奏乐,岂不美哉?”

在众人的劝说下,古风淳跨上了马。这马,古风淳原居于城市,从未骑过。一上马,便被马撩翻在地,搞的一身灰土。众人又笑了一回,罗遇忙上来解围,淳师弟莫急,这马有点欺生,待我驯它一驯。罗遇跨上马,一摆缰绳,马便如风驰电挚一般。再一抖,吁——这便停下来。这一招,真让古风淳羡慕不已。罗遇下得马来,又向古风淳说:“淳师弟来,我扶着你上。”在罗遇掺扶下,古风淳便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由于怕马蹶蹄子,不敢抖缰快走,只慢慢随它溜着。众人只得随他也慢走,不过这一路,谈天说地,有的是话说。不知不觉便到了古风山下。众人都下的马来,各自寻了树木栓了马。

“淳师弟,你若不会射箭,便为我们看一看,在周围拾些柴火,如何?”
古风淳心想,也只好如此了。说话间,林间有一雉飞起。在天空盘旋良久。罗遇急忙搭弓,矢发雉落,便先得一只。
“林内野物甚多,我等只取所需,不要多杀。”
“罗师兄说的是,咱们一个时辰便回转,不论有无猎物。”说罢,各自入林。

一个时辰诸生如约出山。罗遇又得野兔一只,其他人有获者有无所获者,挂弓自归。古风淳一数,共有大小猎物七只,估计可成一餐。便即刻架柴升火,烧烤野味。

“这野味,烧出来滋滋冒油,。大伙这回可都犯了夫子的戒训了,子曰:君子远庖厨。我可一只也没射着,也没升火烧烤。”一生洋洋自得的说。
“再兴兄,如这般说你这不做事的,还得了福?夫子的教导,只是让我们时而后取,不要取不当之需,贪多之欲。野物亦生灵也,及其将死,其声凄惨,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君子恻隐之心发,是以君子远庖厨也。我等乃食已亡之物,不闻其声,又非比那食客,虽近庖厨,也不为过。”
“任兄你这强辩之词,也倒有几份道理。不过夫子之道,并非释家,只讲取所需而已,不让人做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之事。子射不宿弋,可见这夫子也是打这野味的,不过在树上休息、搭巢的鸟,他是不射的。这个即便射中了,也不算什么本事。”
“呵,呵,又是一个歪理邪说。夫子之道都被你们曲解了。”

说话的三人一唱一和,逗的大伙直乐。野味香喷喷的,有谈者、有食者、有饮者,玩的不亦乐乎。餐饮之后,大伙又推古风淳奏乐一段,这古风淳醉着呢。也不记得什么谱子了,便挥手自作一曲,似有野餐之乐。众人听了连连称奇。

野餐之后,古风淳与诸师兄师弟很熟了,常在一起吟诗作对、探讨学问、闲时便随罗遇练习骑射,不久,骑射的功夫也见长了。这罗隐一家对他也备加关照,常请至家中弹琴,其一是卫先生的谪传弟子,其二是两家世交。诸生也都羡慕不已。

如此一来,罗裳与这古风淳渐生情愫,罗裳总着淳师哥教她弹琴,古风淳哪有不愿意来的?罗裳生的聪明伶俐,温柔可人,这冰清玉洁不染世俗尘埃,是典型的良家淑女。罗裳也羡慕他琴弹的好,又是爹爹的得意门生,渐生爱慕之心。这罗隐初见古风淳则知他本性善良,兼在家中弹的这一曲,似传承了卫先生、读易生的道骨仙风,有世外清音的韵味,叫女儿来相见也本有此意。见他两人性情相合,暗自高兴,又与王氏说了,王氏也赞成。于是这门亲事就暗定下来,古风淳、罗裳及书院的诸弟子都认了。

每日,古风淳从罗家回来,便有同窗说:“又去看你那裳儿娇娇了吧?”
古风淳躁的便脸红:“别瞎说,是罗遇师兄约我讨论学问来着。”
“呵呵,讨论什么?先生定的作文题吧?这个月先生定的题目’三月不知肉味’,看来淳师兄是最有心得的,我们可都比不过他了。”
“这与三月不知肉味有啥关系?”
“子在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又曰:不图为乐至于斯。古风淳见得罗裳,三月不知肉味,又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恋爱的味道可比《韶乐》还美呢!”
说罢,大家哄堂而笑。
古风淳碰着这样的玩笑也多了,并不在意。见有人提起作文,想起自己还一字未动笔,光顾着玩去了。明日月未了,就要催交作文了,先生的严格他是知道的,作文交不上来甚至会赶出书院。
于是说:“诸位别笑了,哪位写完了互相交流交流如何?”
又一堂大笑。
“三月不知肉味,可是你的体会呀。我们哪能跟你交流呢,要交流,肉就变味了。”

笑罢以后,有个同窗好友便告诉他,这里的规距是不交流,由先生直接过目,先生定了好的几篇,便上讲台讲述。因此,被先生点中文章,学生这一年脸上都有光。
这回古风淳就着急了,哪儿都不去,做在书院的石几旁,对着月光想这篇“三月不知肉味”。
这一夜,忽然灵机一动,提笔便写。草成了这篇“三月不知肉味”。
八、不知肉味

隔了一日,罗隐依旧走上讲台。

“今日,把诸位写的文章拿出来评一评。写好的,便请本人拿了文章来朗读,然后大家再评评得失。写不好的便拿回去重写吧!本次作文’三月不知肉味’写的好的有:卫君翰、再兴国学、任守愈。此三文文理通畅,解词析理,能述先圣未尽之意,他们三人呆会儿就上来演讲吧!写的不好的:古风淳。你这叫敷衍了事,这是作文章么,文章写的这般俗,象个卖货郎到处么喝,通篇都在喊口号,官府的官样文章都比你写的好。文章要析理辨义、明志定分,可见你根本没有理解孔子的这句话。文章没写好,字也写的马虎,一篇文章上改了又改,你改了就抄正就好吧。这是不把为师看在眼里,重写!再写不好,就不要在这书院里混了。”

罗隐先生的严格过于卫先生与易师叔,讲话从不留情面。说的古风淳脸上黑一阵、白一阵,恨不得马上找个地洞钻下去。

    下课,古风淳精神恍恍忽忽,一直提不起神来。旁边便有好友劝他:“先生训人,当时大发雷霆,你去给他赔个礼一会就没事了。我也挨过他的训。”
古风淳想起先生,平日对他这么好,可是训起话来毫不留情。这次挨了训之后,便觉没有脸面再往罗家跑了,只闷闷的坐着,心想写好了这篇文章再往先生那儿去吧!
这几天罗裳也担心,古风淳怎么总不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讨厌我了?便去问哥哥罗遇:“哥哥,怎么淳师兄不来弹琴了?有什么事了?哥哥去请他好么?”

罗遇答道:“我不能去请,父亲凉着他呐,说他:天质聪慧,跟卫先生学着清高自洁,可是近来流于世俗,染了许多虚浮之气,不思进取,这样下去不利于他的学业,也会对不起卫先生的重托。”

隔了数日,古风淳请见罗先生。向先生认了错,说自己没有静下心来读书,平日都贪玩去了,今日重写了一篇,望先生过目指正。
罗隐瞪着古风淳,说:“你先看一看这幅对联”
大厅的两对柱子上有一副木刻对联:“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这辐联太普通了,只是书法刚劲有力,如老树苍藤。
“读书人最怕流俗,苦寒之中自有芬芳。历世如磨剑,持志如持剑,不能被世俗磨去的锋芒,而是要在世俗中磨出锋来。君子和而不同,这就是磨剑的分寸。”
“读书是很苦的事,一个是品行学养,另一个博闻广志。你要从中读出乐趣出来,才能书不舍手,你这般混日子的读书,不读也罢。出这个题目的用意也正是在这里。”说罢,翻了翻古风淳的交上作文:“字到是工整了,可见这回用心了。先放在这里,明日我再给评评。”

第二日,古风淳又去了罗府。罗隐正在葡萄架下纳凉,见古风淳来,便让罗裳端上茶来。

“我的那篇文章,不知先生可阅过?”
“此文由乐中来,你就先依此题奏乐一首,我再点拔你不迟。”
古风淳暗想,此题既从《韶乐》中来,就奏一奏《韶乐》前一小段吧!
摆好了琴,便拈指弹奏,古风淳乐技已淳熟,弹起来深得其中三味。这是第一次在罗家奏《韶乐》,罗隐听的入神,薄扇也停下来了,浑然不觉天热。
不觉《韶乐》这一小段已奏完,不能再奏。古风淳停下来,欲告之先生。抬眼却望见罗裳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听的正入神,可爱之极。不觉又想起与罗裳小师妹相处的日子,情融意洽。不觉又轻拢丝弦,娓娓奏来。这一曲相思,似有幽怨,又似倾述。罗裳是个精明之人,又深知乐理,听了个八九分便脸飞红霞,越发可爱。
这人间爱恋,本是一曲。情理自有委曲,唱和本来相承。古风淳原是一个世俗弟子,入园之前也有过苦恋经历。遇着“美”便不“善”、“善”的便不美。曾经因”美”而动情,不想这女子却有些备选男友,拿来权衡,显示与他看,让他拼命去追。后来,方知”钱”在感情中是起决定作用的,她最终嫁了个有钱男人。这”善”与”美”之间是”真”,美而不善,真情受伤。善而不美,又真情难显。这次入山学琴,卫先生教以脱俗之法,人渐渐单纯,世间烦恼忘却了大半。
这罗裳心地极纯,对他这古师兄几乎是敬仰,从她的眼神之中,古风淳看得到一份极为难得的感情。那曾封闭的心灵壁垒,流出一股清泉,就是琴音。这感情是超俗的,脱离一切物质的心灵默契,是真、善、美的臻境。
“好乐,好乐,真是三月不知肉味!”先生不觉为弟子奏的乐鼓起掌来:“三月不知肉味,深究其理就是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肉味是物质享受,音乐是精神享受。君子乐其道,小人乐其欲,理在其中也。”
古风淳感到先生在引用自己的观点,可见他仔细的阅读过,心中不由一激动。
“写的还不错,可见入境了。文章之道,立意在先。某人言画,还没下笔便胸有成竹,而后披皱成石,破墨生竹,取法自然。文章也是如此,先有意境,而后知取裁。俗师不明此理,偏重体裁教学,什么’开门见山’、’倒述’、’插述’,而不知承启转合、意如流水,神明自得,则下笔千言。可见文章并非死法。若有法无神,则称官样文章、应试文章。”
“我给你批了批,你拿去看看吧!”

但见这篇《三月不知肉味》
不知不谓不识,胜于此而不知他也。
(破题:不知与不识点明主题,说两者差异)

若曰:肉吾知其味美,《韶乐》吾知其善美,今闻《韶乐》不知肉味,何也?人有一心而无二用,用于一则不知其二也。
(起讲:由“知”说“不知”,不知缘于用心,而非夫子从未食肉,不识“肉味”)

吾身贫,少食肉,能知肉味,偶得则口余香、舌生津。常食则心厌之、身累之。肥头大耳、大腹便便为肉食者,问其苦,曰不若与粗粮而食之。
吾心困,曾闻韶,可知其乐,偶得则手舞之,足蹈之。常闻则心陶然、身飘然。道骨仙风、神采奕奕有好乐者,问其乐,曰不若与韶乐常伴之。
(起二股:比韶乐与肉味)

是以一味胜一味,得于乐忘于肉,盖其有长有短也。〈韶〉之乐闻三月而不怠。肉之味食三餐而厌之。是故闻韶则曰:“三月不知肉味”。
(出题:肉味与韶乐之长短)

肉味,今所谓物欲也,欲得不思,欲不得常思。若口渴思饮,望梅可以生津,得之不知水为何物,至无味无嗅,不能知其味也。
韶乐,今所谓精神也,神明自得,神不明自新。如心苦滞碍,闻乐未必辄喜,疏之复可使之为乐,至无碍无滞,知韶乐之能也。
(中二股:引说物质与精神)

君子乐其道,小人乐其欲。乐其道者,人乐我乐,我乐人乐。乐其欲者,我乐人不乐,人乐我不乐。肉味私于已,音乐行于众也。除性情滞碍,行耳目清伦,至真至善至美,肉味之至乎?乐之至也。心乐此而不知彼,去欲乐道而不迷,故谓弟子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大结:乐其道而“不图为乐于斯”)

评:这篇八股文,析理分明,比上篇做的好。不过几处对偶未见工整,要注意平仄合韵。

九、秋祭

罗隐先生教人习作八股文,古风淳心中不以为然。随手作了一篇,马马虎虎算是交了差。不料先生看罢大怒,令他重写。随后又听了诸弟子的演说,方知这八股文也并非腐朽时文,《孟子》、《荀子》先秦诸子便有骈句,至唐王勃《藤王阁序》骈句绚丽,堪称名篇。至明清演为八股文,有破题、起讲、分股、入题、出题、大结几类定式。出题一般取自《四书》,但要从题中析出理来,也并非易事。罗先生采取此等教学方式,只是为了加深对《四书》的理解、涵养气质之意。

破除对八股文世俗偏见之后,古风淳着神写了一篇,深得先生赞许,暗自得意。由此,学渐至佳境,又提高了一个层次。想起古人的一句话:学者能变化气质。这气质最难学,不骄不妥,不卑不亢,说的倒容易,并非常人所能做到的。跟罗先生学习八股,古风淳气质大变,音乐造诣也上升了一层,可以说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就是《韶乐》这个迷团仍未解开。
不觉时至深秋,草木凋零,古风淳平日里读书、习乐、骑马、射箭,也照看园后菜地,浇浇水、施施肥,到是怡然自得。秋天是个思念的季节,一片片落叶,一缕缕清风,让人想起自己的授业恩师卫先生,不觉心里凄凉。古风山上的那座小院,不知荒凉成什么样子?卫先生的住处,想必到处是蜘蛛网了吧?山中那座自己亲自照看过的茶园,想必被杂草掩盖了吧?可惜村人,再也喝不上卫先生亲自炒制的“古风茶”。明日上山看看,祭一祭师父吧!
古风淳与罗裳师妹讲在古风山学琴的故事,师妹常听的入神,老缠着带她也去看看。于是告知师妹,罗裳欣然答应。这古风山虽离此不远,山下古风村弟子深知卫先生性情,很少上山烦扰,再说罗裳是一女子也就从未上过山。于是告知父母,罗隐先生早就把古风淳看成了乘龙快婿,于是欣然答应。王氏有些放心不下,临行时唠叼了许多闲话。

上山有些脚程,罗裳没有出过远门,哪里惯得这些。才走至半山就香汗淋漓,要坐下来歇息半天。古风淳只得依着她,好不容易才到了古风山顶。日已过晌午,古风山阳光灿烂,又不炎灸。这秋天,群山被染了一片黄、一片红、一片绿,美不胜收。近处,院子里那棵老梧桐只稀稀疏疏的挂着几片黄叶,被秋风一吹,连枝儿在一块颤动着。落叶厚厚的铺了一地,脚踏上去会沙沙作响。一阵阵,卷起的飘着的落叶会让人迷了眼。院前的“观风亭”还是从前模样,只是那里的风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已不是习琴时和风了。
“一年四季风不同,山上山下风不同,可是这风刮了亿万年还是从前的风啊!想必这就是古风村的由来了!可惜师父已不在了。”古风淳故地重游感慨万分。
“听我父亲说,此名源于李白诗集《古风》,共有五十四首,其中第一首: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
说这古今兴废事尽在这风中。”
“想不到,你还记得这首诗呀?”这首诗不出名,古风淳真佩服罗裳的记忆力。
“这是古风村的由来,我当然会记得。”
“咱们先到卫先生的房里去看看吧?”
随即转至卫先生房间,房里干干净净,桌椅也没有的那么多的灰尘,象是有人居住。谁来来过呢?古风淳记当时只有他们师徒两人住在山上,朋友来此,卫先生也是留宿一晚,次日便下山了,象读易生这样的好友长谈不倦或许会多宿几日。古村风虽是个隐士村,可这山上也太不方便,还没有人愿意长住此地的。
古风淳疑惑了。出屋,鸟鸣啾啾,未见人迹。
“这屋里好象有人居住?”
“是呀,卫先生去了这么久了,这里不会这么整洁的,可能有谁住在这里。咱们去找一找,看有没有人吧?”
说罢与罗裳绕山巅寻觅起来,不一时便到了卫先生墓地。易师叔与他立的那块墓碑还在,不过多了个松木搭建的亭子,正好盖着整个墓。亭前又多了一个亭碑,这块碑是卫先生去世不久立的。上面有那次来此吊唁人的姓名,包括罗隐、塌先生共计四五百人。
这秋风,扫来一地落叶,纷纷如飘雪。先生之墓满是杂草,一根根一浪浪被风翻起,古风淳蹲下身来默默扯草,罗裳也随着蹲了下扯草。
才扯了几根,古风淳想起师父的好处来不由大恸,淅淅哭出声来。
对了,随身还带着化给师父的纸钱,点着烧了吧!可师父从不爱这钱财,这回又会骂我俗了吧?师父好乐,我新作了一曲,在这里就弹奏给师父听吧!
这乐曲,凄凄历历,悲悲切切。奏罢,古风淳放声大哭。
“古人云:朋友之墓有墓草而不哭。这样的乐曲未免也太悲伤了吧?”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塌叔叔!”罗裳惊奇的叫着。
来人正是塌先生,古风淳自第一次见过之后,就从未见过他了。在书院读书时曾去塌先生处道谢,可大门紧闭,邻人告诉他是出远门了,没想到他竟是呆在山上。
“塌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竟还把我的侄女给带上了?”
“这…..”古风淳感到一时解释不清。
“是他带我的么?我可是古风村人,这里可比他熟的多呢。我带他才象呢!””罗裳见了塌先生就嚷嚷,塌先生是罗家常常罗裳对他太熟悉了。
“裳儿,见着叔叔也不行礼,还胳膊向外拐挑你叔叔的毛病不是?”
“是,塌叔叔万福!”罗裳双手在腰间一拱,向塌先生行了一个礼。
“呵呵,贤侄女免礼!”
    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这塌先生最好逗乐子,古风淳还不知他有这个特点。
“犯了错误就要有人指正,孔子闻过则喜,塌叔叔不该学学么?你刚说的,说一句就错一句,我不能不说了。”
“噢?我会错这么多?以后不说话好了。”
“当然,朋友之墓有墓草而不哭。可这不是淳师哥的朋友,而是师父!”
“师友,师友亦师亦友。差不多吧,不要耍嘴皮子了。”
“古风淳,既然拜了师,你师父过世了为什么也不来下山告诉我们?”塌先生板起脸来铁青,显然是生气了。
“我是与易师叔上山的,这易师叔的性情从不喜烦扰他人,不喜丧葬习俗。所以没有告诉你。”
“算了,我知道这事,这也不怪你。你古风村快一年了吧?长进这么快,拜了三个师父了?当时,你拜卫先生为师时,我可为你做了说客。卫先生没有那么容易答应的,我古风村卫先生的嫡传弟子没有几个,现在弟子大都传徒孙。我与令尊大人是至交,令尊大人过世之后,令堂托我介绍你入学。那日游园我没告诉你,先让你自己领会领会。礼闻来学,不闻往教。若是你自己没有兴趣,这个学就入不了。”
“原来是事先有安排?难怪我觉的怪怪的。那么塌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呢?”
“还不是为了那本〈韶乐〉!你卫师父还没有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你知道他那本〈韶乐〉是怎么来的么?”
“是祖传的吧!”
“祖传的?是拣来的!我、你卫师父、易师叔三人才知道的这秘密。古风山中有一岩洞,岩洞幽深不知其底,每日有风过洞,便可听虎啸龙吟,又似有人马厮杀。洞中又有支洞无数如迷宫一般,相传还有鬼怪出入。古风山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去过?只有这洞了。大约二十年前,我等三人燃炬探洞,见岩壁每至折处便有红箭头指路。这到底是什么人走过的路呢?既然是前人走的,又不见从洞中出来,肯定方向有误,我等决定不跟箭头方向前行。于是便向没有箭头处走,走了几折,发现前面又有箭头。箭头真让人迷惑,而洞还长的很,我们渐渐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口。疲惫之极,大家坐在地上歇息,洞中滴滴嗒嗒水声此起彼伏,洞中狭小而回音又似乎很空旷。
这滴水的回音这么重,肯定旁边还有大洞。滴下的水,积了一小潭,却不知往哪儿流走,我们来的这一路还没有见过有水。于是我们跟着水流找路,水是沿着一条石缝中流走的,石缝下边流水没脐,侧身正好一人通过。易师叔坚持要探洞,说没有路再回来。我们也只好由着他,去了半刻钟,那头便在喊:’你们快来,这里是别有洞天!’于是大家都挤着岩洞进去,果然里面壑然开朗,那里有一个大厅,挂着地上长着石笋、洞顶也挂着石笋,石梯田覆盖着薄薄的水,在火炬照耀下鳞鳞发光。这真一个神仙洞府,大伙都惊奇了。洞中又套洞,有小厅无数。其中一处干燥,下面有细沙铺地,正中有一石台,台上一木匣,这便是这《韶乐》谱。石壁光洁,正面有炭笔画合抱的双凤朝阳图,中间是一太阳,环抱着两只凤凰。四周有四张图,有两张易师叔是认识的《先天八卦图》、《后天八卦图》,另外两张他也不认识,世传的八卦图中是没有这种排法的。
侧墙有炭笔写的一行字,上书”韶谱合一,天下太平,欲合韶谱,先知此图”。”晋人司马太避祸藏谱于此”。三人惊奇之极,卫先生好乐,我等就把此谱托与他保管了。洞中蛇蝎毒虫甚多,洞中盘洞,让我们再找一次也未必能找到此处,怕后人再好奇探洞,于是我等相约保守秘密,只说乐谱是卫先生祖传的。”
“这小洞,乃是一通风口。故如此干燥,不然有乐谱也化为灰了。洞中有一通道,我们走到尽头却是万仞高山,侧面是一瀑布,激流飞下百十来丈。雾气漫漫在阳光之下化为道道彩虹。往下一望顿时目眩,大伙不知如何下山。易师叔走到洞边一望,见有粗青藤,直达涧底。用手扯了扯,觉得坚实,于是我等缘藤下山。轮到我最后一个,离地约十来米,青藤忽然断了。我跌在树冠之上,幸而无事。至此已无上山之路。”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易师叔临行要传我几张图。他也不把这事告诉我!”
“当知则知,这与你学境相关,如果知道过早怕又要和卫先生一般入了心魔了,现在你可以研究这些图了。”
“易师叔说,韶乐是按九宫八卦拆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应该是这样,有二张图便是拆谱的方法,有二张图是合谱的方法。”
“那么,到底是怎么拆合呢?”
“还不清楚,这两谱相互穿插,有无数种组合方法,其中只有一种是正确的。你到院子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古风淳随着塌先生到了院子里。
“扫地!”塌先生递过一只扫把。
古风淳奇怪之极,看塌先生几乎用命令的口气,只得不问原由扫了。一地落叶被扫的干干净净,再也找不着再进来时凄凉的味儿了。
“看到了什么了?”
“没有什么呀?”
“再他细些看!”
原来,院子里是用卵石铺地的。卵石有五种颜色:红、蓝、黄、黑、白。五色相间,十分美观。
“你站远点看,这就是当日在洞中发现的那几张图了。”
古风淳远远的一看,果然正当中是双凤朝阳图,四角各有四张易图。
“我们三人从洞中出来,即复制了这几张图,用卵石铺在地上,以便随时研究,当时就等你这乐谱来了。” 
“这是我这些年来研究的几个乐谱,我不太懂音乐,你给弹弹,看是不是。”
说罢,拿出几本乐谱来。
古风淳一一弹奏,发现乐声怪异根本不象音乐。
“应该不是,韶乐不会这么古怪。”
“哎,我在山上研究了这么多天,想不到毫无成果!你易师叔早放弃了,说每日上山采药还自在。” 
古风淳盯这图看了半天,忽然说,我看懂四张易图了。记得易师叔说过:初分大道非常道,才有先天与后天。应该是用先天八卦拆谱,用后天八卦复原。,后天八卦与后一张图配合使用,就可以了。
“石子有红、蓝、黄、黑、白五色,乐有宫、商、徵、角、征五音,五色配五音,每一种颜色代表一音,复出中间那幅图就是了真正的《韶乐》了。”
易师叔传与他的图,他每晚都要挑灯看一看。平日所习,已渐有所悟,今见五色石子铺的彩图,忽然灵机一动,通了。
古风淳摆好琴,盯着石子。把石子的颜色与谱合一,渐渐出现太极形象,乐谱之首即是太极,看了看那双凤朝阳图,古风淳大悟。
“原来如此!”随后拈指便弹奏起来。
音乐之美,不是任何世间文字可以表述的。
乐曲结束后,静静的只听得见风扯着树叶的响动。

良久,塌先生方说出话来:“好乐,想不到这大乐竟是小道理。象是上古时代的恋曲。配上诗: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最好。我们怎么就没有往这边想呢?古风淳正好恋着淑女呢,怪不得能顿悟呢!”
说的罗裳脸儿直发臊,差不多红到脖子根上了。
“他爱着哪个淑女,我可不知道!”
“呵呵,自招了吧?没有必要这么急着招吧!”塌先生呵呵的直笑。
“这两厢情愿,不比苦恋、单恋、失恋,人世间有许多痛苦、多快乐都是从这爱中而来。爱是善恶之源,也是一切世俗矛盾的根源。要说《韶乐》描述的是极纯朴的爱情,也是有理的。诗曰:君子淑人,其仪不二;厚人伦,美风俗,成教化,始于夫妇,故〈诗经〉始于《关睢》,要先说之君子淑女的仪容。”
“看这是不是〈韶乐〉,你把刚才弹的谱记下,如图排下。”
古风淳按谱重摆石子,果然是这幅〈双凤朝阳图〉,这确实是真正的〈韶乐〉!
“你成功了,淳师哥!”罗裳激动万分。
“想不到真正的韶乐是这样的!”塌先生接着说:“走吧!我们下山去。”
十、凤兮,凤兮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亦已乎!”罗隐听完古风淳一幅《双凤朝阳图》破解韶乐的过程,感叹道:“这《论语》中,不知有多少个凤字,不知是否巧合,《韶乐》也落在了这个凤字上来了。今年再出最后一次文题,就以《论语》中接与见孔子叹凤兮为题吧!我年纪大了,就从此文中选人接我这个山长吧!”
诸生文章都交了上去。不久,古风淳被罗隐点中山长,罗隐把这篇当众朗读,其文如下:

凤兮,凤兮(八股文)
翔而云成五彩,宿而百鸟来朝,神鸟也。
此鸟出于昆仑,非梧桐而不栖,食松子,饮朝露。羽成七彩,尾长七尺。是鸟非祥瑞而不出,非治世而不可见。或有见之者,则谓世有善政。今吾未见,人亦未见,而古传有之,实焉?虚焉?吾未知之也。
或实有之,或虚有之,而世引以为瑞祥,人引以为喻君子,无人非之。楚狂人接与见孔子避而趋之,感而叹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从政者怠矣。”子欲与之言,匿而不肯见。其为言者,盖隐士伤时之不至,讥君子困而不能隐。

其为凤凰者,世有瑞则现,无瑞则隐,栖必梧桐,饮必朝露;或三年不鸣,而一鸣惊人,或三年不飞,而一飞冲天。其不鸣不飞则人见之亦不知为何鸟也。及其鸣,则百鸟啼;及其飞,则七云彩。
其为君子者,邦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或没世不闻,一朝人共知,或隐世不现,一现锋芒露。其不闻不现则人见之亦不知其德才也。及其闻,则天下知;及其现,则人称贤。

故隐与藏,其时乎;名与位,其时乎;贤与能,其为质也。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必待其择而后有识之者,而后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是故千里马以伯乐而名,伯乐因千里马而达,世非无千里马,世罕伯乐而已,是故君子叹德之衰。

凤兮,凤兮,德之衰否?往不谏否?来可追否?吾不知也。
已而,已而,从政怠否?事难为否?或可藏否?吾不知也。

今之凤不可见,更无君子,岂有藏者?名利关乎身,人皆趋之。祸害切乎身,人皆避之,而微乎德者,又焉知世有隐士?

凤兮,凤兮,吾不知其为何鸟也。
时乎,时乎,易逝易失而难至也。

书院的气氛总是这样幽静、素雅。只是不时会有琴音伴着新歌,这日下着雨,雨水洗净了世间喧哗,空气清馨,夹着兰花的香味。雨沙沙的伴音下,又是一曲新歌:
子手歌:

携子之手,与子偕老。
衣冠敝兮,子为绣之。
汗不及顾,子为拭之。
子手凉兮,呵气暖之。
子手劳兮,为子抚之。

不久,古风淳与罗裳小姐完婚,将自己的母亲也接到古风村居住。

结:

一年一度的古风村村长大选开始了,古风淳以票数最多担任古风村的村长。他上任以后要做什么呢?他的演说辞第一句话便是:“我要让古风村的人走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古风村。我要让〈韶乐〉走遍世界,要让古风村的礼乐文明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江南的冬天很少下雪,而今年却见了一场大雪。这是圣洁的雪,无暇的雪,也是村民无邪的心。可是逆风扑面,割在人脸上直发痛。路还很长,小路多了许多深深的脚印,那便是古风村青年负着琴走出去的脚印。不久,也许这个世界会有更多的古风村,它不再是一个仅供人光赏的游园了。这些都真真实实存在于现实之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5-14 20:58:55编辑过]

--  作者:戊戍
--  发布时间:2003-5-14 13: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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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易》理,在下感觉隐去“渐化两仪,两仪生四象”较为合理。
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  作者:不卑
--  发布时间:2003-5-14 21: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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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属骜语,从戊戍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