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站台上就看见她了。这趟车尽是归乡的民工，她的红色羽绒上衣和白色绒线小帽子在灰色人流中要多醒目有多醒目。如果不是像我一样归心似箭，大概这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是不会选择乘坐这趟车的。如果不是漫长漫长的枯燥旅途，如果我有个哪怕巴掌大的座位而不是被人群挤得脚不沾地的站了二十个小时又恰巧面对着她。都怪丫的胖子，他吹能替我买到任何时间任何车次的硬座或卧铺的票。等我到了北京一看手表，离北上这条路线最近的一趟车开车时间还有半小时。他的手机打不通，看来甭指望他买了站台票来送我，估计丫怕我抽他。我挤上火车以后好不容易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出了一身的臭汗，那叫一个狼狈。

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我脱下外套放胳膊弯里，决定好整以暇的观赏华北平原的大好风光，可是我的目光越过重重的人头看到的还是人头。爹娘给我生了一米七九的身高，在不是篮球场的其他任何场合我都可以高瞻远瞩，所以我又看见她了，她距离我不会超过四米。你知道什么叫苦中作乐吗？除了在黄连树下吃蜜糖，就是在长途火车上看美女了。我发誓，当时我只是轻轻的一瞟，心里没有起任何涟漪。我只是继续妄图寻找一个可以极目远方的窗口，可是我失败了，很快进入彻底的百无聊赖状态。当我的眼睛第二次扫过她的时候，碰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和我妈在农贸市场里看蔬菜没什么两样。的确，这几年来每次我都乘坐这趟火车回家，从没遇到过这么多的人头，就像过去冬天地窖里储藏的大白菜一颗挨一颗，我这颗大白菜只不过比别的白菜长一点罢了。我该换换重心站着了，左脚麻了。

人有三急。就是不知道天上的神仙们排不排泄。太上老君他家的马桶满了往哪儿倒呢？小时候看西游记我曾经很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不果，又不知到哪里去寻求答案，就暂时放下了。现实的世界里，具体到火车上，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因为每节车厢都有厕所。我个人的经验，除非万不得已不去那个地方，即使各方面服务都很好的特快列车，那个小房间里的气味也绝非凡人可以享受，当然严重的鼻炎或感冒鼻塞的例外。眼下，火车已过了山海关，虽然我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基本上水米未进，可是膀胱不讲理的开始发胀。随着火车单调的咣当声，便意盎然起来。幸好我站的位置离车门较近，大约用了烙八张半大饼的功夫我完成了人生中又一轮新陈代谢的最后一个环节。

当我发现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时，我意识到她也内急了。她向我方向走来，她分开人群挤过来。我微微侧身，让出一个可以通过的空间，她走过时给了我一个善意的微笑。这微笑，难道不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吗？她挺漂亮，真的。在她和同伴玩扑克的时候我听见她笑声爽朗，她吃零食的时候我发现她毫不忸怩做作，她没有翘兰花指。她在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估计她的身高大约161～163之间，由此推断她没穿高跟鞋，没有哪个女孩子穿了高跟鞋后还是这么高，那还不如不穿。我承认，我看了她不止两眼了。因为1我站着她坐着；2我正好面对着她座位的方向；3除了人头我实在没什么可看的；4绝大多数人头非常难看；5难道要我闭上眼睛吗？……当然我没有死死的盯住她，那样的话估计就不会有那个微笑了。

行文至此，有必要说明一下我的心理状态。在春运高峰期的长途慢车上，我站得双腿发麻，脚面高高肿了起来。如你所知我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喜欢看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是大学校园里和城市大街上最动人的风景。同一节车厢里，在我视野所及范围内，有一个面容清秀笑容灿烂的女孩子，她可能和我一样也是终点下车。局促的空间里不经意的目光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于是我发现她的眼睛似乎有点熟悉，（假如我已经认识她了，当面说这句话，摆明就是套磁）我透过400度的眼镜片隐约看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圣人说二十知慕少艾，二十岁时的照片都已经泛黄，那些故事像旧茶一样倒在花盆里，早化作春泥了。如果我说我是一个非常喜欢怀旧的人，那也许只是为了给有可能发生的故事一个蹩脚的理由，我自己首先不信。可以肯定的是，我越来越想认识她了。

高手都是厚积薄发，平常人则要考虑很多技术上的细节。我自己的形象没什么特别的，不像坏人，也可以像不像坏人的坏人。因此难免犹豫。电影里，特别是外国电影里的男女主角都是怎么认识的？大街上，餐馆，机场大厅，party，不适合中国国情，人头攒动的北上列车也不可能上演新版《东方快车浪漫曲》。也许寒暄是必要的，但怎样才能使我不被误认为类似马路求爱的愣头青？留电话是个好主意，打不打在她；可是留Q号对我更有利，道理不言自明。剩下的就是勇气了，勇气。此刻勇气比经验更重要。

最好的机会当然是下车后，也是最后的机会。当马年最后的正午阳光洒在北方小城市的站台上时，火车喘息着进站了。我提着包下了车，在她的后面保持着最合适的距离一起朝天桥走去。两句话，或者三句，我早打好了腹稿：请问你上网吗？——是啊，我上网的。——这是我的Q号（递过准备好的纸条），认识你很高兴（微笑，OK，或者继续搭讪，视情形而定）。（要不要假装碰掉她手中的东西？不要，太拙劣了。）

要下天桥了，再温习一遍……且慢！
——请问你上网吗？——不，我从不上网（80%是在撒谎）。——哦，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请问你上网吗？——……（警惕的目光打量，扭头走开）

必须说，由于这种经历是有生以来绝无仅有的，因而我对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毫无把握。这当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事，甚至和失恋也不可同日而语，即使被拒绝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有二十个以上的理由来缓冲缓解消除铲除我的哪怕是极度夸大了的失败感。而现场的情况是，刻不容缓间不容发千钧一发稍纵即逝，我的每一个念头都只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可是她已经把旧车票递给检票员了。隔了几个人头之后我才冲出铁栅栏，眼睁睁的瞧着她和她的同伴朝站前停车场最近的一辆出租车走去，除非我可以像超人那样像火箭般从半空中冲出去再来个漂亮的急停，否则无法拦截。机会啊机会，它如同一辆重载的火车，就这样轰隆隆冲下了悬崖！

当我忍不住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一个兄弟听了以后，他拒绝正面评价，只是嘿嘿的怪笑数声，我威胁以老拳，他仍然面不改色视死如归。我知道他将把这件事理解成由于我缺乏自信在泡妞重要关头临阵脱逃，此刻却又悔恨交加——这天大的误会可只有让它沉冤海底了。而我确是开始发觉并正视自己优柔寡断和有些懦弱的一面。为了避免闹出借题发挥和故作深刻让人牙酸的泛人性论的笑话，就此刹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