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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连载(风雨西双版纳)3  (http://202.103.69.41/bbs/showthread.asp?boardid=5&rootid=&id=40463)


--  作者:湘天一叟
--  发布时间:2003-3-19 12:59:00

--  [原创]长篇连载(风雨西双版纳)3
眼前的房子哪是大家想象中的房子,比老家的牛圈都不如。四个角上各栽着一根木柱,柱子的断口上还在流着树浆,房顶上盖着茅草,四周围着竹排,中间留着一条缝,供人出入,但没有门,窗户是没有的,这种房子也不需要窗户,稀稀落落的竹排到处是可透光透视的缝隙。远看上去,就象一座临时的牛棚。李德贵就有这种感觉,转过一道弯的时候,猛然见到这些房子,他还想,这里的少数民族怎么离寨子这么远搭这么多临时牛棚。也不怕晚上有野兽来把牛咬死吃了。
茅草和竹排都是黄色的,而四周的山和树都是绿色的,所以,这些房子就格外地惹人注目,有的搭在翠绿的竹蓬下,有的建在青色的大树下,有的屋后是一人多深的茅草,有的屋后是黑幽幽的森林,有的房子还别出心裁,就着四棵活树当屋柱,再横着绑几棵手腕粗的树当屋檐,用竹排一围,看上去,就象天生成的一样。
“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李德贵满怀狐疑地问道。他觉得这房子还不如刚才看到的少数民族的房子。
“是啊!还可以吧?全都是新的。”老班有些得意洋洋地答道。听说从湖南有一批新工人要来,老班领着这十几个从其它农场抽调来的老工 人,加班加点整整干了半个月,才把这几幢房子盖好,而且从质量上亲自把关,他自认为这是农场目前最好的房子。
“你讲啥哩?这房子还不如我们老家的牛栏屋。”李雪秋惊讶地脱口而出。
“哦!我们到新家喽!”李德贵的大儿子,八岁的李明欢呼一声,就朝茅草房跑去,他这一欢呼也感染了李正和张满才的儿子张朋,李朝富的女儿李莲,小孩子天生好动,这十几天的汽车把他们憋得难受死了,下了车又让大人紧紧地看管着,因为人生地不熟,大人们也不敢让他们随便去玩,现在好了,终于到家了,几个小移民终于可以放开性子到处跑到处看了。小孩子可没有大人的忧愁,也没有疲倦可言,一路上进入他们眼里的,都是些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你叫他们怎么能不兴奋,不欢呼雀跃。几个小家伙,也不管大人的情绪怎么样,欢呼着跳跃着,一个个就冲进了那还散着茅草芬芳和竹子清香的竹芭房,惊奇的喊叫声,感到新鲜的赞叹声,不时从竹芭缝里飘出来,钻进几乎如泥塑木偶般的大人的耳里,和大人们失望、悲观的情绪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讲什么?这还不如牛栏?”老班听李雪秋这么一说,觉 得脸上好象让人扇了一耳光似的,尽管他是部队转业来的,有着军人良好的素质,但他不穿军装也已经几年了,听李雪秋的话,也不由得心头火起,他领着十几个老工人,辛辛苦苦,认认真真,加班加点地盖起来的房子,一个新工人竟说它不如牛栏。因为,在老班的意识里,牛栏是破破烂烂,臭气熏天,又不遮风雨的地方,但这经他手盖起来的房子,结结实实,干干净净,没什么地方象牛栏。
“你再说一遍,老子把这房子掀了,让你们自己盖去。”老班说着,就扔了肩上的包,袖子一捋,就朝最近的房子走去,看样子他真的要把这房子掀了。
此时,十二队所有的老工人都围了上来,都拿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这群新工人,心想,这群人难道是来做皇帝的,眼看着老班要动手了,也没人上前制止。
他们几个嘴里一来一去 ,有些新来的人根本就听不懂,但也有些人听懂了,听不懂的,是那些从未进过学校,一字不识的文盲,因为李雪秋,李德贵和老班的对话是那种普通话里夹方言的话,文盲是不知道普通话是何物的。李雪秋、李德贵都还读过几年书,也还会说会听被现在人称作为塑料普通话的语言。因为,包括老工人在内,大家都是来自全国各地,都有各自的方言,如果都讲各自的方言,根本就无法交流,所以,方言里夹普通话,对于进过几年学校的人来说,是可以运用自如的。
这种语言障碍直到好多年以后才逐步消失,并形成了两大语言体系,一种被称为 “云南话,”不同方言之间的人就用这种话交流,比如,云南话说:晓不得,而湖南话则说不晓得。说这种话的人在昆明街头一开口,别人就知道你是西双版纳农场的。故此,它又有别于正宗云南汉族的云南话。另一种则是各方言群体内的方言,一般在本方言群体内用,就象我懂事以后,在外与其他方言群体的人之间交流,讲云南话,回到家里则讲湖南醴陵话。但是,日子一久,这种家乡话又有别于家乡的方言,回到老家,一开口家乡人就晓得你是云南回来的。
这或许就是一种相互融和的表现吧?为了方便叙述,在以后的行文和对话里就不另加说明了。
张满才站在父亲身边,看见老班手舞足蹈地朝茅草房走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解地问道:“你听得懂么?他要做啥哩?”
父亲读过几年书,知道老班要干什么,正一愁莫展地在想该怎么办,听见张满才问他,就想如果自己听不懂就好了,象张满才一样,就可以随大流,听天由命了。
父亲没有回答张满才,只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转向了李德贵。
李德贵是这群新工人的头,他不出面是没有人出面的,他也清楚这点,就用目光扫了一眼身前身后的几十个人,眼光就刚好和父亲的眼光撞了一下。
“哎哎哎!老班同志,不能这样,有话好说,你又没去过我们的老家,怎么晓得我们老家的牛栏什么样,他讲的没错啊,以后有机会带你去一下你就晓得了,先莫动手,你听我说。”李德贵几步追上去,嘴里边说,两只手就去拦老班。
见李德贵出面制止,老班心里一喜,悄悄地松了口气。
其实,他并不敢真的动手去拆房子,他做出要拆房子的样子,也只不过是给这些新工人看的,现在不唬住这些新来的人,给点下马威,以后可能更不好讲话。话已说出口,样子也做出来了,而且就要走到茅草房跟前,还没人给他个台阶下,这下他可真急了,成了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又不能真拆,话说得很满。他后悔死了,后悔自己小看了这些新来的人,真希望有人来拦他,那怕是一句话都可以,他就可以顺梯子下,但是,身后这几十个新老工人仿佛在看把戏,都定定地望着他。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李德贵出面了。
老班回过头望着李德贵,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感激之光。心里暗叹一声,好险哪,就感觉自己额头上渗出了丝丝冷汗。
后来,老班和李德贵两人,在工作上配合得相当默契,李德贵当队长的时候老班当副队长,队上建立党支部之后,李德贵当支书,老班当队长,两人在工作上从未相互拆台,而是一唱一合地把十二队的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不过这是后话了。
李德贵在拉住老班的手的时候,也感觉到了,他并非真的要拆房子,而是想吓一吓新来的工人,不过,李德贵也没有显露出已识破他动机的心态,仍是一付真心诚意地劝他的样子。
“老班同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志,怎么能因为一句话而动这么大的火气呢?你把房子拆了,还不就辜负了老工人的一番好意,你讲是不是?”
“话说回来,有人讲这象牛栏,我可是保留反对意见的,房子可以不拆,想住高楼大厦,以后自己建吧,我是宁愿住这种茅草房子的,我们来的时候,连茅草房都没得睡,只能睡芭蕉叶搭的窝棚,你们来就有茅草房住,算是 享福的了,还嫌它象牛栏。”
老班讲这话的时候,样子仍是气鼓鼓的,象是火气还未消,但是,却明显地看得出来,他心里风平浪静。
老班并不老,才三十来岁,只因高原烈日的曝晒,皮肤黧黑,又一脸的麻子,看上去就象五十多岁的人。在部队当了几年班长,一直升不上去,当要升的时候又转业了,所以和他一起转业的人就笑他老当班长,就这么老班老班地喊开了,不过,他也并不计较别人这么喊他。真实姓名到没人知道了。后来,因为在生产技术上管得严,有人在背后送了他个不雅的绰号:“班麻子”。但这个绰号并没有传得开。他是五六年从部队转业来的首批农场工人,老婆孩子却没有一起来,都留在宝山老家,他想等这里条件稍微好一点之后再把他们接来,起码孩子来了既没人照顾又没地方上学。
“好啦好啦!既来之则安之嘛,本来我们也不是来享福的,就是因为边疆的条件艰苦,才要我们来建设的,老班同志,你讲是不是,你安排房子吧。”李德贵见事已至此,想想,也就通了,他毕竟是带队的干部,不能和其他人一般见识,天远地远地跑来,总不能睡露天下吧,所以,就率先行动,挑起行笼,要老班给他安排房子,再说,看看天上的太阳,时候也不早了,再僵持下去天一黑就更麻烦了。
“两 口子住小间,带孩子的住大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老班松下一口气,大声喊道,喊完,就带着李德贵朝一间大点的茅草房走去。
李德贵挑起行笼,望堂客一眼,就跟在老班后面。堂客张月花则抬起头望望其他人,也没讲什么,从地上拾起两只大背包,跟在李德贵后面,李明和李正现在是不用去管的了,反正到了家,他们也不会到处跑。
看见李德贵走了,其他人也都无可奈何地松了口气,一个个都转身关注分给自己的房子质量怎么样。
不到一个小时,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炊事员章树海望着走光了的人竟哈哈一笑。因为伙房门前这一块新整出来的地坪,已让这群新工人给踩得平平整整的。其实,伙房也就一座孤伶伶的茅草房,既是章树海的卧室,又是一座仓库,灶就挖在伙房侧边一蓬巨大的竹蓬下,上面安了一口十二队唯一的一口大铁锅,须两人才抱得拢来,这口锅既煮饭、炒菜、又烧开水以及全队几十个人洗澡用的热水,一天到晚,灶眼里都是火光熊熊。煮饭、炒菜、挑水都是章树海一个人的事,因为烟熏火燎的,他也就一天到晚都眼睛红红的,脸上也从来没有白过。能有这么多人一下子帮他踩平这块坪地,他当然求之不得,起码挑水的时候不会磕磕绊绊的。但是,笑过之后他又紧张起来,今天晚上突然增加了几十张嘴吃饭喝水,还要热水洗澡。他挑起那对大木桶的时候,老班来了。
“老班,你来的好,没事的话……。”
“我他妈的故意来的,晓得你一个人忙不赢,明天起给你派个人来。”
“话说回来,起码得派个能挑得起这对木桶的人啊。”
“那肯定。”
“今晚稀的干的。”
“老规矩。”
章树海听了,挑着木桶走了,老班则在灶前忙碌起来。


父亲和母亲提着自己的行李,来到指定的房子跟前,望着它,足足站了三十分钟,才走进去。因为,这既是他们的新家,又是他们的新房,不这么定定地望它几十分钟,好象很别扭似的。三十多年后,母亲跟我讲起这事时,说当时总觉得还有点其它什么心情,但这种心情直到现在都还讲不出来。
这种房子,一排十个单间,也就十个平方大小,除了一张竹床,床头还有张同样是竹子铺成的小方桌。钻进草房,母亲就闻到一股新鲜竹子淡淡的清香,以及那种树脂刺鼻的味道。父亲走到床前,放下背包,双手用力按了按铺在床上的竹排,床面还算光滑,也非常柔软,只不过用力按的时候,也不晓得竹床那个地方会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响声。再四周看看,篾芭缝稀稀啦啦,隔壁房里被看得清清楚楚,换言之,隔壁房里的人同样把这边房里看个明明白白。听声音,左边是李雪秋和玉桂,左边是李建山和张英兰。转头一看两边,都人影绰绰的。这一排十间房子里住的,差不多都 是才结婚没孩子的新婚夫妇。地面的泥土还很新鲜,床底下有一蔸树没挖掉,露出地面尺把长,断口在淌着白色沾稠的树浆。泥土里有许多惊慌失措的蚂蚁和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在爬来爬去,既有木屑,落叶还有灌木茬,断口都参差不齐,如果打赤脚的话,肯定会扎进肉里去。母亲一转 身想关门,才发现根本就没有门可关,嘴里嘀咕一句:“怎么连门都没有。”然后就把手里的背包往床上一放,她打算先把床铺好再说,这十多天来,虽说只是坐车,但她觉得比割十天禾还累。
父亲放下背包,一言不发,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双脚不停地踩地上的蚂蚁和小虫子,以及那些高低不一的小树茬。蚂蚁和小虫子被脚一踩,就被踩进泥土里,地面也平整了许多。只有那些没挖断根的小树茬,踩下去又直起来,踩下去又直起来,踩到后来,整个地面都踩平了,就剩下这些小树茬,森林似的。
母亲铺好床,挂好蚊帐,父亲也才把他的工作做完。母亲在床上坐了一会,就在包里找自己的换洗衣服。
“你先去看看在什么地方洗澡,水在什么地方,我帮你找衣服。”
父亲没说话,转身就出去了。过了个把钟头才进来。
“又没有桶,怎么洗澡?”父亲问。本来,祖母要父亲带一只木桶来,父亲嫌它累赘,生死不肯带,他认为,西双版纳难道会连桶都没有么。到现在才晓得,没有桶,生活也是极不方便的。
“在脸盆就可以。”
“脸盆怎么洗澡?”
“抹一下身上的汗就是了。”母亲说道,却没想到她发明了一种简单快捷实用的洗澡方法,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母亲发明的这种洗澡方法,被推而广之,不久就被定了名。打湿手巾再拧干,只浑身上下抹一遍,称作洗小澡,而另一种用水洗的则称作洗大澡。洗小澡被大家普通采用,因为,在以后砍坝开荒挖梯田的艰苦工作中,往往是早上出门,天黑了才能进门,人累得全身象稀泥做的,都想早早地躺到床上去,根本就不想打了水跑到洗澡房去洗大澡,端一盆水,就坐在床沿,用毛巾抹抹身上的汗水,就往床上一倒,整整可以提前三十分钟睡觉。不过,母亲并不知道,才到农场自己就为农场做了一大特殊的贡献。
“那不如就在这里抹。”父亲道,他一下子没想到这个新家连门都没有。
母亲脸一红,轻声说:“你看这里四面都通的,怎么……”
“哦……嗬嗬嗬”父亲环顾一下四周,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问了一下,打热水要到伙房去,洗澡屋就离伙房不远,左边男的,右边女的,你现在就去吧,你洗了我再去洗。”
母亲端着脸盆,拿着换洗衣服走了,父亲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昆明下车后,直到景洪,一路上都 是处在灰尘的包围之中,因为一条才修通几年的昆洛公路,需要承载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车流不断,灰尘不断,路边十米内的树木都让黄色的灰尘给蒙住了,丝毫不见树木本来的绿色,除非一场大雨,才能恢复本色。但是,如此一来,路上又泥水飞溅。到景洪下车,大家都只在招待所洗了个脸,拍了拍头上和身上的灰尘,吃完饭就匆匆地到了十二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生活用具又不可能全带齐,到现在静静地坐下来,才晓得身上是又脏又馊,奇味难闻,到了非洗不可的地步。这时,坐床上等母亲回来的父亲,想到了那条逶迤在山林间的小河,据目测,距离肯定不会超过两百米,只不过现在的小河让眼前的树木遮住罢了,只要找到小河,什么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此时的父亲,想起来时在山坡上看到的那条清清亮亮的小河,心情就有些急不可待了。
隔壁李建山和张英兰的房里悄无声息,想必是累得动都不想动了,而李雪秋和玉桂的房里却传来一阵阵听不真切的呢喃细语。父亲本想叫上李建山和李雪秋一起去的,一看这情形,也就没有开口。
母亲回来了,头发还湿湿的,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人也就显得精神多了,换下的衣服装在脸盆里。看见母亲回来,父亲手里拿起衣服就走。
“不要脸盆哪?”母亲问。
“不要,我到河里去洗。”父亲边走边说。
“把我的衣服带去洗一下。”
父亲想想,停下脚步,极不情愿地接过母亲递来的脸盆。这是父亲唯一一次母亲洗衣服,以后,父亲的衣服都是母亲洗,父亲再也没动手洗过一次。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十二队所在的山坡向东,西下的太阳就提前把阴影撒在了十二队的房前屋后,感觉也凉快了许多。也许刚来的这几十个人太累,连澡都不想洗,也许他们都还在整理房间,或者是还没有回过神来。端着脸盆,在寻找有没有小路到河边去的父亲,觉得四周静悄悄的,既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父亲没有去想为什么,他看到了一条可能是通往河边的小路。小路根本就不叫作路,只是地上稍微看得出有人走过的痕迹,可见走的人还并不多。顺着这点痕迹,走了不久,父亲就真的听见小河的流水声了。
看见河水,也不管四周有没有其他人,迫不急待的父亲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衣服,只穿了条短裤就往水里钻。往水里一钻,他冷得打了个哆嗦。父亲只晓得,现在的老家早就是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季节,却不知道,西双版纳的太阳虽然使人觉得热不可挡,但从原始森林里流出来的河水也寒泌肌肤,以为天气这么热,河水肯定不会冷。父亲嘴里连呼“怪事怪事”,人就往对岸爬。河对岸是一方小小的沙滩,竭色的沙子细细的,连着沙滩的,是一大片密密的拇指粗的芦草,小河并不深,刚刚齐腰。爬上沙滩,父亲又感觉到了阳光的热烈,望着小河里清亮的流水,觉得迷惑不解。这里的鬼天气怎么这样的。就在父亲站在沙滩上发呆的时候,他听见上游好象有人在喊他。“喂,小伙子到这里来。”父亲循声望去,在上游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中年老工人正在向他招手。这老工人父亲见过,去场部接他们的人中的一个,因为他腮帮下有一颗手指粗的痣,所以父亲一见到他就认出来了,只不过不知道他的名字。这老工人穿条短裤,看样子也是在洗澡。
“有什么事么?”父亲边走边问。
“到这来洗,这里的水是热的。”老工人热情地邀请道。
这怎么可能呢?同一条河里的水,还有冷热之分,都只听说有泾渭分明的水,没见过冷热同流的河。父亲心里想着。脸上露着迷惑。
“真的么?”父亲边走,忍不住问了一句。
“骗你干什么?我都是看你是新来的,才告诉你。”老工人似也看出父亲心里的意思。“不信就下来洗一下。”
等走到近前,父亲才发现,小河在这里被一分为二,老工人洗澡的地方是个回水弯,中间让一道浅浅的窄窄的沙石堤给隔开了,不到近前,是很难看出这条界线的。回水弯里的水不流动,也不深,最深处只刚刚到大腿,水虽不流动,到是很清,清得可以看见五颜六色的鹅卵石。父亲放下脸盆,试探性地伸下一只脚 ,刚放进去就有一股温温热的感觉迅即传遍全身。父亲心里一喜,脸上就现出了笑容。
“是不是没骗你,很舒服吧?”老工人得意洋洋地问道。
父亲把全身都浸泡在水里,欢喜得直点头。
等到搓净身上的污垢,父亲知道了这老工人的名字叫刘春生,今年三十七岁,景谷人,五六年头批进场的工人,老婆还在景谷不想来。
刘春生告诉父亲,他也是早几天才发现这处地方的,并且要父亲不要告诉其他人知道,因为洗的人一多,水就会被搅浑。父亲答应了他。
洗完澡回到茅草房,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下山了,晚风轻拂送来了蚊子嗡嗡的叫声,以及草丛中、树林里那些不知名的虫子的鸣唱。
回到茅草房不久,伙房里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口哨声,口哨声一停,就听见章树海大喊大叫:“开饭啦开饭啦!”十二队住房分布的面积不大,加上章树海的喊声又脆又响,凡没有睡着的人,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衣服是洗了,但没地方晾,母亲接过父亲手里的脸盆,眼睛就四下寻找晾衣服的地方,看了一阵就发现竹排上有许多没削净的小枝桠,就把衣服一件件地挂在枝桠上。
听见章树海的喊声,拿着两只茶缸走出茅草房的李雪秋,看见那些挂在竹排上还滴水的衣服,大吃一惊,忙问也准备去打饭的父亲:“动作这么快呀?哪里有水?洗澡屋在什么地方?”
父亲淡淡一笑道:“爱情这么甜蜜还洗什么澡喔!”
李雪秋脸一红,不再问什么,低着脑壳,快步朝伙房走去。确实,刚才一放下背包,他和玉桂没有去想是不是要洗个澡,换下身上已沾满黄色灰尘的衣服,而是相拥着坐在床上,卿卿我我地诉起了这十几天来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倾诉衷情的苦楚,根本就没有去想想要不要去熟悉一番,
那一盆水煮包菜,颜色寡白,一点油星子都找不到。这怎么吃啊?李雪秋叹了口气,其他人都一个个唉声叹气的,望着锅里盆里发呆,没有人把手里的碗递给章树海。
章树海也不说话,手里拿着竹瓢,脸色捉摸不定地望着这些新来的工人,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集体罢吃。心想,你们以为是来做客啊,餐餐干饭加肉,但是,望着新工人们的这副神态,章树海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心理,面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大家,没人递碗过来,他就双手把竹瓢柱锅沿上,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这种事,只有等领导出面解决,我当炊事员的多嘴多舌,不是浪费口水么?
大家也没为难章树海,都知道,吃干吃稀,不是他可以决定的。
李德贵跟在老班后面,来到分给他的茅草房里,刚放下行笼,老班就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连说了两声:“谢谢,谢谢!”就转身往门外走,边走边对李德贵说:“洗澡到伙房打热水,洗澡房在伙房边洗完休息一下,听见吹口哨就可以吃晚饭了。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说。”
“那里的话,老班同志,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以后,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还得靠你多多关照才是。”
李德贵把老班送到门外,寒 喧一阵就进了门。然后就打量起这个同样让他感到新奇的新家。打量一阵,他就无力地坐在床沿,闷声不响,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发呆。这那是他妈的人住的地方啊,李雪秋说得对,确实不如老家的牛栏屋,起码老家的牛栏屋四面不透风,还有几根横木当门,睡的床也是稳稳当当的木床,那象这鬼地方,几根竹子横竖一架就是床,人睡在上面动一动就嘎嘎直响,坐了一阵,他觉得脚背上奇痒不已,伸手抓的时候,就见几只硕大的蚊子一哄而起,嗡嗡乱飞,真可恶,大白天还有蚊子咬人。李德贵抓了一阵,站起来对老婆说:“你先铺好床,挂好帐子,看来不挂帐子晚上会让蚊子抬到门外去,我去找两只鬼崽子,顺便看有冒有热水,也好跟他俩人洗个澡。”李德贵说完,就拿出自己带来的一只小木桶往门外走,刚出门就见李明李正找来了。他哥俩玩了一阵,见房子里都陆续来了人,就没了兴趣,便和张朋李莲分了手,左问右问地找自己的家。
“你俩只鬼崽子,一日到夜就只晓得耍,莫到处乱跑哦,小心有野物吃人。”李德贵见两 个崽玩得汗流满面全然没有大人们那种忧愁,心里就想,还是做细伢子好啊,不管到什么地方,天塌了都有大人撑着。
李德贵安置两句,就提着桶朝伙房走去。
一家人洗完澡,张月花望着这一堆换下来的衣服就愁眉不展。总不可能也拿到伙房去洗吧,那么一点水,怎么洗得干净,再说,别人也要热水洗澡啊。正想着,李德贵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安慰道:“你怕明日不会天光啊,天一光就寻一条路到对面河里去洗。”
张月花想想,认为也只好如此。时候已经不早了,现在到对面河里洗衣服,衣服没洗完,天就会黑了,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莽莽山林里,就是给她一百个豹子胆她也不敢在这漆黑的山林里行走。
“把碗拿出来,可能会有夜饭呷了。”李德贵坐在床了穿衣服,吩咐张月花道。
说找碗,其实只有两只当茶杯用的搪瓷缸子,张月花很容易就找到了,找到两只茶缸,李德贵两口子又犯难了,因为,一路南下,都是政府管饭,不用自己拿碗装,现在突然想起一家人有四张嘴吃饭,而又只有两 个茶缸,总不至于两个人共一只这么小的茶杯吃饭吧。想来想去都没想到用什么东西来替代。
李德贵长叹一声,道:“今夜将就一下,明日再想办法买两只碗来。”
“唏—唏——”就在章树海吹饭哨子的时候,老班一闪身走了进来,手里拿个圆竹筒 ,往李德贵面前一伸,问道:“老李,要不要这个?”
李德贵一愣,还没明白过来,道:“要这东西干什么?”
“当碗吃饭哪!”
“我要!我要!”
李明李正双双扑过来,一人手里抢了一只。在他们看来,用竹筒当碗吃饭,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觉得新奇得很,不等李德贵开口,就一人一只从老班手里抢了去。
“嗬嗬嗬,真是太谢谢你了。刚才还想着明天去买两个碗呢!”
“就是到县里也难得买到搪瓷碗。”老班说。
李明李正手里拿着竹筒,兴奋不已,翻过来调过去的把玩着。
“还不谢谢叔叔!”李德贵对李明李正俩道。
“好,乖,过段时间我把我那两小鬼也接来,你们就可以一起玩啦!”老班兴奋地说着,脸上的麻子都在放光。
“是啊,家里没个女人怎么行?等我们安定好了你就去吧。”
“对了,该去吃饭了。”老班边说边走。
“老班,这种竹碗你还可以多搞点,我看肯定还有其他人也没碗。”他已经没称老班为“同志”了。
“这种碗要多少有多少,你边走,我就去锯几只来,拿到伙房去。”
李德贵来到伙房的时候,他带来的这些人正和章树海僵持着。
“怎么样,都不喜欢呷啊?”李德贵一见这情况,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打趣地说,想缓和一下气氛。
“李书记,我们冒来的时候,可冒讲是呷粥。”张满才冲李德贵发怨气。
李德贵一愣,他也不知道,政府动员他们来支边的时候,是说每个男劳力每月三十五斤大米的,但现在国家发生了困难,肯定难以一一兑现,而这些蛮子都只认一个死理,解都解释不清,嗨……
“满哥嘞,一日呷两餐饱饭,不就可以哒,晚上呷饱哒又冒得事,压床脚压了几可惜哟?”李德贵明对张满才讲,实际上却是说给大家听的。
听了这话,人群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气氛就有所缓和。
李雪秋没笑,他心里暗想:你到是有了两 个崽,晚上当然不要做事了。
章树海站在人群里,他听不懂李德贵和张满才说些什么,讲完之后,见人群里有了笑声,就知道事情有所解决,但是却还没有人递碗给他打稀饭,眼看着天就快黑了,等下他还要洗锅,收场,还得挑几挑水来,准备明天早上煮饭用,他真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不先吃了饭,然后再慢慢找领导理论,现在不吃,等下还不是要吃,他不信这些新工人会真的罢吃。老天爷啊,快点打饭吃吧,我他妈的还有事呢。章树海心里急得不得了,但又不能讲出来,更不能发脾气。
这时,一阵晚风吹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几片叶子飘飘洒洒地掉进冒着热气的稀饭里,章树海看见了,却没有把竹叶捞出来,心想,管它呢,再落多些都不关我的事,谁叫你们有饭都不吃呢,活该。
“你们现在可都是国家工人了,应该为国家分点忧了,这也是暂时的嘛,对不对,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的,来,先跟我打。”李德贵说着,把手里的茶缸递给了章树海。
既然连自己的书记都能喝稀饭,那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大家心里都这么想,有个别人虽然还想不通,也只好把碗递给章树海。
“有哪个没有碗的,我这里有。”老班手里抱着四个刚锯好的竹筒 兴冲冲地跑来,大声问道,但他还没走到锅边,四个竹筒就被人抢了,还有人问他要,老班好高兴,高声说:“今天没有了,明天我给你们一人锯一个来。”
有两只碗多好,一只装稀饭,一只装水煮包菜。
打饭的人散完的时候,天也就完全黑了。章树海点起那盏全队唯一的马灯,晃显悠悠地去挑水,马灯的光圈里有密密麻麻一层蚊虫在乱飞乱舞,灯光在哪就跟到哪。


西双版纳的气候,日夜温差很大,白天在太阳光里,你热得只穿一条短裤都嫌热,但到了晚上,你又必须得钻到被窝里去,否则肯定会被冷病。何况现在是旱季,离雨季到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到了雨季,日夜的温差就会小一点。
森林里的晚上,说黑就黑。边喝稀饭天边黑,喝完稀饭,李雪秋和玉桂就慌了神,天一黑,两眼也就一抹黑,到处都伸手不见五指,不用说到外面找水洗澡,就连背包里的衣服都找不到。这可不是在家里,摸黑都找得到水缸在哪里。现在好了,没灯没电没火柴,拼命睁大双眼,也跟瞎子一样,茅草房外,夜风阵阵,吹得树林竹叶沙沙作响,身边有成群的蚊子在嗡嗡地乱飞乱叫,寻找着裸露的皮肤,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起不了照明作用的星星在一闪一闪的,即使有月亮又怎么样,李雪秋也不知道到哪去找水,更不敢走进这陌生的黑夜,身体是尘封灰裹,衣服里是汗沾液糊,解开扣子,就馊味扑鼻。
“都怪你!”玉桂附在李雪秋耳边轻声地埋怨道。她心里有火,但也不敢高声责怪,因为隔壁有人住着,竹芭墙的隔音效果等于零。
好得已铺好床铺挂好了蚊帐要不然就更糟糕。没洗澡都好一点,这里的蚊子却让人望而生畏,那嗡嗡的叫声烦人。那针尖似的嘴巴恼人,那对皮肤进攻的疯狂程度,更是让人不寒而粟。民间流传的“云南十八怪”里,就在一怪是“三只蚊子炒盘菜。”可见其蚊子的个头之大,绝非这些内地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莫管这么多了,先上床再说,外面又冷,蚊子又多。”黑暗中。李雪秋轻声道,并首先摸索着脱了罩衣罩裤,钻进了蚊帐。”明天早上再去寻水洗澡。”李雪秋说着,身子动了一下,就听见竹芭嘎地响了声,这响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刺耳。
响声停下的时候,李雪秋稳住了身子,静神谛听两边的动静,两边房里没什么异常,到听见蚊帐外的蚊子嗡嗡的叫声,显得更加肆无忌惮。
“有什么话,到床上来讲,里面一只蚊子都冒得。”李雪秋在催促玉桂。
没办法,玉桂只得脱了一拍就黄尘飞扬的外衣外裤,爬上竹芭床,上得床来,蚊子再疯狂,也只能望人兴叹,乱飞乱叫干着急。
两人躺在床上,怎么睡都不舒服,不盖被子吧,冷,盖着被子吧,身上的汗液又粘粘糊糊的,两人都翻来覆去,弄得竹床吱吱嘎嘎地响,又怕两边的人听见,以为他们这么累还在做夫妻之事。说老实话,李雪秋是有些想,人累,哪东西不累,有几回还非常强硬地提出要求,但都被玉桂婉转地拒绝了,因为,两人身上都汗兮兮的,皮肤一粘在一起就觉得不舒服,兴趣就无影无踪了。
就在两人碾转反侧的时候,黑夜的深处,传来长一声短一声,时近时远的野兽的叫声:“嗬——嗬——”在这样陌生的晚上,又黑灯瞎火,这叫声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而且,好象这野兽随时都会扑进房来。李雪秋和玉桂听得汗毛倒竖,两人缩成一团,拉起被子蒙住头,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竹芭床的响声会把野兽引进房来。什么汗臭粘糊都顾不上了。
野兽一吓,把头一蒙,到让两人一觉睡到大天亮。
野兽没叫之前,李德贵一家正躺在床上闭聊,李正李明哥俩床上打打闹闹,全然不象是睡在这蚊子横行黑夜无边的原始森林里,到象是在老家熄灯之后那一段恬静的时光里,感觉到了一种安乐和怡然。竹芭墙通风又透气,凉凉的风徐徐地吹进来,把蚊帐吹得象是在曼舞。纱布蚊帐挡住了蚊子的骚扰,却挡不住原始森林里的凉风拂面而过。竹芭床虽然动一动就吱嘎响,但睡在上面,给背部的感觉也还软软的,挺舒服。
这时,李德贵的脑子里才得以静下来,好好地想想白天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的得失。但是,两个儿子的打闹声又时常把他的思绪打乱。
“你两只鬼崽子,还不困,吵死,晓得这是啥哩地方么?我听别人讲山里有野物专门吃细伢子!”李德贵作势想吓吓两个崽,好让他俩安静下来,就顺口址了个谎。”
但是,两个崽并没理他,继续兴致勃勃地玩耍着。
也许是真的无巧不成书,就在李德贵正要发火的时候,一阵山风,吹来了黑暗深处那一声声不知是什么野物的叫声:“嗬——嗬——”有时好象很远,有时又好象近在门前。
“你哩听,真的来了野物子。”李德贵从未听过这种叫声,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声调竟有些发颤,说完,作势就往被子里钻。
李正、李明哥俩终于静了下来,好象是在凝神谛听。
野兽的叫声没停,小哥俩听见了。
“哇——”哥俩齐声哭了起来,黑暗中,也没穿鞋,就惊慌失措地边哭边往大人床上爬,那份恐惧,仿佛野兽就会冲进门来把他俩叼走似的。
床太小,容不下一家四口,两个小家伙又拚命往中间挤,睡外边的李德贵有被挤下床的危险,虽然自己也怕,但总不能把两个崽吓坏了,如果不是床太小,倒可以一家人睡在一起,相互倚持,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怕,而一张床又挤不下一家人。
“都是你这张臭嘴巴,好话不讲”。张月花在埋怨李德贵。
怎么办?总不能这样下去吧?李德贵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就麻起头皮下了床,摸索着把两只行笼权且当门码在了门口。码好行笼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好,冒事哒!”李德贵叫了一声,就要两个崽睡回自己的床上去,但他哥俩生死不肯,情愿跟他娘挤在一张床上。因为,他哥俩的床靠门靠得近些。
“两个怕死鬼。”李德贵骂了一声,就只好自己爬上了儿子的床,躺在床上,听着门外野兽的叫声,他心里紧张兮兮的,生怕那野兽跑进来,所以,翻来复去的睡不着。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如果每天晚上都这么提心吊胆的,怎么受得了喔,当初真他妈的不该来。
李德贵心里想着,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索性拉起被子蒙住头,反正又没其他人看见,也就没人笑话他,不一会,蒙住头的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
其实,这叫声是一种并不攻击人的野兽麂子发出来的,这时候是麂子发情的季节。第二天,全队所有新来的工人都表示出了同样的恐惧,经老班和其他老工人的再三解释,这种恐惧才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消失。后来,有一天,十二队的人通力合作,还捕捉到了一只麂子,给全队人打了一下牙祭。

西双版纳的旱季雾浓露重,早晨,树林里的白雾象乳汁似地,在枝叶间,草丛里,轻柔地流荡。人在白雾里,就象被一张厚厚的白幔笼罩着,只听见树上的鸟儿在啾啾地鸣叫,隔着两三米远,就看不见对面的人影,晶莹剔透的露珠,大滴大滴地挂在树叶和草尖上,当挂不住的时候,就滴嗒地往下掉,树林里除了鸟叫声,仔细一听,就能听见那响成一片的露珠落地声。人从草地上过,走不了多远,一双裤脚就象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伸手一摇小树,树下马上就有一阵急雨,而且滴滴露珠掉在皮肤上,都沁凉沁凉的。
这样的大雾天,不到十点钟左右是看不到太阳的。
不到十点钟,母亲一身就全湿了。站在那些比人高出一大截的灌木丛中,挥舞着长把砍刀,刀锋每每接触到那些铜枝铁干似的灌木丛,身上总会被冰凉冰凉的露珠浸湿一片。灌木丛里同样被浓雾充塞得严严实实,每砍倒几根灌木,往下倒的灌木枝叶,总会在浓雾中搅起一片涟漪。
雾浓,灌木丛也浓,密密麻麻,有的手指大,有的手臂粗,一根紧挨着一根,象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第一次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竟分不清是雾充塞了灌木丛还是灌木丛充塞在雾里面。
一头密密的黑发早就湿了,脸上有一层细密的水珠在生成、滴落,母亲也搞不清这是汗水呢还是露水,反正身上是冰凉冰凉的,而头顶又有缕缕热气在蒸腾。
昨天下午,老班发给每个女人一把长把砍刀,男人每人一把斧头,而这两样东西,都是开荒的必须用品,老班拿着一把长把砍刀,在众女人面前挥舞了一阵,告诉大家怎么“崭坝”,然后,指着右前方一块广阔的灌木丛说:“明天起那块地就交给你们了。”
站在人群里的母亲,顺老班的手往前一看,当时就有些不以为然,心想,这些细细的杂草算什么,搞不好一上午就砍完了。在老家,母亲可是个砍柴的好手,一上午砍得十几担,况且现在有十几个人一齐砍,在老家,哪一个女人不砍柴。
“上午砍完了下午可不可以休息?”玉桂开口问老班,她和母亲有同样的想法。
老班没有回答玉桂,左边脸上的肌肉扯了扯,把半边脸的麻子仿佛扯到了一起,然后嘴角动了动,想要说话又没有说,那情形,分明是发出了一阵冷笑,又没有笑出声来,只是让人感觉到了他的意思。
玉桂没有再问,也不知道她明白了老班的意思没有。听见玉桂问老班,其它女人都停口不作声,见老班没有回答,就都一轰而散,去忙各自的事,但大多数还是躺到那吱吱嘎嘎乱叫的竹床上睡觉。十几天的长途跋涉,他们都觉得疲惫还没有消除,虽然上级有指示,休息三天再工作,今天已是第三天,但他们仍然希望老班能回答:“上午砍完下午休息”的话。
母亲没有去睡,她发现老班发给大家的砍刀都没有开口,还是铁匠磨的刀,她也没问老班,就提着砍刀到老工人住的矛草屋四周去找磨刀石。她想,老班也真缺德,怎么不告诉大家这刀还没有开口呢,刀口虽然亮闪闪的,但却没有一点锋 。
转了几圈,母亲没有发现有磨刀石,就提着刀往河边走去。到了河边,却真的看见有一块石头,有刀磨过的痕迹,不过,不是那种经过人工打造的磨刀石,而是一块椭圆的天然石块,硬度很高,没有几斤力气,刀是磨不快的。这种鬼地方,怎么连磨刀石都没有,以后要砍这么多树,怎么得了?母亲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脱了鞋子,站在河水里摆开架势,磨起刀来,母亲虽然没读好多书,却深知“磨刀不误砍柴功”的道理。
等把砍刀磨出铮铮刀锋,太阳就已经落山了,母亲也累得吃完饭就躺在床上不想动,一觉睡到大天亮。
站在这不见天日的灌木丛里,母亲明白了昨天老班那无声冷笑的意思,这片灌木丛不要说上午砍完下午休息,看这样的艰难程度,就是给你几天的时间都砍不完。
“玉桂!”往前砍着,母亲突然喊了声玉桂,却没有听见回答,遂抬起头来左右一看,玉桂的人影都没有了,原来自己只顾往前砍,已经把左边的玉桂、右边的大华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这片灌木丛,母亲砍的地方已凸进去了好深。
开始砍的时候,十几个女人一字排开来砍的,每人五米,相互间人影是看不到的,只听得见砍刀落在灌木上以及每人的喘气声。这帮懒鬼,母亲索性停下刀,拄着刀把休息,她哪里知道,昨天下午老班发下砍刀时自己的细心帮了大忙,虽然磨了一下午的刀,累得腰酸背痛,却不知换来了今天的轻松和高进度。
此时的玉桂急得想哭。
早晨的大雾给玉桂这种浪漫型的女人增添了无比的情趣,站在门口张开喉咙, 对着眼前茫茫的白雾,“欧欧——”地乱叫了一通(看不见声音传到了哪里,只听见有一阵悠扬的回声传了过来)那种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神情便浮现了出来。
“别人会讲你有癫气!”还在床上没起来的李雪秋嗔怪道。
“癫气就癫气。”玉桂回敬一句,就拿了脸盆到食堂去打洗脸水。

要砍的灌木丛离十二队并不远,不到半里路。玉桂走在其他人中间,根本就感觉不到露水的凝重,等到大家一字排开的时候,她的脚上还是干干的,她挥舞起长长的砍刀,朝灌木丛砍去,却只见被砍的杂树上部抖了一下,弹落些露珠在她脸上身上,不见有丝毫要倒的迹象,她以为是自己的力气不够大,就重新挥起砍刀,使出自己认为够大的力气砍下去。这次,手指粗的杂树倒了,但却还有一层皮连着,她只得挥起刀又砍了一下,这下刀砍进了黑色的泥土,再挥起来时,刀上的泥巴和那些腐烂的树叶,就成团成粒地掉进了她的头发里。她只得停下刀,拍拍头发,抖抖衣领,然后,又继续砍下去。这里的树怎么这样硬,照这样的速度砍下去,什么时候可以砍完哦!砍着砍着,她心里竟产生了一丝悲哀。但是,想法归想法,事还是要做的,虽然现在相互间看不到人影,但等下天一晴,各人的进度都一目了然,如果比别人少得太多,今后怎么做人哪,今天是第一天上班,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别人后面。玉桂叹了口气,仍舞起砍刀,用出最大的力气,向那些她认为比钢还强比铁还硬的灌木砍去。
砍了一阵,玉桂就觉得自己汗流满面,而且浑身上下都热烘烘的,早晨出门时身上的那一丝凉意,早就不知跑哪去了。
越往里砍,灌木丛就越深,也更加密密麻麻,如果不把灌木丛砍倒,人想进去,就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里面,只有那些拇指大的滴滴鸟可以飞进飞出。这地方的土地和雨水确实太肥沃了,难怪不得李德贵说这里的香瓜比谷箩大,摘辣椒还要爬楼梯呢。在内地,杂树杂草随你怎么的长都长不了这么密,要是栽禾栽菜都能长这么密可就不得了啦。
玉桂边想边砍,就觉得两只手掌心里有什么东西梗着痛,想想可能是有什么屑屑,就松了一下手,也没看,便继续挥刀砍下去。砍了一阵,手掌竟越来越痛,还有了钻心的感觉,就把刀一放,摊开两手一看,吓了一跳,两只手掌上,就象雨后的蘑菇,长了好多透明的水泡。
玉桂虽然出生农村,却没干多少农活。父母虽有几个崽,却只有她一个女儿,平时视若掌上明珠,家务活都很少干,就更不用说田里的事了,读完书出来不到一年,就和李雪秋一道,响应国家号召,双双到了西双版纳。
不看则已,一看两只手掌成了这模样,玉桂就急得六神无主了,两只手拿刀时,那本来只有几斤重的长把砍刀,就象有了千斤的重量,怎么拿都拿不起,那粗糙得没有一点平滑感的刀把,一到手里,两只手就痛得直哆嗦,这可怎么办呢?从没见过这世面的玉桂,急得泪星子都出来了。
站在倒得横七竖八的乱草堆中,玉桂举目四顾,因为白雾没有消散,四周也就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听得见微弱的灌木倒地的嘶啦声,这说明别人都砍进去好远了。
“珍姐!”玉桂叫了一声,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母亲崭坝的方向走去。母亲只比玉桂大一个月,做起事来却比玉桂成熟老练得多。
母亲柱着刀把并没有休息好久,大概也就只几分钟的样子,并不是母亲不想休息,也不是怕别人见到,而是两只脚站在这样的乱草堆里,稍微站久一点,那些恼人的黄蚂蚁、黑蚂蚁,还有那咬人一口就又痛又痒的尘屁股蚂蚁,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就纷纷顺着裤脚往上爬,玩得不高兴,就在皮肤上乱咬一气,所以,两只脚就得不停地挪地方,要么往前砍,要么退出来,要么原地踏步,要么站到光滑的地方去,在这茫茫一片的灌木丛里,光滑的地方是找不到的,除非有大石头或倒翻的大树。
母亲站了一阵,就觉出了这点奥妙,只得又挥刀砍下去。
砍这种杂草灌木,留的茬不能太高,最多也就十公分,所以下刀就比较低,才挥起刀,一刀砍下去,母亲就听见“嗵”的一声响,双手一震,砍刀砍在一根巨大的木头上。母亲觉得好奇,用力拨出刀来,清开四周的杂草一看,原来草丛中竖躺着一根丈把长,几十公分直径,被人砍削得四四方方的木头。
母亲不解了,在这不见人迹的草丛中,怎么会有一根被人砍削得方方正正的木头,但是,看这木头的颜色又有些时日了,下部已开始腐烂,四周也已长满了各种颜色的菌类,即使当阳的一门,也被雨水和阳光染成了深黑色。母亲发了一阵懵,在她有限的见识里,实在想不出这木头是怎么来的,因为,这木头没有十几个人是抬不动的。
站在木头上想了一阵,母亲笑了。这木头上不就是一个绝对安全的休息场所么?爬上来一只蚂蚁可以捏死一只,涌上来一群,用鞋子一辗,就万事大吉。静心一听四周的声响,别人的进度还远着呢。母亲把刀把一横,就要在刀把上坐下休息,却见玉桂从浓雾中惊慌失措地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