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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连载(风雨西双版纳)7  (http://202.103.69.41/bbs/showthread.asp?boardid=5&rootid=&id=40660)


--  作者:湘天一叟
--  发布时间:2003-3-20 12:00:00

--  [原创]长篇连载(风雨西双版纳)7
这天中午,阳光一如往常那样亮闪闪的,往里面一站,热得人的头发就象缺了水的禾苗,用手一挠,就可以抓下一把来。因此,没有人愿意走进此时的阳光里去。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没有鸟鸣,没有风的喧哗,一切仿佛都惧于阳光的威力而躲了起来。
父亲却在此时走出了荫晾的茅草房。
父亲的出走,完全是了为了他的舅舅和舅妈。在火车上,当母亲告诉他,舅舅和舅妈也在车上时,父亲就觉得心如刀绞,仰面靠在靠背上,半天不能作声。事已至此,父亲也没有马上跑过去看他二人。他真的不想去见舅妈那张憔悴得令人心酸的面孔,也不想去对视舅妈那双形如槁的双眼。
舅妈是让哮喘拆磨成一裁枯木似的,只是还会呼吸还会动一动,快三十岁的人了 ,仍膝下无儿无女,受尽了多少世人的白眼,在农村,不能为夫家传宗接代,那辛酸苦楚,是无法用语言和文字来表达的,舅舅也为舅妈的病,弄得家里赤贫如洗。而舅舅则力壮如牛,为此事成天沉默寡言,默默地忍受着来自家庭和周围的压力。也有人劝他休妻再娶,但他对舅妈刻骨铭心,他俩人的结合,有过一 段绝少人知晓的,非比寻常的故事。舅妈也曾劝过,还想到以死来结束他的苦难,但都未能动摇舅舅的一片痴心。
这年冬天,整个醴陵都沸腾起来,纷纷扬扬地异常热闹。“到云南去!支援边疆社会主义建设,”成了人们口口相传的热点。会议动员、广播动员、黑板报、墙报、宣传队、秧歌、快板、口号、条幅、横幅、树上、墙上、门上、柜台上、路边、河边、桥边,甚至一些商品上,都印上了“响应毛主席号召,到边疆去,”“建设祖国第二个橡胶基地”的字样。一句话,县委的要求是:“瞎子能听到,聋子能摸到。”
前去报名申请的人,如雪花般铺天盖地,仿佛不去云南,就脸上无光,就有辱家门。舅舅也挤进人群,申请两口子一起去。负责登记的人翻起白眼,说:“你堂客怎么能去?”舅舅一急,挤出人群,找来一张白纸,把手指伸进嘴里一咬,有血一涌而出,就血在纸上写了几个鲜红的大字“一定要去”。然后挤进人群,把这张血书往登记者面前一拍,也不说话,鼓起眼睛瞪着那人。
那人吓一跳,不防舅舅有这手,结结巴巴地说:“上级规定五不要,不是我……”
“上级规定,你不讲谁晓得,你要不肯,我就把我堂客放到你家里,我一个人去。”舅舅平时虽然极少开口,但一开口都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一如他对舅妈的承诺。
此时正是冬天,舅妈也正喘的厉害,日夜不息,非至亲至爱之人,是受不了这折磨的。况且,舅舅两口子除了身体有病这条,其余四条都符合要求。
登记者也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知道舅舅的为人,也知道他的处境,就写下了他两人的名字,并给了两张登记表。
后来在公社,也出现过这种情况,舅舅依照以这手法过关斩将,而到县里,则只是看公社的表格了。
就这样,舅舅如愿以偿。虽如此,舅舅也不敢大肆张扬,一切都进行得静悄悄的,以至于在火车上,父亲才知道舅舅舅妈也来了。
父亲和舅舅不在一个大队,舅舅如何过关斩将,父亲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令父亲稍感欣慰的是,来到云南之后,都被分在曼飞农场,只是舅舅在四队,两队之间隔着七八里路。不过,这并不算隔得太远。虽如此,父亲也想把舅舅和舅妈都弄到十二队来,也好和母亲一起给舅妈一些关照。
路上,父亲走得很慢。一来路不好走,二来父亲也在心里打腹稿。来云南都半个多月了,父亲今天还是头一次去看舅舅和舅妈,见面之后怎么讲,讲些什么,怎么去面对弱不禁风的舅妈?他们不愿意调到一起来又怎么劝?舅舅的性格父亲知道,有人同情,好象丢了他的面子。
四队建在一个山沟里,三面是山,另一面有条小河流过,河上就放倒一棵大树,砍平了一下当桥,水清清冽冽的,是那种从山里流出来,未经人为影响的清黑色(其实只是河底的鹅卵石给人造成的视觉差别而已)。静静的树林里,有轻微的水流声传来。
跨过小桥,天色为之一明,那种在密林里幽幽暗暗的光线消失殆尽,阳光就显得格外地晃眼,太阳照在头顶那种热辣辣的感觉也随之而来。
父亲只是顺路走,并不知道跨过小桥就是四队,既没招牌,也没标记,也就几栋稀稀啦啦的茅草房,跟十二队差不多,只是地势平坦点。
四队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大概都在午休。这是不是四队呢?父亲不知道,打听一下肯定要的。父亲四周一望,连个人都没有,中午休息的时候去敲别人的门总是不好。
父亲慢慢地挪着脚步,企望出现个人来。
顺路走近一栋茅草房,父亲心里一喜,因为他听见里面传来倒水的声音,几步跨过去,才知道这是伙房,一个被烟熏火燎得双眼红红的中年男子,正提着一只木桶往锅里倒水,这人肯定是炊事员无疑。
父亲走进前去问道:“师傅,请问这里是不是四队?”父亲的普通话还咬得蛮准,要不然这几个是四加起来,会让对方云里雾里。
炊事员上下打量了父亲一眼,开口竟是醴陵话:“是咯。”
父亲一听,脸上爬满家乡人们的笑意,就用醴陵话问道:“又请问王竹志住哪里呀?”
“你找他,最好现在莫去!”炊事员又打量了父亲一眼,略带神秘地说。
父亲知道他的意思,就落落大方地说:“我是他外甥,从十二队来的。”
炊事员“哦”了一声,指了指一栋茅草房的尽头,就做自己的事去了。父亲说了声“谢谢”,连忙快步走过去。
来到舅舅房门前,父亲放慢了脚步,还隔着几步远,父亲就看见这茅草房同样无门,舅舅和舅妈正午睡,仍是那种一惯不变的姿势,舅妈枕着舅舅的一条胳膊,舅舅侧身面向着舅妈,另一条胳膊抚在舅妈背上,一给与温暖,二给予安慰,三便于舅妈喘得厉害时轻轻捶背,而不至于翻动身体时掀动被子,寒气进入。即使在无门遮拦的情况下亦如此,而不觉得难堪。刚才炊事员说的就是这事,别人并不知道他夫妻深情如此,父亲是知道的。
站在门口,父亲轻轻地唤了声:“舅舅!”不用大声,父亲知道舅舅马上会醒来。
果真,舅舅似是没睡着,转过头来朝门口一望,一反常态地摇了摇舅妈,以前从不摇醒舅妈,最多是自己轻轻地抽出手来。“快些起来。小泉来哒。”“小泉”是父亲的小名。我的舅公不管在什么场合,什么人面前,都是这样称呼我的父亲的。
舅舅的音量不高,父亲却听出这里面分明包含了抑制不住的喜悦和兴奋,父亲以为,这是舅舅在他乡遇亲人时所发出来的,其实不仅仅如此,还有父亲所没有预料到的更大的喜悦和兴奋在里面。
舅妈也马上醒了过来,轻轻一掀只盖了胸部的薄薄的被子,略显吃力地坐了起来,扰了扰头发,也轻轻地叫了声“小泉啊!随便坐。”
茅屋里四面通风透光,蚊帐又是撩起的,看见舅妈,父亲心里一惊,他看见,舅妈苍白的双颊,意飞起了一小片红晕。往年这时候,舅妈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要说脸上有红晕,能有力气讲话就不错了。今天,舅舅没有扶,还能自己坐起来。
父亲没有坐,怔怔地站着,看看舅妈又看舅舅,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态,因为,父亲从舅舅脸上也看出了反常的变化,憔悴和苍老渐渐退去,很明显,喜悦和兴奋占了脸上的主要地位,要是在家里时,就是有天大的喜事,舅舅脸上的反映,也是稍纵即逝。
“哈哈哈,想不到吧,搭帮来支边。”舅舅压低了噪音,开心地一笑说,这笑声,从父亲懂事起就没听过。见父亲仍是糊里糊涂,舅舅接着说:“不晓得啥哩鬼,一来云南,她出气就越来越轻,日里几乎是冒得事。怕莫是跟云南有缘。”
“真个!”父亲几乎是跳得起,音量要把茅屋掀翻 。
“嘘,莫吵醒哒别人。”舅舅举手制止父亲的狂喜。
舅妈脸上荡起一片笑,肯定地对父亲点了点头,双颊的红晕竟更加亮丽,父亲看得有些发怔。他不知道,女人一旦解除了烦恼,开心地浅浅一笑,是极其灿烂,极其动人,也是极其美丽的,快三十岁的舅妈,现在正是这种笑容。舅妈能不开心么?拆磨她快十年的病魔,即将在云南销声匿迹,这是上苍对来云南支边的恩赐,还是云南这块土地对她参与边疆建设的酬谢呢?舅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把自己的力气和才智,源源不断地献给付予了她第二次生命的西双版纳。
父亲在返回的路上,脚步轻快异常,头脑特别清明,既没有问舅舅提调到一起来的事,已构思好的满肚子各种语言,根本不用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舅妈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想都认为不算合理的答案,难道真是上苍的庇护不成。
后来,因为一次必然的巧合,母亲听到了科学的解释,但这是后话了。只是舅舅从此以后,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年年被农场评为先进生产者。
父亲边走边想。想了一阵,实在想不通,就没有再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还得赶回队里,时间一到,是要上班的。
那时没有钟,没有表,连日历都没有,不是记工员,根本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十二队唯一一座闹钟在章树海的伙房里放着,其它事都可以不讲时间,一日三餐饭却是耽误不得的。这可就苦了李德贵,中午睡觉从不敢放心。所以,下午上班的哨声总是从伙房响起。开始,人们还以为是章树海负责这事,后来晓道了是李德贵日日要到那去看时间,才晓得他们的队长,每天午休时间比别人起码少个把小时。
为了没有日历,我的两个弟弟,至今都不知道那一天是自己的生日,一个只知道是三月,一个只知是四月。年上岁岁的生日纪念,一个月里那一天方便就是那一天,成了名符其实的流动生日纪念日。
带着满头大汗,父亲赶回了十二队,发现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就知道还没有超过时间,心里头就有些暗暗庆幸,来到那栋茅屋,父亲就看见李德贵正站在自家门口,样子很焦急地往四处张望。父亲心里一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李德贵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的,工作上的安排也从来不在家里谈。
今天怎么啦?难道有什么要紧事?父亲就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走。
“老弟,你可回来了,舅舅舅妈还好么?”李德贵见父亲走到门口。就焦急而礼节性地问道。舅舅舅妈的去 向,是李德贵帮着打听的,只有他有时间到场部去汇报工作。
“好,真的好……”父亲喜形于色地回答着,并想接着往下说,却被李德贵制止了。
“好就好,不过你一班的形势并不好,这几日都冒完成任务,我想问一下你是为啥哩?”李德贵音量不高,却语气急促地问道。
父亲当班长的一班,是个专事砍伐开荒的班,每天就是上山砍树。而父亲对砍树一道,却是乐在其中,往大树面前一站,就忘记了自己是谁,每砍倒一棵树,就要静静地享受一番。别人怎么样,他不知道,好得他的行为,起了表率作用,其他人没有谁敢怠慢。
“我不晓得!”父亲如实回答。
“你当班长还不晓得,我如果学你,会不会乱套,还好意思讲,要让别人听得,影响几不好哇?”
“今日下午我关一下心。”
“也好,我晚上再来找你。”李德贵说完就朝伙房走去,不久,就听见上班的哨声响起。
父亲并不知道,他这个班。有一个人的任务,每天都没有完成,一段时间下来,进度的快慢才显现出来,一天两天是看不出的。这天下午,父亲真的留心了一下,才发现问题所在,晚上,他就忧心忡忡地把这个情况跟李德贵讲了,两人坐在离伙房远远地一截木头上,谁都听不到他们讲些什么。李德贵听了,也觉得这不是件小事,而关系到他所带来的这一帮人的形象问题,处理得怎么样,就不单是他当领导的水平的高下了。
四周有风声的的虫鸣,也有蚊子嗡嗡地围着两人转。月色如水,在两人身上洒一层银辉,如果不是有两个烟头一明一灭,别人会以为这是两筒树蔸。
李德贵绝没有想到,他带来的人,会出现这种棘手的情况。
“冒得别啥哩办法,明日你跟我准备一把斧头,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只有用这个办法教育他。”
“我怎么过意得去呢?我看你也不犯着,出了问题我是担不起。”
“讲小一点是为了我自己,讲大一点是为了十二队,不过,这事你先不能跟任何人讲,走露了风声你负责。”
“我负个庇责,别人看到的你也怪我,不好搞,我你放心,你自己也要多注意就是,蚊子太多哒,回去休息啵。”
“好,就是这样讲。”说完,两人先后站起一前一后地朝茅草房走去。
躺在床上,虽然很累,父亲却总睡不着,翻来复去的,弄得竹床嘎嘎响。今天一天所看到的事,时不时地闪现在脑海里,一惊一喜一忧,说不清是什么嗞味,因为没睡好,第二天上班,脑袋就有些昏昏沉沉,差点连命都陪上了。这天上山没有砍树,而是砍那些一丛有半亩地大的竹蓬。这种竹蓬,大家长在一起,竹枝就相互交错,盘根错节,你就是把竹子全部砍断了,它也不会倒下,用火烧也烧不透,真让人伤透了脑筋,老班他们刚来的时候,就吃尽了这种苦头,力气是用完了,工作却没做好,后来经过反复摸索,才找到治服大竹蓬的办法,那就是先从外砍一条一人多高的通道,进入竹蓬的中心,由里而外地砍,就象是挖防空洞,砍到最后,只剩下几根起支撑作用的竹子了,就四五个人一声喊,一齐下刀,就会听见蓬的一声,大竹蓬完完全全地倒下,晒干之后一把火烧个精光。这砍法,当时有个名称叫“掏心战”。
只剩下几根竹子了,老班早已吩咐妥当,喊下刀时要用力,一刀要断,父亲也负责砍一根竹子,因为没睡好,没精打采的,听见喊声,一刀下去,只砍得一半,就听见哗地一声,竹子被猛地撕开,半边竹子翘得高高的,这股力量,足可把人送到半天云里,如果这半边竹子刚好从跨下翘起,父亲就将一命呜呼。父亲怔在当场,惊出一身冷汗,老班也是惊得脸色发白。把父亲一顿臭骂。说你不想活了,我却不想受处分。
到快天亮时,父亲刚合上眼没几分钟,却又让母亲的一声惊叫给吓醒了。
虽然父亲睡不着,但那年只有十七岁的母亲,却睡得异常的深沉,父亲翻来复去,母亲也丝毫不受影响,到天快亮时,已经梦回故乡几多回了。
母亲是个弃婴,是外祖父外祖母收养了她,长到十七岁,却要远走他乡。我的文章写到这里,母亲才告诉我,外祖父外祖母是极力反对她来云南支边的,并扬言,如果母亲硬要走,就用绳子把他捆起来,关在房里。而母亲则认定了要走,就非得要走,但母亲并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非要走的理由。
母亲在梦里仍念念未忘这件事,竟然梦到外祖父拿一根很粗的绳子慢慢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她双手紧紧抓住绳子,想把它从脖子上取下来,但那绳子好象自己会动,怎么取都取不下。母亲急得满头冒汗,周身也热烘烘的,一急就醒了过来,却感觉双手仍紧紧地抓着那根会动的绳子。
这是什么?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是在梦里,为什么又看见从篾芭缝里透进来的光亮?不在梦里,为什么真有一根会动的绳子?
等母亲清醒过来时,不由得花容失色,心胆俱裂。一种对蛇天生的恐惧,让她马上感觉到,手里抓的不是绳子,而是一条活生生的蛇。母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东西。但是,母亲并没有被吓得丧失理智,仍紧紧地抓着没松手,也还好没松手,要不然,母亲就不会是我的母亲了。在梦中,母亲一只手抓住了蛇的七寸,一只手则抓住了蛇尾,只要一松手,手腕上必被蛇咬,但至今都不知道是条什么蛇。
母亲一声恐怖的惊叫:“蛇,蛇,”刚睡着的父亲就醒了,也惊问道:“在那里在那里?”
“在我手里,快些撩起帐子,我丢出去,快些。”母亲的声音惊恐万状。
父亲闻言,一伸手就把蚊帐撩了起来。“可以哒。”
母亲上身一挺就立了起来,头一低,把套在脖子上的蛇取了下来,双手狠狠一用力,就朝蚊帐外扔了去,只听见另一面竹芭墙上“啪”地传来一声响。
扔完蛇,母亲就这么坐着,再也没有躺下,一直到天大亮,能看清房里的东西,才战兢兢地下床,然后把可能藏蛇的地方都看了一遍,确信蛇已经走了,才放下心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满面倦容的父亲见母亲仍这么小心,而且,脸上还没有恢复常态,忍不住“嗬嗬”地笑了起来,“啥哩蛇,肯定是你在梦觉里抓着别啥哩东西。”
“不是蛇就有鬼,怕么我的手感觉不到?”母亲边说边去拿毛巾。
父亲知道,等下,全队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就说:“这就肯定是你的手有问题,我怎么又冒摸到哇?”
“难跟你讲。”母亲端起脸盆往外走。就有些怪父亲没情意,不但不安慰几句,还硬说不是蛇爬到床上来了。
望着母亲的背影,正在穿衣服的父亲脸上没事一般,心里却忧心忡忡的。

吃完中饭,太阳依旧懒懒的挂在天空,那怕往西边挪一点点,都不愿意,她似乎想以延长时间的方式,来晒热茅草房里的温度。亚热带天空的太阳虽然很热,但只要有东西挡住直射的光线,空气就热不起来。
房子里坐了十个人,有玉桂两 口子,有大英两口子,有才胡子两口子,还有李德贵两口子,父亲母亲也坐在床上,两人的脸上却冷冷的,从神态上看,象是刚扯过皮,总共有十个人,但人人的脸色都冷若冰霜,气氛就象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李德贵的脸色没这么冷,毕竟他是领导,要把握全局,不能象其他人一样,被事情搞昏了头。
“公讲公有理,婆讲婆有理,我看今日就讲到这里打止,总讲下去莫伤了和气,都是一个队来的,也冒得必要争得清清楚楚,有蛇也好,冒得蛇也好,反正人冒得事,以后多注意就是,大家认为怎么样?等下还要上班,都去困一下。”李德贵在和稀泥,他不能明确表态,他认为,不论支持那一方都不好,都有可能伤到对方。
见队长发话,父亲和母亲也就无话好说,就是争出血来,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空气一场。其实,父亲心里是有些发虚的,队长还不站出来收场,父亲怕自己最终会坚持不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如果是站在队长的角度考虑问题,到还讲得过去,那是怕在刚来的支边者中产生恐慌,影响安定。但父亲只是个班长。在醴陵的时候,这些人没有谁不是畏蛇如虎的,父亲和母亲过不去,怕是想把蛇的阴影从大家心里抹去。
“我打赌,如果不是蛇,让我今下午到岭上碰上蛇。”母亲仍未消气。
父亲听了,刚想讲什么,都被已经站起来的李德贵用手势制止住了。看见队长的手势。父亲似乎看到了什么,心里一下子开朗起来,竟嗬嗬地笑了,说:“我还想碰到蛇,碰到打来当菜吃,鲜得鬼死。”
父亲这一笑,竟使沉闷的气氛有所缓和,好多人都跟着笑了,特别是刚才极力赞成母亲的说法的玉桂,还笑得有些变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母亲绷紧的脸也松驰了下来。
一个队总只有这么大,刚才出门的八个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大家都想让劳累了一上午的腰身和四肢,放平了在床上休息休息。刚才几个人坐到一起来,只不过想证实到底有没有蛇钻到床上来,现在却不了了之,什么都没有得到证实。
父亲和母亲见大家都走了,也不想再说什么,倒头就睡,什么都置之脑后去了。
他们没有理由再争执下去,谁输谁赢都比不上倒头一睡,工作毕竟太辛苦了,中午不睡一觉 ,下午就没有精神去完成规定的任务。

李德贵回到家里却睡不着,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支书,刚才调解的这起纠纷,是前所未闻的,两口子因为有与无的问题,竟牵扯到这么多人的思想,可见新地方还真有新情况新问题发生。想起来不是大事,但仔细一分析,却发现问题的所在,如果传开了有蛇晚上爬到床上来了,无形中就会使人对这地方产生恐惧,从而安不下心来。如果没有这回事,那大家晚上就可以放心睡觉。想到这,李德贵从心底里感谢我的父亲,虽然两口子产生了口角,但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支持了他的工作,支持了这次支边运动。
李德贵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想把还不是党员的我的父亲,培养成党员。

下午的太阳热辣辣的,特别是在没有任何遮挡的光线里,晒得人的脸皮象是在火上炙烤,开始还不觉得,那是因为砍坝,多少还有点树木遮挡,这几天不同了,每天下午都是在已经砍倒了树木,且已经晒干的山坡上清防火线,火一样的阳光就直射到没有任何遮挡的脸上,下班回去一洗脸,一擦就掉一层粗皮,痛得脑壳里不是滋味,两眼就有些发黑,特别是象玉桂这种在家里就没晒多少太阳,细皮嫩肉的女人,每洗一次脸,那感觉简直就是上大刑,望着毛巾心里就发麻。不洗吧,脸上汗渍纵横,盐碱滩似的,洗吧,脸盆里的水又是辣椒水似的,脸上确实辣得难受。
有人把这事传到老班耳朵里,老班听了,嘿嘿一笑,说:“这还不好办,头上用树叶扎一顶帽子戴上不就行了。”老班行武出身,在部队的时候就戴过这种帽子,不过却多了一项功能,不仅仅是用来遮太阳。
每天下午上班之前,李雪秋都要为玉桂准备好一顶这样的帽子,如果玉桂出门前没有做好,她是不会走到太阳下去的,李雪秋为这事伤透了脑筋。
十二队的右边已经有一大片山坡被砍完了,一眼望去,被砍倒的树木一片枯黄,亚热带的阳光晒人,也同样晒树木,要个多月前还郁郁葱葱,绿得能滴下水来的灌木,经过一个月的曝晒,现在,已经干得那怕沾上一点火星,火势立即就会燎原起来,如果再来上一点风,冲天的大火可以把整个森林烧光,为了防止发生森林火灾,烧荒前,四周必须清出防火线,以防止火势蔓延。特别是这块山坡又靠近茅草房,如果一不小心,大火会把这些茅草房也吞啮得干干净净。记得我懂事的时候,有一个傣族寨子,就是因为烧荒不慎,大火把整个寨子百多户人家的木楼烧个干净,只剩下一堆堆木灰。农场的小孩子都跑去看热闹,还隔着几里路,就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大火烧到半天云里去了。
清防火线,是要把可燃的灌木树枝清理到一边,要露出地表土,一般要清十几米宽。今下午清防火线,清出玉桂一包子火,不为别的,就为李雪秋扎打的草帽太小,一低头或一弯腰,草帽就会滑下来,每次滑下来就要放下长把砍刀,双手小心翼翼地把草帽戴好,力气用大了,草帽会散,一散,她就麻烦了。玉桂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会扎,就她自己扎不好,要不是扎得太紧,没有稀松的叶子遮太阳,就是扎得太松,往头上一戴就散。为这事李雪秋也笑过她好多回,说他“总是没有分寸”,语气却相当暧昧。
双手一停一顿,向前延伸的防火线,进度就明显慢了下来。时间不会等她,别人不会等她,包括我的母亲也不会等她,每人一截,必须得清完,必须得和别人清的防火线合扰。按规定,这块山坡必须要在今天下班前点火,明天上午要进行清理,把没有烧透的树枝清到一起再烧,如果有谁没有把自己的任务完成,不但影响点火,还影响明天的工作,就会拖整个工作的进度,那是要挨批评的。玉桂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绝不愿意计工员老刘在李德贵面胶说她没有完成任务,因为,说的次数一多,李德贵就会在全队人面前点名批评,以此做为惩戒。
草帽又掉了,玉桂就弯腰捡起来,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再环眼一看自己的进度,不由得又气又急,不戴吧,太阳又确实晒得头皮痛,戴吧,又要时戴时捡,真是麻烦死了,又耽误事。而计工员老刘又是个铁面无私的墨江人,那怕你还有百分之一任务没有完成,他也不会讲百分之一的情面。有次砍坝,玉桂只有正反几米的地方没有砍完,老刘都给记上了,硬逼得她第二天早上把这几米的任务完成,再去做当天的事,无形中又加大了当天的压力,那天,玉桂比别人早上一个小时的班,又迟下一个小时的班,才算把事情扯平,回去后要李雪秋捶背捏手脚的,折腾了半夜,惹得隔壁的大英又望着她窃笑不已。
想到这,玉桂银牙一咬,一扬手,把草帽往草叶堆里一丢,就有一阵绿色的影子朝已晒干了的树枝上飘去,与周围枯黄的底色形成强列的对比,绿色的草帽落在一根伸出好长的枯枝上,传来几声沙沙的落叶声。太阳光照在脸上,毕竟比全队人的眼光射在脸上好受得多。痛就痛吧,黑就黑吧,为了完成任务,管不了这么多了。
清防火线这活,是把要烧的树枝灌木往火场里清,如果火场在左边,力气小的就由右边往左一截一截的清,力气大的,就从右往左一次清,枯枝杂草就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次就推过去,第一种方法轻松,但速度慢一些,第二种方法快,但很费力气。宽十几米的防火带,就算一次往前清两米,十几米的枝枝蔓蔓混在一团,要边砍边推,有时要使出浑身的力气,才能够一次清出长两米,宽十几米的空地来。
玉桂首先是用第一种方法,但看看自己比别人落后了一大截,如果总这么清下去,今天 的任务肯定完不成,下班前点火的计划就要落空,明天的环节就会套不上,玉桂深知这一点,因为,李德贵和老班长总是反反复复地讲每个人都的任务和全队任务的关系,以及个人完不成任务对全队的影响。
“要不要帮忙啊!”离她近一点的大莫对她喊了一声。
“不要!”玉桂正在用力推那堆枝蔓,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汗珠子却从脸上一串一串往下掉。刚才也热却没用这么大的力气,现在是连着用猛力,汗水也就大颗大颗地被挤了出来。
玉桂并不是不想要人帮忙,而是不太喜欢大英。每当听见玉桂的床上有响声,第二天大英看玉桂的眼光就带有黄色,而且这黄色相当的低谷,大英也好象没事做,每天晚上专玉桂床上的响声。玉桂却从没想到去听大英床上的响声。玉桂真搞不懂,为什么大英会住在她的隔壁。在老家的时候,虽然都在一个大队,却是一个在东一个在。
“搞不动就莫把蛮,很伤身体的。”大英听玉桂说不要帮忙,就装做关心她的样子劝道,声音很大,语气却很暧昧,好象要让整个山坡上的人都听见。
玉桂气得两眼冒火,但又不能发作,只好装做没听见,把心里的火气,运到双臂上,将手里的长把砍刀,使得呼呼生风,速度明显加快,距离大英就越来越远,慢慢地向我的母亲靠扰过去。
秋伢唧呀秋伢唧,你今日夜里困着要是动一动,你看我日后怎么治你。听着大英动机不纯的关心话,玉桂心里恨恨地怪罪着李雪秋,她明白,大英是一泡屎,越挨她挨得近,自己越臭,更不能跟她计较什么。
大英,是个已结婚两年多,却还没有生养的女人。玉桂对大英的这种心理状态,一直维系到二十年后,十二队盖了几栋砖瓦房,两家分开来住。
任务如期完成,整个山坡清出了一个巨大的∩字形防火线。下班的时候,李德贵亲自在∩字的开口处点了一把火,这毕竟是他来后,开出的第一块荒地,这块荒地,将变成第一块沃土,一块真正可以使支边人员扎下根的沃土。
李德贵划火柴的手有些颤抖,连划了三根,才把一丛干树叶点燃。然后,围着∩字,其它地方也有人点起了火,在晚风的协助下火势很快连成一片。冲天而起的大火,把十二队笼罩在一片热烈的光明之中。
因为太累,下班时,玉桂忘记带柴到伙房去,直到去打饭时,章树海怪怪的眼神望了她一下,她才想起今天的事到底是没有做完。

火烧过的山坡令人触目惊心,没烧透的树干浑身漆黑,虬劲地伸向天空,象是在仰天呐喊。有的匍伏于地相互交错,就是死了,也还在继续争斗。山坡上静悄悄的,黑烟和灰尘都已定空,象是大战后的沉默,也象是为这些葬身火海的绿色精灵默哀,四周还没被砍伐的树林里,连鸟的叫声都没有。天亮前下了一场小雨,漆黑的树干上泠着黑亮的光,树林里没有雾,只有仍未滴完的雨珠,象冷泪般在树叶上缓缓地滴落着。不管是从山坡上往下看,还是从山坡下往上看,怎么看,都象一幅壮烈的黑色版画。站在这幅版画面前,你会产生一种冲动,一种深沉而激越的冲动。植物间那种为争夺阳光的相互绞杀,那种轰轰烈烈为生存而战的气概,顷刻间都被一把火烧做了飞灰。
站在山坡下,李德贵屈指一算,整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这块地开出来,现在,只要把没烧透的树枝清到一起来,进行堆烧,完了之后就可以先种上粮食作物,解决了吃不饱的问题,以后事情可就顺利多了。西双版纳的土地真肥呀,抛开这层树木灰,都还有尺把厚的黑土,要不然怎么连树木杂草都长得这么茂盛呢?
昨夜才大火烧过的地方,没有蚂蝗,没有蚂蚁,也没有那些恼人的小虫子,所以,李德贵蹲在地上个把小时了,还不觉得脚下有民样,要是蹲在有杂草的地方,蚂蚁和小虫子早就满身爬了,蚂蝗也肯定吸饱了血逃之夭夭。李德贵就象在老家时蹲在田埂上看田里的禾一样,刨开表面的草木灰,抓了一把地上的黑土,在手里捻了捻,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就象平常验收别人的任务一样,他在验收这块土地。
李德贵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天刚亮就起床,洗漱之后就到全队每一栋茅草屋的前后左右转一圈,然后就到最近的作业点看看,一个人静静地坐上一阵。就是下雨天也会撑一把伞出来。每天这时候,除了做饭的章树海,别人都还没有起床。当然,也没有谁知道他这个习惯,他也从不从伙房门前经过。
看完之后,章树海吃早饭的哨声吹响之前,他才会回家,每天的工作安排都是晚上就布置好了的,所以早上就没多少事。如果要他睡到吃早饭的时候才起床,他心里就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好象会有他预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抬头看看天色,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李德打算站起来,就双手用力挣了一下,腰板一直,屁股一抬,做过这些动作,他竟然没有站得起来,到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歪,脑壳里象一下子被谁刷了一把,猛地变得空荡荡的。
此时,黑漆漆的山坡上,有一股从树林里刮出的阴风在肆无忌惮地穿梭。
天亮的时候,李雪秋突然一阵心血来潮,猛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原先他从来不会这么早醒来的。也是怪事,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睡意。而且心境人明,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倦意。昨天晚上,因为草帽的事情,玉桂把个后背对着他,一个通宵都没有转过来,李雪秋也难得多做解释,一翻身也把个后背给了玉桂,两人就这么背靠着背,一动不动,竟然一夜无梦。李雪秋也没想到,侧身睡会比仰着睡舒服得多,而玉桂也没再怪他,想必她自己也一夜无梦。
再也没有睡意的李雪秋躺在床上,反到觉得浑身都不好受,又不忍心翻来复去的吵醒玉桂,看着墙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他觉得有些刺眼,这轻轻地下床,穿好衣服,拿上洗漱用具,径直朝伙房走去。
天亮前刚下过的那场小雨,就象是蘸在刷子的的清漆,把那些远山近树,刷得通明透亮,远山的黛绿,近一点的翠绿,身边的苹果绿,都透着一层可人眼目的亮色。不可一世的大树,气势峥嵘的巨滕,不甘落后的龙竹,蓄势而发的灌木,夹缝求生的小草,大家为了阳光而进行的撕杀,仿佛在这个早晨停止了争斗,握手言和了。也可能是没有醒来,也可能是不忍搅乱这个早晨的宁静,也可能还沉醉在这场小雨的滋润里,也可能大家都在养精蓄税,只等着阳光的到来。
李雪秋洗完脸,没有马上回去,他知道,回去之后会把玉桂吵醒的,到不如四处走走,活动活动身体。绕过伙房边的那丛竹蓬,他就站着没动,眼睛就刚好看见那片被火烧光的山坡,山坡上的景色和四周相比,那是一静一动,一刚一柔,一个让人赏心悦目,一个让人触目惊心,怎么会有这种效果呢?他想不通。看了一阵,他突然心里一跳,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产生的幻觉,还是眼睛刚才没洗干净,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山坡下分明躺了个人,而且似乎没动。会是谁这么早就躺在火烧过的山坡上呢?难道晚上就睡在这里?他不怕么?想到这,李雪秋就产生了走近去看一看的好奇心。



--  作者:那年那月
--  发布时间:2003-3-20 14: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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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威力,无以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