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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连载(风雨西双版纳)4  (http://202.103.69.41/bbs/showthread.asp?boardid=5&rootid=&id=40464)


--  作者:湘天一叟
--  发布时间:2003-3-19 13:02:00

--  [原创]长篇连载(风雨西双版纳)4
西双版纳的亚热带雨林,真算得上是莽莽苍苍,如果坐在飞机上往下看,绝对看不到哪怕桌面那么大一块裸露的地方,就连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的傣族人踩出来的路,也没有一条不是从密密的大树下穿过的。傣族猎人打猎的路,傣族妇女砍柴的路,到井边挑水的路,都是那么隐蔽,不仔细辩认,等于没有路,更不用说远离傣寨的森林里了,自己不开路,就无路可走,你只能在那高得需要仰视的大树边,气势汹汹的蟒藤下,以及乱如一团麻。        
所以,砍伐这种森林,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驻地为中心向四周发展。
老班领着十几个男人上了十二队北面的山坡。顺着山坡为经线,两人一组,横着一层层往上砍,如果不这样,那就会吃苦不讨好,还有生命的危险,砍伐这种森林,也很是有些讲究的。
站在一棵须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树前,父亲心里竟有些发怵。在老家,要砍这样的大树,须请来道士,焚香顶礼膜拜,念几遍驱精咒,才能由专业的大师傅进行砍伐。因为,在老家人的心中,总认为树老成精,不能先驱精而砍树,谁砍谁家就会遭殃。
父亲也想念几遍驱精咒,虽说在老家看过几回这场面,但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久,都没想起道士的驱精咒怎么念,想了一阵,心里火一腾起,就想,树精啊,道士的咒文我听不清,有什么事,你不能怪我,找道士去吧!想完,毫不犹豫地挥斧就砍。
几十年后,父亲想起这事就觉得好笑,西双版纳遍地的千年大树,如果真有精,还不精怪遍野,人都没有立足的地方了,重要的是掌握砍树的方法。
才砍得几斧头,老班就过来了,看看天空,再看看山势,就冲父亲说:“你想死啊,这棵树应该先从左边砍起,砍完一半再砍右边”。
父亲不解,欲待要问,老班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一下子讲不清,先照我说的砍,以后再慢慢讲,要不然,你一上午都整不倒一棵树。”
老班没有多说,因为他要去看看其他人怎么样,第一天砍树,那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一出事,不是筋断骨碎,就是皮开肉绽,重则一命呜呼,他可担不起这种责任。今天上山的,差不多都是早几天才来的新工人,一出事故,就将造成极坏的影响。
老班走了,父亲却仍站着没动,学老班那样,抬头看看天空,只见雾气茫茫,不见天日,更不用说看大树的枝叶了。再四周一看山势,却是左高右低,难道是要让大树顺山势倒,父亲心里想着,就按老班说的那样,抡起了手中的斧头。
早晨的树林里没有一丝风,但却凉嗖嗖的,特别是那水晶样的露珠,从高高的树叶上掉下来,落到身上,就有一种又痛又凉的感觉传遍全身,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砍了一阵,父亲就觉得浑身热烘烘的,就把外面的罩衣脱了,不久就把衬衫也脱了,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早上出门时,那种通体的凉意,就随汗珠排了出来。
砍这种大树,口子须开得很宽,在下部平砍,上部斜砍,口子要开两三尺宽,否则就休想把大树砍倒。父亲开始时一阵猛砍,直砍得木屑纷飞,大汗淋漓,还没砍得二十分钟,就觉得手臂酸麻,浑身无力,斧头落下去的声音,由原来的“嗵嗵嗵”,变成“嘭嘭嘭“!
“象你这么砍是不行的”!老班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父亲身后说。
父亲吓了一跳,因为他正专心致志地抡着斧头,没想到身后会突然站个人。
“来!我砍几斧你看看”。老班从父亲手里接过斧头,摆开架势,抡起来,一斧头砍下去,就听见“嗵”的一去,声音好像传出去了好远,山鸣谷应,还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回声。
“要一斧头一斧头地不能乱来,下力要重,抡斧要慢,否则人累得要死,半天还整不倒一棵树。”老班边砍边说。
也真的,老班砍下来的木屑都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虽然动作慢,但工效并不慢,只砍了十几斧,树身上就凹进去一大片。
“让我来吧!”父亲看了一阵,觉得掌握了要领,就从老班手里要回了斧头,父亲心里想,这就是书上所说的“欲速则不达”嘛!
老班放下斧头,又说:“象你这样乱整,等下树没整倒,到还会整起两手血泡泡,到时就有得你受的了,不要急,慢慢来,这里的树你一下子是砍不完的。”
父亲也没说什么,只冲老班笑了笑。


看见玉桂惊慌失措地跑来,母亲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刚要坐下的身子绷地一下就直了起来,问道:“什么事?象碰到鬼一样”。
玉桂来到母亲面前,苦着张脸,把手掌一摊,紧张兮兮地说:“现在我怎么办?”
母亲一看,嘴里嘿嘿地笑起来,有些幸灾乐祸地说:“怎么办?最多是完不成任务喽,谁叫你在屋里做女的时候死懒,现在报应来了吧!”
“你还笑,第一天就完不成任务,我以后怎么做人哪?快想想办法吧!”玉桂急得带哭音地说。
母亲收起笑脸,本来还想逗逗她的,但看她这副模样,也就不忍心了。因为这毕竟不是在老家种田,可以无拘无束,现在是工人了,工人就有工人的规矩,完不成任务是要挨批评的,严重的还要扣工资,名声就不好听了。
“怎么办?还不只有你坐着休息,我帮你砍过来,也不要你感谢我,中午分一坨糯饭就行了。”
“你现在讲什么都行,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了。”玉桂听母亲答应了帮她完成任务,心里就轻松了下来,就一步跨上大木头。他知道,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要分一坨糯饭,因为,食堂打的这坨糯饭,谁都不够填肚子。
母亲拿起自己的砍刀,来到玉桂的当口,挥刀一阵猛砍,当砍到和自己并齐的时候,浓雾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天空晴朗朗的,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一仰头,却又见不到太阳,只是觉得它已经出来了,灌木丛太深了,不到正午,阳光是不会当头照的。
母亲在挥汗如雨,玉桂蹲在木头上却愁眉百结,见母亲挥刀砍了过来,玉桂愁眉一展,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从大木头上一蹦而起,抓过母亲手里的砍刀,用手指拭了拭刀锋,惊奇地大叫道:
“我说你怎么砍得这么潇洒,原来刀子快得可以刮胡子,我的刀割卵都不出血。”
“这就是懒的结果”,母亲挥起衣袖擦了把汗说。
“这刀子的刀口明明雪亮的,谁晓得只有个看样,你在什么地方磨的,我怎么没看见磨刀石?”
“我也没看见磨刀呀!是在河边找石头磨的,今下午你要再不磨刀,可就更要拐场了。”
玉桂看看自己的双手,眉头又拧成了一个结。
“你不晓得喊李雪秋跟你磨啊?”
“他砍一上午树,我想肯定也会累得出屎,中午也想困一觉,我怎么忍心呢?”
“他不该是男人,是男人就要比女人多吃一些苦,你不喊他磨,总冒得其他人帮你。你不要望我,我靠不住,我已经累得跟狗差不多了。”母亲横下砍刀,在刀把上坐下说,因为,大木头上也湿漉漉的,根本不能坐。
“冒得专用的磨刀石总不是回事,河边上的石头硬得不吃斤把饭磨刀不快。”母亲坐下,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玉桂说。
“下班回去我就找老班,这问题不解决,班就没法上了。”
“跟他讲一下还是可以,闹事就不行了。”
……
在木头上休息一阵,又往前砍了十多米,太阳就当顶了,而太阳当顶一照,就到了下班的时间。


砍着砍着,父亲听见树身里传出“嘎”的一声响,这声响,有如石破天惊,珠落玉盘,又有如撕帛裂锦,拽金断玉,其声即美妙动听,又让人惊心动魄。父亲吓了一跳,潜意识里马上想到“树精”这两个字,他认为,只有成精成怪的东西,才会发出这种又动听又吓人的声音。
但这声音只响了一下,就没有按着再响。父亲紧紧抓着斧头,四下望了望,没发现什么东西,又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听,这才放心地挥起斧头。
父亲并不知道这响声就是大树将倒的先兆。
又砍了一阵,父亲就听见一连串的“嘎…嘎…嘎嘎嘎嘎”的响声,伴着响声,树身在缓慢地倾斜,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急促,树身倾斜的速度在不断加快。
看见树身在倾斜,父亲长长地出了口气,迅即退到安全的地方,手拄着斧头把,眼望着在慢慢倾斜的树身,倾听着那美妙动听,又惊心动魄的响声,父亲觉得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极大享受。以致在以后的工作中,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看到大树倒下时那种壮美的身影,就会觉得全身舒坦,本来疲劳的身体,就会一下子精神百倍,又可以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之中。只要隔几天没听到这种声音,没见到大树倒地时壮美的身影,就会觉得坐立不安,生活中就会缺少兴奋点,所以,除了星期天,父亲总是在不停地砍树,越大的越来劲,他把这种工作,看成是一种极大的乐趣。
“轰!”大树倒了,扯开一方亮丽的天空,零落的树叶在空中飞舞,象是谁在抛洒漫天的纸钱,在祭奠一位倒下的巨人。
父亲如痴如醉地看着大树倒下,在觉得淋漓酣畅的同时,又感到有些意犹未尽,稍事喘息之后,就背起斧头,朝另一棵大树走去。
到中午日头当顶下班时,父亲砍倒了两棵树。

玉桂满手血泡,手里拿个装饭的碗都痛得钻心,更不用说拿其它东西了。在自己房里,李雪秋看玉桂的手成了这样,心痛得鼻子竟有些发酸,就要玉桂在房里歇着,自己去跟她打饭,玉桂却执意不肯,要自己去,说第一天上班回来就累得连饭都不想去打,那今后不会连洗澡都要你洗,别人晓得了会怎么笑我呢?”
其实,李雪秋自己也累得手臂酸麻,腰酸背痛,多迈出一步,都显得有十几里那么远,特别是肚子里头空得难受,一迈步,就觉得心虚气短。他好想趴在床上不动,要玉桂去帮他打饭,但他不能说,一说出来,自己就不是男人了。
玉桂和李雪秋来到食堂时,大竹蓬下已经围了好多人,有人打了饭并没有端回自己的房里去吃,而是就近坐在大竹蓬的阴影里边吃边说笑,由于饭太少,又肚子饿,大多数人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手里拿着个空饭碗,坐在竹蓬下凑热闹,还有的双眼痴痴地盯着饭甑,幻想着里面会有一坨糯饭飞到自己碗里来。
山谷里有风徐徐拂来,竹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也偶尔有几片枯黄的竹叶随风飘落,饭甑里的糯饭清香四溢,在竹蓬下蒸腾弥漫,吃完饭的和未吃完的,沭在这股清香里,都久久不肯离去,也没有人高声说笑,生怕会吓跑了这份清香的恩赐。竹蓬下阳光斑驳,如洒了一地金黄的糯谷。
玉桂拿着碗,在李雪秋之后递给了炊事员章树海,然后就两眼四处乱看,并没有看他给自己打多少饭,当接过碗来时,她往里一看,嘴里“嘿嘿”干笑了两声。
听见笑声,章树海只觉得寒气逼人,一股凉意直冲头顶,打饭的手抖了抖,却不敢抬头去正视玉桂的眼睛,就象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你…你笑什么?”章树海下意识地问道。话一出口,他才觉得自己真蠢,别人发笑,关你鸟事。但话一出口就收不回了。
玉桂没有回答他,索性张开嘴巴,放肆地笑了起来。笑声时高时低,时急时缓。章树海抬头一看,吓得只差没把瓢一丢往后跑,他从来没见过人笑起来会有这么吓人的样子。
竹蓬下一下子静悄悄的,只有玉桂的笑声在回荡,所有人都停止了自己的动作,把目光都投了过来,玉桂仿佛没有觉察,双眼仍紧紧地盯着章树海,象要狠狠地扑上去撕咬一番。
“你你你要干什么?”章树海结结巴巴地问道,并握紧了手里的饭瓢。
“明天你上山,我来做饭。”玉桂止住笑声,低沉地说。这声音听起来象是在咆哮。
“这能由得你吗?”章树海松驰下来,有些傲慢地说,因为,他是先来的老工人,年纪也比玉桂大一截。
“你哩大家来评一评。”玉桂环顾一周,对在场的其他人说:“早上是一坨糯饭,又要完成定额任务,中午还是一样大一坨糯饭,下午还要完成任务,夜饭是一瓢粥,是牛都会受不住,来时讲好三十五斤米一个月,如果不是他贪污了,米到哪里去哒?我哩来支边,做牛做马也要吃饱哇!”玉桂象在演讲,带醴陵口音的普通话昂扬顿挫,一下子就掀起了新来支边人员的情绪,人群里一改刚才的静默,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就象竹蓬下刚搬来一群蜜蜂。
老班还没有下班,正带着记工员在检查各人的进度。李德贵昨天就到场部开会,也还没有回来。
李雪秋看见玉桂在慷慨陈词,也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玉桂的性格他晓得,她想说什么,谁都阻止不了,非得一吐为快,但想不到她会挑起大家的情绪,把矛头直指章树海。
其实,章树海是冤枉的,只不过是大家不明真相罢了。
“对!我们明日就要求换炊事员。”李有才站起来高喊到。
李有才这一喊,响应的人就更多了,几乎到了群情凶凶,非得要撤换炊事员不可的地步。
章树海没有走开,仍拿着瓢守在饭甑边,也不说话,冷眼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道不明,没有领导在场,说也无用,说多了到可能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成屎了。
父亲没有参与这场纷争,他知道炊事员是无辜的,因为,在没有来支边以前,他就凭自己的嗅觉,感觉到国家将有一场饥荒发生,之所以来支边,本意是想逃脱这场饥荒,既然逃不脱了,就要冷静地对待,吵吵闹闹是没有用的,只能是利用国家、集体、个人三者的力量加以解决,在老家就不同了,大多数人只能靠自己来解决肚子吃不饱的问题。所以,在打了饭之后,就边走边吃,还没到茅屋门口,饭就吃完了,正好躺在床上休息,恢复体力,下午好上山砍大树,因为早一天砍完,就可以早一天开垦出荒地,或许可以先种上粮食作物呢,吃不饱的问题就可以早一天解决。他很看不起玉桂的行为,认为女人总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闹有屁用,还不如省点精神去开荒。但玉桂不是自己的堂客,自己无从去劝,自己又不是领导,也无法去管,所以,在玉桂开始发难的时候,父亲跟在她后面打了饭就走,无心去听她讲些什么。
在看不起玉桂这种行为的同时,父亲又很理解作为女人的这种心情。
回到茅屋,母亲已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李德贵喜形于色地刚进门,张月花就紧张兮兮地对他说玉桂在食堂闹事。李德贵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刚好自己也没吃饭,就拿了个碗,大步流星地往食堂走去,这还得了,才来几天,就闹起事来,哪不是想给自己来个下马威么?李德贵刚刚被任命为十二队的队长,一改来时那种消极颓废的情绪,准备在莽莽丛林中干出一番事业,今后有机会回老家一样地可以光耀门庭。
玉桂没有吃饭,手里端着那坨糯饭,还在唾沫横飞,似乎是不马上撤换炊事员就不罢休。看见李德贵来了,马上迎上去,把要撤换炊事员的意思说了。李德贵在老家时是支书,有什么事都找他解决,现在到了这里,大家还把他当主心骨看待,只是大家还不晓得他刚刚被任命为队长了。
看见李德贵来了,在场的所有目光都刷地集中到了他身上,李德贵分明感觉到了压力。
“为啥哩?”李德贵低沉地问玉桂。
“他贪污!”玉桂大声道,仿佛要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
“证据?”李德贵依然是低沉地问。
“这……”玉桂怔住了,呆了一会,她把饭碗伸到李德贵面前,说:“这就是证据。”
李德贵看一眼饭碗里,明白了意思,低沉地骂了一句:“蠢宝卵。”就拿着自己的饭碗来到章树海面前,说:“给我打饭,我晓得你是清白的。”
章树海并不知道李德贵现在的身份,给他打了饭,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玉桂听见李德贵不但不给自己作主,反而骂自己,不禁脸上一红,就有些稀里糊涂,怔怔地站着,全身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李德贵的声音并不高,能听见的人也就周围几个,稍微站得远些的,就只听见玉桂的声音,而李德贵说些什么则有些云里雾里,看见玉桂站着没再说话,以为事情解决了,但又不晓得怎么解决的,就有人往玉桂身边靠,想问问结果。
李雪秋站在离玉桂几步远的地方,李德贵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浑身象有鸡虱子在咬似的,只好轻声对玉桂说:“还不走。”
玉桂站着没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青一阵紫一阵,李雪秋看得心惊肉跳,劝又劝不动,骂又不能骂,打就更不能打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快步走开,这场面他是无法收拾的。
玉桂怔怔地站着,就象在众人面前被李德贵剐光了衣裤,心里又羞又气又恨。他虽然不是那种可以脱光了衣服骂大街的泼妇,但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觉得李德贵变了,变得有些不近人情,这哪是在老家当支书时的样子啊!在老家,就是他主张自己和李雪秋到云南支边,争取婚姻自由的。
“还不走,莫出丑。”李德贵经过玉桂身边,轻声对她说。
“哈哈哈哈!”玉桂非但没走,却在李德贵身后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笑声,在场的人听了,无一不觉得汗毛倒竖,感觉是在夜过坟场。
李德贵一怔,站着不走了,转过身来,狼样的眼光逼视着玉桂,象要把她撕光吃了。
玉桂觉得自己有理,毫不畏惧地迎着李德贵的眼光,摆开了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
双方箭在弦上。
阳光依旧,山谷里微风依旧,大竹蓬依旧发出沙沙的轻响,而竹蓬下的人却一下子弥漫开了火药味。没有人说话,哪怕是轻声的咳嗽都没有,四周静悄悄的。
“你在屋里吃过糯饭么?”李德贵轻声问道,“屋里”指的是老家。
这一问,大出玉桂所料,也在其他人的意料之外,人群里传出了嗡嗡的说话声,象在猜测李德贵的用意。
玉桂不明就里,照直答到:“吃过,但跟现在有什么关系?”确实如此,在老家,糯饭都是当高级点心似的稀罕物来吃的,里面可放焙肉、芋头、红枣、黑豆等,其味妙不可言,但却绝少有连吃两餐的。
“那你晓得一斤糯米可以煮几多糯饭么?”
玉桂想了想,摇摇脑壳说:“不晓得。”
“你在屋里几时煮过饭,都是你娘老子的事。”李德贵很了解玉桂,也很了解玉桂家里的事,所以他才有如此一说。
“你哩哪唧晓得一斤糯米煮出来有几多糯饭?”李德贵提高声音问道。
人群里没有谁站出来回答他。过了一阵,却听见一片嘿嘿的笑声,气氛缓解了。每一个在家里当过家,做过家务事,特别是煮过饭的人,都晓得一斤糯米可以煮出多少糯饭来。
玉桂这下就傻眼了,她真的不晓得一斤糯米可以煮出多少糯饭来。一个人怔怔地站着,到象真的让李德贵脱光了衣服,恨不得地下有条缝钻进去。
“我哩不吃糯饭,要吃粘饭。”
“糯饭不抵饱,半上午就肚子空哒!”
人群里有人高声喊起来。
李德贵自己何尝想天天吃糯米饭。几十年来,吃惯了粳米饭,一下子改为以糯米为主食,确实是有吃不饱的感觉,这并不是说糯饭不好吃,而是煮出来以后饭量少,不够充饥。
“我也不想吃糯饭啊!只是……”李德贵停顿下来,四顾望望这些随他一起来的乡亲们。接着说:“只是国家现在出现了暂时的困难,没有多余的大米调过来供应我们,这些糯米,都是当地政府从少数民族家里征集来的,已经很不容易了,苏修在逼我们还债,美帝国主义又在封锁我们,要不然,我们也就不会到这里来了,你们想想,做为毛主席家乡的人,应不应该为他老人家分忧解难。有困难我愿和大家一起来克服,今下午我再到场部去一下,把困难如实地反映上去,我相信上级不会不想办法的,大家讲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李德贵的提问,当初来支边,大家都是踊跃报名,生怕来不了,没有哪一个不是自愿来的,现在就这样回去,怎么去见“江东父老”啊?
人群渐渐松动,并有人恢复常态,开始说笑。
李德贵松了一口气,转身想走。
“没有磨刀石,今下午我不干了。”玉桂又叫了起来。
“这好办,磨刀石明天就到,今下午我帮你磨刀。”老班不晓得什么时候钻进的人群,听玉桂一喊,不等李德贵答话,就连忙站出来对玉桂说。
这还有什么好讲的。玉桂端着饭碗,怏怏地回到茅草房。
吃完饭,李德贵没有休息,就匆匆往场部赶去,事情目前虽然解决了,但总得往上面反映反映,说不定真有什么好办法呢!


父亲一上床,床上猛地加了重量,就发出“嘎吱”一声响,听见响声,母亲就醒了,一醒,便再也睡不着。
“我出去找水去。”母亲一翻身坐起,对父亲说。
“找什么水?”父亲不解。
“昨日在河边上磨刀,看见水里有好多屎飘下来,而炊事员每日是担河里的水吃。”
“这就怪,河里那里来屎?”父亲不解,母亲也不解。
“难道河的上游还有人。”
“不可能吧!有人也不应该在河里屙屎啊!”
其实,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在这条小河的上游,相距十几里的地方,有一个傣族寨子,而傣族是一个爱干净的民族,没有臭气熏天的厕所,全寨男女老少,不分春夏秋冬,屎急了就往河里跑,往水里一蹲,屎拉出来便顺水而下,乐得水里的鱼儿直翻水花。在河里拉屎,还有一大好处,就是连屁股都不用擦。
“我今天发现草丛里有一条水沟,看样子好象是从我们山上流下来的,去找一找肯定找得源头到,到时候把它清理清理,再想办法引下来,我们不但可以用上干净的水,也省得炊事员每天到河里去挑水,既累死人,又供应不来,还不卫生。”
“主意是好,我可不陪你去。”父亲说完,仰头就往床上一倒。父亲除了对砍树有兴趣外,对其他事好象都漠不关心,包括我出生以后对我的教育和抚养。
“我又没喊你去。”母亲下床,拿起砍刀就出了门,刚出门,就迎面碰上还端着饭碗的玉桂。
“又磨刀去?”
“啊!”母亲似是而非地应着。
“我的刀有人帮我磨了。”玉桂有些得意地说。
“是吗?那贺喜你。”母亲并不知道玉桂在伙房的事,以为他抓了别人的“差。”
玉桂也不说破,只是表情复杂地笑了笑,就进了自己的房子,母亲也没在意,径直走了。
来到水沟边,母亲用刀扒了扒里面的落叶,发现这股流水也就大腿大,不过这也足够了,如果把它引进伙房,全队几十口人的用水就不愁了,还用不完。
水沟两边长满了茂盛的杂草,几乎掩盖了它的踪迹。母亲打着赤脚,踩在水沟里往上走,不时挥刀砍断拦路的灌木枝条和带刺的藤蔓 。
越往上走,水沟里的水越见清沏,水沟也越见细小,周围也越多参天的大树,走到后来,竟不见了天日,树林里阴森森的,母亲也觉得脚下的水也越来越冰凉,当在一块高不过两尺的石壁下找到源头时,母亲觉得脚下的凉气直透脑顶。
森林里静悄悄的,只有凉嗖嗖的风在游荡。
母亲走出水沟,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地形,看样子,这源头当在十二队左侧的山沟里,且地势偏僻,利于把水引下去,但是,用什么办法呢?
“哈!你这小姑娘真聪明,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就在母亲冥思苦想办法的时候,老班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并高兴地喊起来。
母亲吓了一跳,特别是前面那一声“哈,”在这阴森森的树林里,就象一头怪兽的叫声,母亲吓得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砍刀,只差没有对准老班砍下去。
“人吓人吓死人的,老班同志。”当看清是老班时,母亲的心仍怦怦直跳,就有些怨怪老班。
“嘿嘿,想到办法没有?”老班带着歉意地嘿嘿一笑,问道。
“还没有。”
“我到是想到办法了。”老班停下,望望母亲。
“你不说我也总有一天会想出来的。”母亲没有直接问老班想到了什么办法。
“西双版纳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树和竹子,今天下午我就派两个人砍大龙竹,剖成两半,打通中间的关节,再一根根连接起来,水不就可以引下去了么?”老班得意洋洋地道。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母亲心里想着,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她在想,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姜还是老的辣啊!
“走吧!等下真的来了吃人的动物,一把砍刀是对付不了的。”老班走了几步,对仍站着不动的母亲说。其实,即使在森林里,大白天的,也绝少看得到有什么吃人的动物,否则,老班也是不敢一个人上山的。
听老班这一说,母亲吓出一身冷汗,又想想晚上听到的野兽叫声,心想怎么刚才一个人上山的时候就没想到这些呢?

太阳一下山,天色就很明显地暗了下来,而且空气中的酷热随即一扫而光。如果只穿一件单衣,你马上就会觉得身上凉嗖嗖的,非得要加一件厚点的衣服不可。
天黑后,伙房前的空地上烧起一堆火。
西双版纳日夜温差之大,使我在六七岁之后的数年间,受尽了母亲的呵斥和蔑条的抽打。因为我常常一个人或带着弟弟出去玩耍,一玩一玩,玩到太阳出来,就把身上的罩衣一脱,随手放在草地上或挂在树枝上,心想等下回去再拿,但往往是边玩边走,有时拿弹弓打鸟,有时在水沟里钩大头鱼,有时到老百姓的鱼塘里洗澡,而有时又是到大山里找野果子吃,更多的时候是同几个伴,漫山去掏八哥窝,遍野的飞机草丛里“打游击。”等玩到中午回去吃饭,在母亲的逼视下,才发觉衣服不见了,母亲一呵斥,只得又饭都不吃地出去找,找到了就可以舒一口气,找不到则等着屁股上挨蔑条抽。母亲也真想得绝,这蔑条抽在屁股或大腿上,痛得哇哇直叫,但又不伤你的筋骨,第二天就会没事,所以,用这东西打人相当解恨,母亲打起人来,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抽打的速度快过雨季的暴雨。
母亲要打我,我是从来不跑的。说我不懂事,我又知道一点点,那时工资不高,父母亲两人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块,而物资供应也相当紧缺。我那时已有两个弟弟,往往是我不能穿的衣服给弟弟穿,如此下传,一件衣服要穿好多年,丢了一件衣服,就等于在紧张的家庭预算上打开了一个缺口,还得托人找关系重新买。
有一个星期天,我一个人出去钓鱼,那天天气特别好,到临近吃中饭回家,已钓到一大串有斤把重的大头鱼,那时肉食荤腥奇缺,提着这串大头鱼,我本想在中饭前赶回去,以博得父母的一笑。谁知进门后,母亲看见我又没把衣服拿回来,也不说话,就到墙上取蔑条,我一见大势不好,把鱼往地下一扔,撒腿就往后山沟跑,但找了一个来回,衣服还是没找到。回去后挨了一顿蔑条抽,还得眼泪汪汪地吃自己钓的大头鱼。母亲打人归打人,饭还是非得要你吃的,而父亲坐在一边,谁也不帮,笑眯眯的,象在看一出戏。
母亲为这事不再打我,得益于弟弟的一次反抗。
那是弟弟第一次穿上我传给他的第一件衣服,第一天出去玩耍时就丢了,母亲象对待我一样,准备打弟弟。或许弟弟不象我这样喜欢逆来顺受,还是他看多了我挨打的惨状,不忍受皮肉之苦,母亲手里的蔑条还没抽到身上,他撒腿就往外面跑,母亲也不去追,只张牙舞爪地站在门口大骂,其情形令人恐怖不已。
弟弟跑出去,没有回来吃午饭,母亲直到吃过晚饭以后睡觉,才急得六神无主。场部的广播里喊,并发动百把人到处找,同学家、亲友家、最后到鱼塘边,就连常去玩的森林里,也有人打着火把乱喊一气,可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大家一商议,认为弟弟可能去了十几公里外的叔叔家,那时没有电话,就决定开一部拖拉机去看,司机打开车门,手电一照,弟弟却躺在座椅上睡得正香。
丢失一件衣服与丢失一个孩子,孰轻孰重,母亲一急,从此再也不为这事打人,说也怪,母亲不再打我,我也再没有丢失衣服。


--  作者:那年那月
--  发布时间:2003-3-19 1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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咀嚼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