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再远，我也要回家。

                         ------题记

上------

窗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一些烟花钻进了房间。我的心在黑暗里开始复舒，回家的念头便在这时滋生出来，并一发不可收拾。

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我头发剪得很短。妈妈喜欢我长发飘飘，她说我的脸型适合留长发。但是，在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剪去留了多年的长发。脑袋轻了很多。心事也轻了很多。然而，想家的念头却疯长。

一个行囊轻飘飘的，装着一个倦怠的灵魂。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我登上了回家的路。

车里人很多，空气也被挤地变了味。但是只要有人招手，司机还是会把车停下来，同时车里还是会多出一个地方放一个人。刺耳地手机声，孩子烦躁地哭声，女人们打着盹，男人们不厌其烦地吞云吐雾，马路上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各种声音和味道混杂着，让人反胃而且压抑。我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座位上，昏昏欲睡。

我靠窗坐着，旁边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一头带卷的黄发一直披到肩上。我坐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我自己的头发。车还没开，那个男孩子的手机便响了。他说一口不很纯正的南方话，我听不大懂，但还是听出了一些暧昧的味道。估计手机的那边一定是个很娇柔很可人的女孩子吧。这样想着，我便有意地让自己想些问题，以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去听到人家的情话。

正在一个人揣摩的当儿，前面传来了吵嚷声，一些粗俗的话在几个互不相识的人之间传来传去，起因似乎是一个刚上车的人踩了另一个人一脚。一个只有二十几个座位的面包车，却坐着站着大大小小四十多个人，加上司机开车忽慢忽快，踩一脚算什么稀奇呢，犯得着这样吵来吵去么，我忽然觉着有点悲哀，却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车跑起来的时候，雪便跟着下起来了。大片大片地雪花铺天盖地，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长时间地严实地关着门窗，人们由兴奋开始谩骂，继而有人说起些荤笑话取乐。旁边的男孩子还在褒电话粥，我于是戴上了一个很陈旧的随身听，那是我大学毕业的那年上铺的室友送的，原本是要带回去给上初中的侄儿练英语听力的，不想现在却派上了用场。一曲萨克斯开始占据了我的整个眼睑，远处朦胧的苍茫的山隐去了，那些在地里随便摞在一起的草垛凸现出来，带着很淳朴的安静和羞涩。雪把一个很熟悉的天地覆盖起来，把一股完全陌生的清新的气息呈现在人们面前。但是，人们的浮躁却把那这美丽的声音冲得很淡很淡了，以至于绝大多数的人甚至根本就没有听到有那么一个轻柔的侵人心脾的问候曾经来过。

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时候，车停在了一个不大的饭店门前。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开始张罗着乘客们下去吃饭。我把随身听塞进包里，最后一个下了车。门“喀嚓”一声关了。我抬头，看到有很多目光都盯着那扇不太干净的门，我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下了车，感觉骤然冷了许多。我站在饭店门口，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大多数乘客和我一样丝毫没有吃饭的意思，有的人嘴里嘟囔着，低低地发泄着对司机的不满。一个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妇女抱着一个孩子站在我旁边，孩子可能饿了，脑袋朝饭店这边转着，眼睛随着饭店两扇门的摆动而巴巴地往里面瞅着。中年妇女蹲下来，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腿上，然后一只手拉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的锁链拿出一个塑料带，又从塑料带里拿出一个凸凹的烧饼递给孩子。孩子有些不情愿地接过来。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每逢有亲戚来总是拿着这种烧饼，嚼起来味道还不错，但是那种硬邦邦的感觉却真的是实在不敢恭维。算一算大概也有十几年没有吃这种烧饼了吧。我看着那个忙手忙脚的中年妇女，忽然特别想念我的妈妈。

雪下得很大。但是已经没有了数九时的那种寒气，而是湿湿地，粘合着土壤的味道。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是不会有这种味道的。我走得离饭店越远，那种味道就越重。大约走了二十多步，我已经站在了一片空阔的旷野中。高大的树木直直地立着，在与苍穹接近的时候却紧紧地牵着大地的手。一层雪花覆盖它们的枝杆上。雪落无声。雪落真的无声吗？看着一览无余的满眼寂静，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司机的呐喊声响了，我转过身，正好看到那个年轻的男孩子正握着手机一个人在笑。

车又开始上路了。我重新戴上随身听，当我摁了“play ”键的时候，无意地看到旁边的男孩子正一脸不屑地看着我。我摸了摸我的短发，不置可否地笑了。这就是距离，即使坐得很近，也隔着一条不能逾越的鸿沟。

我闭上眼睛，估算着到站的时间，想着见了妈妈该和她说些什么开心的事儿。

下------

站在家门前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黑色的门板上倒贴着两个“福”，两个大红的灯笼亮着。我拧了一下门搭，轻轻一推，门开了。

几乎是同时，院子里的灯亮了，妈妈站在了我面前。我看到了妈妈鬓角的白发，看到了妈妈眼角的皱纹。两年，妈妈却是那么的苍老和憔悴了。

“妈，我回来了。”我后来想过好几次，怎样也想不起这句话我是用家乡话说的还是用普通话说的，只记得妈妈抿了抿嘴，低声问我：“回来了？”

妈妈接过我的行囊，手干瘪而青筋暴突。我的包裹很轻，但是，我清楚地看到妈妈提着它时的眉宇间打着了一个深深的结。

“冷吧？”妈妈一只手提着行囊，一只手拉着我，走进屋子。屋子里很暖和，妈妈放下行囊，转过身把我摁坐在火炉边的一只板凳上。
“妈，你坐吧。”我想站起来让妈妈坐下，可是妈妈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沉沉的。
“恩恩，快烤烤手……”妈妈应和着我，却没有坐下来。她把火炉上开着水的壶提起来，把我的手放在靠近火苗的地方。火炉烧得很旺。我看着有点不知所措地妈妈，鼻子酸酸的了，也许有很多个日子，妈妈就是这样坐在火炉边等待出门在外的我回来……

屋外，夜幕在两个女人的沉默中降临了。屋里，暖暖地灯光笼罩着我，和我的妈妈。

妈妈开始忙着做饭了。我自己找脸盆，倒水，简单地盥洗了一下。我一直不喜欢肥皂的那种怪怪的味道。但是，妈妈是一直用肥皂的。擦脸的时候我皱了一个鼻子。妈妈显然看到了这个细小的动作，她边和面边说：“明早我去买块香皂。”

我把毛巾搭在一根拉起来的细铁丝上。然后用手拢了拢头发。眼睛到处找杯子。妈妈又说了，“上次回来还长长的，咋说减就减了呢？”我笑了笑，妈妈从来不大声说话，但是，我从来都认为妈妈的话是没有错的。我没办法跟妈妈解释我剪去长发的原因，那么，我只能用微笑来搪塞。“杯子在那里。”妈妈朝窗台努了努嘴。我看到了一个简装的高粱酒瓶。

倒了一杯水。烫手。于是，把杯子放在窗台上，然后又象刚进来的时候一样，坐在板凳上，烤火。
面和好了。妈妈终于坐下来了。妈妈的手上沾满了面屑。她坐在我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嘴里叨咕着，“咋又瘦了呢？年轻轻的，咋穿这黑颜色的衣服呢？快喝水吧……”我第一次感觉，妈妈象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展露着她的一颗慈母心。

饭是我最喜欢吃的和和饭，面条长长的，放着西红柿酱、土豆疙瘩，打了好几个鸡蛋，最后还用烧熟的食油榨了花椒、葱和蒜喷了一下。香味在屋子里飘散着，妈妈却一直看着我吃，我说：“妈，你也吃吧。”她却说不饿。“还合口味吗？两年多了，咋样，吃着还香吗？”“好吃呢，妈，好吃呢……”我有点语无伦次，眼泪滴在呵着热气地饭碗里面。

我打着饱嗝要洗碗，可妈妈把我赶到了炕上，拿出一床厚厚的棉被让我钻进去。我躺在被窝里，看着妈妈消瘦的身影被灯光拖得巨大并映在墙上，我哭了，心很痛很痛。

在家住了一个星期，妈妈变着法子给我做每一顿饭，然后喜滋滋地看着我吃。我眼巴巴帮不上任何忙。妈妈说：“一年消停不了几天，多躺躺吧……”七天就象七个小时，短暂得让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是过了七天。

这七天里，我和妈妈唠嗑，帮着妈妈收拾院子里农用的活什。临走的前天晚上，妈妈把大红枣、拣得干干净净的小米、绿豆、芝麻，还有核桃分别用手缝的小布袋装好放进我的行囊，一边放一边叨叨：“太小了，什么都撑不下……”其实，这些东西在超市里都有，可是妈妈说，自家的吃着香。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我拿再大的包也装不下妈妈的爱，我走得再远，也离不开妈妈的心。

假期就要结束了。我又将远离妈妈，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继续重复一个又一个动作。
那个晚上，灯一直亮着，妈妈一直坐在火炉前，我躺在热乎乎地被窝里。母女两个就象大年三十守岁一样，没有合眼。

灿烂的朝阳里，妈妈笑着站在门口送我。我没有说话，事实上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想着压在母亲炕被下面的二千块钱，想着母亲又将开始一次没有期限的等待，我双膝跪地，对着妈妈深深地磕了个头。

2003.01.10

母亲的天空，永远是一片纯净的蓝天，不论我们走得多远，也走不出母亲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