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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阿三
--  发布时间:2003-5-13 15:12:21

--  城市与农村(四)
归去来

八十年代的知青,是一类特殊的人群。上山下乡运动把他们由城市送往农村的各个角落,这之后,又戏剧性地随政策陆续回到城市。城市和农村两个天地,他们都来回走了一遭,正如韩少功一篇写知青的小说所谓:“归去来”。

知青们是在远大理想的召唤之下来到农村的,到农村后,才发现现实并非他们所想象那样。朱晓平《桑树坪记事》里的知青“我”接触到第一个地道的农民李金斗时,就觉得他和印象中的农民怎么也“对不上号”。他反省道:“我印象中的农民形象,是从电影里画报上和小说中得来的”,而李金斗“和这样的农民,其间没有等号,因为一个是艺术中的农民形象,一个是现实中的农民”。同样,农民对知青和上山下乡运动的看法也离当时那些堂皇口号很远。李金斗问:“学生娃,吃饱饭没事到这搭穷沟沟来干啥?”“我”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李金斗说:“对咧对咧!说得好听,你当我庄稼人都是傻子?我知道,你这些娃娃成天在城里造反呀夺权呀!保不准把哪个脑系得罪下了,明着不整治你们,罚到穷沟沟里受屈。”接着又说:“你们胡折腾够了,脑系们惹不起又养不下你们,把你们又弄到这搭,来夺我们庄稼人的衣食来咧。”在他心目中,上山下乡运动是夺庄稼人衣食的,而知青,则是把城里那些脑系们打翻在地的人!

很多知青小说都写到农村想象在现实面前的这种碰壁。王安忆《广阔天地的一角》里的荆国庆,曾经咬破手指写血书,立志到广阔天地里去锻炼。到农村后才发现,神圣面纱掩盖之下的现实却是吹牛撒谎、阿谀奉承、出卖灵魂、肉体交易……于是,他消沉、悲观、玩世不恭,拼命想通过上大学来逃离农村。王安忆曾说起过她在插队时所感到的恐惧,像《69届初中生》中的女知青雯雯,常渴望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这样就可以躲进去,逃开众多陌生、敌意的目光了。这些从城市被抛入农村的知青们,对农村确实并无多少情感可言,如同铁凝在《麦桔垛》中写到的那种对于土地感受:“无边无际的麦田,大得太不近情理了,人在这天地之间动作着说不清是悲是喜”。这种面对土地的茫然感和压迫感,显然是不同于农民的,它折射出的是知青们在农村作为外来者的角色心态。

对于大多数知青来说,回城是一场动乱的结束,也是正常人生的回归。可一旦回城之后,城市却不再是他们在农村时日思夜想的家了,而是现实的生活空间,需要重新认识和适应。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们难免会感到无所适从,就像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里的那个陈信,回到上海后,发现在这个城市,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自己成了“多余人”。于是,十年里对城市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代之以“莫大的失望”和“茫然”。知青作家陈村也曾坦言:“我刚下乡时,和几乎所有的知青一样,身在田头,心在家乡。后来,果然回来了,却没有期待中的那种欣悦”。

这样,知青们就处在了一种尴尬的境地中,他们既不属于农村,也不真正属于城市。而当他们更多地领教了城市人的工于心计、人情浇薄,以及污浊、虚伪、庸俗、焦躁种种城市痼疾之后,农村的经历又变得弥足珍贵起来。插过队的农村,如同精神的故乡,适时慰籍了他们在城市的不适感。于是,在喧嚣的城市里,他们做起“怀乡梦”来了。陈村说:“回来后,我常会想起板桥的村庄、河流,想起村里善良的乡亲,甚至想起一条名叫‘嘎利’的花狗子。”史铁生深情款款地缅怀了他那“遥远的清平湾”,张承志《绿夜》里的“他”一直怀念那诗意和美丽的小奥云娜,于是离开城市回到草原,去寻找过往的那份情义。不过,他们与其说是在怀念农村的人和事,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知青岁月”自恋般的抚摩,或者说是对当时背弃“故乡”的一次想象性解脱,是内心的忏悔和补偿。随着时间推移,心目中的“归乡”是越来越接近于精神的幻像了,知青作家韩少功就写过一篇出色的小说《归去来》,通过讲述“我”在走访一个山寨时被误认作当年的知青马眼镜,当他逐渐进入马眼镜这个角色后,却“感到窒息”,忍无可忍,赶紧逃走的故事,道出了这种虚幻的回归意愿在现实的逼迫之下仓皇退却的窘况。
         
悲恸之地

知青作家坐在城市里怀乡,笔端的农村温情而诗意。现实中的城市是不洁的,记忆里的农村却是净土。在这片净土上,史铁生的“破老汉”,王安忆的“凤子大娘”,张承志的“额吉”,象父母亲一样,怜惜和照顾这些从城市抛入农村、“落难”的城里人!

当农民在城市的诱惑之下来到城里时,又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贾平凹《浮躁》里的金狗,终于如愿以偿到州城当记者来了。可是,当他向城里人问路时,他们“一起看着他,突然放声大笑而走散了。他们嘲笑这个乡下来的金狗,轻视他,奚落他。”金狗“先是面红耳赤”,继而“更大声地发笑”,“他在强烈的自卑中建立起自己的自尊”,质问道:“州城难道是你们的州城吗?”

金狗的质问不无道理。就像浩然《金光大道》里的农民说的:“天下是咱们的了,大城市也是咱们的了。”可是,即便在农民与“工人老大哥”称兄道弟的时代,农民在城市面前也还免不了自卑。到北京火车站“打工”的高大泉们,被眼花缭乱的城市景观和严密的工业化大生产震住了,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生产力来了:“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庄稼人,到这火车站上能干吗?”

不论在物质还是在精神方面,农村和城市相比,都要匮乏得多,农民在城市人跟前,也就矮了一截。这种差别在地道的农民眼里是天经地义,在“觉醒”了的农村青年看来就值得质疑了。郑义《老井》里的巧英喜欢城里人的时新打扮,妇联主任劝说道:“瞅你这半高跟鞋,包屁股裤儿……甭瞅人家城里人……是农民,就得有个农民的样样!”巧英不平了:“农民咋?低人一头?……农民就得破衣烂衫,就得土?”“城里人能穿,农民咋不能穿?”巧英一心想和城里人看齐,可她也怕进城,她心里明白:“城里人,总能透过她这身时新打扮,嗅出点土腥气,视她为‘山姐儿’。” 在农民眼里,巧英心高气傲,不象个农民,可在城里人眼里,巧英还是个“山姐儿”。那些“觉醒”了的、做着“城市梦”的农村青年,就是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既自尊又自卑,对城市既爱又怕。当他们真正置身于城市时,更能强烈地感受到内心的自卑,为反抗自卑,他们又变得格外敏感、自尊,城市就越发显得盛气凌人了。高加林到县城掏粪时,和一个妇女发生口角,他委屈得“眼里转着泪花子”,心想:乡下人就这么受气啊!这么受城里人欺负啊!“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金狗受城里人嘲笑后,“并没有低着头走,也未怯怯地顺着墙根走。他望着每一张陌生的脸,以高傲回视着高傲”。他还教训几个赶车人说:“要进城,就刚帮硬正地来,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别人就把你当狗耍了。”教训完,自己又笑自己:“训斥赶车人不要自卑,而自己如此激动,不也是自卑的另一面表现吗?”

金狗们毕竟经过知识的洗礼,对城市的挤压、歧视和伤害还可作出质疑甚至批判,内心的屈辱感、卑微感也是如此尖锐和清晰。王安忆《悲恸之地》里的刘德生就不一样了。刘德生是个地道的淳朴的农村青年,他对城市的感受是混沌的,初入城市的新奇、兴奋和城市氛围的挤压一样,都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刘德生、九哥,还有同村几个青年一起到上海去卖姜,一下火车,就象羊入虎口一样,跌跌撞撞、惊恐万状地被鸣着喇叭的汽车、浩浩荡荡的自行车和万头攒动的行人裹挟着,送入城市这个庞然大物的腹地。刘德生在熙熙攘攘的百货大楼和九哥失散后,本能地凭着乡下人走乡路的经验,在上海迷宫似的小巷弄堂里迷路了。人们发觉了这个异己者,先是从窗户里“射出好奇的警惕的目光”,既而“推开门默默地注视他,将他从头看到脚”。一条大汉甚至“踢开一把竹椅,朝他冉冉地站了起来”,“定定地望了他”。 可怜的刘德生吓得“浑身冰凉”,身子“微微哆嗦”。他惶惑地走着,“弄堂两边低矮密集的门檐下,都站立了默默无语的人,注视着他走过。”这是怎样一种敌意的驱逐!

刘德生好不容易走出弄堂来到马路时,回头看见马路对面弄堂口又“站了众多的人,默默地朝他这边望着”,接着“由那大汉为首,朝这边的人行道走来”。刘德生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心里忽然地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自顾“拔脚奔跑起来”,一头扎进了一幢大楼。当他从楼梯的窗户里看见楼房下的行人是多么渺小时,“心里忽然快乐起来”,“想恶作剧一下,就吐下一颗很大的唾沫”。马上,楼下“无数条手臂向他举起来”,“杂沓的脚步声顿时充满在楼道里”,将他逼到了楼顶平台。刘德生极目四望,发现“一整个上海就在他脚下”,“心里充满了雄伟的感情”。马路对面的人群仍“朝他指指点点”, 刘德生无比愤怒,“拾起一块破瓦,朝他们掷了过去。”“他听见下面的惊叫,心中升起恶毒的快意”,于是“奋不顾身地收集起碎石、沙土、木屑和煤渣”来,向这个伤害过他的城市复仇。最后,人们跑上了平台,刘德生跳楼自尽。至此,城市系统默契地协作,终于完成了这场不动声色的谋杀。城市,成了农民刘德生的悲恸之地。


--  作者:大隐于网
--  发布时间:2003-5-13 20:3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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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兄是专研究当代文学的?
--  作者:相忘于江湖
--  发布时间:2003-5-17 23: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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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大概是永远最深刻的东西
--  作者:水木冰心
--  发布时间:2003-5-25 22: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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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晓平《桑树坪记事》里的知青“我”接触到第一个地道的农民李金斗时,就觉得他和印象中的农民怎么也“对不上号”。

叫李金斗阿,呵呵,脑子里面的形象就成了说相声的李金斗了,更对不上号。

所提及的书大多没看过,不过并不因为这点二看不明白你的这篇文章,就喜欢这样能让人看明白的文章。


--  作者:流心
--  发布时间:2003-5-26 9:2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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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大隐于网在2003-5-13 20:37:32的发言:
三兄是专研究当代文学的?

我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