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医院的时候，时间选得很准。八点不到十分钟，医院的预检处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还有四片苍白的墙壁。她的食指轻轻刮过窗棂，那里很脏了，灰尘像为玻璃穿上一层厚衣，好象永远去除不了的印痕。她伸出食指，在射进来的阳光里细细端详指腹，那里有灰色的一片。是医院的痕迹。

妇产科旁手术室的大门永远是紧闭的，那里包含着神秘、夸张、羞耻，还有，模糊的血肉。她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用缓慢的脚步。推开陈旧的玻璃门。“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是一个静谧的，不动声色的世界。

在开门的一刹那，她显然看见了墙壁上的血迹，可是一回头，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却无影无踪了。她晃了晃头，试图赶走脑中的幻影。从小她就是个怪异的孩子，有时候甚至能够看见河水中不停挣扎的鬼影。她记得自己站在诡异多端的河边，看着河水中的影子们一起一浮，一脸沉默的笑意，可是，现在她忽然感觉恐慌起来。

她曾经听到过别人说，一旦到了这里，所有的屈辱和痛楚必定只有你一个人承受。如果将两条腿分开搁在手术椅上，那就证明一切已经注定，你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有任何遗憾和悲伤，因为，见惯了的医生会说，现在伤心了？那时候多快活你怎么忘了呢？
所以，不能笑不能哭，不能有任何遗憾和悲伤。

你应该像块木头，或者，尸体。

说到尸体她又回想起奶奶的葬礼。奶奶穿着挺括的棉袄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所有人都在哭泣，惟独她手拈一支雏菊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因为她看见躺着的奶奶睁开眼睛朝她微笑。狡黠的微笑，仿佛是在开一个惊天动地的玩笑。从那时候开始直到很久以后，她一直一相情愿地认为，奶奶会在某一天从那只紧锁着的雕花木盒子里钻出来。她一直这么认为。
她曾经不相信死亡，也珍惜生命。

手术室的休息室里已经坐了几个女人，都披散着头发，蜡黄着脸，此时此地，惟有做出哀伤才能应和此刻的气氛。她默默地挑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闭起眼睛假寐。护士和医生在隔壁的手术间里忙碌，偶尔传出金属碰击的声音。一个等待的女孩子苍白着脸说，我害怕。
轮到她了。她撸了撸头发，站起来，走进去。

医生的眼光是淡漠的，她只看见她小腹下的胚胎。仅仅有一个看样子是实习医生的女孩，睁大了棕褐色的眼睛，悲天悯人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仿佛是对女孩的鼓励。
双腿分开，把自己的隐私大白于天下，在她做来却异常娴熟。她的眸子瞪视着天花板，那里一无所有。金属碰到了皮肉，感觉微妙又苍凉无比。渐渐的，这个肉身像不是自己的了，渐渐的，疼痛蔓延开来，这个疼痛像是脱离了感觉而独自存在。有东西正在被撕扯，被拽离，她忽然心疼起自己来了，心疼每一处的雪白和娇弱，而现在这么漂亮的身体却在他妈的丑陋的金属工具下面一次次地被分割。她的手紧握了一下，却没有叫出声来。

她站起来的时候，拒绝了护士的搀扶。她说，谢谢，我能走。医生和护士们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她蹒跚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身来，乌黑的眼珠泛出神秘的幽蓝的微光。她缓缓地说了一句她们永世不能理解的怪话，你们要打扫手术椅了，那里沾满了血迹，还有一个胚胎的哭泣。

回到家，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天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然后，她看见有一样东西从自己的小腹下面爬了出来，很小很小的，简直看不清面目，接着，它顺着她的腹部，慢慢的，慢慢的，往上爬。它爬地很慢，但是看得出是用尽了力气在爬，它所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道血红细长的条纹，粘腻的，发出阵阵腥臭。她恐怖地叫，不要！可是那个蠕动的小东西也发出声音来了。

它也叫，不要！
它在叫，妈妈！

噩梦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她精致的睡衣被汗水濡湿。妈妈，她模仿梦中的那个叫声，妈妈。

一星期后她开始去庙里进香，她问方丈，是不是任何无辜的生命都会安然转世，托个好人家？方丈拈须不语，良久，才微微一笑。

临走时，她恍惚看见庙中的弥勒佛流下泪来。

一个月后，她收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大意是约她某月某日见面，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其实，去医院的第二天，她便已经行走自如了。

她翻开电话本，找到另一个男人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她说，喂，不认识我了吗？那边说，怎么会不认识你呢，你的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还有……也很好。然后淫亵地笑。她也笑了，说，既然认识就好说话了，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那边一阵慌乱的沉默，焦急地辩解，怎么会呢，你明明说没问题的。她说，天有不测风云，有不是百分之百准的，再说我这里还有医生的证明。他问，到底要怎么样？她沉默了，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其实，我只想告诉你一声，孩子我肯定不要的……那边来不及的高兴，我会给你钱的。她不接话，说，我身体不大好……那边一叠声地说，我给你钱，我给你钱……

她笑着挂上了电话，忽然看见窗外一个模糊的孩子的脸，莫名其妙地瞪着她，倏忽便消失了。她向窗口拜了拜。

我会给你烧纸钱的。

她开始穿丝袜，水晶丝袜，很好地包紧了她的小腿。她站起来，一只脚伸进拖鞋，一只脚踩在冰凉的地面，将丝袜往上拉。她左手小指的长指甲忽然在上面勾了一下，一落千丈地出现了一个长条的破洞。

窗子开着，风从窗外吹进来，蹂躏她的长发。她忽然捂着肚子坐在床上，有透明的东西从她眼角落下。

第二天，她被发现死在床上。破了一个洞的丝袜只穿了一半。最奇怪的是，从她的小腹开始，一直到她的脸颊，都有一条血红细长的条纹经过。粘腻的，发出阵阵腥臭。