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人类能够消除死亡，这世界会是什么样？

　　啊，那一天，不，应该是那一年，整个地球一定会不停息地沸腾、震颤、发狂！因为人生就从此就可以不再痛苦悲哀了！不该庆贺么？不该疯狂么？我们不再需要上帝，不再需要寺庙，我们的一切梦想从此都可以变为现实了！

　　但是，且慢，我却不那么乐观。因为我断定，不出一年，世界就会为了财富、女人（或是男人）重开大战，而因为人类不再会死亡，开战双方会竭尽全力致使对方病痛伤残，让对手求生不得，欲死不能，比地狱的滋味还要地狱。

　　从前的战争死人，那固然是悲哀的事，如今不死了吧，却好像更坏。也许，这会促使联合国一致通过决议，禁止一切不人道的伤人武器。但是，联合国不能消除战争。

　　也许，有一天全体人类会突然领悟到战争不能解决问题， 于是世界上不再有战争。财产、男人、女人一律公平分配。但是，疾病呢？事故呢？对了，汽车、飞机是要绝对禁止的，反正大家有的是时间。要去新西兰旅行？慢慢走、慢慢划吧，百儿八十年的，不就走到了吗？如果那时已经兴尽思归，就再花百儿八十年的走回来就是了。至于疾病，总会有那些傻子钻在试验室里替我们找到办法的。

　　这些似乎都好办，爱情不顺心怎么办？殉情是殉不成了，情杀也行不通，做和尚尼姑又无门，哎呀，这永无休止的伤心可怎么对付？

　　还有，这世上人满为患怎么办？也许，反正大家不用吃喝也死不了，睡觉穿衣也都可免了，这患大概没什么了不起的，陆地上住不下，住海里，地球上呆不下，呆太阳、月亮上去。可是，这不吃不喝也许贪图美食的嘴巴能忍住，不睡觉打打哈欠也就过去了，那不顺利的恋爱可实在太焦心。

　　嗨，胡乱和那位公平分配来的一快过算了。反正将来也不用疼爱自己的家庭和子女，他们死不了，又不用愁吃愁穿，更不用辅导他们上什么学念什么书，不也乐哉？而他们也不再有什么瞻养老人的义务（老人？什么老人？如今鸟人不少，老人是不再有的了）。祖宗从千万年的进化中获取的本能已经过时了。

　　可是，“我”为什么活着呢？也许，这个问题也过时了，会死亡的生物才会冒这傻气呢。你瞧那太阳、月亮，它们问为什么吗？

　　是的，它们从不会问。它们从不会爱，也没有恨，徒然的东升西落，徒然的阴晴圆缺。

　　在月光下，我走近书架，拿下那本泰戈尔的诗集，翻到第六十八首，眼睛慢慢地移到它的末尾：

　　　　“然而，大地的幻想之花，是用死亡来长保永新的。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